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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发绿的老亭长

    “自是不能。”

    低着头,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后,暴胜之的脸色愈发灰败起来。

    “那若是皇帝刘彻下诏让你去死,你去不去死?”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虎躯四震,低沉地说出答案,暴胜之缓缓抬起头,已然是泪流满面。

    “啧,你说这空话就没意思了。

    明明是你得罪的人太多,不靠皇帝支持,你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选择遵旨自杀,还能竖起‘忠臣’的牌牌保全家小,若是运气再好一点,死后被皇帝想念了,还能征子弟为郎,像张富平那样完成家族逆袭。”(注一)

    “说什么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虚话啊,就好像你真的很忠心一样……”(小声

    “刷,我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证!”

    大吼一声,暴胜之抽出短剑,掀开麻衣,露出胸口,作势要剖心以观忠诚。

    “哐当。”

    紫轩抬起一脚,踹在暴胜之的手腕上,暴胜之顺势撒手,短剑刷的一下没入地面。

    “也别学比干剖心,整这些虚的,有本事去学金日磾杀子,易牙烹儿,竖刁自阉。

    我敢说,只要你这么做了,刘彻那疑心极重的老家伙一定会对你敞开怀抱,跟金日磾一样常伴左右,称为托孤重臣也不是不可能哦。”(注二)

    用脚踢了踢短剑,发出“嗡嗡”的声音,紫轩面带嘲弄之情,居高临下地看着暴胜之。

    “我你我,噗~”

    脸色一阵青白变换,暴胜之一擂胸口,头一歪,一口血就喷了出来,这过程如丝般顺滑,不含一丝卡顿。

    “喂喂,过分了,过分了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跟我玩吐血的把戏?”

    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伸脚踹了暴胜之几脚,暴胜之双眼迷蒙地看着紫轩,虚弱地开口:

    “紫兄,我这样子是走不动了。

    咳咳,此处已到郡城境,离这不远有处亭里,你我先到那里休息一晚,明日再进郡城。”

    “……”

    看着面前这个胳膊比自己大腿还粗,腰围将近自己两倍的八尺大汉躺在地上装虚弱,紫轩整个人都不好了。

    “咳咳。”

    和紫轩交代完事情,暴胜之就撑着地面站起,弓腰咳嗽几声,踉踉跄跄,歪歪斜斜地向着前方的亭里跑去。

    “喂,暴兄,你火把没拿啊!”

    弯腰捡起地上那柄沾上泥土,还在顽强燃烧的火把,紫轩朝着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暴胜之喊了一嗓子。

    “你拿着吧!咳咳。”

    暴胜之先是完全看不出虚弱地扭头大喊一声,紧接着,又连忙咳嗽几声,仿佛是在说——“别看我吼辣么大声,我还是很虚弱的”。

    “……”

    紫轩默默把劝说的话咽回肚子,伸手摸了摸身后的被整齐码好的柴火,举起火把,一脚深一脚浅地追赶着暴胜之。

    “被说的哑口无言也没什么啊,谁还没个被怼翻的时候,为什么非要落荒而逃呢?”

    “唉,大晚上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奔跑,真是不要命了。”

    视野拉高百米,一点晃动的火星正坚定地朝着濮阳城前进。

    ……

    “仓亭?哎,仓亭不是在北边的阳平(近聊城阳谷)吗?别欺负我读书少啊。”

    放下搀扶的暴胜之,一手举着火把提供照明,指着亭里的名称惊讶地说道。

    “后生,四更天喊个啥子嘞。”

    突然,漆黑的亭里点起了火光,一阵步履磨地的声音响起,“吱呀”一声,亭里大门被推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探了出来。

    “抱歉抱歉,打扰老人家睡觉了,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人……”

    看到老人家,紫轩连忙把火把递给暴胜之,自己低着头弯腰,开口道歉。

    “老朽都让你吵起来了,你道歉有个啥子用啊。”

    即使头一次遇到这种开口道歉的外乡人,老亭长也是着骂不误。

    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脸颊,借助门口的火光,瞪大浑浊的双眼,细细打量两人几眼。

    难民打扮的紫轩一扫而过,抱着短矛斜依在墙壁上,身材魁梧的八尺大汉·暴胜之却是着重看了一阵。

    良久,老亭长才摇了摇头,把视线移到紫轩身上,缓缓开口:

    “后生,看你这样也不像是来偷的,且说来,你为啥四更天来这?

    赶早进城?可郡城再往北走上二三里就到了,去城门边等,不比来俺这小亭子舒服?”

    越说声音越低,老亭长看向紫轩的目光也变得不善起来,亭门被捏的嘎吱作响,仿佛随时都可能关闭。

    “哈,老人家,是这样的。和我一起搭伙赶夜路的伙计呢,为了赶时间直接在土路上跑起来了。”

    说起这个,紫轩扭头瞪了一眼身边的暴胜之,才继续说道:

    “老丈也知道那土路坑坑洼洼,正常走路都有可能崴脚,别说是在晚上跑了。

    这不,一个不小心,这伙计就崴了……”

    “憨子。”

    听到这话,老亭长再次扭头盯着暴胜之,着重看了看暴胜之那被树叶、帛布,以及少量树藤包起来,肿了一大圈的左腿。

    当然,这次的眼神就不是刚才的戒备了,而是变成看乡间偷鸡摸狗无赖子的傻子目光。

    “亲娘嘞,要不是见到大活人,老朽都不敢相,有人竟敢在赶夜路的时候瞎狼窜。”

    啧啧称奇一阵,老亭长表示自己真是活久见。

    “啪,谁说不是呢。我一个没留神,这夯货就窜了。”

    猛地一拍大腿,紫轩扭头狠狠地瞪了暴胜之一眼,又跟着老亭长数落了一句。

    然后,紫轩再挤出笑脸,抱了抱拳,腰稍微一弓,说道:

    “老人家,我们本来要去郡城的,可就这夯货的脚,走到郡城怕是要废了。

    您看,我们能不能在您这稍微休息一两个时辰?”

