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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翠萍姑娘决定去死。

    她从房间中走出来,穿着省城最好的裁缝为她量身订造的旗袍,脖子上披金,手腕上戴玉,脚踝上还套着个银铃铛,一路叮叮当当地将这件大事向夜空广而告之。

    生死之外无大事,所以去死自然是件大事,翠萍郑重其事地想着。她家是个穷苦人家,在她很小的时候,她母亲就因为父亲偷了她仅有的嫁妆去赌钱,跳起来和他大战了三百回合,完全忘记了旁边还有个她正在观战。

    她在很小时就领教了母亲的悍勇,从此在心灵深处烙下印记,长大后也不落人后,任谁也欺侮不了她。她常常想起她的母亲,那个可怜又可爱的女人,深深地恨着她的父亲,同时也深深地爱着他。

    她对此常常有些疑惑,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怎么能既爱着又恨着呢?她的父亲是个烂赌鬼,一碗饭扒到底时都要跟自己赌一把,赌剩下的米粒是单数还是双数。自她与父母在一起生活起,这个烂赌鬼的大部分时间就都是在赌桌上度过,余下的时间则消耗在与她母亲的对战当中。

    这两人不论打架还是骂架,都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虽然父亲常把母亲打得动弹不得,但是母亲也常把父亲打得头破血流。每当此时,母亲都会得意洋洋,晚膳时往往也会多炒一个蛋。

    翠萍起初以为这个蛋是母亲用来犒劳自己的,可是最后却进了父亲的嘴。翠萍有时候看着父亲和母亲,觉得这两人真有意思。她问母亲:“阿娘,你这么恨这个男人,做什么不离开他?”

    她的母亲听到这话惊讶得张大了嘴,“离开他?做什么要离开他?他是我的男人,是我的男人啊!”

    翠萍听得也张大了嘴,看着老娘一张捍卫主权的脸,急忙申明没人要跟她抢男人。母亲说完了这话后,就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哀伤,幽幽地叹道:“这个杀千刀的男人啊!”

    这个杀千刀的男人后来跟人跑了,他在赌桌上遇到了一个红颜知己。此知己身高五尺,腰围也是五尺……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吧,四四方方的看着倒挺匀称。杀千刀的男人与她意气相投,并不以貌取人,从赌桌上下来后就跟她回家了。

    母亲在父亲数日不回家后得知大事不妙,便悍然找上门来,与知己大战了三百回合,使尽了十八般武艺后败下阵来。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她还能怎么办呢?她呆坐在知己的门前,披头散发,脸上带着她丈夫的姘头留给她的血痕,绝望地喃喃自语道:“他是我男人……他是我男人啊!”

    败军之将的嘟喃不足以为她讨回尊严,知己趾高气扬地站在她面前,带着侵略者的傲慢,对她说:“现在是我男人了!”

    母亲听到这话,知道自己确实没有能力收复失地。她恍然愣了半晌,忽然大声嚎哭了起来,哭得肝肠寸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委屈极了,仿佛要用眼泪淹死这对狗男女。眼泪自然淹不死人,所以知己听着她的哭声,又讥讽了几句她留不住自己的男人。

    母亲哭着从地上爬起要去打知己,她神志清明的时候都不是人家的对手,此刻方寸已乱,自然更不是人家的一合之敌,很快便被知己抓住了双手。知己抓住了她,正要一巴掌摔到她脸上,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的手也被人抓住了。

    她扭头去看,却发现抓住她手的是那个杀千刀的男人,不由愣了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忍不住三尸神暴跳,喝道:“你造反呐!”

    父亲没有回答,而是一巴掌摔到了她脸上,同样怒不可遏,气得手都抖了:“我都没这么打过她……我都没这么打过她!”

    知己被他打得六神无主,半天回不过味来。母亲也呆住了,过了良久她才反应过来,她无力收复失地,但是失地自己起义跑回来了,之前还一败涂地的她一下扭败为胜了!她得意极了,上来就拧着父亲的耳朵,一路载歌载舞地回家去了,留下知己一个人呆在原地如丧考妣。

    这一切,都被当时躲在角落处的翠萍看在眼里,她觉得这两个人真是有意思极了。她原以为经过了这一出之后,这两人回到家后会相亲相爱地过下去。事实也正如她所料,只是他们家的相亲相爱与众不同,主要表现在打是亲骂是爱,所以一天要乒乒乓乓地相亲相爱好几回。

    但是父亲再也没有离开过母亲,翠萍心想,原来这就是爱情啊,他们对彼此的恨也是这爱的一部分。父亲在每次与母亲交战后都要万念俱灰,念叨着:“我是要死在这个女人手上,我是要死在这个女人手上啊!”

    不过后来他并没有死在这个女人手上,有一天半夜他赌完钱回家,黑灯瞎火的,掉到一个沟里摔死了,母亲在家忽然打了个激灵,对翠萍说:“我总觉得,你阿爹要出大事。”

    生死之外无大事,这是母亲告诉翠萍的,所以她说完这句话后便连夜出了门,果然在一条阴沟里找到了父亲,手里还握着一个凤头钗。那是母亲仅有的的一件嫁妆,当时被他偷了去赌钱,想必他那晚赢了钱,终于把它赎了回来。

    母亲想把凤头钗从他手里抽出来,不料他的手却握得死死的,怎么也抽不出来。母亲握着父亲的手,对他说:“是我啊,是我啊。”

    父亲像是听到了她的话,认出了她来,这才手一松,将凤头钗送回了她的手里。丧事办得很简陋,可是再简陋的丧礼还是要花钱的,他们家哪来的钱呢?母亲没办法,只好来问翠萍:“小妹,阿爹的丧事没钱办,你瞧怎么办才好?”

