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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场面有点尴尬。

    陈福本就生得粗陋, 被丰峻问得面红耳赤,更是像烧红了的铁秤砣,那叫一个呼哧呼哧。

    何如月当然要“趁热打铁”, 正色道:“陈师傅,你要不说,我可就走了。”

    “说就说!”陈福一瞪眼,大黄牙又露了出来,“有人勒索我, 工会管不管?替不替我申张正义!”

    “勒索你?”何如月不大相信。陈福都无赖到全厂皆知了,有谁会勒索他?

    “就是薛细苟,他娘的就不算个男人!”

    薛细苟,这个独特的名字何如月太有印象了, 就是那位金同志的丈夫。何如月头天上班,金同志一头撞在柜子上,薛细苟和陈福两个男人,竟然纷纷推卸责任,没一个有半分心疼。

    不提夫妻情份,也不提露水恩怨, 哪怕是一个普通同事,这么头破血流的在自己面前,也该有点儿慌张吧。

    可这两男人, 丝毫没有。

    丰峻一听薛细苟的名字,没说话, 静静地立在那里,观察着陈福。

    “你们之间的狗皮倒灶我不管,你说薛细苟勒索你,总要有个证据吧?”

    陈福抠了抠耳朵眼, “啪”,指甲一弹:“当然有证据,刚刚他来车队勒索我,车队的人都听见了。说我睡了他老婆,他要五十块损失费。”

    真是闻所未闻,连向来冷漠的丰峻都不由皱了皱眉头。

    何如月也压下心头的火,公事公办:“所谓勒索,得有威胁。他跟你要钱,你给不给是你的事,这似乎扯不上勒索。”

    陈福抬抬眼皮子,心虚地望望丰峻,又心虚地望望何如月,低声道:“他说要是不给,就去报案,说我强奸他老婆。”

    怕这才是重点。

    何如月冷笑:“那你有没有强奸呢?”

    “怎么可能!”陈福跳起来,“明明你情我愿,金招娣愿意得不得了,她说和薛细苟在一起,从来没有得过趣……”

    “放屁呢?”丰峻冷冷地打断他,“你当这里是车队,什么话都来?”

    好家伙,脸色阴沉得立刻能下暴雨。

    陈福一个激灵,顿时收敛了些:“反正,我没强迫她!”

    何如月感激地望了望丰峻。虽然她早年在基层,面对的无赖泼皮也不少,并不怕这些粗俗的言语,但丰峻能出言喝斥,说明他是在意的,不愿意何如月被这些污言秽语相待。

    自从上次听巫师傅说了些陈福的事,何如月也留了个心眼,并不全信他,于是道:“既然你没强迫,他能威胁到你什么?让他去报案好了,你当警察同志是吃干饭的?”

    “不行!不能报案!金招娣跟他是一伙的!”陈福叫了起来。

    何如月心中一动,想起金招娣清秀的脸、和怨屈的样子,她似乎对两个男人都失望透了,不像是跟任何一个人一伙的。

    而且,平心而论,单从外表来说,这两个男人都配不上金招娣。

    何如月觉得,不能只听陈福一面之辞,这事要听听金招娣怎么说。

    “陈福,我就这么跟你说。只要你没强迫别人,那薛细苟告到天边去,也告不赢。不要小看我们警察同志的办案水平。而且……”

    何如月打量他一下,笑了,“人家闹这么难看,就图你五十块钱?说出去谁信啊。”

    “反正我话摞这儿!别说五十块,我五毛都不会给!他薛细苟要是真的去公安局报案,我也有话说,我可提前就在何干事这儿汇报了,何干事你必须保我平安!”

    这责任,哗一下甩给了何如月。

    这老司机倒是精得很。

    何如月也不急,淡淡地道:“我又不是菩萨,还保你平安。倒是你,如果真是强迫人家,趁早坦白,要真被别人告了,公安局抓进去,现在可是严打,什么后果不好说。”

    “我没有!”陈福吼。

    “既然这么确定,那不管薛细苟要五十,还是要五毛,你都别给就是,让他去报案吧。”

    “狗日的!”陈福恨恨地骂,“跟金招娣那个贱女人合起来玩我!”

