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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 刘明丽同志回宿舍很晚。

    倒也没有做别的,就是费宜年体力实在有些差, 短短十几分钟的路,让费宜年背她,整整背了一个小时。

    自从刘明丽打定主意,她就绝不可能再走一步。

    费宜年终于急了,他不可能陪着这位大小姐在街头坐通宵啊。耗不过、说不服,一说,刘明丽就“攻击”他, 搞得费宜年十分无奈。

    最后只能背一段, 歇一段。

    一直背到吴柴厂宿舍门口,费宜年腿都软了。他发誓, 以后看《西游记》,都绝不看猪八戒背媳妇这一段,特么的全是阴影。

    刘明丽心里却乐疯了。

    这个不坦诚的男人,必须实施惩罚。她从来不心疼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是她的猎物。

    刘明丽很清楚,绝大多数男人不能用来疼。

    你越疼他, 他越负你。

    抵达门口的那一瞬间, 刘明丽知道,费宜年恨不得把自己直接从他背上掀下来。但刘明丽假装不知, 听着他沉重的喘息声,刘明丽凑到他耳边。

    “你好棒哦!”

    惜字如金。吹气如兰。

    一瞬间, 费宜年所有的抱怨和不满,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了就是不棒,说了就是不强。哪个男人愿意承认自己不强,哪怕的确是个弱鸡。

    直到再次感觉到费宜年的双腿在微微颤抖, 何如月才从他背上缓缓滑落,并且绕到他跟前,假装心疼地擦去他额头的汗珠。

    甚至还摘下他的金丝边眼镜,仔细地将镜腿上的汗水也擦掉。又帮他戴好。

    “很累吧?好心疼哦。”

    费宜年尴尬:“不,不累。你……快回去睡觉吧。”

    刘明丽嫣然一笑,挥挥手,转身进了宿舍院门。

    嘴上百般心疼,行动上从不心疼,甚至下得去狠手,这就是刘明丽啊。

    …

    只有何如月是傻乎乎地,真心疼。

    在丰峻家吃完“宵夜”,丰峻送她回家,一直送进孙家弄,送到了何家门口。

    “你一个人回去会孤单吗?”何如月问。

    “要么你再送我回去?”丰峻觉得这问题好玩。

    何如月一扁嘴:“那么张郎送李郎,送到大天亮。”

    丰峻道:“没认识你以前,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习惯了。”

    何如月又心疼了:“以后不能这么晚,你再一个人走回去,睡觉就要老晚了,明天一早就得上班呢。”

    丰峻却不在意:“我天生睡得少,没关系。”

    借着月色,何如月认真地端详他:“小心黑眼圈。”

    丰峻摸摸她头顶:“你也早点睡,小心掉头发。”

    “我去!”何如月低声叫起来,“你太会扎心了!我不要秃头!”

    说着,何如月踮起脚尖,迅速地拥抱一下丰峻:“进屋了进屋了,又掉了三根头发。”

    看着她匆匆忙忙掏钥匙开门,丰峻忍俊不禁,在她身后偷偷地笑了。

    何如月一直到进屋关门,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要不是一鼓作气“保护头发”,她怕自己会一直在门口和丰峻说话,舍不得和他分开。

    上楼时,父母的房门虚掩着,里头透出灯光。

    “回来啦。”刘剑虹的声音传出来。

    “嗯。”何如月正想趁着亲妈没有追问赶紧溜回房间,但一想,自己得主动提。

    “爸睡了没?”何如月凑到门口,语气极为谄媚。

    何舒桓的声音传来:“没呢,我在看书。”

    何如月这才推开门,笑呵呵道:“明天我带个客人回来?”

    “谁啊?”何舒桓问。

    “丰峻想来跟您请教工作上的事儿。”何如月大着胆子,观察着父母的反应。

    只见本来躺着的刘剑虹豁得撑起:“丰峻要来?”

