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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事情的进展, 快得出奇。

    山下的叛军攻入了天坛大殿。还没来得及庆幸,发现狡猾的皇帝竟然提前逃走了。将这座空荡荡的天坛行宫扔给了他们。

    这几乎让所有人猝不及防,天下人皆知, 谢景在战场上, 风格比朝堂上更加铁血强硬,屡次面对强敌都从不言退,硬扛到底。今日竟然跑的这么爽快。而且天坛作为祭祀之地,祖宗灵位所在,意义重大, 就这么扔给了敌人?

    叛军之中立刻有人要泄愤地将天坛一把火烧掉,顺便将皇陵挖空,将谢景祖宗三代鞭尸荒野。

    还没来得及动手, 后院失火的消息就传到了。

    原本隐藏在深山的粮草,被朝廷一锅端了。

    紧接着无数兵马涌入山下, 将山上的叛军团团包围。

    围困者与陷落者, 瞬间掉了个儿。

    将叛军围困在山上,云舒并没有同意重臣调集大军全力猛攻, 然后赶尽杀绝的意见。反而令众军放缓了脚步。

    反复不断的杀戮, 结下更多的血仇,只会面对更多的背叛, 作为篡位登基的权臣, 一味儿的刚硬杀戮并不是长久之道。

    对这次的叛乱, 云舒更倾向于用缓和的手段来解决。而现成的说客就在自己手中。

    云舒进了偏殿, 正看到易玄英站在窗台前, 遥望着外头的残雪。

    从昨日起,持续数日的大雪终于停止,久违的太阳从天边探出头来,虽然寒风依然凛冽,却带给人无比的希望和温暖。

    同时从城外山间源源不断运回的存粮,也让京城内绷紧的气氛彻底松懈下来。

    剩下的,也只有被围困在天坛行宫的叛军了。其中西路的五千狄人精锐已经在昨日被戴元策攻破。唯有东路的数万城北三营的兵马还在苦苦支撑,那些都是易玄英的旧部。

    听见云舒的脚步声,易玄英转过身来,没有了面具的遮掩,那张近乎完美的脸再次让云舒惊艳。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极为苍白,衬得他眼角那抹黥纹更加妖异。

    云舒之前查阅过,刺配的黥纹大多狰狞可怖,凸显犯人的身份。落在他脸上,却格外纤细,纹路走势宛如云彩,让人不禁联想到后世某些前卫人士的刻意装饰。

    大概是动手之人,也不忍破坏这张太过俊秀的脸吧。

    这对兄妹的容貌,还真是如出一辙的冰雪之姿。

    面对云舒,易玄英没有行礼,云舒也没有介意,含笑问道:“伤势怎么样了?”

    “多谢救治,已无大碍。”

    一问一答,两人之间气氛僵硬。

    云舒想了想,干脆开门见山。

    “今次来这里,朕希望你能干一件事。”

    “好。”

    云舒一愣,他都还没说是什么事情。

    “如今盘踞天坛行宫的叛军,我会去招降。”易玄英平静地说着,“只是也希望陛下从宽处置,饶恕他们性命。举兵谋反,皆是我所蛊惑,是我一人之责。”

    他这么识情知趣,云舒原本准备的满腹草稿都不必说了。

    “将军是聪明人,朕也就放心了。至于叛军的处置,他们若肯及时拨乱反正,投诚效忠,朕自然也能网开一面。”

    “甚至包括那帮狄人。”云舒顿了顿。说实话,狄人会叛乱,一个很大的原因也是之前原主对他们太过苛刻。临阵对敌自然不能心慈手软,但北狄已经灭国,剩下的俘虏多半是老弱妇孺。在京城依然百般压迫,就太过霸道了。俗话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如今天下安宁,他将来的重点是消弭仇恨,发展民生,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对这帮叛军,他已经决定小惩大诫,放归地方。

    易玄英安静地听着,他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解决了最后一个问题,云舒大大松了口气。可算全部搞定了。

    易玄英凝视着他,突然开口问:“陛下不准备杀我吗?”

    云舒含笑反问:“将军将来还准备跟朕作对,颠覆新朝吗?”

