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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书室和工会办公室之间, 隔着黄国兴的工会主席办公室。

    何如月安抚过苏伊若想要回办公室,可走到主席办公室门口,听见虚掩的门里传来说话声。

    “国兴, 你这安排我不赞同。”是厂长董鹤鸣的声音。

    黄国兴声音有些低沉:“董厂长, 你就依我这一次。”

    “我已经依你一次了, 现在中`央领导视察结束, 厂里暂时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你还是先去住院吧。”

    “还有十天就春节,工会好多活动动。”黄国兴顿了顿, 又道, “让我把这班岗站完吧。反正我这病……也不差这十天。”

    “你啊……”董鹤鸣拿他没办法,叹道,“我知道你最近有意识要把小何带出来, 挺好。她能独挡一面, 你也能安心养病。总之这回不能像以前, 这回一定要好好休养,医生允许你恢复工作, 我才松口。否则啊, 我让门卫老王把你轰回去。”

    老王就是独臂师傅,也是吴柴厂最忠心耿耿的看门人。

    听见董鹤鸣说得这么斩钉截铁, 黄国兴也无奈地笑了:“知道了,这回我一定把病彻底养好了再来上班。”

    表完决心, 又叹道:“我啊,离退休也就一年多了,别这一养病,就直接养到退休哦。”

    “别胡说。你看何总工,退休在家学摄影呢, 过得不要太潇洒啊。你也行的。”

    何如月在门外听得又是紧张又是唏嘘。

    听这意思,黄主席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像是要住院休养一阵子。何如月稍稍安心。

    又听董鹤鸣似有要告辞离开之意,何如月赶紧溜回自己办公室。

    …

    晚上回家,何如月把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都告诉了刘剑虹。

    听说黄国兴年后就要去住院休养,刘剑虹终于放心了。

    “我就说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吧。估计就是胃病犯得勤了,影响到了工作生活。他能和董厂长敞开了说,想来没什么问题的。”

    “如月,到时候你得关心着,我和你妈肯定要去看望的。”何舒桓也想得够远。

    至于苏伊若的事,刘剑虹一提起就想骂人。

    “小时候看着涛涛还挺像个人样,怎么读了个大学,把脑子读坏了。他是要伊若抱着贞节牌坊过下半辈子啊?男人死了老婆转头就再娶,女人就不作兴再嫁啦?”

    刘明丽深感有理,插嘴:“就是啊,远舟妈妈就是再嫁的,人家夫妻恩爱、母慈子孝,生活就是幸福。呵,这么一比吧,远舟是真好。”

    真是见缝插针地“安利”费远舟。

    幸好丰峻沉稳自信,从不介意别人优秀,甚至对刘明丽的“安利”颇为认同。

    “远舟是心底无私的人,境界不同。”

    刘明丽当即脸上绽开了花,正要开口夸丰峻两句,又听丰峻继续道:“不必介意凌涛怎么想,上大学就该独立了,苏伊若结自己婚,让他反对便是。”

    这就幼稚了。

    刘剑虹叹道:“伊若哪能跟你一样啊。她是女人,你是大小伙子。女人心总是软些。”

    未来丈母娘好像在内涵自己?丰峻笑了笑,没有反驳。

    倒是何如月帮他说话:“心软归心软,原则归原则。要真是凌涛想法太自私,我也赞同苏阿姨别理他,自己做主。”

    刘剑虹却担心:“问题是你也摸不清他心思,他总不会把真正的想法告诉你。”

    何如月想了想:“妈,你准备点年货,明晚上我送苏阿姨家去。”

    “干嘛打铁不趁热,现在就去呗?”刘剑虹道。

    何如月摇摇头:“昨晚他们母子俩刚闹不愉快,我今天就上门也太刻意了。凌涛敏感得很,肯定以为是苏阿姨来搬救兵。明天白天我观察一下苏阿姨情况,想必她会暂时让步,家里能安稳两天。明天我再去就不那么显眼了。”

