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 德尔克太太没办法脱身，她让现在空闲下来的汉森先生带着叶与知到处散散心。
不是基于需要调查某些事情，也不是要去找什么人, 叶与知就好像只是想了解这里一样，跟在汉森先生旁边去各家店里坐了会。
路上时，汉森先生压低了声音同叶与知讲了讲今年风暴节的安排。
“……等八点左右的时候，会有游街活动, 我们找大城市的人定了一辆花车，在巴利特家院子里做最后的装饰。”他语气中带着笑意, “他们想让你坐在最上面最显眼的位置。”
叶与知问道：“这样吸引他们过来会不会不方便？”
汉森先生愣了一下，他摇头道：“不，不是为了那些外乡人，只是我们想要这样做……不过如果你不喜欢，那还是算了。”
“你们会因此高兴吗？”叶与知问。
汉森沉吟片刻, 似乎并没有对叶与知问出这样的问题而感到惊讶, 他认真地回答道：“我们是会感到高兴的, 但是这份高兴有一个前提, 就是你不会因此而不高兴或者难受。如果你感觉不舒服的话，这样的行为就本末倒置了。”
“大家想要表达对你的重视，同时也希望你能开心。”
叶与知定定地看了汉森先生一会, 说道：“我知道了。”
汉森先生沉默了下来，两人在花店稍微呆了会, 花店的店主本来想给叶与知包一束花，但结果越扎越多，最后汉森先生反而不要叶与知拿了。
那东西太重, 而且他认为叶与知不想收这样的礼物。
店主哀怨地看了看汉森先生, 妥协了, 她从花束里抽出一些漂亮的小波斯菊和百合花，编成了一枚花环。
她将花环带在叶与知头上，半蹲下来平视着叶与知，手指交叉握在胸前：“希望你能高兴，小利琦。”
叶与知抿了下嘴唇，答道：“我已经很高兴了。”
镇子里的人对他这么好，他怎么会不高兴呢。
那店主笑了起来，她伸手捏了捏叶与知的脸颊：“那就笑笑吧，利琦这么漂亮的孩子，多笑笑才好。”
叶与知想冲她笑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暂时丧失了这部分能力，理解不了笑容应该是怎样的动作。
他盯着店主脸上的笑容，僵硬地模仿着她扯了扯嘴角。
对于他那生硬地有点可怕的笑容，店主却笑地更高兴了些，她扯住汉森先生的衣角说道：“利琦果然还是笑起来最可爱。”
汉森先生低声叹了口气，说道：“他应该拥有更幸福的童年。”
“但是……”
“我觉得现在很好。”叶与知转头看向汉森先生，“很幸福了。”
汉森先生抬手想摸摸他的头，但现在叶与知头顶带了个花环，他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给叶与知扶了下花环，什么也没说。
从花店出来之后，汉森先生又回归了先前的话题：“那你要坐花车吗？”
叶与知想了想，点头说道：“要。”
“不会难受吧？”汉森先生斟酌了一番说道，“你有时候似乎挺怕人多的。”
“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叶与知这样答道。
现在的他，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无所事事地游荡了一下午，吃晚餐时，多维尔镇的本地人们又聚集在德尔克太太的餐厅二楼。
汉森先生带着叶与知到的时候，他们似乎分成了两大块，分别聚集在一起说着什么。
叶与知他们上前几步，德尔克太太那边立刻伸出头，说道：“已经发现那两个外乡人了，他们确实还没离开。不过巴利特说，他们正打算今晚去海边看看。”
听到自己的名字，巴利特跟着点头说道：“他们套我的话，还想让我带队。”
“还好艾伦在你那边。”德尔克太太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心眼要是有艾伦一半多我就放心了。”
被点名的艾伦就是叶与知上次见到的图书馆的那个青年，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我猜他们肯定会去那边嘛。”
叶与知想起来他的笔记本还在自己这里，于是立刻从斜挎包里把东西拿出来，上前几步递还给他：“谢谢。”
“不用谢。”青年对他眨眨眼。
“所以今天要让他们去吗？”巴利特在一旁问道，“要是今天就死了的话，风暴节就要换人了吧？”
德尔克太太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叶与知开口说道：“让他们去。”
自己看过了，没出什么问题，他们是自己的同伴，是和自己一样存在的人。那么他的同伴看看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这就是他们所要寻找的“真相”。
巴利特挠了下头说道：“我带他们去？”
