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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辉仔……辉仔……”一阵细微的呼唤声钻入了我的耳朵,在我的耳膜上轻轻地敲打着。

    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想要找出是谁在叫我。可是无论我如何瞪大了双眼,奈何眼前始终看不到任何东西,四周都是一片晃眼的雪白。

    空气中没有一丝雾气,然而目之所及,一切都是纯白,不带一丝杂色。我从地上爬了起来,走了几步,一低头,却看不到脚下的土地,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刺眼的白色。似乎我正站在一个没有其他颜色,只有纯白的世界中央。

    我侧耳倾听,想要找出刚刚那声呼唤的来源,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如同死了般地寂静,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地让人感觉到有些害怕。

    “辉仔……”那似曾相识的呼唤声又一次响起,在这宁静的世界里显得如此清晰。这一次我听出了那声音的主人,心中忽然一颤,因为呼唤我的居然是已然去世多年的外公。

    “外公……”我低声喃喃自语,眼泪却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外公是从小到大最疼爱我的人。他没有上过学,更谈不上有什么文化。年轻的时候正赶上打仗,他跟随着家人逃难到福建,吃了许多苦头。

    解放后他在铁路上做了一名养护工人,一天到晚在荒郊野外巡视线路。拔道钉,换枕木,再钉道钉,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枯燥无味的机械动作。

    等到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干不动养路工这个需要强健体魄的工作了,于是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充当了一名清洁工,成天挥动着一个用竹子捆成的巨大扫帚,在穿梭的人群中默默地清扫着垃圾。

    外公性格十分开朗,成天都是笑呵呵的。无论对谁他都十分和气,在我的印象中几乎就没有见到过他生气的样子。小的时候,我最喜欢跟在外公的屁股后面,跟他一起上班,下班,帮他推着那辆老旧的三轮车。

    外公很疼我,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他总是尽量地满足我。那时家里很穷,外公做的是临时工,工资也非常低。当时我还小,根本就还没有懂事,总是吵着要这要那。外公始终尽量地满足我的要求,没有钱买我想要的玩具,他就自己动手做。从小到大,我不知玩坏了多少外公亲手给我制作的玩具。

    等到我的家境好一些了,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外公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可恨的是我现在居然想不起来他究竟是哪一年去世的,只知道是在我读初中的时候。

    那一年,外公查出了患有肝癌,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后来,药物的治疗几乎没有效果,再加上外公执意要出院回家,不愿再受那化疗之苦。家里的人拗不过他,只好将他接回家中。外公确实也是油尽灯枯,在接下来的短短的两个月之内就去世了。

    在外公生病之前,我家早已经是搬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居住,在他得病期间我曾回去看望过一次。

    那一天,我们一到达,我急匆匆地往外公的房间跑去。一进房门,我就被外公的模样给惊呆了:外公躺在床上,打着赤膊,身体消瘦得几乎看不到肉,只看到凹陷的眼珠和巨大的关节包裹在那一层黑黄色的皮肤之下。他脸上的表情很痛苦,在床上蜷曲着身子,神智已然是不甚清醒。

    看到我回来看他,他似乎很是高兴,浑浊的眼珠子往我这边转了过来,费力地提起一只手,向我挥动了一下。

    而那时的我,却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将死之人的模样,被深深地吓到了,一转身就跑出了房间。连续几天,我都躲在外婆的房中,一个人默默地流着眼泪,却再也没有踏入外公的房间半步。

    等到我再一次赶回到老家,外公已经躺在医院太平间那冰冷的停尸床上。那次匆匆的一瞥,竟是外公留给我的最后记忆。

    出殡的时候,我木然地跟在队伍的后面,机械地做着大人们要求的动作,心中却是追悔莫及。后悔着自己当初不该就那么跑掉,外公看在眼里,一定很伤他的心。若是当时我能够留下来陪外公说说话,或许还能带给他老人家一丝宽慰。

    这个世界上固然没有后悔药可买,若是有,我一定多吞他几瓶!

    现在我居然听到了外公的呼唤,这不禁让我悲从中来。我一边落着泪,一边四处寻找他的身影,真的好想再见上外公一面呀!

    在那一望无际的纯白当中,突然显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地那个轮廓越来越清晰,外公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正站在一棵巨大的树下,笑呵呵地看着我。他的身边蹲着他最忠实的伙伴——他以前所收养的一只流浪狗,正在不停地对着我摇尾巴。

    “外公!”我再也忍不住了,飞快地向前奔去。多想再一次拥抱他,再一次告诉他我对他的思念之情。

    可是就算我用尽了力气,却始终跑不到外公面前。外公所站的地方好似海市蜃楼,可望却遥不可及。

    我就这么一直跑啊,跑啊,直到最后力竭,不甘心地跪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外公始终站在那棵树下,远远地看着我微笑。

    “辉仔,你这个淘气包包,你不该来这里的。”空气中又一次回响起外公和蔼的声音。

    “外公……”我抬起头,任凭泪水在我的脸上驰骋,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辉仔,你听我说,这个地方不是你该进来的,快退出去。”外公的声音里略带着些焦虑,大声地催促我。