    坐靠着床背看书的何舒桓也抬起头,但他没有妻子那么大惊小怪,平静地回答:“可以啊,欢迎。”

    “谢谢爸妈!”何如月闪身要走,又探回脑袋,“对了,不要烧太多菜啊,平常点就好了。”

    刘剑虹翻白眼:“我也没准备烧太多菜……”

    “噗!”何如月缩回了脑袋。

    “带上门!”刘剑虹喊。

    “是!”

    何如月轻轻关上了房门,跑回自己房间,直接把自己砸在了床上。

    看来亲爸态度很开明,而亲妈似乎也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啊。

    真是前途一片光明。

    …

    第二天一早,怀德桥上,何如月向丰峻发出邀请。

    一听晚上就要去何家,丰峻倒有点小小的紧张。

    “要不要……给你爸妈带点礼物?”讲真,丰峻并不是很懂人情世故。上辈子创业成功,他靠的也不是人情世故。

    但偏偏,这个八零年代,人情世故却十分重要。

    何如月笑道:“别啦,搞得像毛脚女婿上门似的,俗不俗啊。”

    话虽这么说,中午丰峻还是悄悄跑了出去。

    下班后,二人又在桥上汇合。一看丰峻手里提着一只袋子,何如月笑起来:“叫你不要买东西,你又买。”

    丰峻倒也老实:“今天是去请教,空手不太好。”

    …

    陈小蝶已经改名叫卢小蝶。

    卢家门口,做作业的孩子也多了两个,都是卢小蝶的同学,也住孙家弄。

    孩子是最容易熟络的。加上卢小蝶成绩好,那两同学的家长也愿意让孩子跟她一起做作业,指望共同进步。

    本来卢小蝶是不大被来来往往下班的邻居们影响的,但她一听有人喊:“如月,这是带朋友回来了?”

    卢小蝶顿时就抬起了头。

    一看,何如月脸色有些红,正解释:“厂里同事,来找我爸的。”

    鬼才信咧。

    卢小蝶立刻跑进屋里,跟祁梅喊:“妈,那个电影明星又来了!”

    “电影明星?”祁梅正在包馄饨,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如月姐姐厂里的那个电影明星。”

    祁梅一听,当即就把脑袋探到了窗口。还真是那个“电影明星”,哪怕穿了件羊毛外套,也是穿羊毛外套的“电影明星”。

    “这是你如月姐姐的男朋友……”祁梅小声道。

    卢小蝶双眼发亮:“那就是如月姐夫?”

    祁梅:“是不是姐夫,那得以后才知道。”

    祁梅说这话是有根据的。

    她曾经在跟刘剑虹一起剥毛豆时,讨论过这位“电影明星”,她听得出来,两孩子大概是在谈,但还没到能见父母的程度。

    而且这位“电影明星”,跟她家小蝶一样,无父无母,也是由养父养大的。

    在祁梅心里,对这“电影明星”就有天然的好感。

    为此她还劝过刘剑虹,说孩子为人好、肯上进,就差不到哪里去,至于家境出身啥的……工人阶级出身也没什么不好嘛。

    祁梅想了想:“小蝶,去碗橱去拿只海碗来。”

    “好的。”

    卢小蝶麻利地拿了一只蓝边海碗过来。祁梅接过海碗,从匾里数了十六只馄饨装上。

    “给何家姆妈送去,就说给她家客人的啊。”

    孙家弄的规矩,哪家包馄饨,若包得多,亲密的人家就会端一碗送去。祁梅特意指明是给客人,也是替何如月做人,要让“电影明星”感受一下孙家弄的热情。

    没一会儿,卢小蝶端着碗跑回来了,碗里还放着五颗大白兔奶糖。

    “电影明星哥哥给我大白兔奶糖!”卢小蝶激动得声音都变调了,碗虽递给了祁梅,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碗里的五颗大白兔。

    “不是何家姆妈给的?”祁梅好奇。

    其实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端馄饨过去,满碗去,不好空碗回,一般对方都会放一颗糖,或者放一块糕,反正就是家里有什么就放什么,意思一下。

    所以刘剑虹放就很正常,但这个“电影明星”放?

