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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快走!”安逸话音刚落,寝殿的抱厦已经烧了起来,一块熊熊燃烧的房梁木掉下, 幸亏安逸身形敏捷,拉着兰珮莹躲过了。

    安逸惊魂未定:“火烧过来了, 前面出不去了, 咱们走后面,从角门出去。”

    兰珮莹恍恍惚惚地跟着安逸往后走, 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心太疼,渐渐沉醉其中,忘了这个是梦。

    安逸毫不犹豫地将兰珮莹背在背上, 拔腿就往穿堂跑:“狗日的皇帝!妈的, 老娘看走眼了,当年还以为他是什么好玩意。”

    兰珮莹突然痛哭起来,她心如刀绞:“安逸,是硝烟的味道,咱们出不去了。”

    安逸也闻到了, 怒急之下破口大骂:“你看, 我说对了吧,狗皇帝不可能让你占着他正妻名分活一辈子的,我早跟你说了, 不能和离咱们就跑,你不听。”

    兰珮莹泪雨如泼:“不怪别人, 是我自找的,我当年就不该喜欢他,我自作自受。”

    现在知道谢萧舟想让自己死, 兰珮莹居然觉得自己早就盼着这一天了,爱他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活着很累,死是解脱。

    “安逸你走吧,你的功夫我是晓得的,没有我拖累的话,你自个儿逃得出去。”

    一个年轻的女子身上背着一个瘦弱的女子,在火海里左右闪躲着燃烧中掉下来的建筑构件,渐渐有些吃力了,她回头凄然一笑:“阿莹,我不走,我走了,留下你一个人被烧死,多可怕!”

    兰珮莹挣扎着要从她背上下来:“傻丫头,两个人一起被烧死就不可怕了吗?你快走。”

    “满天下我就你一个认识的人了,连你也死了,我孤零零活着,比死还难受呢。”

    眼见根本出不了寝宫,死无可避,安逸难过地把兰珮莹放下来:“阿莹,对不起,我们可能出不去了。”

    兰珮莹苍白的脸色被火光映红,她悲凉地笑了笑:“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趁还活着,咱俩再说说话吧。”

    安逸揉揉兰珮莹的脑袋:“傻妮子,看走眼了吧,后悔不?”

    “这辈子我叫猪油蒙了心,要有下辈子,那狗男人哪怕是天神转世,我也不会再多看他一眼。”

    在生命的尽头,两人靠在一处坐了下来,像当年十几岁的时候,两个小姑娘坐在夜空下看星星一般,说起悄悄话。

    *

    极轻的一声叩门声,紫苏立刻听见了,将门开了一条缝,巧梅轻轻闪身进来,身后跟着墨韵。

    “紫苏姐姐,郡主昨夜好不好?”

    紫苏点点头,轻声道:“昨儿郡主一回来,家里董郎中就开了安神汤药,郡主一夜睡得安稳,安表姑娘交待过了,说今日由着郡主睡,不要吵她。”

    兰珮莹身边原有四个贴身的大丫鬟,有两个在云中郡的时候已经说定了婚事,去年就该嫁人的,可是沈老太君突然得病,她们两放不下小姐,死活不肯出嫁,又多陪了兰珮莹一年多。

    上一次白太太送了四个人来,兰珮莹见书香墨韵是得用的,便做主让那两个嫁了,将书香墨韵补上来,加上原本的巧梅和紫苏,仍然是四个一等丫鬟。

    墨韵见紫苏和书香都是神情憔悴,知道她二人定是守着郡主一夜未睡,心疼道:“二位姐姐快去歇歇吧,郡主这里有我俩照看着。”

    紫苏不大放心,便让几人中身量最轻盈的书香再去兰珮莹床前看一眼。

    书香踮着脚尖走进了寝室,她极力不发出任何声响,小心翼翼地将床帐掀开一条小缝,看清内里情形后,书香大惊失色。

    兰珮莹躺在被子里,脸色潮红,浑身打颤,嘴里出气儿多,进气儿少。

    书香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床边,哭了起来:“郡主,菩萨啊,这是怎么了?”