    易玄英深深望着他,半响,突然单膝跪下,“臣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云舒吓了一跳,这是易玄英头一次在他面前称臣,让他着实意外。

    在这句话之前,明明还是不卑不亢的态度。

    看过原书的他很清楚两人之间的旧怨,说实话,他对易玄英归顺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也没兴趣非要逼迫这种高傲的人臣服自己。

    冲着他跟便宜师傅的关系,还有拼死救人的情谊,只要他能完成说服叛军的任务。他可以放他离开,将来自由自在游荡江湖。以易玄英的才华,不在朝堂,一样能闯出偌大的天地来。

    “既然陛下不准备将臣明正典刑,”易玄英目光清透,“若是臣不肯归顺,又如何说服那些叛军呢?”

    云舒醒悟,说白了,向自己这个昔日仇人俯首称臣,还是为了更好地说服那些昔日同伴。

    毕竟连他这个有深仇大恨的都归降了,那些跟随他的士兵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云舒点头应允,又补充道,“你若是有想离开的一日,朕不阻拦。”

    易玄英望着他,露出些微惊诧:“陛下如此宽宏,实在让臣意外。”

    云舒沉声道:“朕如今君临天下,便该有帝王的心胸气度,不会拘泥于过去的细枝末节。”

    易玄英起身,盯着云舒道:“听闻陛下之前走火入魔,心性剧变,臣原本还不信,如今看来,竟然是真的。若依臣看,陛下这般变化,简直是换了个人一般。”

    让他感受到皇帝变化的不仅是此刻的对谈,还有之前他行刺时候种种出人意外的表现。

    云舒心神微颤,这是穿越之后,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提出了这个最担心的问题。

    “朕走火入魔,气海封闭,还是拜你们所赐。”他垂下眼眸。

    易玄英立刻道:“是臣的罪过,陛下若要责罚,臣愿意领受。”

    “朕没有算旧账的意思,比起拘泥过去,朕更期望未来。”云舒说了句场面话。

    “也是,若算起臣与陛下之间的旧账,三天三夜都算不完,臣几次想要置陛下与死地,而陛下也几次杀臣而后快。”易玄英唇角浮现笑意。

    他态度恭谨温和,但是也许两人离得太近了,那双清透的眼眸凝视下,云舒心头不由自主地浮现一种恐惧。

    他挪开眼神,望着窗外白雪。

    易玄英话语一顿:“陛下真是变了很多。”

    他的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探究。

    这家伙太敏锐了!有时候对你了解最深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记得书中提到过,两人针锋相对之时,某人曾经仔细研究过对手的一切习惯爱好。

    云舒硬撑着:“让将军意外吗?”

    “是很意外。比如,之前陛下是个谨慎的人,绝不会在武功受制的情况下,出现在我这种居心叵测的人面前。”易玄英的语气平静。

    云舒心里发紧,旋即心生怒火,声音转冷:“这就是将军面对自己主君的态度吗?”

    易玄英立刻后退一步,低头道:“是臣僭越,陛下恕罪。”

    叹了一口气,云舒缓缓道:“说实话,朕是有点儿怕见你,毕竟,朕从未干过逼凌他人之事。”幸好来之前他就设想过这种局面。

    易玄英一愣。云舒的意思他听明白了,是因为他对自己妹妹的事情心生愧疚。

    这个角度解释,似乎……

    谢景此人,纵然他百般厌烦,但在这方面确实风光霁月,是个君子。

    他垂下眼眸,皇帝这边看似合情合理了,却又有一个疑惑。

    他知晓,自己妹妹的脾气,是万万不会对一个逼凌她的人动心的。

    究竟是哪里不对?

    云舒走出偏殿,无人的地方,不禁按住胸口。

    心脏狂跳!

    易玄英的事情勉强糊弄过去了,但内心的憋闷和压抑却挥之不去。

    近距离面对,云舒发现他对自己的影响实在太大,都是因为那该死的心魔。

    下了长廊,戴元策迎上来,躬身道:“陛下,狄人俘虏已经清点完毕。”

    云舒强压下烦躁,去了校场。

    之前戴元策领兵突袭,一举将狄人精锐扫荡干净,除去斩杀两千之外,还有三四千名俘虏。

    校场上,百余名狄人被押送在此。都是叛军中的领头军官,不少人身上带着伤。戴元策知道皇帝这一次对叛军要从宽处置,但摸不清楚宽赦的范围,所以将领头的都押送来了。

    “首领名唤苏泰尔,是北狄宗室,三年前被俘虏进京,因为年龄尚小,没有斩杀……”戴元策介绍着几个重点俘虏的情况。

    云舒不想大开杀戒,但也知道,杀鸡儆猴是必须的。

    目光扫过,几个领头羊被禁军扣押着跪在地上,中间就是那个叫苏泰尔的武将。

    后头的上百人都是武官和亲兵,倒是没必要牵连那么广。这些人普遍年龄都不大,年龄大的基本都死在当年的战场上了。

    见到云舒走近,这群俘虏人人眼中闪现仇恨。

    当中的苏泰尔尤甚,抬着头,阴鸷地盯着自己。云舒毫不怀疑,没有禁军的钳制,他会立刻扑上来撕咬。

    “你就是苏泰尔?”

