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祁离开后，柳首辅也从暗室中走出来，赵司靖问他：“柳卿，你如何看？”
柳首辅摇头，“老臣也不知道。”
赵司靖沉声哀痛道：“柳卿，朕时日无多了。”
之前不过是戏言，赵元祁柳首辅与他，三人都不是恒寿之人，未曾想一语成谶，他真的是时日无多了。
而赵元祁昨日不过是跪了一时辰，就称风寒入骨，看来是他奢望了。
柳首辅最为赵司靖心腹听得此言亦是哀痛不已，可仍旧不死心的问：“陛下，这毒当真无解？”
赵司靖抬笔继续做画，那副未完的江山秋见图，一边平静地道：“神医说，毒入骨髓，回天乏术，药石无医。毒入五脏六腑，必毒发身亡。最多三年可活。”
得知此结果时，赵司靖初时震怒，他为天下殚精竭虑，未曾想会不得善终。
可枯坐一夜后，也就认了释然了，大渝江山在他的治理下，不说是无上繁荣，却也不是民生凋敝。
大渝谈不上富强，百姓谈不上富足，却为未曾失一池一城，也不曾暴乱频发民不聊生。
政治不说至清至明，却也不算腐朽**。世家大族已被他压制得无法再似几十年前那般猖獗，干预朝纲动摇国本，而今也不过是去了爪牙的老虎狮子。
柳首辅心情沉重，眼眶微润，这半生的君臣缘份，师生情谊，赵司靖药石无医着事压得他此刻喘不过气来，“那下毒之人……”
赵司靖几笔描绘出了巍峨的北山，声音陡然一冷，“必是朕身边之人。”
他忽然想到之前太后和寒氏中毒一事，当时以为那是世家的警告，而今来看，不完全是，原是他大意了，以至于自己毒入骨髓才有所察觉。
是管家？还是徐家？亦或是那方家？
他已无心再去追究。
此刻他也不宜打草惊蛇，若是让群臣得知此事，怕只会恐慌死命催他立储。
柳首辅张张嘴，“陛下……”
此时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也是无语凝噎，怆然泪下。
柳首辅回想起，先帝驾崩之前，临终托孤，那时赵司靖不过是七岁孩童，满目惶恐，揪着自己的衣衫，低声唤了一声，“先生。”
先帝去的突然，外有强敌，内斗不断，朝中乱象频生，世家争权夺利，流寇四起，暴动频发，百姓民不聊生。
就是在一片至黑至暗的情境下，七岁的赵司靖登上皇位，挑起了国之重担，一生困于盛京城，不得自由。
柳首辅作为首辅大臣，对赵司靖悉心教导，看他成长为铁血君王心生无限自豪，而今看他两鬓斑白，心中悄怆幽邃。
赵司靖在画作上添了几笔落叶，抬头看柳首辅疼惜的看着自己，笑道：“柳卿，朕这一辈子为大渝，为天下，殚精竭虑，从不敢懈怠半分。而最后这三年，就请柳卿多担待一二。”
这三年，他想歇一歇，缓一缓，四处走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他不能为下一代将什么障碍都扫除了。
不论如何，他的孩子都不会如他在那般危难中继位。他的孩子远比他要幸运得多。
柳卿心中悲痛，偏过头不再看赵司靖，他年纪大了，见不得听不得这些事，不然会忍不住哭。
赵司靖呷了一口热茶，忍不住感慨道：“朕没想到，几个皇儿之中，朕最后能用的也就一个祈儿。”
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野心不小能力却十分有限，手段也不够狠，更不够高明。
赵元祁看似糊涂，看似狂妄，却是能将世家压制得无法翻身。最重要的，他有识人的本事，知人善用。
说起赵元祁，柳首辅又爱又恨，更多的是叹息，要是早个十年，若是他年轻个十岁，或者是赵司靖没有中毒，那他必定将赵元祁推上那个位置。
终究是世事难料造化弄人啊，赵元祁如今虽有手段，却过刚硬，就算他和赵司靖强行将他推上去了，他日他和赵司靖都不幸百年，那赵元祁必定孤立无援，四面楚歌。
本柳首辅对赵元祁还有试探之心，得知赵司靖命不久矣也就放下了这个妄想。
赵司靖在柳首辅不断的叹息之中，拟了绝密遗诏，走到柳首辅身前，郑重的递给他，“柳卿，若来日朕有什么不测，还望柳卿宣读此诏，让祈儿赴闽南之境。朕答应过，要还他平静。”
赵司靖的声音很平静，神色也很足温和，与他往日那帝王威严大相径庭。
柳首辅忽的红眼哽咽，“陛下……”
赵司靖将诏书郑重的交与他手中，微微摇头笑道：“柳卿，哪有那么多转机，没有的。”
若说死亡带给他的是平静，而最让人无法接受的就是柳首辅。
赵司靖又哀声叹了一口气，“如果真有，朕倒希望上天能垂怜祈儿还他康健。”
赵司靖紧握着柳首辅的手，“此诏一出，怕是柳卿也无法在新朝立足了。”
赵元祁得他如此重用，哪怕朝臣对赵元祁诸多不服，但赵元祁实实在在的是掌过实权的，新皇必定容不下他。
而他特意留诏保人，不孝子暴怒之下，对他对赵元祁都无可奈何，可柳首辅不一样，只是个外臣，哪怕位高权重，也只是个臣……
柳首辅掷地有声地回道：“陛下放心，老臣拼了这条烂命，也要是死护六殿下平安。”
赵司靖欣慰道：“得卿此言，朕心甚慰。”
柳首辅紧紧的抓住了赵司靖的手，他整个人都是颤抖着的，赵司靖稳稳地扶住他，又像是依靠着他。
一时间，君臣两人默默无言。
赵司靖忽的又道：“柳卿，朕思前想后，欲再拟一诏。”
赵司靖心中所想，柳首辅他如何不知，肃穆道：“陛下，不论陛下作何决定，老臣自当鼎力支持。”
赵司靖畅快地笑道：“君臣几十载，一生师徒情谊，朕有太傅，得先生教诲指导，辅佐相伴，此生甚幸。”
柳首辅强忍泪意许久，此刻再也绷不住，泪如雨下，“陛下……”
赵司靖替他拭泪，宽慰道：“先生不必落泪，学生此生无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