    外头几人冲了进去,看见兰珮莹这副样子也是吓了一跳,扑上去摇晃着兰珮莹:“郡主,你醒醒啊,你不要吓奴婢们。”

    紫苏是几个人中最年长的,她虽然慌乱,脑子却还清醒,急急道:“别晃郡主了,快去叫郎中,除了家里的董郎中几个,外头的好郎中也去请几个来。”

    书香如梦初醒般夺门而出。

    紫苏猛喘了一口气:“再去请安表姑娘来。”

    明王府大家业大是大,主子却只有两个半,沈老太君和郡主,半个是安表姑娘。

    如今沈老太君不顶事了,主持中馈的郡主也倒下了,紫苏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剩下的半个主子安逸。

    安逸就住在兰珮莹院子里的西厢房里,她连衣裳都没穿好,披着件袄子飞奔进来:“郎中去叫了吗?”

    紫苏强撑着镇定许久,见她来,犹如溺水之人见到救命的浮木,一瞬哭了出来:“去叫了,表姑娘,你快来看看郡主。”

    安逸冲到兰珮莹床前,见她满头大汗,眼皮不停地动着,想睁睁不开,看着像梦魇住了,她情急之下,拉起兰珮莹一只柔软的小手,朝着虎口使劲掐了下去。

    兰珮莹眉毛吃痛地蹙起,终于像冲破了什么桎梏一般,双手撑着身体,猛地坐了起来,先吐出长长一口气,接着便是剧烈的喘息。

    看清了眼前安逸焦急的脸,兰珮莹先是懵了懵,一把拽着安逸抱住,趴在她肩膀上嗷嗷痛哭,那真是哭得形象全无,眼泪鼻涕一起下,比刚出生的婴儿哭得都响亮。

    “安逸,安逸,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多疼啊,疼死我了。”

    安逸被她哭傻了:“疼吗,大概是我刚才心急掐太狠了?让我看看你的手。”

    “不是不是,手没事,是我有事。”兰珮莹哭着摇头,眼泪鼻涕全蹭在安逸肩膀上,“还是不对,我现在也没事了。”

    安逸嫌弃死了:“别哭了,到底怎么了啊?”

    “我……,”话到嘴边,兰珮莹不知道该怎么说,眼泪簌簌直流。

    上辈子的事像一场长久的梦,大梦一场如今醒了。

    再回想起上辈子对他疯狂的爱恋,感觉就像是别人的故事,难以置信那竟是自己。

    兰珮莹怎么都不能相信,自己为了一个男人能癫狂成那样。

    她竟然有一丝庆幸,老天爷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对上辈子那样糊涂的她来说,死了真的是一种解脱。

    可这些事没法对人说,会被人当成疯子的吧,尤其是还事关谢萧舟,他是储君,未来的天子,若是传扬出去,且不说别人信不信,都对自己有百害无一利。

    兰珮莹柔肠百结,一个字也不敢说,只能抽抽泣泣道:“我做了个梦。”

    “唉,你这个傻妮子,”安逸无奈了,招手让丫鬟们送热水和帕子来,她亲自给兰珮莹擦干净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做梦谁不会啊,我昨晚也做了个无比扯淡的梦。”

    “可我梦见自己死了。”

    “大年下的,你这是什么破梦,呸呸呸,好的灵坏的走。”

    几个丫鬟见兰珮莹擦完脸以后精神不错,想必是没什么大事,顿时挨在她床边又哭又笑:“郡主可吓死我们了,梦都是反的,郡主一定长命百岁。”

    兰珮莹洗干净脸,连带着人也觉得神清气爽了,心头一块大石头被移开般的畅快。

    她如今尚未及笄,她的祖母还在世,美好的人生还在继续,上辈子在喜欢上谢萧舟之前,她都过得很快乐,这辈子她绝不会再犯傻,她要离谢萧舟远远的。

    兰珮莹越想越开心,再一次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不,我这觉得是个好梦,你们不知道,我死了一次,才发现,整日里憋憋屈屈的活着比死还难受,天大地大,快活就好,何必困在一匣之地,作茧自缚。”

    刚才哭狠了,她鼻子里还有些残留的鼻涕,现在这么一笑,鼻孔里扑地冒出一个小泡泡来。

    “噫,”安逸简直没眼看,拿帕子用力给她擦掉,“你是想寄情山水,做个云游诗人吗,恐怕难,你这家大业大的,既然不想睡了,就快起床吧。”

    兰珮莹哭累了,赖着不想起:“起床干嘛。”

    安逸指着外间书桌上摞的一小堆账册:“起来数钱”。

    兰佩莹拉上被子,蒙着头有气无力道:“又数钱。”

    盘账盘了小一个月,钱太多了也是一种苦恼啊。

    要是往常,安逸已经把兰珮莹拖出来了,今天心疼她,便耐着性子哄她:“没了,这是最后几家店了,刘叔和账房上的管事早都带人盘好账了,你就再对个总账就行。忙完下午便得空了,咱俩出去逛逛,来京城一个月了,还没逛过呢。”

    兰珮莹坐起来:“行吧,下午去趟玉容坊,我有事。”

    这时外头门上的丫鬟进来禀报:“郡主,刘管家来了,请的郎中们都到了,都在前院等着呢,叫他们进来吗?”

