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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路生

    窦二哥先从院里出来,他刚把马车套好,就听有人喊他,“这不是窦把式吗?”

    窦二哥回过头去,原来是师家和。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绸缎褂子,戴个小圆黑帽,几年过去,这人皮肤倒不显老,反而看上去更细腻了,就如久在闺阁中的女人那般白净!看这架势他应该也是准备要出门,只见门口还停了一辆马车,车夫已立在一旁等着他了。

    窦二哥勉强笑笑,他心里很清楚康家与师家的关系,原先康家粮店开业的时候,他是从来不接与师家有关系的生意的,但怎奈何他到底是个赶大车的马夫,马帮里那几十号弟兄们也都等着银子活命呢,不能说康家的生意改姓师了,他就不接活了。再说了,他那马帮也并不是他自己的,说白了就是大家伙赶着马车自发组织起来的。这些人里他最年长,就被大家推举做了这把式头。

    今天他来三里屯其实也并不是特意来寻二丫头的,而是来跑一趟买卖,来三里屯跟师家淘换粮食的。前面那些大车拉了粮食早走了,他这次带怜儿出来走走见识见识世面,进了城觉得既然人都来了,还不去见下二丫头就有些说不下去,尽管这亲戚关系早出了五服,但让孩子知道自己在三里屯还有这么一门子亲戚也不是坏处。

    “是师少爷呀!您这是准备出去?”

    师家和远远的笑了笑,答道:“出一趟包头!”说完他跳上了马车,可刚要进去忽然又停下了,眉头皱着想了想,然后手指在窦二哥和康家门楼之间比划了一下,问道:“窦把式来这莫不是与这康家还有什么生意来往?”

    看来师家和并不知道窦二哥与康家还有亲戚这层关系,在他眼里他们也就是原先的老主顾罢了。

    窦二哥也没着急回答,这边巧云她们已从院里出来了,同时师家那边月娘由贴身丫鬟云儿陪着也到了门口。

    两家的女人都停在门口,互相望了望对方,气氛一下尴尬起来。

    “你出来干嘛,回去吧!”师家和一副厌烦的样子,语气像是在教训下人。不过月娘也不在乎,感觉她就像是在应付差事。师家和说完,目光又往康家这边看了看,也不等窦二哥回话了,自己就钻进了车里。

    但康家这边就不同了,离别总是难舍难分,非要再让人哭上一气。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上路了,今天街上没半个行人,空荡荡的只留了四个女人在各家门口站着。

    这六年里,这样的情景也有很多次了,但两家的女人就是这样隔着几十步远,就是不说话。都说心里藏事的人老的快,自打月娘知道康存贤的死与自己丈夫有关后,心里就挽了一个结,是再没有和师家和一张床上睡过觉,她手里攥着一串佛珠,往年的风韵早已全无,头发也开始花白,倒是旁边的云儿越发出灵的像是一朵花了。

    心怀愧疚的人,就显得自卑底虚。月娘几乎不敢正视康家女人的眼睛,她脸上还是笑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对云儿说道:“咱回!”

    门吱一声后,师家两个女人进去了。

    虽然马车已经看不到影了,但云丫头和巧云脖颈还是伸的长长的,像是天上南飞的雁,她们恨不得把自己头探到城门外面去。

    余晖照着城门楼子,土做的城墙有些耀眼的金黄。

    “咱也回吧!”巧云声音哑着,整个人动作也迟缓起来,她慢慢开始转着身子。

    城门口忽然闪现了一片红,二丫头使劲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才看清那是一队兵,红顶青衣。前面开路的兵丁在城门口及门楼上站好,大部队这才开始进城。

    “怎么又回来了?”二丫头脱口说道。

    巧云一听还以为是守业怜儿他们回来了,脸上一下有了笑容,已转了半截的身子赶忙转回来,但只一瞧见整个人却僵住了。不是说好“革命”了么?怎么又从哪冒出来一队清兵来。

    队伍很快就到了眼前,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马县令。他脑门铮亮,虽着一身布衣,但官威十足。见了这空荡荡的街上只有康家两个女人门口站着,也便朝她二人故意说道:“马某人又回来了!”