“别太热情过头了。”艾伦出声道，“让他们察觉到异样也不好。”
“不过他们逃出酒店之后是躲在哪了？”
“报社。”德尔克太太压低声音说道，“那边不是正在吵吗？”
她说的是另一边围成一堆的人们。
叶与知跟着他们的目光看去，那边的人比他们这块人多不少，他刚准备过去看看到底在吵什么就被德尔克太太抓住了衣领。
“过来，先吃饭。”德尔克太太说着，把他拽去了另一边的餐桌上，让人给端了晚餐上来。
刚一坐下，那边就忽然爆出一句：“他们要进就进，但不能在多维尔开任何店面！报社也不行！”
那话音未落，其余的人就附和说着“就是”“没错”之类的话。
叶与知听到最外围的艾伦说道：“上上次是报社引进来的，上次是报社引进来的女人引进来的，这次这些人躲报社。再往前的我就不说了，我就想问一句，报社真的不是外乡人的阴谋吗？”
人群安静了会，德尔克太太也盯着那边说道：“镇长他啊，心思早就飞大城市去了。”
“自寻死路。”
叶与知听她说这句话愣了下，抬头看向她。
德尔克太太拍了拍他肩膀，说道：“你先好好吃晚餐，这是我们的事，不用你操心。”
她说完也走了过去，那边叽里咕噜地低声讨论了好一会，最后达成了什么协议，这些人才渐渐散开。
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大概三十来岁，他用手帕擦了擦汗，注意到视线，朝叶与知的方向看来。见到是叶与知时，他眼神中闪过一些复杂，但最后都隐没下去。
他去端了一份意面，拿到叶与知对面坐了下来。
“今天上午有点事，所以那个时候没去看利琦，不好意思啊。”镇长满脸愧疚地说道。
叶与知摇头，他能感觉到，这个男人确实有那么点愧疚，但不像是他脸上展现出来的那么多。
“本来是发展村子的好事，但是没想到好心办坏事了。”镇长说着，用叉子卷起意面说道，“果然还是像以前那样封闭一点比较好吧……”
叶与知将自己面前的培根解决完，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镇长：“你想离开多维尔？”
镇长闻言脸上闪过一缕惊恐，他忙摆手说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利琦你怎么这么想？”
“不是吗？”叶与知问，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镇长。
但就因为什么都没有，反而更加让人心生恐惧。
镇长沉默了会，说道：“我也是为了你好。”
“难道利琦你愿意一辈子留在这吗？而且还是这种……”
“愿意。”叶与知打断他的话说道，“所以你想做什么？”
镇长将意面塞进嘴里，片刻后他说道：“我不想有人再死了。”
“这么说可能有点天真吧，但我想试试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先前汉森先生帮忙，把利琦你救了出来，我现在也想试试，能不能把大家都救出来。”
“什么天真。”德尔克太太在他背后冷笑了声，镇长吓地手一抖，糊了自己一脸意面。
“你那是贪心。”她不为所动地说着，把手里的牛奶放到叶与知面前，“当初做那个决定的时候还是你率先投的票。”
镇长拿手帕擦干净脸时正好听她说完这句话，他不大好意思地又多擦了下嘴：“这不是…不是人也会变嘛……”
“好了，别找理由了。”德尔克太太说道，“你最好别再想那些事了。”
“再把主意打到利琦头上……”她抬了下手，镇长一缩脖子，往后靠了靠：“不会不会，我哪敢打利琦的注意。”
送走德尔克太太之后，镇长看着她的背影松了口气，一转头就看见叶与知那双眼睛。
他说不出来那到底是怎样一双眼睛，它好像是黑洞，什么都能吞噬下去，又好像是恶魔，带来无数的邪念与恶欲。可是它又是如此纯真，充斥着善意。
明明拥有着它的人什么表情都没有，也没有传达出任何情绪，可是就那一眼却好像被拎去了某个如同地狱的地方再回到现实。
镇长僵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感觉自己这点小心思要不然是被彻底看透了，要不然则是……完全不能成功。
半晌，他叹了口气，放弃地说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再乱搞了。现在这样平和的日常也是利琦你花了大力气维持下来的。”
叶与知没说话，他喝完牛奶，起身对镇长道了谢就离开了。
只是离开德尔克太太的餐厅前，他有些在意地找到德尔克太太，问道：“我的眼睛很吓人吗？”
德尔克太太怔了怔，她瞪向镇长，说道：“谁敢说利琦吓人？！”
“不可怕吗？”
“完全不。”德尔克太太盯着他的眼睛回答道。
叶与知点头，他想也许是那个镇长的问题。
虽然镇长应该也是好人，但是他似乎和镇子上的其他人不太一样，说的话也很奇怪。