    安逸道:“来都来了,叫他们先去花厅等着,郡主收拾齐整便去。”

    兰珮莹想了想:“叫人家空等着半天也不合适,请他们先去祖母那里,给祖母请个平安脉,等下我换了衣服就过去。”

    她上次请了老神医黄太丞来给沈老太君诊断,老神医说沈老太君除了心智变小之外,身体十分康健,好生照顾着,再活二十年没有问题。

    丫鬟们捧着巾帕盂盆进来,一如往常般,伺候着兰珮莹洗漱梳妆,安逸也回房去梳头穿衣,接着两人便去给沈老太君请安,郎中们给兰珮莹号了脉,均说她身康体健,只是有些劳累。

    郎中们离去的时候,刘茂典给每个人都厚厚地封了诊金,郎中们喜笑颜开地告辞了。

    一上午就这么忙忙碌碌过去了,两个人一起用午膳,几个亲近可靠的丫鬟伺候着布菜,兰珮莹想起安逸早晨那句话,好奇道:“你昨晚做了个什么梦?”

    安逸放下筷子,脸色挫败,幽幽道:“别提了,我梦见老祖宗的病好了,要给我选个夫婿,老祖宗精挑细选了几个汉人小郎君,家世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最后实在挑不出来了,便把他们都带到我面前,让我自己选一个。我一看,个个都俊朗不凡,这我哪能招架得住,剔下谁我也不能舍得啊,偏偏又只能选一个出来,我难为了大半夜,最后只好说,你们把裤子都脱了,我再细细比一下要害处的尺寸,谁成想你们汉人的衣裳太难脱了,宽袍大袖牵牵扯扯总也脱不干净,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鸡叫了,我醒了。”

    兰珮莹:“……”

    屋里一众丫鬟:“……”

    偏安逸还在一本正经地叹气:“就这破梦,害我整整苦恼了一整夜。”

    兰珮莹放下筷子,趴在桌上笑得肩膀发抖:“你呀你呀,满嘴胡说八道什么,也不知道羞。”

    安逸坦然地喝着汤:“这有什么好羞的,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食色性也,难道不是说,男女之事就跟吃饭一样,我这叫谨遵圣人训。”

    这下连最沉稳的紫苏也忍不住了,“噗嗤”笑了出来,紫苏姐姐一笑,一屋子丫鬟全都笑起来,有的捂着脸,有的捂着肚子弯下腰。

    等大家都笑够了,安逸问:“你要去玉容坊做什么?想要什么,让掌柜派人送来便是。”

    兰珮莹便把昨日在丰国公府里发生的事情跟安逸说了一遍,末了,她嘴巴嘟起来些:“我不喜欢那个桑舒婉。”

    安逸毫不犹豫道:“你放心,但凡你不喜欢的人,就算讨人喜欢,我也绝不喜欢。”

    兰珮莹脸色微微泛白,口气也发苦:“昨天小娘子们在一起,都聊些胭脂水粉花样子,唯独她,张口闭口都是天下苍生,国家大计,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将来要当皇后似的。”

    兰珮莹记得,她做了皇后没多久,谢萧舟便把桑舒婉抬进宫中,封了贵妃,论下来,两人一个为妻,一个为妾,在同个屋檐下过了十年。

    上辈子那场火的真相到底如何,兰珮莹不知道。

    同在泰极宫的十年间,兰珮莹和桑舒婉直接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最初的时候,谢萧舟的冷漠让兰珮莹心碎至极,根本没有心思摆正宫娘娘的谱,到后来,桑舒婉统领六宫,坤宁宫越来越像冷宫。