    “我会去了解情况的。你先回车队去好好工作。”

    陈福骂骂咧咧地走了,何如月松了一口气,对丰峻道:“幸好有你在,否则又是一顿胡搅蛮缠。”

    丰峻却深深地望她一眼,“不容易”三个字终究没有出口。

    送走丰峻,何如月给热处理车间打了个电话,问金招娣在不在。

    车间主任接的电话,一听是工会何干事,态度十分客气:“在干活呢,我叫她去你那儿?”

    “不用了,我马上过来找她。”何如月想了想,又问,“打听下呢,金招娣平常在车间工作情况怎么样?”

    车间主任心里也知道所为何事,语气中颇有些鄙夷:“干活倒还算勤快,人也是麻利的,就是作风不行啊。”

    作风。

    这年头,“作风”二字,足以逼死一个人。

    何如月笑道:“这个再慢慢了解,我先了解些侧面的。”

    车间主任一拍脑袋,终于找到了一个“侧面”:“她文化水平倒还可以,是高中生。”

    果然没看错,金招娣是有点与众不同。厂里的一线工人普遍都是高小或初中,还是打折扣的那种,高中生都能算“知识分子”了。

    “好的,谢谢主任,我知道了。”

    何如月挂了电话,决定去问问苏伊若。她要全面地了解一下金招娣。

    苏伊若的反应,却和车间主任完全不同。

    “金招娣啊……”苏伊若一提到这个名字,第一反应就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道,“一幅好牌打烂掉。”

    “怎么说?”

    “她高中生啊,文化水平可以的,就是这辈子遇人不淑。家里成分本来就不好,还被前面的男朋友抛弃,人人都知道她跟前面的男人那个过的。然后就匆匆忙忙嫁了薛细苟,姓薛的有什么好,除了家里根正苗红穷到嗒嗒底,别的一无是处。”

    其实苏伊若出身也不好,但苏伊若骄矜,并没有因此而找个“大老粗”嫁了,而是坚持原则,嫁了一位知识分子。当然,后来这位知识分子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死在了西北。

    但在苏伊若看来,宁愿丈夫死掉,也不愿嫁给和自己完全不相衬的人。

    这是个人选择,就算何如月心里亦不赞同,但也从苏伊若的描述中,听出金招娣几分可怜来。

    何如月道:“刚刚陈福又来闹了,说薛细苟威胁他,我想,每回都和稀泥也不是这办法,他们这事总得解决才好。”

    “清官难断家务事。”苏伊若语重心长,“黄主席这么任劳任怨十几年,也没能让所有人满意。如月你也尽力就好,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啊。”

    “嗯,我知道,谢谢苏阿姨。”

    有时候何如月宁愿跟苏伊若说、跟徐秀英说,也不想把困难跟父母说。在后世是这样,在这里,她还是这样。

    所有的孩子,慢慢都会学会报喜不报忧,这是孩子对父母深沉的爱。

    …

    热处理车间门口,金招娣居然已经站在一棵树下等何如月。一见何如月远远地过去,局促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何如月一眼就看到她额头上的疤痕。

    疤痕颜色很深,而金招娣皮肤挺白,显得疤痕格外歪歪扭扭的难看。

    “何干事,主任说你找我。”金招娣不敢抬头。

    何如月环顾四周,看到树下靠墙水泥砌的花坛:“咱们坐那儿去聊聊吧。”何如月语气轻松,像是来找金招娣拉家常一般。

    金招娣见何如月穿得挺新,就更紧张了,竟然一言不发转身就回车间去了。

    这是什么招数?何如月没看懂。

    愣了数秒,正要跟进去,却见金招娣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报纸,递给何如月:“何干事你垫着,别把裙子弄脏了。”

    就一张,她自己却不垫。

    何如月心中一动。这女人的确不是苦出身,她知道人家的讲究。

    “谢谢。”何如月笑吟吟地接过报纸,沿着中缝一撕两半,递一半给金招娣,“你也垫着。”

    这细微的关怀居然打动了金招娣,她头一低,怕何如月看到自己的失态,径直走到花坛边坐下。

    “你是疤痕体质吗?”何如月望着她的额头。

    金招娣没听懂:“什么疤痕体质?”