    心理抓得不错。

    刘剑虹道:“那就这么定了,家里东西都有。明天我准备一份。”

    丰峻淡淡地道:“明天我陪你去。”

    …

    第二天吃过晚饭,何如月提着两罐奶粉两盒芝麻糖一盒肉圆去苏伊若家。

    肉圆是刘剑虹做的,每年春节都会给苏伊若和凌涛送一点。

    凌涛丝毫没有怀疑何如月上门的用意,反而很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

    “每年我家年夜饭桌上都少不了剑虹阿姨做的肉圆。”凌涛笑吟吟的,甚至略显憨厚。

    苏伊若也迎上前来,跟何如月和丰峻分别打招呼。

    “丰峻是你如月姐姐的男朋友。”苏伊若介绍,“我们厂的大红人,了不得,涛涛你要向他多学习。”

    “是吗?”凌涛还是那么谦逊的样子,望向丰峻,“丰峻哥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苏伊若当即脸色一变。她知道丰峻只有初中学历,哪怕现在已经在读夜大,那也还没拿到文凭呢。

    正要开口圆场,丰峻说话了:“部队出身,夜校在读。”

    多么气定神闲的八个字。加上他出众的外表,和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神情,一时竟把凌涛给镇住。

    何如月倒也没觉得尴尬,只是有点好笑。

    谁还看不出来呢,哪有一见面就问人家哪个大学毕业的。这年头大学生多金贵,倒也不必凌涛自己是大学生、何如月是大学生,就张口也这么问别人。

    就好像后世,你住着别墅,第一次见面就问别人“你住哪个别墅区啊?”

    小心思太明显。

    苏伊若终于找到了插嘴的空,还是努力笑着圆场:“丰峻在部队可是特种兵,我们厂文化考试他是满分第一名。”

    凌涛的眼神顿时一亮:“原来就是你啊。”

    有点意思。早有耳闻?

    他却自己解释了:“我前两天和小军小民他们一处玩,听说了,你亲爸爸是省长啊。”

    丰峻眉心陡地一跳,虽还是喜怒未形于色,但眼神中却有了一丝淡淡的嘲讽。

    他口中的小军小民都是吴柴厂的职工子弟,何如月也认识,但不算熟,便问道:“小军小民现在是读书还是工作呢?”

    凌涛道:“高考都落榜了,小军在菜场工作,小民待业等分配。”

    语气里满满的优越感。

    何如月暗叹,凌涛以前不这样,看来大学真是改变人的地方。有人在大学里成熟了,有人在大学里油腻了。

    “他们也都是高中生呢,小民后头分配也不会差的。”何如月淡淡地做了总结。

    旁边的苏伊若正举两罐奶粉端详:“哟,这奶粉还是高级货。你妈怎么不留着吃?”

    何如月微微一笑,扬眉道:“我妈说,苏阿姨就快当新娘子了,多喝奶粉气色好看啊。”

    “咣”一声,奶粉罐子砸在桌子上。

    凌涛本还憨厚地笑着,此时也勃然变色。

    “我妈不可能当新娘子。”凌涛义正辞严地反驳。

    “为什么?”何如月好奇地睁着大眼睛。

    凌涛完全无视脸色尴尬的苏伊若,大声道:“我爸说不定还活着,我妈怎么可能嫁给别人。她要等我爸回来的。”

    “涛涛!”苏伊若喝止他。

    “妈,你不是从小就这样告诉我的吗?”凌涛望向她,咄咄逼人,“我生病了你说,坚强点,我们等爸爸回来;你被欺负了会说,坚强点,我们等爸爸回来;甚至我学习偷懒,你也会说,涛涛要好好学习,不然爸爸回来要不高兴的。”

    苏伊若听得要崩溃,绝望地喊道:“涛涛,因为那时候妈妈需要一个精神支柱,如果我不这么说,我怎么熬得过去啊!”

    “那你为什么不能继续熬?”