    卢小蝶平常挺稳重,这会儿也开心得尽显小孩子脾性,指手划脚:“那个电影明星哥哥说谢谢妈妈,何家姆妈就要去拿糖,电影明星哥哥说,阿姨你别忙,我有,就从一个袋子里掏出一把糖,放我碗里了!是大白兔!”

    好家伙,“电影明星”出手很大方啊。

    …

    此刻的何家,何舒桓和刘剑虹也合不拢嘴。

    何舒桓拿着一盒茶叶,是他最爱的雪芽。丰峻正解释:“这雪芽是保存在市食品公司冷库的,过了一个夏,还跟新茶似的。”

    这才是真正的江南雪芽最标准的保存方式。

    可普通人家哪来的冷库,这年头也没有电冰箱,所以何舒桓一直用陶罐和锡纸,已经是民间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刘剑虹则拿着一条柔软的羊毛围巾:“哎哟,小丰同志,不是我说,你干嘛这么破费呀,这羊毛围巾一看就十分贵,阿姨受之有愧的呀。”

    但刘站长同志,嘴上说着“受之有愧”,眼神里明显是“爱不释手”。

    而且已经自称“阿姨”,可已经不是刘站长和丰同志的关系,是阿姨和小丰同志的关系了。

    那丰峻也就不客气了,本来还打算尊称何如月为“何干事”,也是不需要了。

    “听如月说,阿姨有颈椎炎,所以我就……”

    十分动听的话,丰峻也不会说,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解释,却是意犹未尽。

    马上天气就要转冷,颈椎炎嘛,脖子保暖最重要了。

    多么贴心的礼物啊。

    何如月也是惊讶,她以为丰峻就是随便买了些东西,没想到看着冷淡的他,倒是这么会走人心的。

    而且何如月也有礼物。

    就是那包大白兔奶糖。丰峻还有些不好意思:“这包糖是我上次去海城买的,本来打算找个机会当礼物送你,借花献佛,抠了一把给小蝶了。”

    “没事没事。”何如月乐呵呵地接过大白兔。

    是不是少了几颗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听出一个信息。

    上回丰峻去海城,两人还没表明心迹呢,他就给自己带了一包奶糖,还一直藏着没给。

    这说明啥。

    说明丰峻同志,其实已经隐隐有了那个意思啊。

    何如月伸出脚轻轻踢了一下丰峻。踢完还没收脚,还轻轻地蹭了一下,惹来丰峻一个很有内容的凝视。

    刘剑虹同志也是口是心非,昨天还信誓旦旦说自己不会加菜,但事实上,今天丰盛得很。

    何舒桓同志则很开心。

    退休后的领导同志,常常是很寂寞的。现在有个年轻同志上门请教,而且还是自家宝贝女儿的对象,何舒桓同志幸福感油然而生。

    “上回小丰同志来咱们家,大家都还不熟悉,喝酒也有些拘谨,一回生二回熟,今天放开了喝,就不要客气了啊。”

    丰峻倒是真没客气:“叔叔,我是真的没什么酒量……”

    “我就奇怪呢,部队回来的怎么会酒量不好,特种兵,啥都特种,就是这个酒量不特种啊……”何舒桓笑着摇摇头,“规矩太重,有时候也不好。”

    “两杯,就两杯,哈哈,这总可以吧。”随即何舒桓又大声起来。

    “我虽然没什么酒量,但一定尽力。”

    好家伙,丰峻同志不仅会说土味情话,也很会讨老人家欢心啊。

    和何总工同志小小地抿了一口,丰峻进入正题:“我明天就要去H省出差,去争取H省的一批订单。”

    “H省?”何舒桓以为自己听错了,“咱们厂的柴油机从没卖过H省啊。”

    “是的。”丰峻道,“这次不是政府调拨的计划,H省打算市场采购,还在考察阶段,董厂长的意思,我低调出去,当是试验。”