    上一世的兰珮莹一心一意扑在谢萧舟身上,像中邪了一样爱恋他,别的人别的事,她统统不关心,就算真有人害她,她也说不出来。

    不过,就算桑舒婉没做过坏事,兰珮莹也觉得桑舒婉不是个好人。

    她的伤口或许不是桑舒婉给的,但是伤口上的盐都是这个女人洒的。

    安逸越听越觉得,桑舒婉这个名字,听起来十分耳熟。

    她眼珠子转了几转,努力从郑妈妈和书香、墨韵这段时间讲给她听的,京城豪门世家的信息中找出了这个叫桑舒婉的人。

    “原来你说的是那位京华第一美人,我听说她是孝穆先皇后定下的太子妃,确实将来要当皇后的。”

    兰珮莹本来神情凝重,听到安逸这样说,竟豁然开朗,她重重一拍桌子,咬着满口漂亮的小银牙冷笑:“你说的太对了,她就应该是太子妃,就应该母仪天下,这一切一切都该是她的!”

    那个无情狠心的男人本来应该是桑舒婉的,那冷冰冰的皇后之位也应该是桑舒婉的。

    兰珮莹觉得自己上辈子吃亏就吃在了姻缘上,不是自己的东西拿了,果然不会有好下场。

    这辈子,谢萧舟的皇后,必须是桑舒婉。

    *

    兰珮莹去了玉容坊,先让玉容坊的余掌柜拿出些新出的胭脂,用锦盒包了几十套。

    她又细细地选了些别的胭脂水粉头油之类的东西,估摸着蒋如兰会喜欢,另外装了一大盒。

    兰珮莹交待余掌柜道:“我记不得昨日都是那些府里的小娘子去了,你叫个稳妥人先送一份给都察院蒋御史家的千金蒋如兰,再请她告诉一下,剩余的都是哪些人家。”

    安逸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她坐在沿街的窗边,托着腮看着外面发呆,一个呵欠连着一个呵欠。

    正在百无聊奈之下,听见骏马嘶鸣,一辆马车停在了路边,车夫抱着踏凳过来,小厮掀开帘子,伺候里面的人下车。

    安逸随意地看过去,忽然眼睛发直,激动地直拍大腿:“阿莹快来,快来看下面这个小哥儿,我可算懂了你们汉人说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是什么意思了。”

    她趴在窗框上,恨不得整个身子都弹出去,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之后,略微惋惜道:“脸嫩生生的,嘴粉嘟嘟的,这模样好看是好看,就是略微少点阳刚之气,不符合我的要求。”

    兰珮莹听她说得起劲儿,好奇地靠过来,顺着安逸的目光看下去。

    马车边站着一位公子,应该是刚从车里下来,穿一件浅橘色圆领大袖襕衫,用淡灰色素锦包边,领口是一圈儿银线绣出的海水波浪,胸前绣着仙鹤云松图,腰间随意束着一根丝绦,果然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兰珮莹只看了一眼便嘴角扬起:“我认识他。”

    安逸瞪圆了眼睛:“你怎么认识的。”

    “他便是丰国公的小公爷,我昨日去赴宴见过的。”

    外头响起一阵小二蹬蹬上楼的声音,他在门外隔着布帘子对余掌柜的打了个千儿道:“外头有位公子求见郡主,请掌柜的示下,小的们该怎么回话。”

    余掌柜看着兰珮莹,东家的事,他可做不了主。

    安逸猛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咦?他来见你做什么?”

    兰珮莹点点头:“可见一见,余掌柜去请。”

    然后才对安逸解释道:“这人昨日帮了我大忙,既然遇到了,于情于理都该我主动上前打个招呼的,现在人家来见,若是避而不见,未免过于失礼。”

    桑景泽就在楼梯下等着,很快上了楼掀开门帘进来,含笑拱手作揖,嗓音清润:“明郡主金安。”

    兰珮莹福身回了半礼:“小公爷安好。”

    桑景泽俊秀的眸中闪过一丝意外:“郡主怎知道是在下,那日我到的时候郡主已经晕了,我方才还担心贸然求见,郡主不认得我。”

    安逸原本一直在好奇地打量这位芝兰玉树的贵公子,闻言歪头看向兰珮莹。

    兰珮莹微不可查地迟疑了下,这个问题让她有点难回答,她昨天确实没看清桑景泽的容貌,她那时候眼睛已经模糊了,她只依稀听见他说了几句话。

    她现在能认出他,其实是她上辈子见过他几次的缘由。

    兰珮莹很快找到一个理由搪塞,微笑着解惑:“我能记得小公爷的声音。”

    桑景泽眉宇间满是受宠若惊的神色:“郡主有心了。”

    安逸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她又反过来追问桑景泽:“小公爷,你刚才跟小二说要求见郡主,那你怎么知道我家郡主在这里?”

