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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我们都沉默半晌,全都有些不寒而栗。过了良久卜鹰才长吁了一口气,说道:“我马上派人去秦家祖籍地所在的县城,查一下花家父母的坟茔是不是空的。”

    现在想来,能对秦氏夫妇如此恨之入骨的,自然只能是花家父母了。他们的后事是一个老帮佣处理的,并没有人见到过他们的尸骸,所以假死的可能性很大。他们隐姓埋名到了省城后,本想找秦月生报仇,不料秦家夫妇竟然很快便出国留洋了。

    他们找不到秦氏夫妇,无奈之下只得留在省城,其后发现秦氏夫妇一直不归。他们害怕自己无法等到秦氏夫妇回来,所以便布置下了何碧生和景瑟这两条线,然后买下了一块地建起了义庄,宁愿不让自己入土为安,也要苦等十年等着看秦氏夫妇的下场。

    翠萍自然也是他们布置下的线,他们当年应该约定好了某种记号,比如说在得知翠萍跳井未遂的消息后,何、景等人便开始发动这一件事,而根本用不着见面。

    这真是一段死不瞑目的仇恨。

    现在的问题是,当年花月之死已经被遮掩过去了,那他们又是如何得知真相的,以至于随后就跟着上了省城伺机报仇?还有就是,花月已经死了,她并没有姐妹,那么翠萍又是谁,为何会跟花家父母在一起?

    “或许,她是花家父母上了省城之后收养的,”季明媚揣度道,“花家父母将她留在省城,就是为了见证这一天?”

    这我们自然无从得知,不过此刻事情大致已经水落石出了。设局的人已经死了将近十年,所以秦月生是没有任何机会再给自己翻案了,更何况无论花月还是田薇,人也确实就是他杀的,他也算不上什么冤枉。

    就在我们各自沉默时,门忽然被人猛地推开了,一个警员冲进来对卜鹰道:“秦月生自尽了!”

    我们三个都霍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卜鹰一下就从房间中冲了出去,一边问道:“人救回来了吗?”

    “救不回来了。”那警员追着他道,“房间里没有可以让他自尽的工具,他是用头撞墙而死的。同室的人说他撞了两次,第一次撞的时候没死,但是他挣扎着爬起来又撞了一次,这才死了。”

    用头撞墙说着简单,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人在濒死时会产生巨大的恐惧,会下意识地收回撞墙的力度。而且头骨极其坚硬,人不是随便一撞就会死。秦月生这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会连撞两次也要去死?

    卜鹰听闻人救不回来了,一下收住了脚步,愣了半晌后朝那警员挥挥手,示意他先离去,然后返回房间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秦月生死了,整件事可以盖棺定论了,他做了错事,也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一个坏人,现在我们可以这么说了,这是在他主动付出了代价后,为他自己换来的评价。一个人做了错事后,只有在主动付出代价后才可以这么说,否则都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秦月生的死,应该和翠萍给他看的那张纸有关。”卜鹰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走吧,事情已经结了,但是真相却还没有彻底解开,我们去看看这个谜底吧。”

    所以我们跟着他去了书寓再度找到翠萍,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并且还告诉她已经查清了她父母的骸骨就在义庄里。卜鹰对她道:“现在秦月生夫妇都死了,事情我们也大致了解了,花月的父母在十年前就埋下了这条复仇的线,这事肯定追究不到你身上来。我们现在就是想知道一下真相,你能告诉我们吗?”

    翠萍端庄地坐在椅子上,望着正前方的一片虚无,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给秦月生看的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你们知道,为什么事情过去了十年,秦月生和景瑟还会如约发起这件事吗?”翠萍没有回答卜鹰,却反问道。

    我们都惘然摇头,确实,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花家父母也都过世了,按说就算何、景等人当年答应了什么,过了整整十年,又没人监督催促,为何他们还是执着于这件与他们无关的事?

    “你们不知道吧?”翠萍安静答道,“因为在他们答应的同时,我的爹娘告诉他们,这件事就委托给他们了,他们回去后马上就会去死,而且不会下葬,就在义庄里等着他们实现诺言。”

    她说得很平静,我们闻言却背上一凉,全都打了个寒噤,原来花家父母当年是用自己的死,来确保这份承诺最后会被实行。在这样的一个年代,谁会辜负、谁又敢辜负两条冤魂的嘱托?

    “他们因为花月之死悲痛入骨,其实早已病入膏肓,且不知秦月生夫妇几时才会回到省城,所以用自己的死,给这份承诺上了一个重重的筹码。我留在省城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替他们看一眼他们看不到的结局。”

    她转过头来看看卜鹰,又看看我和季明媚,“本来我在知道秦家夫妇回来后,并不准备让何碧生等人来做这事,虽然他们答应过我的父母,但我还是想自己亲自动手,了却父母的遗愿。可是等我备好了宅院,让秦月生搬过来与我同住,却遭到了他的拒绝——他平日里从未在我这里留宿过。”

    我们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怂恿秦月生私奔的目的就在于此,可谁知秦家坚决不许秦月生与书寓女先生在一起,事先示警了秦月生,让她的计划落了空,于是何碧生等人这才有机会开始发动这件事。

    “你们想知道那张纸上写了什么?”翠萍眼神凛然,“没什么,我只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写在了纸上,我的爹娘为了给花月报仇,连自己的命都押上了。所以,秦月生并不是只杀了一个人,他杀了花家满门。”

    所以,秦月生是在得知花家三口都是因他而死后,这才毅然决然地去死?他先前早就知道花家父母之“死”与花月的去世有关,却只是一直活在内疚中,而没有动过去死的念头,为何在看到翠萍的那张纸后就决心去死?