    “放心,我们不白住,走之前把您家水缸填满,再劈上一堆柴火。”

    为了防止老人家拒绝,紫轩连忙拍了拍暴胜之,开始推销健壮劳动力:

    “你看这胳膊,粗的跟我大腿一样,挑个大水桶,劈个柴火不还是手到擒来?”

    “……行吧,就依后生你的。”

    和一脸真诚的紫轩对视片刻,又打量了几眼魁梧、健壮的暴胜之,老亭长点了点头,脑袋向后一缩,亭门被打开。

    举着油灯,引着二人向里走去,老亭长一边走,一边低声警告:

    “这呢,除了老朽一个老鳏夫,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可别动歪心思。”

    “真动了心思,老朽一嗓子就能喊醒大半个乡里。

    等到时候,十里八乡的壮小伙子把你们围住,是杀是埋,可别说老朽没提前告诉你。”

    “老人家,我们没这个想法的……”

    被当成贼来防,紫轩也只好露出苦笑,连连摆手。

    “好,没有好啊。”

    “吱呀。”

    敷衍地点了点头,老亭长躬身走过院落,一把推开左侧客房的门,指着里面说道:

    “离着天亮没多长时间了,也别收拾屋子了,你们就在这将就一下吧。

    诺,那边有些干草,觉得地面潮湿,就铺到地上,还觉得冷,就往身上盖一把干草。”

    紫轩提着火把向里面照了照,借助火光,能依稀看出墙边有一堆堆被堆起来的人型草垛。

    又低头看了看地面、墙壁,发现这夯土地面还很新,没什么灰尘,墙壁上也没看出来裂缝,紫轩心中一动。

    不过,自己毕竟没有在这个世道闯荡过,为了以防万一,紫轩还是扭头看了暴胜之一眼,用眼神示意:

    “这地方没问题吧?”

    “嗯,没问题。”

    拄着短矛,腰杆向前弯曲,暴胜之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着重停留在干净的地面上,心中嗤笑一声,暗骂“老狗”,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好,老人家,那我们就在这修行一两个时辰再上路,您先睡去吧。”

    说完告别语,老亭长还在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紫轩不由再度挤出一抹苦笑,排着暴胜之的肩膀说道:

    “放心,老人家,我们走前一定会把您院里的水缸填满,柴火堆满。”

    “好,别忘了就行。”

    捋了捋颌下的山羊胡,双眼在火光照耀下有些发绿的老亭长,深深地看了健壮魁梧的暴胜之几眼,提着油灯,披着昏暗的月光,重新消失在黑暗当中。

    “呼,暴兄,这老头最后的眼神怎么看得我心里毛毛的?”

    走进屋子,把火把插在门口处的凹槽上,让火光照亮小半个屋子,祛除那股阴湿感。

    伸手把暴胜之搀扶进来,伸手将屋门关好,落上门栓。

    紫轩才长出了一口,看着身旁的一屁股坐到干草垛上,开始松快手脚的暴胜之,疑惑地说道:

    “难道这老头想对我们不利?可我们不是已经答应要帮他挑水劈柴了吗?”

    “啧,我问你,从老亭长住的地方能看出来,他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那为什么他没有像你们这些流民一样凄惨?反而脸色红润,声音洪亮?”

    问完后,暴胜之就扭了扭屁股,让自己坐的更舒服。

    “尊老爱幼?有没有可能,这个亭里的人们民风淳朴,小伙子们宁愿自己挨饿,也要让老人家吃好?”

    挠了挠头,还没有摆正心态,适应残酷的封建社会的紫轩给出了这样的解释。

    “……”

    屁股也不扭了,暴胜之就这么坐在草垛上,面无表情地盯着紫轩,目光像极了刚才老亭长的看傻子目光。

    “傻子?看傻子……”

    被看的脸色发红,紫轩腾地一下从墙壁上挺起,开始在小屋内走来走去。

    “这个老头把我们当傻子看……

    可是,说你是傻子还情有可原,可我呢?他为什么把我也当傻子看?”

    一阵简单的思索后,紫轩发现了盲点。

    注一,传国八世张富平,

    〔高祖父安世,宣帝时为大司马卫将军,封富平侯。父放,为成帝侍中。

    纯少袭爵士,哀、平间为侍中,王莽时至列卿。遭值篡伪,多亡爵士,纯以敦谨守约,保全前封。

    建武初,先来诣阙,故得复国。

    自昭帝封安世,至吉,传国八世,经历篡乱,二百年间未尝谴黜,封者莫与为此。——《后汉书·张曹郑列传》〕

    注二,日磾杀子,易牙烹子,竖刁自阉。

    〔日磾子二人皆爱,为帝弄兒,常在旁侧。

    弄兒或自后拥上项,日磾在前,见而目之。弄兒走且啼曰:“翁怒。”上谓日磾“何怒吾兒为?”

    其后弄兒壮大,不谨,自殿下与宫人戏,日磾适见之,恶其**,遂杀弄兒。弄兒即日磾长子也。

    上闻之大怒,日磾顿首谢,具言所以杀弄兒状。上甚哀,为之泣,已而心敬日磾。——《汉书·霍光金日磾传》〕

    〔齐桓公妒而好内,故竖刁自宫以治内;桓公好味,易牙蒸其子首而进之;——《韩非子·二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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