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信念这东西,就跟烧酒似的,喝多了就容易上头。”胡小天嘿然道,“秦简被古音一顿猛灌,顿时心潮澎湃,还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变成民族英雄了,所以就义无反顾地跟着古音走了。”

    他说起往事来口气轻描淡写,好像对这些事并不是很在乎,又告诉我,当初古音接获国民政府的通知,需要护送一批知识分子去南京,于是就带着秦简等人离开了虎山。又通知了他,让他到虎山来查探当年魏家的事。他就是那时来虎山的,刚好接了离去的秦简的位子,当了虎山二当家。

    “当年魏家的事,与虎山有关?”他终于说到了正题,我忍不住心一颤,问道。

    “与虎山无关。”正当我失望之际,胡小天却瞥了我一眼道,“但是与狼窝有关。”

    “狼窝?邻镇的另一个土匪窝?”我呆了一呆,“和狼窝有什么关系?”

    “狼窝,郎家。你没听出来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吗?”

    “当年的郎家,就是狼窝里的人!”我猝然听到这个消息,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你镇定点。”胡小天用手指了指我,示意我坐下。

    我得知他是特意投入虎山来查探当年的事,忍不住对他充满了感激,依他所言坐下,郑重地道:“多谢你为了魏家之事,不惜投身虎山为匪,无以为报……”

    “哦,这事你不用客气。”胡小天不待我说完便道,“其实吧,当土匪一直是我的理想。偏偏我又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大户人家你知道的吧?就是很烦的,这不能做那不能做,眼看我的理想就要胎死腹中,这时候古音忽然告诉我有个事要我去办,我一听是去当土匪,这事好啊,就立马答应了他。”

    他说得波澜不惊,我却听得目瞪口呆,接下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胡小天说着,又道:“当年古音带走秦简的时候,只是怀疑狼窝与当年的郎家有关。后来我探查出来狼窝确实就是郎家,就去信告诉了他,所以他才会从古槐离开,再度回到虎山来。”

    原来如此。“那他后来又去哪了,去狼窝了吗?”我问他。

    “没有。”胡小天答道,“他去找秦简喜欢的那个姑娘了。你知道她是谁吗?”

    “谁?古音去找她做什么,帮秦简传话?”

    “这个人的名字,叫岫红。”

    岫红!就是当年陷害魏知言的岫红,秦简喜欢的人居然是她!

    这风马牛不相干的两个人居然有了交集,我一下惊呆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胡小天。胡小天朝我点了点头,告诉我,当初古音正是得知了秦简喜欢的女子叫岫红,而狼窝的人又姓郎后,才开始怀疑狼窝与当年的魏家惨案有关。

    但是古音当时忙于汇集古槐监狱的那些人,无暇顾及此事,这才让他到虎山来继续追查这事。后来古音接到他的信后再度回到虎山,岫红却又离开酒庄去往了省城,于是古音又赶往省城去追她,就此下落不明,胡小天也再没有得到他的消息。

    我听了胡小天的这番叙述,半晌才回过神来,想了想,问道:“你不是说,秦简喜欢的那女子家里是开酒庄的吗,怎么岫红后来竟会和狼窝扯上关系?”

    “其中具体的事由我也不大清楚,据说岫红当初是被狼窝抢上山的,只是后来不知怎的狼窝的人又将她放了回去。但是她与狼窝之间从此就有了牵连,时常来往。后来她离家去往省城,好像也是因为家中对她结交匪类不满,所以她其实是被驱逐出家门的。”

    “你是说,岫红曾被狼窝抢去?”我听他这么说,蓦然想起一件事来,族长曾经告诉过我,若干年前绣屏有一位姑姑曾被狼窝抢走,绣屏一家对此深以为耻,这才谎称绣屏也被狼窝抢走了,故意挑动虎山去打狼窝。

    虎小山就是因为酒庄曾经有人被狼窝抢走,所以才会深信是狼窝再次抢走了绣屏,愤而上当去打狼窝。现在看来,绣屏家里是开酒庄的,而岫红家里也是。莫非,岫红就是绣屏的那位姑姑?

    “你刚才不是问我,怎么秦简喜欢的姑娘竟会和绣屏一样,家里都开酒庄吗?事实上她们根本就是一家人,岫红就是绣屏的姑姑。”胡小天道。

    事情果然如我所料。根据胡小天的叙述,我心中立刻便有了初步的判断。岫红本是出身酒庄的良家女子,狼窝的人将她抢上山后,请她扮演郎东家的“儿媳”,设计将魏家害得家破人亡,等回到狼窝后,因为“有功”,所以狼窝的人又将她放了回去。

    狼窝就是当年魏家惨案的罪魁祸首,可是从当年的事来看,魏家并不认识这群土匪,那他们为何要陷害魏家呢,难道这幕后还有黑手?