    桑景泽玉色的面庞微红:“说来惭愧,郡主去过我家,我认得郡主的马车,方才我进玉容坊的时候看见了,所以我猜想……”

    其实他本来是要去玉容坊隔壁那家,叫碧玉妆的,也是京城里闻名遐迩的胭脂水粉铺子,出来时桑舒婉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走错了。

    可是桑景泽一下来就注意到了兰珮莹的马车停在玉容坊门前的车马棚子里,不知怎么的,腿就不听使唤地带着他走进来了。

    “小公爷也有心了,”兰佩莹又福身行礼,这次行了全礼:“多谢小公爷昨日出手相救。”

    桑景泽腼腆起来,轻轻地摇头:“只是随手之劳而已,不敢当郡主一谢。”

    兰珮莹再次郑重道谢:“对小公爷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是大大的恩情。”

    昨晚的事情安逸已经听兰珮莹说了,当时就把安逸吓得不轻。

    北方的冬天这么冷,天天待在暖阁里都冷得受不了,若是昨晚兰珮莹真掉下冰湖去,大病一场都是轻的,不死也得脱层皮。

    她也严肃起来:“不仅要谢,而且一定要报答的。这家玉容坊是明王府的产业,小公爷看中了店里什么东西,只管拿,不要银子。”

    桑景泽对安逸温和地笑了笑:“这位姑娘是?”

    兰珮莹道:“方才忘了为小公爷介绍,这位是我府上的表姑娘,安逸。”

    桑景泽略一沉吟:“可是安之若素的安,逸兴遄飞的逸?”

    “大约是吧。”安逸点头,有点纳闷,这小公爷方才说了什么跟什么,她不太明白。

    桑景泽笑了:“安表姑娘人如其名,果然豪爽,但是岂有买东西不付账的道理,再说今日也并不是我付账。”

    他把今日的来意说了,原来他是受了三妹桑舒婉之托,前来选一些胭脂水粉,送给她的闺阁手帕交作为新年贺礼。

    桑景泽谦恭道:“只是在下一个男子,哪里懂得这些用物,还请郡主施以援手。”

    兰珮莹便命余掌柜按照桑舒婉的要求,把玉容坊里最受小娘子们欢迎的,上好的胭脂水粉唇脂都拿了来,陪着桑景泽选了一选。

    饶是如此,桑景泽还是被那些胭脂口唇脂的颜色弄得晕头转向,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

    “今天多亏了郡主在这里,不然我可就太为难了。”

    兰珮莹抿嘴浅笑:“对我来说,这些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桑景泽会心一笑,看着眼前佳人美腻的容颜,他的面色渐渐又染上一层薄红,矜持道:“不知不觉天色渐晚,郡主若是不嫌弃,不知能否赏光一起用晚膳。”

    兰珮莹本就琢磨着该如何还这份人情,便顺势道:“小公爷客气了,怎能让小公爷破费,你又是救了我,又是帮衬玉容坊的生意,本该我请小公爷吃一顿酒才对。”

    欠人情,可比欠人钱难过多了。

    桑景泽帮了那么大的忙,按理,兰珮莹都该备一份厚礼登门道谢的,可是昨晚的事情不宜张扬,兰珮莹也只好折中一下,请桑景泽吃一顿饭,表示感谢了。

    桑景泽似乎是猜到兰珮莹心中所想,彬彬有礼地应下了:“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兰珮莹派人去将躲在厢房打盹儿的安逸叫来,又让余掌柜给她换了辆寻常富户人家常用的,丝毫不引人注目的马车,从后门驶出去。

    兰珮莹的马车在前,丰国公府的马车在后,汇入了京城的车流里。

    行了不到片刻,便来到一座酒楼前,酒楼足有五层高,高大的彩楼欢门上挂着酒旗帷帐,在风里热闹的招摇着,酒门正门上挂着的招牌还没有揭幕。

    兰珮莹下了马车:“就是这里了。”

    桑景泽抬头看向门楼:“这是什么地方,好像还没开业,牌匾还蒙着绸子呢。”