    翠萍正忙着哭,一边哭一边百忙之中抽空答道:“只能一把火烧了,省钱。”

    母亲听了这话顿时哭天抢地起来,骂她好狠的心,要把自己家的老头子挫骨扬灰。翠萍这时才听明白了母亲的问话是设问句,答案早在她心里,不过是要借她的口说出来罢了。所以她抽抽搭搭地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要说办法嘛,总还是有的。”母亲扭扭捏捏地道,翠萍见她这般神态,就知道她准没好事。果然,母亲扭捏了一会儿后最终还是言归正传,向她提了一个建议,就是将她卖到书寓里去,然后得一笔钱将她老头子的后事料理了。

    书寓是什么地方?说得好听,不就是高级的窑子吗。翠萍心想好嘛,主意还是打到了她的头上,老头子老太太打打杀杀了一辈子,最后要恩爱一下,就让她去陪葬。不过这有什么办法呢,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是自己的母亲,这份情总归是要还的吧?

    那就答应了,于是她就被卖入了书寓。说来可笑,她自小耳濡目染,学的都是吵架骂街的七十二般变化,自问也有些天赋,谁曾想进了书寓之后学得吹拉弹唱,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大家闺秀。

    书寓的规矩,有了意中人后可以组成临时夫妻,此间不能再接客,只有等分手后才可以另寻他欢。翠萍在书寓这么些年,总算运气好碰上个对眼的人,既有才又有财,就和他做了半路夫妻,将一腔心思都放在他身上。

    可是……那人居然变心了!

    本来风月场中的事,只有新不新鲜,哪有什么变心不变心之说。不过翠萍自认对他掏心掏肺,他如此这般地便弃她而去,未免太薄情寡义。所以呢,翠萍姑娘觉得若是自己趁势去死一死,表现一下三贞九烈,以此衬托那个人的无耻混蛋,日后流传开来也是一段佳话。

    她自怨自艾地想,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不就是这样讲的么?你看,杜十娘也知道去死是件大事,所以要带着百宝箱一起沉江。翠萍姑娘这一身叮叮当当的家当,也绝不输于百宝箱,算起来能在省城买一座宅子呢。

    所以翠萍身上挂着一座宅子,悲壮地决定去死。三更半夜的没有江可以让她沉,所以她决定去跳井。也真难为她背着一座宅子,居然也能顺利地走到了书寓院中的井边。不过等她步履蹒跚地走到时也已是气喘吁吁,只好先不忙着去死,而是先扶着井栏喘了口气。

    也不知道这时的井水凉不凉,她这几日身上来了沾不得水,所以她伸头先去井里探了一探。井里面黑黝黝的,有个人也在回望着她。翠萍惋惜地对井里的人说,枉费了你有倾城倾国貌,却有这多愁多病身。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朗里格朗。

    哦,后面这句是她自己加的,这是小时候听叫花子唱莲花落留下的毛病。好端端的词好端端的曲,凭空加上了这一句后便陡然一变,意境就截然不同。总的来说,就像洞房花烛时被人抽了一耳光。

    这是书寓里其他姐妹形容她的话,翠萍对此嗤之以鼻,你还别说,还真就有人喜欢在洞房花烛夜挨一耳光,不然这些年怎么络绎不绝都是上门找她的男人?翠萍郎里格朗完之后,头一歪,不小心头上的凤头钗就掉井里去了。

    她“哎呦”一声叫出来,惋惜地直跺脚。这钗子是阿娘留给她的,就是当时被她爹偷了去赌钱的那件嫁妆。后来她爹赢了钱又把钗子赎了回来,却在回家的路上摔到阴沟里摔死了,阿娘为了给他办个像样的丧事,就把她卖进了书寓。

    在卖她之前,阿娘万分过意不去,一直小心翼翼地哄着她。她见惯了阿娘大开大合的路数,骂起人来掷地有声,乍然见她伏低做小,也忍不住替她憋屈得慌,问她:“你也别这么于心不安了。要不,咱就不卖了?”

    “那不行。”阿娘一口回绝了她。翠萍心想,瞧瞧,这就是爱情呐!为了让自己的男人风风光光地上路,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阿娘说完这话,为了表示自己还是有良心的,就把这支银质的凤头钗送给了她。

    现在,阿娘的良心掉到井里去了。翠萍盯着井里看了一会儿,多愁善感地叹了口气,反正等下自己也是要跳井的,等跳进去之后再捞好了。她豁达地将一只脚跨上了井栏,却在这时发现了一件事。

    井里的那个人刚才没有叹气。

    井里是她的倒影,既然她叹气了,井里的人怎么可能不叹?翠萍的脚还没有入水,可是刺骨的寒意已经钻进了她的脚底板。翠萍觉得自己被刺了个正着,寒意从脚底一路往上贯穿,一直刺破了她的后脑勺。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黑灯瞎火的,为什么她可以看见井里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