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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然将河沙倒进花盆, 与泥土混在一起,又将无花果的枝斜插进土中,埋实浇水,最后满意地拍了拍盆壁。

    他抬起身子擦了擦汗。忙活一上午,一直弯着腰整理花盆,背部肌肉都僵硬了, 后腰往下胯部的地方有些酸麻。

    眼前摆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花盆,全是许母从单位拿回来的。不知道今年她老人家怎么想的, 忽然起了要学养花的心思,可弄来弄去连简单的施肥方式都看不明白,只能让许然来把花都插好了, 以后她只负责浇水剪枝。

    “妈, 肥料在门口, 帮我拿一下。”他回头对屋子里唤道。

    许母迅速把小袋的肥料拎了过来。她靠在落地窗的窗框上看着许然挨个盆施肥, 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许然无奈地将铲子放到一边, “您笑什么呢。”

    “你在家我有人使唤,挺好。”许母道。

    许然笑道,“等再过几天不就要嫌我烦了?”

    “哪儿能啊。”许母拍拍他,“你就算天天待在家里我也不会嫌你烦的。”

    母亲转身进了屋,许然留在阳台上,看着远方天空上那一抹灿烂的斜阳。午后日光透过层云洒落在城市之上,飞鸟成群结队地从空中略过,留下几道明亮的影。远处的立交桥上车来车往,行人匆匆, 仿佛与这边安逸的生活分隔成两个世界,交汇相错,相隔甚远。

    许然喜欢看着这样的城市,仿佛喧闹吵嚷都是属于别人的,自己在这世间只剩下了这一个家,足够在繁忙的天地间搭起一个安稳的窝,得与失都在这里,悲欢喜乐也在这里。

    从休假开始,他不知已经看了多少次这样的风景,每过一天,他的心就随之沉下一份,一种不确定地感觉笼罩心头,如同春日连绵的细雨,不断敲打着他的神经。

    他试图将自己从这片湿漉漉的情绪中脱离开来,却在望向城市远方的瞬间,眼前浮现出贺承认真而坚定的脸。

    ——你相信我一回,行吗?

    我有哪次不是相信你的呢?许然轻轻抚摸着轮椅的扶手,漫无目的地摩挲,可是,最终!终我得到了什么?

    以前他从不觉得需要用“获得”的多少来衡量感情,付出是自愿的,期待也是自愿的,他擅自为贺承加上了对方并不想要的期待,自然得不到一个完美的答案。

    该怨谁?怨贺承耽误了他十年光景,还是怨自己?他是否有资格指着贺承的鼻子骂,骂他没有给予自己足够多的回报?

    可这“回报”的多少,又该怎样去计量?

    许然有些糊涂了。他索性不去想,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睡在一旁地上的小黑翻了个身,将柔软的肚皮暴露在温暖的阳光下,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

    许然俯身挠了挠它的肚子,换来一声不满的梦呓。

    许母在屋子里唤他吃水果,待许然来到餐桌前,又拿了新手机的盒子过来,让他帮忙配置。

    许然看着一桌子散落的配件无奈,“妈,您最近到底在做什么呢,怎么忽然开始弄这些新奇的东西了?”

    以前许母可从来不会主动去买新的电子产品回来,她笑笑,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没什么,就是换个心情。”

    “妈?”许然一愣,来到她面前,“您跟我说实话,又是养花又是做瑜伽又是买新手机的,到底怎么了?”

    在看到母亲表情的一瞬间他脑中闪过了许多诸如“中年出轨”等不好的念头,被许母看穿,好笑地敲了敲他的脑袋,“想什么呢!下个月是我跟你爸结婚三十年的纪念日!”

    许然抱着头也跟着笑起来。

    在那个年代,许家父母两人算是离经叛道,生下许然一年后才结的婚。听说奶奶家并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婚事一拖再拖,到后来见孩子越来越大才不得不妥协。

    许然没怎么见过爷爷奶奶,却知道,当年因为闹矛盾,爸妈带着他独自进城打拼。一家三口无依无靠的,凭着一股子倔强气硬生生在这个没有任何基础的城市里站稳了脚跟。

    这些年下来,爸妈感情一直很好,好到有时候许然都会心生羡慕。

    他笑着对母亲道,“恭喜啊。”

    “怎么说的跟没你!什么事儿似的?”许母道,“下个月我和你爸要请假出去旅游,你也跟着。”

    “我?你俩度蜜月带我干什么?我可不去。”

    他们两个好不容易出去玩一次,许然可不想他们还一天到晚操心着照顾自己。

    许母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你不是我俩生的啊?”

