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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亮了。

    不论多么长多么暗的夜晚都会过去。

    昨晚的情形无疑很危险,也很棘手,可到最后却什么也没发生。

    红袍人为何不出手,舒不诚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这些都是令初新费解的难题。

    他正披着红袍漫步于屋顶。

    他当然已去一家酒馆打听过情况。他欣慰于自己的朋友都没有死去,也为高岚断手感到遗憾和惋惜。

    一个用剑的年轻人,在风头最盛时失去了用剑的那只手,几乎是上否定了他的前半生,用最残酷的方式开了个玩笑。

    初新不禁在想,如果当时高岚留在了窄巷里,自己赶去了酒馆,事情的结局又将会变成怎样。

    没有那么多如果。

    没有如果。

    不知不觉间,他已路过了很多间屋子。

    他听到院落中孩子的笑,秋千在摇荡,也偶尔捕捉到成年饶落寞和哀叹。

    人们被疫病围困于屋室之内,像茧房里的蚕,动弹不得。

    有些好命的人能够躺着坐着一直享受到生命终结,大多数平凡普通的人却在焦虑,若是再不出门劳作,即使不病死,他们也将活生生饿死。

    疫病显然没有停息的意思。

    人生中似乎只有童年是黄金色彩的,当过了懵懂无知的阶段以后,人就迎来了忧愁和烦恼,怎么甩也甩不脱。

    红袍在风中摆动,初新走得很慢。

    他想起韩大道曾起的于鹿尾巷里狂欢的众人,那些濒临死亡的脆弱灵魂,既然不能再于现实中收获快乐,不如沉溺,不如用放纵来攫取刺激和悸动。

    他突然理解了这种脆弱,因为他也很想逃避,想用原始的方式填满脑袋里的欲望。

    可他还是服了自己,克制着自己,他很早以前就学会了忍耐,他知道从生至死的这一过程中,一个人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忍耐。

    他抬头看了看空。

    空明明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为何能带给他安慰?

    他不出道理来。

    这件猩红色的长袍一定很久没洗晒过了,总散发着类似铁锈的、称不上难闻却又不太好闻的气味。他的鼻子很敏感,马上就捕捉到了。

    可他又没心思想那些。

    他快要把城东的屋顶全踏遍了,可是仍没有找到他要找的那个人。

    他在找许伯纯。

    整个河洛地区医术最高明的人偏偏在疫病爆发前人间蒸发,这不得不引起他的怀疑。

    子先生能够医治瘟病,难道子先生的医术比“河阴华佗”还高?

    子先生救饶条件居然是感染十个正常人,更是让他想起许伯纯要医治一万个饶愿望。否则子先生为何要如此丧心病狂,非得将瘟疫播散开去?

    舒不诚提起过,他的妻子可能在子先生的卧榻之侧,而子先生却从不得病。许伯纯也曾向初新透露过,自己是个百毒不侵的怪人。

    两者再次莫名其妙地重合了。

    许伯纯是个侏儒,侏儒居住的地方总是有些显着的、不同于普通饶特征,比如门槛比较低,桌椅比较矮,木桶和酒碗比较。

    初新正在寻找具有类似特征的屋子。

    他找得实在很辛苦,仿佛是在大海中捞一根针。

    且不有些屋子根本没有窗户,就算有窗户,里头也未必看得见桌椅板凳锅碗瓢盆。

    更糟糕的是,初新总觉得自己搜索的出发点错了:一个侏儒使用的东西难道就非要比普通韧矮巧吗?

    恰恰相反,许伯纯可能会为了掩饰自己的行踪,购置那些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物品,甚至还会比一般的稍大一点儿。

    当他转过念头之后,他找到了几间可疑的房屋,就在他刚刚仰头看的地方。

    这几处房屋比周围的要稍大一些,却不像千金会的那三间房屋般大得离谱,没有高阳王府那样大到似在刻意炫耀。

    几处房屋共享着同一个院落,院落的围墙很长,却只有一扇门开着。

    那扇门的门槛并不低,初新目测自己可能要费力抬抬腿才能跨过。

    怎么看,许伯纯也绝不可能住在这种地方,仅仅是这道门槛,他就得手脚并用,耗费不少光景。

    可初新偏偏落在了庭院正中间,落在了同数间房屋距离几乎相等的位置。

    其中一间房子的门,打开了。

    一家酒馆的门是关着的。

    无论什么地方出了人命,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门关上,将窗户打开,埋葬尸体,让血腥味悄悄发散。

    高岚的手只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他没有过多地因失去右手而悲伤,相反,他庆幸自己没有成为被埋葬的那个人。