    “狗贼!就是你爷爷我……啊!”

    旁边禁军听见他出言不逊,冲着他脸颊就是一拳,苏泰尔惨呼一声,扑倒在地。

    云舒蹙眉,正要开口,心神微动,睁开了气运之眼。

    出乎预料,眼前苏泰尔气运只是普通的青色,其余几个领头的武将也是如此。反倒是后头亲兵中的那个少年……

    “苏泰尔”爬起来,冲着地上吐出一口血水,眼神依然狠辣,“要杀要剐,随便你吧。”

    云舒回过神来,冷笑一声:“朕一向宽宏,对此番的叛乱者,只杀领头的就好。”

    “苏泰尔”悄悄松了一口气。

    云舒却继续道,“不过朕不想杀你。”他抬起手,指了指后头亲兵队伍。

    “就杀他吧,左边第二个。”

    真正的苏泰尔猛地抬起头。

    云舒话音刚落,立刻有两名禁军冲上去,将他从人群中拖了出来。虽然他们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点出这个人,但军令如山。

    原本跪在中央的“苏泰尔”急了,“你这个狗贼,要干什么?要杀要剐冲着我来!”

    不必云舒回答。

    苏泰尔冷笑一声:“别说了,岚折,人家已经认出来了。”

    所有人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才是真正的苏泰尔。

    戴元策脸色发黑,这是他的失误。

    被拉到中央的空地上,苏泰尔却不肯跪下。押送的士兵猛踹膝盖,逼迫着人跪了下去,然后按住肩膀。

    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起,苏泰尔闷哼一声,却没有出声。急促地喘息两下,他抬起头,冷冷盯着云舒。

    云舒微怔,这才看清楚他的眼睛是非常漂亮的冰蓝色。

    狄人跟中原百姓容貌不同,但这么纯粹的蓝眼睛还是很少见。其实仔细看,眼前之人年龄真的不大,也就十六七岁模样。

    心中微有怜悯,“朕此番从宽处置……”

    话没说完,就被苏泰尔冷笑着打断了,“别假惺惺了,你这种残暴之人,也配提宽宏二字?”

    一边说着,他猛地抬头,冲着云舒吐了一口唾沫。

    云舒后退一步,还是有一点儿唾沫星儿落在了靴子尖儿上。

    负责钳制苏泰尔的两名禁军都变了脸色。

    一道黑影闪过,是戴元策一个箭步冲上去,狠狠踢在苏泰尔胸口,沉闷的声响之后,苏泰尔脸色瞬间惨白,要不是有禁军压制着,整个人都要飞出去。

    饶是如此,鲜血从唇角溢出来,扑倒在地。

    当众侮辱皇帝,这是九族之罪!这叛军首领原本就已经必死无疑,但同样是死,斩首示众或者千刀万剐还是有区别的。

    被一脚废了大半,他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唇角溢血,他抬起头,死死盯着云舒,都是刺骨的恨意。

    云舒迎着他充满戾气的目光,刹那间一种怒火涌上心头。

    他怒极反笑:“你这种卑鄙小人,也配跟朕叫板吗?”

    “身为首领,不知道保护族内妇孺老人,却驱赶他们当做前驱为自己牺牲,自己龟缩在后,伺机逃窜。被俘虏之后,又要属下冒名顶替,代为受死,有这等贪生怕死的宗室皇族,难怪亡国。”

    “你,你懂什么,”苏泰尔不怕死,却不愿意受这种指控,伏在地上,牙齿咬出血来,“要不是你百般凌虐……”

    “百般凌虐!”云舒声音如寒冰,“当年你们势大,屡次南侵,屠杀中原百姓,如今不过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竟然声声控诉起来了。”