    说完脸上得意一笑,目光又转向前方,继续走了。

    巧云早上听来的信不假,太原府新军是起义闹独立了。但大同府却还是被满清控制,要说这马县令运气也是好,刚逃出城没多久,就在郊外遇见了大同府派来的这队兵,一听那领兵的管带说大同府还好好的在呢,于是立马来了精神。本来队伍是要去盘山驻防的,但马县令表明身份后,死皮赖脸的拉队伍进城布防,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当兵的也不想卖命,于是管带就应了那句老话“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便把队伍开进城了!

    队伍足足有百十号人,肩上都扛着清一色的快枪,其中还拖了一门炮。两个女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自然胆怯的不用多说,甚至腿脚都不听了使唤,是一直等到全部的兵过完后,才缓过神来,两个女人自然也不敢再多待,立马进院了。

    ……

    包头城在三里屯西北方向,是要先翻过盘山,再从西马司入内蒙境内,两地距离将近300公里,窦二哥来回一趟买卖怎么也得走上一个月,要是他自己偶尔可以赶赶夜路,可如今车上拉着两个小娃子,他自然不敢马虎大意,尤其时令已入了冬,夜里搭霜比下雪都冷,冰凌碴子恨不得钻了你骨头里去。

    等窦二哥一行到了盘山脚下时,天已黑漆漆的了,也是幸运这山脚下的这家客栈第一天营业就被他们赶上了。

    院里的伙计很热情,见了客人老远就出来迎了。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这伙计端着一副笑脸,一看就是这行的老手,两只眼睛贼溜溜的把车到人看了个遍。

    “住店,顺便也弄点吃的!”

    “好嘞,几位里边请!”伙计拖着调喊了一嗓子,然后麻溜接过缰绳卸马去了。

    这才半下午功夫,守业和怜儿好的就像是亲兄妹一般了。两人小手拉着,一刻也舍不得分开。刚才下车时,守业更是小心翼翼,几乎是把怜儿抱下去的。窦二哥斜着脑袋看着两个小人,那副铁青老喜欢板着的脸也难得那么一笑,别说这两个小人还蛮般配的,他心里这样想着。

    “爹,你在偷笑啥呢?”怜儿眨着大眼睛,自己也喜着问道。

    窦二哥把烟杆从嘴里拿开,说道:“笑我女儿咋那样俊呢?”

    “爹…”怜儿有些害羞,抬头看了一眼守业,接着又低下。只见两个小脸蛋已泛起了些许红晕。

    窦二哥也不逗他们了,“饿了吧?”两个小家伙都点了点头。

    “走,咱进屋吃饭!”

    客栈是个两进院子,前院东西两侧停车马,中间一排房子则是个掏空大堂,里面摆着餐桌。穿过大堂到了后院,正面及东西三面都是隔出来的大小房子,有上好的单间也有简陋的大通铺。窦二哥要了一间双人房间,两个小家伙睡一张床,他自己睡一张。把行李在屋里放好后,三人就到大堂吃饭去了。

    只进去放了个行李的功夫,刚才还空落落的大堂就已堆满了人。饭菜的香味和米酒味混杂在一起,让人眼馋,肚子也就骨碌碌跟着响了。

    “爹,守业哥肚子在打雷呢!”怜儿嬉笑着说道。

    窦二哥笑着摸了摸守业的脑袋,眼睛继续瞟着。

    “客官,马已给您拴好了!”

    窦二哥一看是刚才的那个小哥,就又问:“水,草料填了没?”

    “放心吧您,都妥了!”

    接着窦二哥拿出几个铜钱给那小哥丢在了手里,算是赏钱。“这马喂好了,爷还饿着肚子呢?”