    何舒桓认真地看了一眼丰峻,大概有些明白他的意思。

    “H省要是打算市场采购,那就等于说,不想采购国内的产品,我看你这趟,难。”

    到底是曾经当了多年的吴柴厂总工,何舒桓同志老辣啊,一眼就望穿H省的心思。

    “叔叔厉害。的确如此。”

    听见丰峻叹服,刘剑虹掩饰不住对丈夫的崇拜:“你何叔叔也是走南闯北过的,你以为当总工就是坐在家里画图纸啊,他对这些人的心思,摸得很透的。”

    “阿姨说得对,市场和研发,从来都分不开。好的研发者,必定对市场有充分的把握。”

    虽然“研发”这个词在这年代并不常用,但何舒桓还是听懂了。

    何舒桓扶了扶眼镜:“老实说,H省想买进口,愿望是好,但难度也大,不然就不会放风出来,让你去争取了。”

    这话有戏。

    丰峻眼睛一亮:“何叔叔觉得他们进口的难度在哪里?”

    “在计划。在资金。”何舒桓一语道破,“兜里有钱,谁都想买进口啊。谁不知道进口柴油机好用,但价格要贵好几倍,不是开玩笑的。”

    丰峻想了想:“目前国内有三家厂子在争取,H省也并没有一口拒绝,听上去,好像也不完全是因为资金。如果完全受制于资金,似乎也不会一上来先把目标锁定在进口上。”

    这是个容易被忽视的问题。

    兜里钱不够,那就根本不会考虑。考虑过,那就说明资金是够的、或者虽然不够但缺口不大。

    何舒桓脸色也变得凝重,缓缓地点了点头:“从道理上说,的确是这样。如果H省态度十分不明朗,那说明,在选择进口还是国产的问题上,资金问题只是其中一方面。”

    “还会有哪些方面影响选择呢?”丰峻问。

    何舒桓没说话,盯着酒盅里荡漾的酒面。

    半晌,何舒桓道:“以我的经验,一是搭售,二是维修。”

    维修!丰峻心中豁然开朗。

    维修,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售后”。后世的人买东西,除了价格和品质,售后也是影响选择的重要一环啊。虽然在这年头还没有“售后”的概念,但对于农机产品来说,使用频率十分高,如果维修太麻烦,那是直接影响生产的。

    进口产品虽好,可不,维修不容易啊。

    这八零年代可不是后世,不管什么世界级大公司,都会来国内设立办事处、成立售后部门。

    现在可是刚刚敞开国门,绝大部分海外品牌都还在观望阶段,哪里能一下子解决。

    至于“搭售”,丰峻隐隐有些猜到,但还不很理解。

    “我只知道有些物资紧俏时,会搭售一些滞销的货,却不知道这农机产品也有搭售。”丰峻道。

    何舒桓苦笑:“这外国人搭售,可不是我们供销社,一块毛巾搭一块肥皂。他们吃准我们求技术心切,就会搞小动作。搭回来一块肥皂,家里还能用,你要搭回来一个没柄的锅铲,怎么用?”

    丰峻还没说话,何如月已经吃惊地嚷起来:“啊,这么坏的吗?”

    “你以为。”何舒桓道,“据我所知,咱们国家进口生产线也好,进口产品也好,吃的暗亏可不少了。”

    丰峻却明白了,他声音低沉:“因为咱们急需啊。所以他们高高在上。”

    “对,需要技术,就会搭售产品。需要先进产品,就会搭售过时产品。谁让人家手里有东西,谁让咱们眼馋人家手里的东西。”

    听着何舒桓的话,丰峻和何如月不由深深对望一眼。

    所谓“落后就要挨打”,以前只是在课本里匆匆一瞥的一句话,直到现在,才有了切身的体会。

    丰峻点点头:“听叔叔一席话,我有头绪了。”

    何舒桓笑道:“叫如月把家里电话给你。出门在外要是碰到问题了,尽管给我打电话,我就早上会去公园里下一会儿棋,一般都在家。”

    其实丰峻早就有何家电话,但何舒桓这么一说,再往何家打电话,那就是堂而皇之了。

    腰杆子不一样啊。

    “何叔叔,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不喝酒,怎么搞定H省的人?”