    “就是身上哪儿碰破了,疤痕不容易好,过后还特别明显。”何如月解释。

    “那是有点。”金招娣低声说着,弯伸拉起裤腿,雪白的小腿上有巴掌大一片疤痕,“你看,我小时候调皮,爬树摔的,到现在还很明显。”

    “看不出来,你还很皮啊。”何如月故意不说来意,跟她扯着家常闲话,“我听厂里人说,你家早年是读书人家,我以为你从小只爱读书呢。”

    金招娣略略有些出神,像是想起了多年前那些美好的岁月,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可终究,她还是回到现实,眼中刚有些光芒,瞬间又黯了。

    “读书人家的小孩也一样会爬树的。就像读书人家的小孩也会叫招娣的。”

    “呃……哈哈。”何如月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笑起来。

    这个金招娣,果然是有点内心的。何如月再次确定,她和那两个男人都不配。

    “金同志,你性格挺好的,怎么上次那么冲动啊。”她指指金招娣额头上的疤痕。

    金招娣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何事。她低着头,两只手交叉着,反复捏着自己的手指:“命不好,性格慢慢也就不会好了。”

    见她有些松动,没之前局促,何如月放心了些。

    “我来找你,是因为陈福刚刚又去工会闹了。”

    金招娣手指一僵,整个人都呆住,明明之前还坐得端正,这会儿渐渐地萎了下去。

    “这事我没什么好说的。就当我是破鞋,批评我好了……”金招娣低声道。

    “这是气话。”何如月打断她,“我们要解决事情,不要说气话。”

    “解决不了。这是我的命。”

    看她一脸听天由命的样子,何如月也是恨铁不成钢。但又不能直接喷,看上去金招娣承受力不是很强的样子,喷得狠了,可别起了逆反心理,不跟她掏心窝子了。

    何如月道:“命一半,运一半,命在天,运在自己。”

    金招娣瞥她:“大学学的?”

    “嗯?”

    金招娣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就生不逢时,不然我也可以读大学的。”

    “都恢复高考好几年了,现在你也可以考啊。”何如月道,“机运也许会迟到,但不会缺席。它来了,你却不去抓住,还要怪自己命不好,就没有道理呢。”

    金招娣轻笑一声:“我还能考?别做梦了。”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何如月借用了一句后世的“名言”。果然,一下子把金招娣给说愣了。

    半晌,金招娣叹息着摇了摇头:“算了,我没那么大雄心。我的人生过得一塌糊涂,没指望了。”

    “你多大?”何如月问。

    “三十。”

    何如月暗暗惊心。金招娣看上去远比她的实际年龄大,她以为她起码三十五朝上,原来才将将三十,也不过比自己大了八岁而已。

    “三十,哈哈,我都不想叫你金同志了,我叫你金姐姐吧!或者招娣姐姐?”