    我虽然恨不得立即奔赴狼窝问个明白,却也明白就这样贸然闯到人家土匪窝里,八成没有好果子吃,只好强自按捺住了,问胡小天这些年是否还查出了别的什么。

    胡小天摇头道:“这些年狼窝基本没什么动静,自从岫红去了省城之后,他们就连打家劫舍的事都很少做。这也说明了一件事,他们本来靠收买路钱为生,忽然间不收了,那自然是因为从别的地方拿到了钱。或许我们可以这么想,正是因为当年他们出面做下了魏家惨案,所以有人酬谢了他们。而这个人,才是魏家惨案的幕后真凶。”

    我心中一凛,他说得不错,只要查出这个酬谢狼窝的人,自然就能找出当年的真相。看来我还是要去一趟岫红家的酒庄,打探一下当年岫红的去向。这么想着,我郑重地谢过了胡小天,然后又踌躇了一下,问道:“你……也是古音那个组织的成员?”

    胡小天深邃地看了我一眼,又将脸转开,只是淡淡地道:“不错。”

    “那……你能告诉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吗?”我心中隐隐有些激动,不管是生我的魏家还是养我的文家,都是这个组织的成员,可我却对它一无所知。卜鹰虽然知道得比我多一些,却也多不到哪去,所以一直以来我心中都对它充满了好奇。

    “文老太爷什么也没告诉你?”胡小天问我,见我点头后又道,“既然如此,那就是他认为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我也不好僭越。”

    我闻言大失所望,胡小天见状也只是笑笑,过了一会儿却又忽然问道:“文老太爷是不是交了一封信给你,但是信上却是空白的?”

    我急忙点头,问道:“你知道这是一封什么信,是要送往何处的吗?”

    说着便将信从包裹中取出,递给了他。胡小天将信接过,又将信纸抽出来看了看,脸上神色复杂,像是有些惊叹,又像是有些不甘,却最终只是用手在信纸上摩挲了一遍,然后又将信装回信封里,交还给了我。

    文老太爷将信交给我时,曾说过它比这世上的大部分信都重要。我原先还有些怀疑,此时见胡小天脸上这副表情,顿时就信了,心中还有些庆幸,幸亏我这些年一直将它带在身边,没有将它弄丢。

    可是,一封空白的信,又不知道要送给谁,有什么重要的呢?

    胡小天将信交还给我后,嘱咐我一定要将这封信看好,千万不能弄丢了,却不肯告诉我这是封什么信,只让我尽管上路。至于这信有什么用处,要送给谁,到时候就知道了。

    他与文老太爷说的一模一样,我虽然心中好奇得如猫爪挠似的,却也无可奈何。好在我本以为失去了古音的下落,会就此断了魏家惨案的线索,谁知秦简的那封信竟是给胡小天的,又得知了魏家惨案的直接凶手,还知道了岫红的出身,也算是意外的收获。

    既然胡小天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我只好就此告辞。胡小天也不留我,在得知我准备前往邻镇探听岫红的下落后,就说他会一直留在虎山,如果后面有什么事还可以来找他。我谢过了他,就从虎山出来顺着原路返回了。

    到了小杨村前的路口,想着我答应过族长回来时会再来告个别,就又进了村。不想我到了族长家后却发现他并不在家,本以为他出门了,就准备请邻居转告一声,就说我来过了。谁知到了邻居家,邻居竟然也都不在。

    我在这村中除了族长之外,就是跟杨思昭比较熟,既然无人可以转告,我就往杨思昭家行去。到了杨思昭家时,眼前的情景不禁让我大吃一惊。只见他家里里外外挤的都是人,竟像是全村的人都到他家来了,难怪我到处找不到人。

    我从人群中挤进去,发现族长也在。杨思昭正坐在堂屋的地上,手边放着砍刀,地上躺着一个妇人,年纪约莫四十上下,血流了一地,显然刚死去没多久。

    族长见我进来,朝我点了点头,却轻微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头疼。我站在他身旁看了地上的妇人一眼,顿时就愣住了。这妇人就是我出村时在路口遇到的那位,当时她还跟我打了招呼,说我面生,不像是小杨村的人。

    我本以为她是村里外出省亲的妇人,可是怎么却死在了杨思昭家中?

    我惊疑地看着族长,族长自顾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我又看向了杨思昭,见他神色呆滞,整个人就如行尸走肉一般,忽然打了个哆嗦,想起他谈到离家的女主人时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既然走了就不要回来了,否则走掉的这些年,算什么呢?

    躺在地上的这个妇人,就是十年前离开他的女主人!

    她果然回来了,而杨思昭也果然没有再接受她。非但如此,他还杀了她。十年前她的离开是刀锋经过了伤口,十年后她的回来,则是让刀锋顺着原路又往回划了一刀,非但没有让伤口愈合,反而唤醒了十年前的疼痛……加倍的疼痛。

    杨思昭整个人都是木然的,我见他这样心中也有些抽紧。人心之所以会痛,不就是因为在意吗。他不肯接受她回来,不是因为对她感情漠然,相反,这是一份浓烈到惨烈的感情,正是因为感情到了极致,所以才容不下一粒沙子。

    这些有些矫情的话,杨思昭自己大概根本就不会想到,他可能只是记得他们之间曾有过感情,而她背叛了这段感情。可在他的世界里,死亡才是感情的终点,既然她做不到,他就帮她做到了。

    这是他一个人签下的关于两个人的契约。

    这种感情太过沉重,我虽是旁观者,心中也不好受,便没有出声,而是默默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在出村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虎小山,他和杨思昭两个人,一个因为爱被杀,一个因为爱杀人。

    这世道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