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老曾对秦慕容说过，朝堂之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能发生，站在那里近距离观看，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乐趣。
其实想想也是，太常虽然地位很高，但所有下属官员所管理的事情，都是一些无关政事的内容，六令六丞，祭酒陵园，重在一个礼字，权威且没有矛盾冲突，跟哪个部门都不发生关系。
所以清闲。
只是如今这件事，是硬生生的被陛下随口的一句话，给拖进泥沼的，也算是无妄之灾。
更倒霉的是砸在秦慕容的脑袋上了。
这个礼官大夫，看起来也不好当。
“咳咳……”
秦慕容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然后就是满脸的苦楚。
“启禀陛下，此事……此事事关重大，实在是……实在是难以决断。从礼来讲，世间最大事，不过祭祀，陛下陵墓更是重中之重，自然不可耽误。但若是从国来讲，天下百姓便是国之根本，世间最大的事不过国泰民安，所以莫说是从陵墓上调钱，就算是把官员俸禄直接拿过去，也是没错的。所以不好判断啊……这件事难就难在，每个人都没有错，所以是无关对错，只在角度。”
陛下眉头挑了一下，说道：“合着秦子爵说了半天，便是什么都没有说？呵呵，秦子爵穿上官衣已有数月，这事情什么都没做，和稀泥的本事倒是学了个十成！”
秦慕容无奈道：“陛下，这件事您就别问微臣了，得罪人呢。”
“哼！”
陛下冷哼一声，说道：“那朕便不问你对错，只问你有没有解决的方法，如何？”
原本陛下想的是给秦慕容一个下马威。
并且其他官员也都笑了起来，对于这么个敢在朝堂上插科打诨的家伙，他们还是挺有好感的。
他们知道这是陛下在逗秦慕容。
解决？
说白了，这件事的根由就是没有钱。
谁都知道，想要干一件事，就必须停下别的事，而陵墓一事，相对于国家内其他事来说，真的是可以撇弃的。
所以谁也不认为秦慕容真的能想出办法，说句自己错了，然后君臣愉悦，就算是结束了。
可谁都没有想到，秦慕容竟然真的认真的思考了一阵，然后点头道：“其实倒是有一个解决的办法。”
陛下一愣，笑道：“难不成秦子爵想要自己拿出钱来，帮那些难民度过难关？”
秦慕容苦笑道：“还真不是这个办法，救急不救穷，这是微臣一直的观点，发生灾情，单单是赈灾，让他们挺过这一次生死考验，确实是好事，但却不够长久，等灾情退却，他们还是要回到老家，那里的房子也倒了，家畜也都没了，一个个需要白手起家，从新置办起原本就微弱的家业来。”
说到这里，秦慕容长叹口气，然后继续道：“即便是陛下您给他们免了税，他们活的依然是不够好，但若是给他们的赈灾款太多了，他们吃住有了着落，反倒是缺少了重建家园的心思，一个个的只等着国家的救济过活。毕竟……什么事都不用做就能吃饱穿暖，对某些人来说，这就是最好的事情了，根本不会去考虑再去奋斗什么的。而且……有句话想必陛下一定听过。”
“什么话？”
“升米恩，斗米仇！”
陛下愣了一下，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听过这句话，但又不能说自己不知道，便朗声道：“仔细说来，给这满朝文武听听！”
秦慕容笑了一下，说道：“具体讲，倍现苍白，微臣讲个故事好了。”
“可以。”
“微臣老家在渭城，渭城中曾经有一个李大善人，他并不是很有钱，也不是什么大门大户，但就是喜欢做善事，说是要积德。正巧他家出门两三里有一座路桥，下面总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每次经过，他都会给乞丐十文钱，十文钱足够一个乞丐两三天不愁温饱，长此以往，便是两三年。兴许是李大善人做的善事多了，家里的婆娘终于给他生下个娃来，虽然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李大善人的生活也因此变得拮据起来，再上工的时候，就只给了乞丐三文钱。”
“嗯，这是当然，这个李大善人为人真是不错，若有机会，可以举个孝廉。”
秦慕容苦笑道：“这个就……不必了。”
“为何？”
陛下很疑惑。
秦慕容苦笑道：“那李大善人一日两日都只给三文钱，乞丐一天两天不问，三天四天不问，过了十天，乞丐终于忍不住了，就问为什么给的钱少了，之前明明是十文，现在怎么变成了三文？李大善人就跟他解释，自己家添了新丁，日用开销都大了，所以以后只能给三文，不能再给十文，还希望乞丐能够见谅。”