    金招娣有点不好意思:“你还小丫头呢,这么叫,怪怪的。”

    何如月仰头,望着头顶微风吹动的树叶,感叹:“姐姐你才三十岁啊,这么美好的年纪,后面还有大把光阴,你居然说自己人生就这样了,我要是老天爷,我都放弃你了,不想帮你了。”

    “美好?”金招娣以为她在开自己玩笑。她的人生只在十五岁以前和“美好”沾过边,后来这个字眼就从她的字典里抠掉了。

    “姐姐,我跟你说实话。陈福来闹,说你和你丈夫……也就是薛细苟,合伙起来勒索他……”

    “什么!”金招娣豁地站起,难以置信。

    何如月拉下她,将她按回报纸上:“我,何如月,一个字都不信。我不信姐姐是这样的人。”

    “我当然不是这样的人!”金招娣气得满脸通红。

    “但是陈福说,薛细苟是当着车队所有人面前说的,我虽还没有去车队核实,但我想他应该不至于在这一点上撒谎。如果要组织替你们把这个事好好解决,只怕你得将实情跟我说说清楚。”

    “你要听什么实情?”金招娣有点激动,“实情就是我再不要脸,也不可能和薛细苟用这个事去勒索别人。”

    “但薛细苟会。”

    金招娣顿时呆掉。的确,薛细苟会。她是没脸但其实要脸,薛细苟却是没脸也不要脸。

    何如月轻拍她的手:“姐姐也不要太着急。你听我给你分析。薛细苟去找陈福,说要五十元封口费,否则就去报案,说陈福强奸。陈福不服气,闹到工会,说你们俩个是你情我愿。”

    金招娣目瞪口呆,半晌,眼里蓄出了眼泪,低头忍住,咬牙道:“这两个,全是贱男人!”

    谁说不是呢。早在金招娣自寻短见,两个男人却没一个伸手时,何如月就看出来了,这两个,都是贱男人无疑。

    可这话得金招娣自己说,何如月不能说。

    “姐姐你有苦衷可以跟我说。咱们都是女人,总能相互理解些。你把实情告诉我,万一薛细苟真的去诬告,我们工会也不至于太被动。”

    何如月拉着金招娣的手,只觉得她的手不住地颤抖,似乎内心在激烈地交战着。

    良久,金招娣颤声道:“都不是真的。他们说都不是真的。陈福没有强暴我,但是,我也并非情愿……”

    “那姐姐告诉我。如果陈福不是东西,他也应该受到惩罚。”

    或许是何如月帮公安局破案的名声太响,鼓舞了金招娣,她犹豫半天,终于还是低声道:“何干事,你还是小丫头,有些事……你也不一定能理解的。”

    何如月柔声道:“我读过大学,我都懂性窒息。并不一定要自己经历了才能懂,只要心中有一份悲天悯人的念头在,就可以理解。”

    一滴眼泪落在何如月手上,金招娣缓缓地、却是鼓足了勇气:“陈福……偷看我洗澡。我也不知道他会趁着薛细苟不在家,偷偷地扒我家墙根偷看。我……大腿根上有颗痣,他就威胁我,说我要是不让他亲,他就出去说我和他好上了,睡过了……”

    何如月惊道:“姐姐,你不会就因为这个,真的从了他吧!”

    金招娣恨恨地捏着手指:“我就是软弱,我怕他去跟薛细苟说。我就……其实我心里不愿意的……”

    “姐姐你糊涂啊!薛细苟是你丈夫,你就跟她坦白说,他还会不信你吗?现在好了,弄假成真,你怎么也洗刷不了。姐姐啊!”

    何如月是真气了、真急了。这个金招娣,居然被陈福那样的人,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就给哄骗上了。

    她能不生气嘛。

    却没想到,金招娣凄然一笑:“薛细苟是我丈夫,但他根本不会信我的。我嫁给他时,全世界都知道我不是完璧,他说他不介意,我很感激,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他。可其实他介意的……”

    金招娣抬起手:“人家都说我不怕热,大夏天也是长衣长裤,连裤腿都从不挽起,说着说着,大家都当真了……”

    何如月这才想起,似乎真的是这样,两次见到金招娣,都是长袖长裤,不像是夏天的打扮,也让她和车间里的其他女工显然格格不入。

    一双胳膊伸到了何如月跟前。

    金招娣终于挽起了袖子。

    何如月惊呆了。金招娣一双雪白的胳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新伤旧痕,一片盖着一片,触目惊心。