    我思索了半晌,觉得这其中的原因可能在于,他先前以为花家父母只是伤心致死,并不知晓事情真相。而现在,翠萍却将他们的真正死因告诉了他,他得知了花家父母要他去死。所以他才真的去死了。

    这中间的差别,就在于有没有人要他死。如果无人知晓真相,他就不用给谁交代,可以怀着内疚之心一直活下去;而一旦花家父母知道了真相,他就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即使知道真相的人已经不在了。

    人在做了错事后往往就是这样,直到瞒不住了才会想着付出代价。这无关好坏,不过是人心如此罢了。

    “那你呢,你又是谁?据我所知花家只有一个独女,就是花月,为何忽然又冒出一个女儿?”卜鹰紧接着问道。

    “我是谁?”翠萍轻喃一声,忽然浑身发抖,“我是整个事件的目击者,花月死的时候,我就在那里!”

    “原来花家父母之所以会得知这一切,都是你告诉他们的!”我失声叫道,随即又奇怪起来,“可是当时不是只有秦家夫妇和花月在现场吗,你怎么会在那里?”

    “我怎么会在那里?”翠萍低声道,“我当时栖身在那个破庙里,秦月生推花月下去的那口井,就在破庙的门口。”

    翠萍说,她自小父母双亡,一个人无依无靠,全靠在市集上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才得以存活。一直以来她都居无定所,那年她十三岁,原先寄身的城隍庙年久失修倒塌了,便搬到了城郊的这座破庙中栖身。

    这座庙破败很久了,连路都被野草侵占了,所以她压根没想到还会有人来。那一日来的是三个少年男女,她就趴在破庙里好奇地偷窥他们。其中那个少年在到达破庙前后,忽然掏出一个银质的凤头钗,开始向其中的一个穿花衣裳的少女表白。

    她那时不过十三岁,还是情窦未开的年纪,见了这副情景只觉有趣,心中倒也在期盼那少女能答应少年的求爱。可是谁知那少女却断然决然地拒绝了那少年,丝毫不留余地。那少年也极为意外,似乎也没想过她会拒绝自己,一时脸上有些讪讪的挂不住。

    这时,另外那个少女也为少年说好话,说他怎么怎么喜欢她,又是如何积攒了好几个月的月钱,才给她买了这么个凤头钗。花衣少女却不愿听她替少年说话,还骂她与少年串通一气骗她来这里,她要回去告诉秦爷爷,让他责罚他们。

    少年听到这话顿时急了,说花衣少女就是嫌弃他买的是银钗子,还说等他以后接掌了家中的生意,她要多少金钗玉钗都给她买。花衣少女只是不听,执意要走,而少年又不让她走,于是两人便开始拉扯起来。

    两方情绪都有些激动,后来不知怎的,那少年似乎有些老羞成怒,竟然一把将花衣少女推到井里去了。其实花衣少女落井的声音一点都不大,掉了个人在井里,和掉了块石头没什么两样。

    但是不知为何,翠萍当时在破庙里听到这声音,却总觉得它震得自己耳膜都快破了。这声音像是击在翠萍的胸口,她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只好张大了嘴呼吸。就这样,她眼睁睁地看着花衣少女沉入了井水里。

    在花衣少女落井的时候,翠萍捂紧了嘴,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叫出声来。花衣少女的眼神很亮,透着一股灼热感,她觉得自己快被这眼神烧化了,身上随时都会冒出烟来,紧接着她就感觉到身上开始刺痛。

    那是被眼神灼烧的地方开始发作了,她好像听到了伤口处在沸腾的声音。花衣少女死死地看着她,在质问她为什么不救她。她被这眼神看得发慌,她想将视线移开,可是她做不到,花衣少女的眼神变成了实质性的东西,蛛网一样死死地黏住了她。

    她逃不掉了,这一辈子都无法从这蛛网里逃脱了。可是她怕啊,她看着另一个少女和杀人的少年说了什么,然后少年忽然又折返回来,将手上的凤头钗扔进了井里,然后两人就急匆匆地逃走了。

    她从藏身处走出来,两条腿抖得几乎站不稳,她跪倒在地,用膝盖爬着走到了井边去看井里。井水很平静,花衣少女已经不见了踪迹,她一时间竟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并没有人掉到井里去了。

    过了好几天她才得知了一个消息,城里新进发家的花家不见了大小姐。据传可能是因为她倾心的秦家少爷移情了,姑娘家脸薄,又是伤心之下,所以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迄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这才知道被推下井的花衣少女叫花月,推人的少年是秦月生,而另一个少女则叫田薇。这所有的事情都曾被她目睹,她自然知道这一切的传闻都不是真的,却是她却不敢露面说出真相。

    好几天过去,她一闭眼就看见花月那睁得大大的眼睛,一看见她睁得大大的眼睛她就浑身疼。花月的眼神无时不刻地在灼烧她的身体,她绝望地想,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死的,会被这眼神烧得千疮百孔。

    她再也受不了了,所以决定去找花家的父母,将这一切都告诉了他们,并且将那个银质凤头钗交给了他们。花家父母得知真相后如遭雷击,而此时的秦月生却早已带着田薇返回了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