    何舒桓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哈哈哈哈,搞定H省的人,除了喝酒,还是喝酒,还得喝得比他们更厉害。”

    这……有点难啊。丰峻摸了摸鼻子。

    倒是刘剑虹在旁边开口了:“谁说的,我读大学时候,班里就有H省的人,倒也不是非要喝酒厉害才能让他们服。”

    丰峻:“哦?”

    刘剑虹得意:“打架比他们厉害,他们也服。”

    丰峻:明白了,收到一条宝贵信息,记下了。

    何如月:放心了,论打架,丰峻还没输过谁。

    何舒桓:没想到,站长同志还有此般见识。

    …

    第二日,丰峻同志带着何总工同志的殷切希望、以及刘站长同志的热情嘱托,登上了北上的火车。

    何如月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她来到这里,一直都坦然接受这个年代的一切,并用尽所有热情去拥抱它。

    但在丰峻离开后,她有些讨厌这个世界了。

    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只有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

    可电话机常在,丰峻同志却在没有电话机的那一端啊。

    刚刚到H省时,丰峻在招待所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单从电话里嘈杂的声音,何如月就知道招待所比较乱。

    但丰峻的声音很镇定,他说目前在市区,一切都好,过两天会去需要柴油机的那几个县实地考察一下。

    这就是丰峻的办事风格。

    他只有一张介绍信,所以没有贸然去人家省里的采购部门。他要先去第一线,直面那些真正使用柴油机的客户,了解他们在想什么,才有资本去和省里采购部门周旋。

    在通完这个电话之后,丰峻就像消失了一般。

    何如月知道他去了县乡,那里更难找到电话打回来,便也只能放宽心,将思念按捺在心里。

    好在,吴柴厂工会的工作,突然变得更加忙碌,分了何如月不少神。

    首先是女职工委员的申请获得正式批示,女职工代表大会在吴柴厂的大礼堂胜利召开。

    这回阵仗很大,连《中吴日报》都派了记者前来采访。

    何如月在第一届女职工代表大会上高票当选吴柴厂女工委主席,成为全市总工会下属所有企业工会里,最年轻的女工委主席。

    何如月,如今叫何主席。

    但黄国兴黄主席就在隔壁坐着,何如月听见别人叫自己“何主席”,也实在有些不适应。

    也不知道是哪个女职工,开始叫她“小何主席”,这下一发不可收拾。

    加一个“小”字,又亲切,又尊敬,还跟“黄主席”有了明显的区别。于是“小何主席”这个称呼直接就喊开了。

    连刘明丽都时不时揶揄她。

    “小何主席,下班等我,晚上住你家去。”

    何如月翻白眼:“又跟费宜年看电影?能不能换个电影院,别老是来和平电影院,市里七八家呢,不够你们看的?”

    刘明丽偏不:“我就喜欢和平电影院,他家椅子坐得舒服。”

    何如月戳穿她:“是扶手不太硌人,不耽误你们拉手吧。”

    “去你的!”刘明丽笑呵呵地啐她。

    二人闹了几句,何如月却想起一件正事:“对了,明天下午三点,咱们的女工委第一次活动就要开始,你记得一定要来。”

    刘明丽笑道:“我没兴趣。我不喜欢打架。”

    “呸,什么打架!”何如月笑骂,“那叫防身术。”

    “差不多,反正就是打架。”

    何如月低声道:“我看了报名表,厂里几个经常鼻青脸肿的女职工都报名了,说明她们心里拎得清。”

    刘明丽赶紧邀功:“看吧看吧,我悄悄给你的名单是不是很管用?”