    四周禁军士兵大都露出心有戚戚的表情,之前北狄强盛,中原饱受欺压,苦不堪言,这些士兵的战友父兄多有战死北疆的。这几年狄人在京城饱受欺压,很多也是百姓自发的仇恨。

    只有戴元策望着云舒,表情惊诧。皇帝极少有这么愤怒的时候。

    苏泰尔只觉眼冒金星,胸口疼得要裂开,咳出两口鲜血,他凄然一笑:“你是胜利者,随便怎么说吧。”

    “死是荣耀,宁愿站着死,也不要跪着当狗活下去。”这一句他是对着身后的部属说的。

    烦躁和怒意涌上,无法控制,云舒冷笑,“这么有志气,也好。”

    他走上前,用脚尖儿挑起苏泰尔的下巴。

    逼着他仰望自己。

    “朕给你两条路,第一条,成全你的坚贞不屈。你,还有你的属下,还有之前祭坛山脚下的七千妇孺俘虏,朕全了你们殉国的心意。”将隐患留在身边,还不如彻底拔除。

    苏泰尔身形猛地一颤,他这才知道,之前陵仓山脚下负责围攻的族人,竟然还有那么多活下来的。

    “第二条,愿意当狗,活下去。”

    云舒后退两步,双臂环绕,冷冷盯着他。又吩咐左右禁军,“松开他。”

    苏泰尔趴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地上一小滩血迹,眼睛赤红。

    光荣的死,或者屈辱的生?

    人生的选择,从来没有这么直白,这么艰难。

    身后传来属下的高呼:“将军,我们宁愿死了,也不向这帮虚伪的恶贼归降!”

    “谢景小儿只是故意耍弄我们,这恶贼……”

    只喊了三两句,就立刻被禁军镇压下去了。

    苏泰尔抬起头,目光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挣扎,只是一片死寂。

    他想要站起来,可惜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胸口和膝盖伤势都太重,再加上之前战斗留下的暗伤。

    最终,他放弃了这种难看的挣扎,手脚并用缓慢地爬到了云舒面前。

    他抬头仰望了他一眼,低下头,

    云舒想要后退,却又止住。

    任凭他在亲吻自己的皮靴尖儿。

    记得记载中提到过,这是狄族至高无上的礼仪。

    对面传来惊呼,夹杂着哭泣声。

    靴尖儿上的银饰冰冷尖锐,触到唇上,却像是滚烫的火焰。苏泰尔只觉得自己整个精神都被凌迟殆尽。

    但是他不敢选择反抗,他愿意死亡,他的属下也愿意跟着赴死,但是那些依然活着的妇孺呢?自己已经为了回归的路,选择让他们死一次了,却再也没有勇气,去选择第二次。

    比起直接灭族的沉重代价,这种羞辱根本不值一提。

    刚才皇帝骂得对,他真的是个懦夫!

    “我愿意当狗……活下去。”他轻声说着。

    云舒身形微颤,猛地后退一步。

    他长吸一口气,竭力平静狂乱的心神,转头吩咐戴元策,“在禁军里给他安排个差事。”

    戴元策点头领命。这种安排说是当差,其实就是当做人质。

    云舒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看着地上还在咳血不止的苏泰尔,又补充了一句,“给他找个太医看看。”

    戴元策低头道,“臣明白。”

    顿了顿,他又道:“陛下……臣请罪,之前是臣失察,没有分辨真伪,臣请按律处置。”

    皇帝这些日子越发温和,他竟然忘了,皇帝从来都是个铁血严苛的人,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从来不容许分毫错误。

    云舒一阵恍惚,实在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吩咐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匆匆离开了校场,一直走到御花园,才放缓了脚步。

    让跟随的宫人退下,他独自站在花园里,梅树开得正好,幽香四溢。

    他站在树下,扶住树干,感受着狂乱的心跳渐渐平息。

    回想自己刚才的表现,简直难以置信。

    尤其在苏泰尔忤逆自己的时候,那一瞬间涌上的愤怒,竟然有种要把他直接剁碎了的冲动。

    明明对方也没有太出格言行。怎么会愤怒到那种地步?

    因为之前在易玄英那边感受到的压力,积蓄在内心深处,被苏泰尔的忤逆引发了出来,才会失态狂怒?

    云舒慢慢思忖着,心魔的影响,好像跟自己预料的不一样啊。

    幸好原主本来就是个霸道冷血的家伙,刚才的事情对自己来说出格,对他来说反而正常了。

    云舒安慰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