    屋子里顿时一片安静。何如月简直难以置信,这话竟然是从凌涛的嘴里出来。

    那个憨憨的小孩已经消失在成长的岁月里。

    他不仅油腻了,还自私了。

    生死未卜的父亲根本只是一个挡箭牌,他就是不想母亲再嫁。

    “为什么要继续熬?”何如月气极反笑。

    凌涛丝毫没有发现何如月这是反问,他以为他这句话十分有力,有力到让全屋的人都闭嘴。

    “十几年都过来了,我都上大学了,我妈都这个年纪了。以后我的同学朋友来我家,问我,为什么我家三个人三个姓,让我怎么回答?”

    何如月气到呼了口气,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否则,她怕自己会忍不住破口大骂。

    终于压下粗话,何如月努力平静道:“凌涛,刚刚你回答苏阿姨为什么要继续熬,一段话,用了七个‘我’。你太自私了,你就是要苏阿姨为了你继续熬、继续守。你有替你妈妈想过吗?她一个人多么孤单,她也需要人陪伴啊。”

    苏伊若呜呜地哭了。

    何如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深深地扎在她心上。

    可凌涛并不接受,他兀自强调:“我会大学毕业啊,只要我能分配回中吴,我就可以陪伴我妈,她怎么会孤单?”

    “凌涛。”一直没开口的丰峻,深深地望着他。

    凌涛皱眉,抗拒地望着丰峻。他不想再多一个说教者,这个“部队出身、夜校在读”,还有个省长亲爹的男人,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你读的什么专业?”丰峻语气居然格外温和。

    凌涛一愣,好生意外。

    他居然没来教育自己要感恩,反而跟自己聊专业?

    “无线电技术。”凌涛警惕地回答。

    “好专业。”丰峻笑道,“咱们中吴电子行业最好的企业你知道是哪家吗?”

    一说到专业,凌涛轻松起来:“知道啊,最好的肯定是无线电总厂。电子元件厂、航海仪器厂……也都不错的。”

    这些都是他平常多方了解的企业,事关自己的未来啊。

    彼时的大学生能不能分配回原籍,既要看实力,也要看“实力”。后一个“实力”,凌涛是没有的。

    他妈妈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图书管理员,这也是凌涛进了大学、认清现实后,逐渐开始变得油腻的原因。

    因为他功利了。

    丰峻还是那样看不出真实喜怒的微笑:“看来做了不少功课。有这份心你就一定能回来陪你妈。”

    然后转头对何如月道:“如月,我看凌涛挺孝顺的,你就别多操心了。”

    这是哪一出?

    不仅何如月不解其意,就连抽泣的苏伊若都停止了哭泣,呆呆地望着他。

    丰峻却还没说完,话锋一转,笑道:“不过凌涛同志——我喊你一声同志,因为你也是成年人了。你也不用这么快决定,总也要了解一下余局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再决定你妈妈要不要跟人家交往嘛。”

    “余局长?”凌涛有些懵。

    何如月突然有些明白过来。敢情苏伊若只说有这么个人,并没有具体说余刚的身份?

    “就是余刚余叔叔。”丰峻淡淡的,倒像不是特意为他说,就是极熟稔地提一嘴。

    “余叔叔常去何家,我们都熟。人品嘛,真的是没话说。业务嘛……宁州电子局总工程师,你说厉害不厉害,现在是咱们市电子局副局长,这么年轻,当局长也就这两年的事。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你妈好……”

    错了,这十分重要。没见凌涛的双眼都放光了吗?

    何如月突然get到了丰峻的点。

    立即接过丰峻的话头:“可不是嘛。涛涛你不该一上来就把话说得这么死。我们知道,你也是怕你妈找个陌生人,万一被欺负,你心疼对吧?万一身体不好,你妈还得反过来照顾他是吧?”

    “对啊!”凌涛像是突然醒悟过来,“我是真的为我妈好啊。”

    苏伊若茫然地望着他们,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事情突然就起了变化。似乎——凌涛不那么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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