“呵！”
陛下眉头皱了一下说道：“这李大善人，倒是有点迂腐了。”
秦慕容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就在某一天，李大善人家的孩子突然不见了，他们找了很久，才在一条臭水沟中找到了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已经被掐死了！”
“啊？”
陛下一惊，忙问：“谁干的？为何如此对待行善之家？”
秦慕容叹了口气说道：“李大善人悲愤之余，自然也去调查，然后就打听到了，说是在孩子失踪的时候，有人看到那个乞丐偷偷的从李大善人家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包裹，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旁人以为是李大善人给他的东西，也就没有问。”
“这……”
陛下惊得瞪大了眼睛。
秦慕容继续道：“之后李大善人就找到了乞丐，问他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乞丐刚开始不承认，但架不住有人指认，便说了，他说……”
秦慕容抬起头，认真的看着陛下，然后一字一句的说道：“一个破孩子，竟然抢走了老子七文钱，老子就要弄死他！”
一句话说完，全场人，包括陛下和文武百官，全感觉到遍体生寒！
陛下长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半天说不出话来。
秦慕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便是升米恩斗米仇，当一切好意变得理所当然，当人们习惯于接受，那么一旦这个好处削减或消失，人们第一个感觉，就是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了。这是人之常情，这也便是人性使然，极少会有例外。就比如在场文武百官，不管是什么工作，都是陛下您给的，衣食住行，地位斐然，都是陛下您给的，虽然他们用自己的劳心劳力去交换，但终究也是陛下所赐。可但凡有人被贬官，或者下放，便必然心生怨念，即便嘴里喊着千恩万谢，感受隆恩，但背地里是要骂人的，是要愤怒的。有些官员长时间得不到升迁，同样也会心生疑虑，怀疑陛下是否公允。却根本忘记了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不是说做一个官职就有多累多难，不是说换一个人就不行，但他们却早已经把官位认定为自己的东西，旁人……碰不得！”
这一番言论，倒是比那个疯狂的乞丐还要惊心动魄。
因为这触及到了他们所有人的利益。
陛下眼角眯在一起。
他以为会有人站出来，反驳秦慕容。
但……却没有。
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跟秦慕容对峙，看起来……就像是默认了这件事一样。
陛下深吸一口气，心中惊骇自是难表。
好一阵才转移话题道：“秦子爵，让你说赈灾的事，你怎么扯了这么远？这些没用的？还是老老实实的说一下，这赈灾到底应该如何处理。”
秦慕容轻轻一笑，站在当场，转身看向所有官员。
他视线扫过之处，那些官员便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扫了一圈，唯有四人还能抬着头。
三公，外加一个邱昌明！
就连崔老都忍不住低下头。
不是畏惧。
而是心虚！
这让秦慕容在场中看起来就如同是……镜湖上的一株白莲，突兀，惊艳，不可一世，朴素中尽显繁华。
凛凛风公子，翩翩着红衣！
道不尽的惊才绝艳。
陛下身后一名宫女，看的眼睛都亮了，直勾勾的盯着秦慕容，仿佛要把他塞进自己的眼睛中一样。
这名宫女秦慕容没有在意，若是看到了，应该能认出来，正是之前自己跟陛下“借”来的那名。
秦慕容轻轻一笑，侃侃而谈。
“灾民安置，跟从商的道理其实差不多，若是商人见到一个人，想要帮他，很少会给他钱，而是给他一份工作，或者工匠，或者产业，所谓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与渔。现在难民多少，微臣需要一个具体的数字，至于安置难民的费用，全由微臣来出，只要陛下能保证之后难民不管如何，陛下不再过问便可。”
“不行！”