    店小二听罢,左右看了看。忽然指着角落那说道:“客官,那有位置!”可不是嘛,看来他真是老眼昏花了。那么明显的空位居然没看到,便给小二要了几个菜坐了过去。

    三人刚落座,就听见背后一个声音,“哎吆,这赶巧了,在这又碰到窦把式了!”

    窦二哥回头一看,原来是师家和,他正一脸媚笑。

    “是师少爷呀!”窦二哥说着也赶紧站了起来。

    两人互相做了一个揖,接着师家和目光就瞟到了守业身上,打趣说道:“吆,小伙子艳福不浅呀!”

    窦二哥笑了一下,知道他在说什么。“师少爷说笑了,快快请坐!”窦二哥回了一句。

    打从守业记事以来,这师家和只要是见了他面总是没事来挑逗他,当然他还和以往一样,给他冷着个脸。

    师家和笑了笑坐了下去,转头对窦二哥说道:“窦把式,今天这饭我请了!”

    说完大声喊了一嗓子:“小二!”

    “客官您什么吩咐?”小二腿上就像装了轮子,转眼就到了跟前。

    “一壶好酒,二斤牛肉,再做几个孩子们顺口的。剩下的你看着办吧!”说完从袖口里掏出一锭银子一抛,那店小二便麻溜的接住了。

    “好,客官稍等,酒菜马上就来!”店小二半弯着腰,脸上已乐开了花,说完之后便赶紧跑开了。

    “窦把式,好福气啊!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师家和目光往怜儿身上瞟了几下。

    “只可惜这孩子母亲死的早!”窦二哥话音有些伤感。

    师家和听完叹了口气,脑袋一偏,倒把自己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是康存杰坐在自己边上呢,这小子倒越长越像他那死鬼老爹。

    师家和缓了缓,又想起窦把式和这康家的事,自然有些纳闷,便问:“窦把式和这康家可还有什么生意往来?”

    守业扭过头看了师家和一眼,接着目光投向了窦二哥。

    “不瞒师少爷,我和康家二夫人是远房表兄妹!”

    这下师家和心里的疑团解开了,他还以为康家是在密谋什么好买卖呢,还没等师家和问,窦二哥就说了,“守业这孩子我带走是为了和我那丫头读书做个伴。”

    师家和早就听说了康守业学业上的事,整个三里屯都传说他是个神童。可奈何这孩子见了他就是不说话,他又无从考证。他不由得又侧过去看了看守业,那坚毅的目光忽然让他有些害怕。

    “客官,菜来了!”店小二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酒菜齐全了,虽成色一般,但在这荒郊野外能吃口热食就不错了。

    这边还吃着饭呢,那边忽然已经喧闹起来,开始了“买卖”!原来这桌子不只是用来吃饭的,只见残余剩菜一端下去,嘿,转眼间就变成了赌桌。

    “哎买大买小,买定离手!”

    一听这吆喝,师家和就坐不住了,他说:“你们吃着,我且过去看看去!”

    孩子们更喜欢凑热闹,“爹,我也要去看!”窦二哥一看,守业也是满眼的期待。就说:“过去只准看!”

    话音刚落,两小家伙撒丫子就跑了。

    一群人围成一团,里面是几张饭桌拼凑的赌桌。

    “买大买小?”

    “大,大,大…”人群有节奏的喊着。守业和怜儿人小是有个好处,就是见缝插针。这会已到了人群最里面,桌子挺高到了他俩脖颈,沿着桌面只露出两个小脑袋,兴奋的左看看右看看。

    “大!”说话的是个大胖子,一眼望去就是那种脑袋不怎么灵光但却不差钱的土地主,看那脑袋至少能刮下十几斤的肥肉。

    “我买小!”守业顺着说话声看去,只见桌子对面坐着的是个邋里邋遢的中年男子,守业一喜,因为在这人旁边,也有一个小脑袋在同样盯着他看。守业冲他挥了挥手,那个小家伙倒有点胆怯,拽着中年男子的衣角往后挪了挪身子,他穿着破衣烂布,头发和正在赌钱的这个男人一样邋遢。

    “还有没有押的了?”拴马喂料的那个店小二已换了角色,他两手放在色盅上面,等着大家最后的决定。

    见人们都买好了,他便吆喝一声:“买定离手,开了!”