不过，报社吗？
回到家里时，一打开门叶与知就感觉到了些许不对。他打开灯，将整个房间环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在了靠窗那边的桌子上。
他将斜挎包放到沙发上，快步上前来到桌旁。
不一定准确，但他很肯定，昨天最后这些档案不是这样放的。
他因为在意那三页空白到底是什么所以将它单独拿了出来，但紧随其后的不是结束的大团圆，而是镇长的委托。有人动过他的东西，按照逻辑进行推理判断确实能大致确定这三页空白应该是放在哪。但是他当时并不是按照逻辑顺序放的。
同时如果是风吹动也不可能这么整齐，只可能是有人来过。
叶与知猛地记起来德尔克太太的餐厅时听到的对话。
报社跟外乡人有关，很有可能就是外乡人所设立的，他的同伴今天在抛下他之后就是躲到了报社。而报社就在他楼下。
不信任自己，抛下自己，调查自己……
但是自己……不会抛下他们的。
叶与知垂下眼，转身离开了自己的住所。
他要去海滩，他等不到风暴节了，他必须……必须立刻就让他们知道，这里没他们想的那么可怕，自己没他们想的那么可怕。
而且他得去监督，不能让他们毁了那些东西，对，他们会和自己一样。
没有什么好怕的。
这里，没有什么好怕的。
多维尔镇很好，唯一出现问题的朱莉也是外乡人。
而且朱莉的问题也结束了…有庇佑着这里的神，所以，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是的，没错，这里是最安全，最幸福的地方。
不要害怕。
叶与知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来到海滩边的，只是在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了礁石群外。
今天月光很亮，就算没有手电他也能看见路。
他扶着礁石进了山洞，没走多远便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他听过几次这个声音，是他的同伴，那个同样来寻找丹尼斯的愚蠢的同伴。
对，愚蠢，因为他们那个时候还以为丹尼斯活着。
而且他们还很愚蠢……愚蠢在他们看不清眼前的事实，竟然在面对自己的同伴时这样恐慌。
但是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来了。他还在，他会帮助他们。
仓皇无措的脚步声在山洞中响起，不远处投射过来了手电筒的灯光。
叶与知也在迅速朝着他们靠近，没走多远，两方人就在山洞中间的位置汇合了。
那边的人当场傻在原地，女人满脸泪水地抓着男人的肩膀：“快跑，我们快跑。”
“不要害怕。”叶与知抬起眼，与他们对视上，“我是来帮你们的。”
那两个人却在看到叶与知后像是被定身术定在了原地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什么动作也做不了。
他们看的不是叶与知本身，而是叶与知的身后。
光投在他的身体上，被光所映照而出，却又无限拉长着，潜伏于黑暗之中无数窥伺着他们的眼睛……
绝望、恐惧……
手电筒失去掌控，从男人手中跌落。
他们就像上午的叶与知在面对朱莉时的惊吓和无措一样，僵硬在原地，看着叶与知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来。
有些冰冷的小孩子的手握住他们的手腕，随之而来的是黏腻而恶心的触感，他们身前的人以不容置喙的力度将他们扯向洞穴外。
“走吧。”他回头看向他们，“去多维尔镇，我有好多事情想告诉你们。”
“你们一定可以理解我吧？”
回答他的是刺耳的尖叫声与利刃削断骨头与皮肉的声音。
逃出那阵法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身就朝阵法的方向扑去。
叶与知回过身，他看着他们的背影，手上还握着两人的断臂，脸上的笑容全部消匿下去。
“为什么要逃？”
他声音不大，但却诡异地在洞穴内回响起来。
“我是来帮你们的。”
他缓步也朝里面走去。
“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那里面是很危险的地方。”
前面两人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般，扑进了那暗光之中。
叶与知在到达里面时，不知道是哪一个的血液溅射了出来，喷了他一身，脸上也都是。
他的“同伴”的身影消失了，他们像是被拧成了绳子，卷成一团，被那漂浮着的东西吞噬了进去。
当然，也可能不是吞噬，而是取代。
取代了阿芙拉，成为了新的“消化品”。