陛下突然喊了一声，把满朝文武都吓了一跳。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陛下会突然这么激动。
其实……想想也挺正常的。
毕竟之前官家刚刚吃了秦慕容的亏。
什么叫不过问？
好家伙，一个不过问，那种天下第一的好水，就变成了秦慕容的私有物了。
这家伙好像就有一种特异功能，总能把所有人看做累赘的东西，变成特别有用，乃至让人羡慕的事物。
尤其让人防不胜防，而且这个家伙总是会在刚开始的时候做好全面的布局，等人后悔了，再找他的时候，却没有挽回的机会。
就比如之前的那个玺印。
如今秦慕容又来一句让他不再过问，那么不管灾民变成什么样，自己金口玉言在这大殿之上，大朝会上直接说出来，怕是也无法更改，再弄出什么来，也只能看着眼红。
秦慕容无奈的耸了耸肩膀，而后苦笑道：“若是陛下如此……决绝，那微臣也实在是想不愁什么好办法来，实在是……无奈啊。”
这就是在告诉陛下，你不给我权利，我就啥都不干，你能奈我何？
陛下气的牙痒痒，说道：“若有办法，秦子爵但可提出来，这朝堂之上怎么还藏着掖着？你这商人的脑子，总要换一换，正如你所说，你的官职俸禄，都是朕给的，你却还要跟朕隐瞒一些事情？”
秦慕容据理力争道：“这个……陛下，请恕微臣没办法讲道理，微臣虽有官身，但终究是个顾问的身份，手下更是无人可用，今日要做这件事，也只能动用微臣自己的家业，这对于微臣来讲，是个很重的担子啊，陛下，您怎么能怀疑微臣的良苦用心？微臣虽官职不显，但也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决心，即便倾尽家产，也要为陛下解忧，为百姓造福，为天下士子明志！陛下您怎能怀疑微臣啊？”
官家眼角一个劲的抽动。
他知道，秦慕容肯定是憋着坏的！
而且这件事他做了，肯定是有好处的！
自己信了他一次，结果就给他的货物做了宣传，又信一次，就眼睁睁的只能喝脏兮兮的无根水。
现在还让他信？
打死都不信啊！
即便这件事在陛下看来，是真的没有什么利益，并且天下人，没有一个能够仅凭一人之力解决灾民的问题。
可是这个臭小子就是不说自己的办法，这也让官家有些无奈。
自己是逼过他了，可是这臭小子就是不就范。
而且……
官家视线看到所有大臣的脸色表情，发现他们果然都在疑惑，怕是心中都在腹诽，明明有一个人跳出来要接烂摊子，为什么陛下还挡着不让？
确实，所有官员真的是这么想的，而且要比陛下想象的还要多了一条。
那就是……是，大家都知道您就得意这个小子，娇宠他，但事情也分轻重缓急啊，再说他自己都跳出来说要解决这件事，为什么还要拦着？这很没道理的！
结果就是，秦慕容也没办法下去，陛下也没有办法说其他。
还是大太监叹了口气，小心凑了过去，在陛下耳边说道：“陛下，不如就先让这小子去办，若是真有利可图，让天下效仿便是，若是没有利益，那也是他自己承担费用，这小子现在富的流油，稍微出点血也没什么。”
陛下叹了口气。
是啊。
他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并且他也知道秦慕容是富有。
富到什么程度？
没有官员能算出他具体能赚多少钱，只不过民间有一种说法，就是秦家商铺的幕后大掌柜，怕是呼出的气儿，都是金色的，里面有黄金沫子！
这才短短一年不足半的光景，秦慕容就从什么都不是，瞬间变成了大梁国的大富豪，这也……太快了一些吧？
怕是说书人，都不敢这么说哟！
最终，秦慕容在这场冷战中获胜了。
陛下叹了口气，说道：“那好，所有灾民便有秦子爵你来安排，但若是闹出事端，造成民变……哼！到时候朕定要治你的罪！”
秦慕容眼睛一亮，赶忙施礼道：“谢主隆恩！”
陛下冷哼一声问道：“秦子爵，你可知灾民数量有多少？”
秦慕容摇头道：“这点……微臣不知。”
“你不知道，就敢接下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行，朕来告诉你，现在南部灾民，足有三万户！你且来安排。”
秦慕容都愣住了。
呆呆的睁大了眼睛，然后嘴角抽动道：“三……三万户？起码十几万人？怎么……怎么会有这么多？”
他这样的反应，让陛下心情大是好转，轻轻说道：“现在后悔？来不及了！灾民交给你，只要不出事端，朕便再不过问，事情便这样定了，再要更改，还是要治你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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