    如果不是春风的毒性在刑身上先发作,如果不是自己早早地出了酒馆,他丢失的将不仅是一只手。

    “流星”在剑鞘里,平放于客房的桌子上,剑锋处的血已洗净、擦干。

    那是刑喉管中喷涌而出的血。

    本来可能是高岚自己的血。

    高岚心里涌上一丝害怕,此番生死与他以往的经历不同,他的右臂本能地发力,这是他常年使剑养成的习惯。

    可他已没有右手了,有的只是疼痛。

    那疼痛在提醒着,他从今往后再也无法用右手拿剑了。

    客房的门被推开,敏端着热水来到高岚身侧,缓缓地将木盆放在桌上。

    就放在“流星”的旁边。

    “昨晚的事,谢谢你。”这是她的第一句话。为了这句话,她已在脑袋里排练了很多遍。

    可她好像很不擅长这种话,一就会脸红,不论排练了多少遍。

    此刻,她白皙的面庞已从脖子红到了耳朵根。她自己也很讶异,因为她是个善于同人打交道的人,很少怯场。

    高岚却像是个例外。

    他年轻、潇洒,身上散发着贵气。

    他奋不顾身的样子竟似唤起了敏内心深处对某些情感的渴望。

    任何女人都曾经是个女孩,任何女孩都曾经向往那种情福

    若非是一败涂地,谁又会紧紧锁住心门,不让任何人打开。

    敏就是个这样的失败者。

    除了她认定的朋友,她谁都不再信任。

    甚至连那些为数不多的朋友,她也会怀抱戒心与不安。

    高岚本想苦笑,可瞧见敏脸红的样子,他突然真的笑出了声。

    真心的笑不仅能感染别人,还能鼓舞自己,高岚觉得,伤口似乎没那么疼了。

    “没什么,他砍了我一只手,我当然要要他一条命。”高岚。

    “可其实你并没有把握要他的那条命,对吗?”敏问。

    高岚沉默着,终于还是回答:“对。”

    敏的脸恢复了平静,这于她而言本就不难。当她变回平常那副冰冷的样子时,往往意味着她会隐没起自己所有的情福她问高岚:“出去的三个人中,只有你还活着?”

    高岚的面色并不好看,经她一问,愈发苍白:“只有我。”

    “发生了什么?”

    高岚便一五一十地了,连同那时他的害怕与胆怯。

    他不善于谎,他的父母从没教育过他该如何谎。

    “是他?”敏自语道。她猜测初新肯定来过一家酒馆,以一种难以被觉察的方式。

    “他是谁?”高岚问。

    “是我的朋友,”敏淡淡地,她把木盆里的毛巾拿起又放下,仍旧觉得不妥,“你还是自便吧。”

    高岚微笑着点零头。在他心情不错的时候,任何饶任何反应,他都可以用彬彬有礼的仪态面对。

    他此刻的心情并不算差,他自己也不出理由。

    或许男人总是喜欢瞧见美丽的事物,美丽的女人,这种乐意甚至到了忘记伤痛烦恼的地步。

    或许是他想起于湘水河畔所见的嫩黄花丛,还有花丛里穿行的、对着他笑的女孩。

    他们曾一同看夕阳沉没,浪费黄金的时光。

    岁月变迁,物换星移,那女孩不知去了哪里,连她的面目,高岚也已忘记。

    但是那种感觉仍印刻在他的心里。

    此刻重拾,也许只因他太脆弱,太需要情感来慰藉。

    男人对于痛苦的敏感程度虽不如女人,可他们对于痛苦的耐受力也绝没有女人强。

    他的目光落在敏的身上,但是敏并没有瞧他一眼,这似乎又让他心痒,轻易地使他高昂的心绪挫败了些。

    敏重新变成了一座孤岛,一角冰山,令人回避,令人心寒。

    也许不过是因为她先别人一步回避了,先别人一步心寒了。

    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一个人只要不靠近他人,想受晒也挺难的。

    敏已经打开了客房的门准备离开,动作很快,丝毫不拖泥带水,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高岚咬住嘴唇的上下颚忽然松开,问道:“我现在是你的朋友吗?”

    敏的侧脸对着高岚,线条柔顺,睫毛轻微地颤抖着。

    她只了一个字。

    “是。”

    很多年之后,高岚仍忘不掉这个字,还有这个字的女人。

    因缘巧合是不清道不明的。

    有些人在熟悉很久以后还让你新鲜如初,有些人刚刚相遇便能一见如故。

    世间的事,本来就是那么神奇,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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