叶与知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一男一女的断臂，缓缓转身朝外面走去。
他愚昧的“同伴”……
来到礁石群外时，等待着他的是熟悉的人们。
他们总能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总能在自己迷茫的时候提点自己。
他们是自己的“家人”……
叶与知眼神柔和下来，他上前几步，将断臂交到汉森先生手里：“抱歉，我没能救下来他们。”
就像说过许多次一样……
那些人们摇了摇头，凯西低声说道：“没有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就像回答过无数次一样……
德尔克太太朝叶与知伸出手：“走吧，我们回去。”
就像无数次邀请过一样……
叶与知伸出手，可他伸出的也不是手。视野之中的不是人类的手臂，而是漆黑的，像是黏液又像是石头，像是海水又像是薄雾……的什么东西。
“我们回去。”恍惚间，他听到自己这样回答着。
“回多维尔。”
……
【欢迎来到多维尔，结团。】
【fe——饲育■■的人们。】
【利琦·波登，私家侦探，san=1。】
【剩余幕间时间为：13天。请在幕间时间结束前，进入下一场。】
……
清晨，叶与知一睁眼便立刻从床上爬起来跑去厕所吐了。
但他胃里什么都没有，吐也吐不出来什么东西，干呕了半天之后，他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那两个人的死相实在是有点可怕，虽然不知道当时的他怎么能那么无动于衷……不，也许他知道。
夏节南告诉过他，san值过低所引起的不止是“失去理智”那么简单。
那个时候的他已经不是他了，而是怪物。
包括后来那段时间的想法也是……无法理解的思维。
他捂住脸，冲了厕所，一转头却正好与柯鹄对视上。
柯鹄愣了愣，忙扶住他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还是做噩梦了？”
叶与知摇头，他深呼吸了一下，说道：“没什么……”
他想了想，找了个不出大问题的借口：“昨天晚上吃的东西有些恶心。”
柯鹄眼神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拆穿他这拙劣的谎言。他叹了口气：“行吧，你要是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他摇了摇叶与知肩膀说道：“知道吗？得说啊。”
“啊…嗯。”叶与知点点头，“我洗个脸。”
柯鹄闻言只好松开手，让他去洗漱。
叶与知稍微缓过来点之后，才反应过来什么：“你昨天没睡吗？”
柯鹄身上穿的还是昨天叶与知睡觉前看的那套衣服，而柯鹄又不是喜欢早起的人，熬夜通宵还差不多。
柯鹄闻言挠了下头发，说道：“本来打算通宵的，但还是睡过去了。”
叶与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你最好听一下医生的话。”
“我知道。”柯鹄说道，“就叛逆一次试试嘛哈哈哈。”
叶与知又收拾好东西，但他今天没心思写他的论文了。这次和先前一点都不一样。
如果说先前他还能有队友依靠的话，这次相当于……他害死了自己的队友。
不管当时是什么情况，这都不是他想做的事情。
他拒绝了柯鹄一起吃早饭的建议，拿着手机给钟离余和夏节南都发了消息过去。
简单说了一下自己被安排身份的问题，然后他坦白自己害死队友的事。
还没把后面的消息发完，那边夏节南就回复了他：“可能是对抗团。”
对抗团？
叶与知微微皱眉，问他：“对抗团是什么？”
刚洗了个澡的夏节南又迅速敲了一行字上去：“有那种两边的人出现对抗，也就是彼此其实是为敌人的情况。”
“不过看你说的那种好像是可以打成对抗，但也可以不打。”
“不过不打的话，就得疯吧。”
叶与知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文字，闭上了眼。是啊，那种情况，如果不死的话就得疯吧。
其实很多小细节已经体现出来了，他那个身份，根本就不是普通人类这件事。
只是遗憾的是，直到最后他都没搞清楚镇子当时到底发生过什么。
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
手上的手机忽然又传来一阵震动，叶与知睁开眼，看到夏节南回复的一条新消息。
“你那张卡的san值还剩多少？”
叶与知：……
他现在都不敢提自己的sa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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