    “这怎么回事?薛细苟打的?”何如月问。

    金招娣落着泪:“这是皮带抽的,这是烟头烫的,这是……刀子割的。他说,我生得白,天生惹男人。自从有一次,我挽袖子干活,厂里不知道哪个男人看了一眼我胳膊,被他瞧见了,回去就动了手。说哪里露出来给男人看了,他就打哪里。”

    “这还是人吗?你是他老婆,不不……就不是老婆,他这也是故意伤害。”

    何如月气急,心疼得把金招娣的衣袖拉下来,遮住伤痕。她这才发现,薛细苟下手居然还很有章法,都伤在不会露出来的地方。

    外人看着金招娣,白晳清秀的一个女工,有谁知道,长衣长裤的遮掩底下,是一身的伤痕。

    不,有人知道!

    何如月突然明白了,低呼道:“所以陈福不仅看到了你的痣,也看到了你的伤。他威胁你,说告诉薛细苟,让薛细苟打死你,是不是!”

    “哇”一声,金招娣再也忍不住,哭到涕泪交加。

    看着她伤心的样子,何如月心里也一阵难过。想起之前自己还问她是不是疤痕体质,而她随口说,的确伤口很难愈合。

    这个“随口”的背后,是多少痛苦啊。

    何如月轻拍着金招娣的背,想起这个女人也曾是家中的掌上明珠,也曾是千万宠爱于一身,却接连遭遇三个垃圾堆里的男人。

    她是命苦。

    是真的命苦。

    “姐姐,咱不哭。呆会儿要有人经过,会起疑的。”何如月去掏裙子兜,一掏,脸却红了,自己没带手绢。只得拉着袖子替金招娣擦着眼泪。

    一边心里也是暗暗懊恼,好歹也是2020来的人,活得都没土著丰峻精致,人家还随身带手绢呢。

    “我怎么办?”金招娣抹着眼泪,问自己,也问何如月。

    “离婚”二字,差点就直接说出了口。但何如月还是忍住了。这才刚刚八零年代没多久,离婚是一件十分需要勇气的事,虽然何如月觉得这种事绝不能忍,一定要离,但她还是得问金招娣的情况。

    “姐姐孩子多大了?”

    金招娣身子微微一颤,良久才用极低的声音道:“我……不能生……”

    妈蛋的,何如月要骂人了。

    她更清楚薛细苟为什么不把金招娣当人。这特么就是个变态,娶了个女神回来,然后亲手把女神毁掉,就是他人生的全部快乐。

    “离婚吧,姐姐。这样的男人留着干嘛,炖肉吗?”

    金招娣一怔:“可……可人人都知道是我作风不好啊?”

    唉,姐姐啊,你的命是惨,可你的性格……也是真的软弱啊。

    “你作风还能变好吗?不能了,就这样了。让自己好过一点才是真的。姐姐,就是你脸皮太薄害了你啊。”

    金招娣不说话,似乎在琢磨何如月的话。

    何如月又跟她分析:“当初你觉得自己不是完璧,脸皮薄,嫁给了一个自己不喜欢、也根本配不上你的人。他折磨你、凌辱你,你脸皮薄,怕被外人知道,默默忍受这么多年。被陈福盯上,威胁你、强迫你,你脸皮薄,怕薛细苟知道,又默默忍受陈福。结果呢?”

    “结果呢……”金招娣喃喃地,“结果没一个是好的。”

    “对啊。但凡你哪次脸皮厚一点,我就不怕,我就这样,你们爱怎样怎样去吧!结果一定不会比现在更差!”