    “外公,您过得好么?”我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知道你心中还想着你的老外公,我已经很满足了。其实我又何尝不挂念你们,只可惜天人永隔,无缘相见。今天也是机缘巧合,我们祖孙俩才能有机会见上一面。”外公突然严肃起来,“辉仔,这地方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还是快退出去为好。”

    说完这句话,外公对着一个方向一指。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了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黑色门框,孤零零地矗立在这个纯白的世界里。

    “辉仔,快穿过那道门,就可以回到你们的世界。否则时辰一到,你就再也回不去了。进了门里,千万不要回头,切记,切记!”外公再三叮嘱。

    虽然我有千言万语想跟外公说,但是看着他严肃的样子,我知道外公所言不虚,只好朝着那道门走去。

    在进入门框之前,我朝着外公的方向,跪在了地上,对外公说道:“外公,辉仔不懂事,伤您的心了。”

    “傻孩子,我也不想让你看到我那落魄的模样。外公挺好的,无需挂念,今后自己的路要走好,莫要像我这糟老头子一样,浑浑噩噩过了一生,快去吧!”这句话说完,外公连同那棵巨大的树,渐渐地模糊起来,终于融入了背景中的那一片纯白。整个世界上只剩下那道黑漆漆的门框,犹如巨兽的大嘴,正等着将我吞噬。

    看着外公的身影消失,我的心中涌起一阵失落:老天真的是很不公平,十几年的刻骨思念,仅仅换得这片刻的相聚。

    “看起来我已经比别人幸运多了,还能再见上外公一面。”我轻叹了一口气,用这句话安慰着自己,一转身,走进了那巨大的门框之中。

    刚刚我明明看着这门框的里边跟外面的世界一样,白茫茫的一片,可是一走进去,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里面狂风大作,天空中乌云密布,无数的闪电犹如利爪般撕扯着天际,满耳尽是轰隆隆的雷声,空气之中充满了阴霾,与刚刚那宁静安详的世界迥然不同。

    天上落着瓢泼般的大雨,只一瞬间,就浇湿了我的全身。雨水砸在我的脸上,辣辣的好生疼痛。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的一颗雨滴,却发现这雨水温温的、咸咸的,犹如苦涩的泪水那般。

    一道闪电在我头顶上的云层中形成,猛地朝我劈了过来。只觉得眼前突地一亮,紧接着又是一阵漆黑,我又回到了什么都看不见的状态。与上次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的意识并没有消失。

    我又死了么?

    接下来我看到的第一件事物,就是白梅那张充满哀伤表情的脸庞。

    当她的面容在我的眼前渐渐地聚焦,终于清晰起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俩是在阴间聚首了。她那美丽的脸庞上写满了哀伤,泪水一滴又一滴地落在我的脸上。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而她正伏在我的身旁,抱着我的大头,在那低声地抽泣着。

    奇怪的是,这小妮子的脸上隐隐泛着青色的光芒,似人似鬼,看上去别有一种异样的美丽。

    好一曲《倩女幽魂》!我的耳边不由自主地回荡起宁采臣与聂小倩的那段千古绝唱:“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当时的我,真的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这情形虽然有些诡异,却也是十分地温馨可人。

    只可惜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几秒钟之后,那优美的旋律戛然而止。因为我突然看见花少的那张大脸出现在白梅的身后,令人感到不解的是,他那张脸居然也是青色的。

    耳边又传来了他那熟悉的咋呼声:“哟!醒啦,你小子命还真大,这么高掉下来都摔不死你,你他娘的不进国家跳水队还真是埋没人才!”

    白梅看到我醒来,转瞬间就破涕为笑,一把就将我搂进了怀里,牵扯着我的背肌,弄得我好生疼痛。我嘴巴上喊着疼,心里头却已然是甜得发腻:脸上贴着我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暖暖的!柔柔的!鼻尖处传来一阵阵少女的体香,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再去洗脸了。

    白梅听得我喊疼,又赶忙将我放在地上,关切地询问我哪里不舒服。

    他奶奶的!为什么美好的事物总是难以长久。我这心里边骂呀,连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就闭上我的鸟嘴了。

    渐渐地,我的意识终于完全恢复正常了。我转了转脖子,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的地方,背上还是还是那么疼,就像是被火车给碾过似的。不过我总算是看清楚了,我们正处在一个巨大的水潭边上。

    这个水潭,与其说是水潭,我看将其称之为湖也不为过。因为它实在是太巨大了,你就算开个航母编队过来,搞不好在这里也能摆得开阵势。

    另一个奇特的景象是:那湖面上好似开野火晚会般,竟然是漂着一丛丛的鬼火。那火数量很多,分布在整个湖面上,蓝幽幽的,在那一闪一闪的。一丛火灭了,马上就会有另一丛火冒出来,源源不绝,将周围的景象照了个透亮。

    这景色倒是有点像我们老家的那条河流,每年的中元节,在河面上漂放着莲花灯时的场景一样。那些火光印在我们的脸上,使得所有的人的面色都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青色,难怪我刚才像见了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