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羡书也笑了，顿了顿，缓缓问道：“怎么你也未娶？一把年纪了，不考虑成家立业？”
“生逢乱世，总要有人做点什么”，桑敬之叹道，“这是我这么多年，跟在郇忡身边才逐渐醒悟到的，虽不能说是肩负得起东靖的风雨飘摇吧，但桑家其他人得以安稳度日，我自当要为他们守这半壁江山，何况我心中早就有了人，从小到大，她踞在我心里，拳头大的腔子内又如何容得下他人？她若一日不嫁，我便等她一日，她若是嫁予别人了，我兀自念着她的好，守她一世又何妨？”
云羡书愣住，笑容收敛，痴怔了半晌才道，“敬之哥哥说的人……”
“是你啊，傻丫头，要不当初我怎么拒绝了你二叔希望我娶云玄瑶的提议？”
“可我以为是洹之哥哥确实意属玄瑶？”
桑敬之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唔，洹之对玄瑶的印象还真不错，那我就当顺水推舟，送了洹之个人情咯。”
“嘁……”云羡书甚是无语，白了桑敬之一眼，“看来某人也没自诩的那么情深。”
“谁说的，有没有洹之，我是坚决婉拒了你二叔的，搞得我现在每次见他，都觉得他的眼神别有含义，偏偏啊，我和你二叔还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呃我真是太不容易了……”
“行了呗，演戏别演过了啊，我二叔跟本不是那种人，你当初拒婚我二叔便是私下里也没说过你什么，还眼神别有含义呢，是你自己心虚吧？”云羡书毫不客气地揶揄道。
想了想，又问，“干嘛不早说？”
桑敬之满脸无奈，“我的心思连你四哥和云允他们都看得出来，你……”
云羡书一下子脸红了，低了头羞涩道，“我没想过！”
“唔”，桑敬之应着，顺手为云羡书添了些酒，“京康的青衿酒，以青梅酿制，闻之有梅果香，初品微酸，回味甘醇，是我最爱喝的，你尝尝，不过浅尝即可，不许喝醉了。”
云羡书尴尬道，“我都多大了，喝个酒还要听你唠叨？”
又道：“青梅酒？果然应景，微酸回甘，倒似你我，少时不解情窦，到如今竟有些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之感。”
桑敬之笑道，“不能怪你，豆蔻华年偏逢家国一连串的变故，眼见山河破碎，人如飘絮，你我皆被裹挟其中，身不由己，别说儿女情长事了，便是夜能安枕，亦属难得。”
桑敬之话虽是笑着说的，但云羡书能听出其中的无奈和无力感，不由得缓缓颔首，附和道，“正是！”
两人各自暗叹，云羡书随即又问，“你说这样的日子还有个头吗？”
桑敬之想了想，“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可天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也许不久的将来真有明主现世，解天下人之苦呢？”
云羡书再次怔了下，有些诧异道，“你……明主？”
“是啊，我听说西羯晁王登位之后，励精图治改革西羯旧俗弊制，奖励农耕畜牧大兴水利，还广开门路招贤纳士，甚至在民间推广学堂，鼓励西羯百姓识字念书通晓礼仪，也所以他才能打败鲜卑，一统北方，再看看咱们东靖呢，像你二叔跟郇忡那样真心匡扶社稷者又有几人？更不用说朝堂上坐着的懵懂稚童，所有军国大事最后都要由一位除了权势皇位一切皆不在乎的妇人裁度，照此下去，东靖看不到希望啊。”
“没想到！”云羡书蹙眉道，“你竟然偏向西羯人？”
“不”，桑敬之道，“我并不推崇晁王，因为西羯本性里的残暴酷烈，杀戮不休对百姓仍然是灾难，只是天下之大，连西羯晁王都明白百姓苦战已久，需要休养生息，总会有比晁王更得民心的有识之士，结束这混乱世道，带给百姓们真正的安宁吧。”
云羡书沉吟良久，把桑敬之的话琢磨了一番，最后道，“如真有那样的人，雄才大略，还天下一个盛世太平，你我就都可以安枕了。”
桑敬之问，“到那一天，你我另寻个自在的去处，或看尽人间烟火红尘繁华，或赏奇峰秀水怡然天地间如何？”
云羡书哼了一声，“你升的这么快，将来说不定是宰相之才，舍得吗？”
“到那时人才辈出天下能士竞相风流，还需我这老头作甚？”
云羡书被逗乐了，“知道自己是老头了？你今日所言可当真？”
“当真！”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桑敬之望着云羡书，“话说回来，你真的相信云俭赴任扬州，是应在你的那个梦上吗？”
“你不相信？”
“不是”，桑敬之转脸，望着酒肆外熙来人往的街道，“白马初锋长驱北，是多少人的梦啊，可我担心，郇蕰两度对西羯都吃了大亏，以致东靖元气大伤，而北夏却正是实力空前强大时，不好对付啊。”
桑敬之看街上的尘俗热闹，云羡书则凝目细看桑敬之，桑敬之此刻所忧，她都明白，其实她又何尝不忧？
若是不忧，就不会佯作被云俭哄骗，选在此时到京康一游。
她是怕再不来京康了却心结，看一看这座横亘在她心头，带给她不堪，又从未亲睹过的东靖最繁华的城池，错过了此机会，将来就再也看不到了。
她怕北夏大军一旦踏上东靖之地，眼前的一切皆成焦土废墟，盛景不再，哀鸿遍野。
“无妨”，云羡书最后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你我皆尽守土之责，不计生死义无反顾，纵是败了亦无怨尤。”
桑敬之点点头，似乎是有意，没敢再去面对云羡书的目光，而他自己的目力所及，京师街景百姓人流如织，都仿佛变得不那么真切起来，他抬眸，视线越过城中最高建筑物的檐脊，飞向渺渺云天外，竟无比眷恋天边的一丝云霞。
是的，论及生死的现实，他和云羡书刚才关于太平之世，看遍人间烟火天地造化的约定，就好比天边云霞，飘渺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