    人群忽然就像一堵墙往前倾了过来,守业两手使劲撑着台面,给怜儿腾出一片地方出来。

    “唉!”一阵叹气声后,人群才又宽松了些。

    显然又是那个邋遢的人赢了,他站起来,伸长两只胳膊,就将桌面上的钱拢在了自己怀里。

    “不玩了,不玩了!”大胖子恼着脸说罢站起来走出了人群。接着这群看热闹的目送着失败者嘘了起来。

    “我来!”是师家和。他一说,人们目光便又重新回到了赌桌上。

    店小二刚把色盅拿在手里,师家和便说:“这太简单了,咱要玩就玩个难的!”

    “你想怎么玩?”对面邋遢男子问道。

    师家和脸皮诡异的一抽,似笑非笑。“我猜数字,你猜大小!只要我数字猜错了,就算你赢!若数字我猜对了,大小你猜错了,就是你输!”

    人们一听觉得有意思,那句老话说的一点不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不明摆着给人送钱了么!

    他们是猜中了前半场,前面师家和的确是一直在输。但窦二哥早看穿了师家和的把戏,他这叫欲擒故纵。

    “这押的太少了,这得玩到什么时候?”师家和有些不耐烦的说着,一边拨弄着自己面前的银子。

    或许邋遢男人也觉得师家和是个冤大头,这钱来的他也有点嫌慢。便说:“公子你想怎么玩?”

    师家和嘴角上扬微微一笑,说:“咱这把开始翻倍怎么样?”

    “好啊!”邋遢男子立马应了。

    可能赌场老手都知道这样一个理,这样玩的就是手里钱财的多少,你只要有足够的钱做为本金就不怕,不管怎样输,只要赢一把你就赢了。

    邋遢男子跟店小二要了壶酒,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下去,旁边的小男孩拉了拉他的衣服,但被他甩一边去了。

    前面几场确实顺利,把把都是邋遢男子赢。但随着局数的增多,押进去的钱也越来越多,到了最后几局,邋遢男子刚赢回来的钱,便又全部押进去了。

    终于师家和赢了一局,只一局胜负已定。邋遢男子看着满桌子的钱被师家和拿去,眼睛都快掉了出来,或许懊恼后悔已不足以形容他现在的状况。

    “还要玩吗?”师家和故意问他。

    邋遢男子猛的抬起头看着师家和,眼里冒着不屈服的怒火。

    师家和笑笑,说道:“这样吧,咱就赌最后一次,若你赢了这钱都归你,我也不再继续跟了。”

    “我没有钱了!”邋遢男子直接说道。

    “没事,拿你裆里的那个东西!”师家和忽然像变了一个人,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变得细声细语,那模样表情就像是宫里得势的太监。

    人们忽然反应过来,早听说三里屯师家少爷喜欢赌男人那腰间玩意,没想到今天在这见了,不过听说这师少爷多少年了只赢过一回,结果还让那人光明正大的走了,不知今天会是个什么结局,他们无不惊讶。

    “赌吗?”

    邋遢男子看了看旁边的小男孩,忽然脸上露出了一丝慈爱的微笑。

    “来吧!”

    店小二吓住了,他手打着哆嗦,根本成不了事了。

    “小伙子,你来!”师家和把色盅递到了小男孩面前。

    男孩抬起头看着那个邋遢中年男子。只见男子笑了笑,用那粗黑的手摸了一下孩子的脸庞,然后点了点头,说:“路生,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