    名单的确是刘明丽私下悄悄给的。

    她在保健站,哪些女职工经常去配红药水之类的伤药,她一清二楚。甚至好几个都是经她的手清理包扎。

    但,清了一回,没多久又是下一轮。常常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倒是梁丽这些日子扬眉吐气,已经好久没有出现在保健站。

    看来对于本厂那些爱向家人动拳头的男职工们,何如月的“组合拳”还是有用的。但架不住更多的不是双职工,那些鼻青脸肿常常挂彩的女职工,家里的老公都在别的厂啊。

    何如月道:“明丽你就来呗,你不学,壮壮声势也是好的。”

    “怎么了,报名的人不够多吗?”刘明丽问。

    何如月摇头:“倒也不是,报名的人还是很踊跃的,这不是,多学一门,心里就不慌嘛。再说了,我也想学,哈哈,你陪陪我呗。”

    “行行行,烦死了。”刘明丽笑骂,“丰峻不在,你就整天烦我。”

    正说笑,金招娣拿着一份表格进来:“小何主席,我这个表格,要厂里盖章。”

    何如月一看,金招娣的改名申请,她要改名叫金红。

    很简单,也很时代,但也好听。

    “是派出所要的吗?”何如月问。

    金招娣点点头:“是的,就缺这个了。派出所跑了好几次,没什么问题了。”

    何如月给她盖了章,笑道:“其实招娣也蛮好听的。”

    金招娣……不,以后要称金红。

    金红道:“但凡家里还有人疼我,我就是叫金牛金马,我也不会改名。”

    她父母早没了,姐姐远嫁,再也不回来,唯一的弟弟整天提防她离婚后会回去抢家产,巴不得她死在外面。

    金红已经考上了夜校,她以后完全有能力凭自己本事生活下去。她想跟那个家,断绝一切关系。

    何如月又问:“夜校什么时候开学?”

    “下周。”金红却突然想起,何如月借给自己的教科书还没还,赶紧道,“哦对了,小何主席给我的复习资料我还没还呢,明天就带给你。”

    何如月笑道:“这个倒不急。你回头要是开学了,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好了。”

    “嗯嗯,谢谢小何主席。”

    “你明天也要来女工委活动啊?”何如月又邀请。

    金红坚决地点头:“我肯定来的,不管上的课是什么内容,只要是咱们女工委的活动,我一定不会缺席。”

    啧啧,瞧瞧这觉悟。

    …

    下班时,刘明丽已经穿了一身漂亮的风衣,站在行政楼下等何如月。

    “又是海城买的?”何如月问。

    刘明丽又笑话她:“一看你就好久不逛街了。咱们第一百货商店现在也有漂亮衣服的。”

    “是吗?”何如月的确不知,她要么跟丰峻约会,要么忙工作。

    再说了,她也不是爱逛街的人。

    “第一百货商店又加了一层,你不知道吧?”刘明丽笑得神神秘秘。

    “加了一层?”何如月就更奇怪了,“一百那大楼一共才三层,就这么短短时间,能加盖一层?”

    “笨死了!”刘明丽简直要被何如月气到。这个表姐,一到这种事情就是榆木疙瘩啊。

    刘明丽道:“一百旁边不就是华侨商店吗?一百的三楼和华侨的三楼打通啦!”

    何如月倒吸一口凉气:“这也行?咱以后还能去华侨商店了?”

    所谓华侨商店,是外事部门的涉外商店,里头的东西都是用外汇才能买,属于中吴市普通百姓眼里一个极其神秘的所在。

    这商店的存在,意义大于实际功用。

    一听第一百货商店居然可以跟华侨商店打通,何如月当然吃惊。

    吃惊之余,她突然想起刘明丽心心念念的烫头:“你别告诉我,中吴也有理发店可以烫头了?”

    刘明丽大吃一惊:“呀,你怎么突然变聪明了!”