    许然知道说不过她,只能埋头给她配置手机。翻翻盒子,捅si卡的针不知道掉哪儿去了,便说,“我去找个东西。”

    他回到房间,从抽屉里翻出自己以前的手机盒,刚一打开,一个东西掉到了地上。

    是一张旧的si卡。许然忘了这是哪张,这两年在各种意外影响之下他换了太多次手机,也根本不记得以前的号码了。

    许是无聊时的好奇心起,给母亲配置完新手机后,他将这张卡换进了自己手机里。

    熟悉的界面亮起,他想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三年前他用的那个号码。

    为了和贺承彻底划清界限,他将所有和过去有关的东西全部抛弃。这张卡里存着贺承的手机号,还有从c市回来后他们的所有短信和电话信息,就算删掉也总觉得影响心情,许然干脆彻底换了一个号码从头来过。

    反正现在网络发达,白锦明他们要是有事找他,直接网上联系就行了。事实上这些年除了拜年,他们也没什么联系。

    以前因为看着它总能想起贺承的脸,许然将它放进盒子里,锁进抽屉,以为再也不会找出来。现在等待着手机读取信息,心里却没什么感觉。或许是时间冲淡了一切,他已经能够平静地正视过去,也不会再因为一张手机卡就想东想西了。

    读卡的过程出奇的漫长,等si卡的图标终于消失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短信的震动声响。

    许然被吓了一跳,那震动接二连三地响着,仿佛根本没有个尽头。

    他连忙点开短信界面,看着第一个号码旁的小红点从十几变成二十几、三十几,最终停留在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上。

    许然皱眉,他看到最新一条短信是:店我帮你守住了,一切平安!。

    是贺承?

    怎么会忽然跳出来这么多条,手机的云端数据抽了?许然疑惑地点开贺承的号码,忽然一愣。

    倒数第二条短信,是前几天发的:晚安,好梦。

    倒数第三条:今天是你进货的日子,让面馆的大叔帮帮忙,别太累。

    倒数第四条:小黑很可爱,牛奶糖很甜。

    一条一条,从下往上,日期逐渐向前推移。

    许然移动手指,将界面一点点向上翻去,仿佛自己的人生也随之倒带回放,回到阴雨连绵的春日、大雪纷飞的寒冬,回到落叶满地的深秋和满是蝉鸣与烈阳的苦暑。

    他看到贺承说:今天立秋,天气冷了,注意保暖。

    ——以前常去的那家法式餐厅休业,开业时间不定。不过我找到了一家新店,味道不错,你会喜欢。

    ——找人学做饭,没学会。切了手,挺疼的。

    ——王力的孩子三岁了,男孩,是个人精,跟他爸一样,那天问我为什么没结婚,我说有喜欢的人了,但是对方不理我。他说你真逊。想揍他。

    ——小区里的桃花开了,很好看,你是不是喜欢酿酒?这东西怎么酿,怪麻烦的。

    ——今天是万圣节,公司来了一群小鬼,隔壁幼儿园的,我让秘书买了巧克力给他们送去。他们夸我是好人,不过我知道,我不是。

    ……

    快速滑到最顶端,三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日子,贺承说:对不起。

    放下手机,许然静静地取下si卡,放回盒子里,推进抽屉最深处,重新上锁。

    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时正碰见母亲进卧室。许母看了他一眼,忽然问,“你怎么了?”

    “什么?”许然一愣,摸摸自己的脸,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看着他通红的双眼,许母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晚上许父加班,吃过饭,母亲在客厅里招呼许然过去。

    她拿着一本厚厚的相册,边角都陈旧得泛了黄,也不知是从哪儿翻出来的。许然凑过去,看!到一张褪了色的相片上,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光着屁股,对着镜头笑得香甜。

    “这是我?”许然觉得新奇,翻了两页,“怎么照了这么多?”

    许母说,“你刚生那会儿,你奶奶家不让你爸跟我见面,他只能照很多照片带在身上。可你长得快,几个月一变样,每次他都认不出来。等好了以后,他就把相片都放进这个相册里了。”

    许然默默地翻着相册。从襁褓之中到牙牙学语,再到背着书包吃冰棍,沉甸甸的一整本相册里,记录下他的成长轨迹。

    看着看着,许然轻轻笑起来。

    许母摸摸他的脸,“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

    “啊?”许然反应了一下,笑笑,“没有啊。”

    “你以为你是谁生的?”许母用下巴指了指那本相册,“什么时候你说谎瞒得过我?”

    “我……”

    许然顿了顿,确实,从小到大,他做什么都瞒不过母亲的眼睛。

    他放下相册,斟酌着词句,“那个,贺承他……”

    许母轻轻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许母说,“他终于来找你了?”

    “终于?”许然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许母摇摇头,没有解释,只是说,“你都三十多岁了,有些事,没有必要顾虑我和你爸的情绪。”

    许然垂眸,“我没说要原谅他。”

    “我也没让你原谅他。”许母温柔地握着他的手,“但不管原不原谅,最终总要有个结果,我只是想说,你下的决定只要让自己开心就好,你开心了,我和你爸自然开心。”

    她翻开相册,指着全家福里那个站在最前排吃手指的小人儿,笑着说,“不管长多大,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宝贝。不论单身还是跟谁在一起,妈都希望你幸福。”

    “……妈。”

    许然倾身抱住了她,许母拍拍他的背,好笑道,“多大人了还哭鼻子,丢不丢人。”

    许然用力抹了把脸,“丢什么人,还不是你生的?”

    许母失笑,“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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