    金招娣怔怔地想着,只觉得眼前这个叫自己“姐姐”的何干事说得极有道理。

    可是,真要跨出那一步,她还需要勇气。

    何如月也知道她需要勇气。

    但何如月相信,金招娣早晚会有勇气。因为薛细苟不会放过她,那两个男人会逼死她。

    等她意识到自己真的走投无路时,她会清醒。

    何如月起身,也把金招娣扶起来:“姐姐,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真正的主意要你自己拿。但就算是丈夫,也没资格殴打妻子。妻子是个人,不是他的一件东西。今晚回去,他如果要逼你做伪证,去指控陈福强奸,或许可以出一口对陈福的恶气,但是姐姐,做伪证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要考虑清楚。”

    金招娣还是那样怔怔的。

    千头万绪,在她脑子里胡乱而飞速地转着。她不笨,她读过书,她只是软弱。

    她知道何如月说的这些,都是对的。

    “容我再想想。”金招娣小声道,“我得回去干活了,车间活很多。何干事,我想好了,来告诉你。”

    “嗯。总之一句话,不要让自己再吃亏。这两个男人,该打包扔进垃圾桶,没一个值得你多看一眼。”

    望着金招娣走回车间里,何如月脑子里一片激愤。

    她真没想到,原来一桩奸情的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悲惨的故事。

    女人啊,有多少女人在过着这样的生活。

    因为生得白,所以惹人看。这是多么无耻的原罪论。

    一颗小石子,滴溜溜地滚到何如月脚下。她满肚子气没处撒,抬腿狠狠踢了一脚,将石子踢得老远。

    “脚头可以。”

    头顶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何如月都习惯了。甚至,一听到这个声音,心情都稍微好了一丢丢。她叉腰,抬头,向着香樟树上:“下来吧,你个猴!”

    “我不是猴。”丰峻笑吟吟地跳下来,打量着何如月,“这才一会儿没见,怎么气成这样?”

    “嗨,说来话长,不提了,总之,让人生气。”

    何如月说完,望见丰峻白到发光的胳膊。他从来都是短袖,夏天的骄阳似乎对他丝毫不起作用。

    “女人生得好看,就有罪吗?”何如月突然问。

    丰峻显然意外,何如月这个问题超纲了,他不会啊。

    “生得好看当然没罪。不过,我没觉得有谁好看。”

    “从没觉得?”

    丰峻认真想了想,倒是那天看到何如月的腿,心中生起过“这腿真好看”的念头,其他的,穷尽两世,也没有过。

    于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从没。”

    “瞎!”何如月恨恨的,“刘明丽那么好看!”

    丰峻耸耸肩:“没觉得。不过,不和你争,你觉得好看那就好看呗。”

    突然,何如月望着他,不怀好意那种。

    “我现在很生气,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你能带我上树吗?”

    “不能。”丰峻想都没想。

    可一看到何如月黯然的眼神,丰峻又后悔了,找补:“树上,你根本找不到平衡。不过你要想安静,我可以带你上屋顶。”

    这似乎也不错。成交。

    五分钟后,何如月就发现自己上当了。

    因为丰峻根本不是像平常那样,用“飞”的。他带着何如月,从仓库外面的疏散楼梯,上了屋顶。

    妈蛋,诈骗啊。

    但不管了,屋顶上有大大的平台,平台上还有宽阔的一排矮檐,的确安静,而且遮阳,是这偌大的吴柴厂,最适合生闷气的地方。

    “你不是去找金招娣的吗?气成这样?”

    何如月坐在台阶上,双手撑着膝盖,托腮:“我才知道,男人可以垃圾成这样。”

    “我也才知道,为了别人的事,你可以气成这样。”

    “我劝别人离婚,缺德吗?”何如月问。

    丰峻摇头:“不缺德。离婚是个中性词,没有好或坏。”

    “哎……”何如月长长地叹一声气,“要是这里的人都像你这么想该多好。”

    这里的人?丰峻心中一动。

    何如月同志啊,亏得是我,要是别人,你这话就露馅了啊。

    可是突然,丰峻又有点莫名的欣喜。

    这说明何如月跟自己在一起,是放松的、不设防的。

    “何干事,不是从来都不管别人怎么想的何干事吗?”丰峻道。

    何如月撅了撅小嘴,有些妥协的无奈:“有时候还是会想想的,比如……”