    得,真有了。

    看来这世界的发展,比自己想象得更快。它正以不可阻挡的速度,张开双臂,拥抱一切。

    何如月暂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她只是觉得,自己似乎也应该去第一百货商店逛逛了,以后的中吴市民,不用买件时髦衣服都要赶到海城去了。

    …

    此刻的丰峻,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什么时髦的气息。

    他已经跑了三个县乡,此刻正在招待所里写着分析材料。他的笔记本上记得密密麻麻,全是从县乡一线讨来的经验。

    接下来,他打算回到省城,正式以吴柴厂销售人员的身份出现,去和H省采购部门的人好好谈谈。

    写完材料,天色已黑,望着窗前漆黑的夜空,丰峻发现,这夜空,没有月亮。

    记得自己出发前,送何如月回家,还能借着月色望见何如月黑白分明的眼睛和生动的小脸,一转眼,月圆又已月缺。

    这家招待所没有电话。丰峻心中一动,拿出招待所的信笺纸,打算给何如月写一封。

    写信。

    即便是回到八零年代,他也没有想过,自己会用如此古老的方式,给远方思念的人写信。

    再怎样心中倔强,他也是会慢慢温柔的。

    再怎样格格不入,他也是会慢慢入乡随俗的。

    他丰峻,居然会写信了。

    …

    古园巷,费家最近气氛空前融洽。

    孙樱依然将一封拆开的信递给费宜年:“妈看过了,没事吧。”

    费宜年接过信,甚至没看信封,就信手放在一边:“没事,随便看吧。”

    孙樱和费敏才对视一眼,心中得意,却也有些不安。

    胜利来得太过容易,的确会不安。

    吃过晚饭,费宜年换衣服:“爸,妈,我出去看电影。”

    孙樱问:“和小刘吗?”

    “嗯。”

    孙樱脸上泛起了微笑:“你们怎么老看电影啊?”

    “妈不喜欢我跟她看电影吗?那我以后不找她就是。”费宜年学会了以退为进。

    孙樱赶紧解释:“怎么会!你就该多交些朋友的。我的意思是,你们老是看电影,也无聊啊,来来去去就那几部电影,也没什么好看的。”

    费宜年笑道:“那除了看电影也没别的好玩啊,总不能天天压马路。马路上都快压出坑了。”

    瞧瞧,现在儿子多么活泼,多么开朗,多么随和,孙樱眉开眼笑,觉得这位刘明丽同志简直是小天使,把自己儿子整个儿都打开了。

    孙樱跟到门口,望着换好衣服要出门的费宜年,低声道:“要不,什么时候请小刘来咱家吃个饭?”

    费宜年略略一愣:“这有点太仓促了吧?”

    “这有什么,你们也认识快一个月了。”孙樱不以为然,“我跟你爸认识一个月,你爸就拎着东西上我家来了,都没经过我同意。”

    “哦,那我也拎点东西去宁州?”

    孙樱听出来儿子在消遣自己,笑骂:“去你的,这倒也不必。妈是说,一个月也可以有点进展了,应该表示一下咱家对她的尊重。”

    费宜年心想,我要是告诉你进展,怕吓到您老人家。

    我都有点扛不住,怕进展太快了啊。

    但望着孙樱期盼的目光,想起前几天跟李千千通电话,李千千的嘤嘤哭泣,费宜年知道,自己这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一时之间,他有点不确定,自己对刘明丽的反应,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出自对父母的需要。

    这对心灵的拷问,一直持续到他见到刘明丽,依旧沉重地压在他心上。

    刘明丽依旧光彩照人。

    她站在和平电影院门口,所有过往的路人都会投来艳羡的目光。

    费宜年是习惯了人家目光的人,每次和刘明丽走在一起,都会深深地怀疑,路人的目光有多少是给自己,有多少是给刘明丽。

    但,每回刘明丽光彩照人地等待他时,他又会有莫名的成就感。

    从最初约会时的沉重,到现在,他竟然也有了隐隐的期待。

    今天孙樱给他信,他知道是李千千的。

    但他居然第一次并没有很迫切地想要看信。因为李千千信里的那些内容,翻来覆去,他几乎已经可以猜到。

    重要的内容是不会在信里说的,只会在电话里说。

    而信里的内容,一半是写给孙樱看,向她示威,一半才是给费宜年看,向他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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