    她顿了顿:“昨天我妈看到你的衬衫,大惊失色,连声追问。我为了不让她担心,没说自己被袭击了,只说自己摔了一跤。把你的丰功伟绩给抹杀了。”

    丰峻居然挑眉,侧过头望着她,望着望着,就忍不住笑了。

    他哪里在意什么“丰功伟绩”,他是脑海里起了画面,自己的衬衫飘扬在何家,而何总工和刘站长,大惊失色地望着这件来路不明的男人衬衫。

    这事,就跟何如月本人一样,充满了烟火气,又好笑,又温暖。

    “你还笑……”何如月嘟囔,“我都觉得怪对不住你的。张志强那垃圾怎么不去报案啊,他要去报案,我就可以跳出来,大声喊,丰峻同志是见义勇为!”

    “在你心里是就可以了。”丰峻说着,收回了视线。

    看似不经意,其实是丰峻同志不敢看了。

    这种感觉陌生而奇异。他不曾有过。他的心从来只为财富和地位而波动,何如月是第一个,让他体会到喜怒哀乐的人。

    “当然是!”何如月对丰峻的异常浑然未觉,还在滔滔不绝,“我想了两天,该怎么报答你。天天帮你洗饭盒?别人看到会觉得奇怪吧。我还翻了我爸妈从宁州带回来的土特产,也没一样适合你。你缺什么啊?”

    向来周全的何如月,面对从来不露出一丝弱点的丰峻,无从下手。

    而关键是,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无从下手”是多么地特殊。

    就在她以为丰峻会像往常那样,说自己“什么都不缺”时,丰峻却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

    “我缺机会。”

    “机会?”何如月不解。

    丰峻微笑:“不过这不重要。我还这么年轻,未来还那么长,现在没有机会,以后也会有的。”

    “你要什么机会啊?”何如月还是追问。

    这是丰峻第一次坦露内心,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点点,何如月却敏捷地掰住了这一点点的缝隙。

    丰峻转头望她:“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充满机会吗?你打算一辈子在吴柴厂当工会干事吗?”

    何如月一愣。

    这个问题她真没想过。

    “我才当了一个月的工会干事,没这么快到职业倦怠期吧?”

    “职业倦怠期”,又是个来自后世的词。但丰峻不介意了,在他们二人独处的时间里,他会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丰峻道:“外头有很多机会。现在可以干个体经济了,我可以断定,以后会很有发展。”

    何如月笑了,心想,这个我也会断定啊,我就是从“以来”来的。

    于是故意逗他:“你怎么能断定啊,政策说变就变,以前也说可以的,后来就变成了投机倒把,会倒霉的哦。”

    好家伙,这丫头,居然逗我玩。

    丰峻假装不知:“不过,我突然觉得,个体经济虽好,不如在吴柴厂这江海里翻腾有意思。”

    突然,他大声喊她:“何如月!”

    “嗯?”

    “吴柴厂在起飞,你感觉到了吗?”

    咦,丰峻怎么变成这样了?他不是那个阴沉、冷漠、雪白、冰冷的丰峻吗?

    “吴柴厂会不会起飞我不知道,但丰峻同志天天在飞。”

    何如月说完,突然为自己的机灵感到极度满意,哈哈大笑起来。

    被两个垃圾渣男气到心口疼的感觉,终于被这个“起飞的丰峻”给治愈了。

    “丰峻。”她脆生生地喊。

    “嗯?”他也如同她一样答。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干一辈子的工会干事,但是现在,我一件一件事去解决,帮助那些有困难的人,看到他们像走失的孩子,一个一个回到自己的位置,我很有成就感。”

    丰峻眯起了眼睛。

    成就感。

    对,丫头,我也在寻找属于自己的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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