    “这是会仙楼,我们家的产业,定下正月初六开业。”安逸一个大步迈进去,找管事的去了。

    兰珮莹伸手向桑景泽做了个请的手势,轻声介绍道:“我这次回京,考虑到一南一北交通不便,就把南疆的产业全都卖掉了,打算在周边安置一些铺子庄子,这会仙楼就是其中一个。”

    桑景泽一进大堂,就被眼前富丽堂皇的装饰惊讶到了:“你这酒楼看起来可够贵的。”

    “只要酒好菜好,再贵的酒楼都会有人来的,你看,贵人们这不就来了么。”

    会仙楼的余掌柜跟在安逸身后,一溜小跑着出来给兰珮莹和桑景泽见礼,打千儿的时候,身上的肉争先恐后跟着颤,脸上笑的眼睛都没了,活脱脱一个弥勒佛。

    他是玉容坊余掌柜的弟弟,大伙都习惯叫他胖鱼,他在南疆的时候就替兰珮莹管着酒楼,产业虽然卖了,人手没散,到了京城盘下合适的地方就重启锣鼓再开张了。

    胖鱼掌柜将兰珮莹和桑景泽让进去,笑眯眯道:“郡主和小公爷不如上三楼吧,三楼比二楼清净些,也不像四楼五楼,爬楼累人。”

    桑景泽道:“悉听尊便。”

    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对谁都有礼貌。

    一路上,每经过一间包间,胖余掌柜便殷勤地为桑景泽介绍,干酒楼的人都眼毒,他一眼看出这个小公爷不是寻常人物,若是能把他侍奉好了,他愿意在交友圈中宣传一二,会仙楼在京城便算是打开了一点局面,生意会好做许多。

    桑景泽惊讶地发现,会仙楼每间包间里的布置都是不同风格,或高贵雅致,或清新怡人,或古朴拙雅,或仙气弥散……

    三人到了一处精致舒适的包间坐定,安逸面带得色地问:“小公爷觉得如何?”

    会仙楼重新开业的事,一直是安逸在张罗的,如今就快大功告成,她心情自然极好。

    桑景泽啜了一口清茶,点头夸赞:“甚好,我家三妹妹一定会喜欢的。”

    胖鱼掌柜搓搓手:“小公爷,敝店的菜单子还没印出来,若是小公爷信得过小人,今晚这个菜色小人看着安排行吗?”

    桑景泽自然无异议。

    会仙楼正在筹备中,尚未开业待客,如今满店的人伺候这一桌客人,上酒上菜都非常快。

    桑景泽发现,会仙楼不仅碗盘碟的造型都与包间内的风格呼应,端上来每一道菜也都做的精致漂亮。

    他惊叹道:“这看起来简直像是仙家神女吃的东西,我家三妹妹一定会喜欢的。”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了,兰珮莹和安逸对视了一眼。

    兰珮莹淡淡客套了一句:“若是能入了三娘子的眼,真是抬举了底下这帮伺候的。”

    胖鱼掌柜又送来了一壶小酒,倒出来酒液是琥珀色的,香气绵密醇厚中隐隐带着清新。

    “小公爷,这是本店新酿的海棠梨香酒,您尝尝。”

    桑景泽饮了一口,给胖鱼竖了个大拇指:“好酒,入口绵柔悠长,我家中也自酿一些仙果酒,和你们店里这果酒简直云泥之别。”

    兰珮莹微笑道:“昨日我有幸尝了府上的仙果酒,是果汁与米酒混酿的,味道十分清甜爽口;这海棠梨香,是以鲜果和香花的汁液,配上白葡萄酒酿制的,故而口味略有些不同。但是各有千秋,小公爷谬赞了。”

    桑景泽又喝了一口,细细地品味着:“白葡萄酒,想必是海货吧。”

    安逸骄傲道:“是海货,我们明王府有自己的一整支船队,货物只供家里的铺子。”

    桑景泽眼睛一亮:“你们府上竟然有船队。”

    他自小到大,连京城都没出过,再看向兰珮莹时,目光里多了几分钦佩:“郡主竟然出过海,这份见识,让许多男儿都自愧不如。”

    兰珮莹失笑,觉得他有些呆:“我家里有船队,但我并没有出过海。”

    桑景泽被这如花的笑颜弄得晃了神,盯着她一瞬不眨地看着。

    被一个年轻男子这般直勾勾看着,兰珮莹耳垂发热,她垂下头,轻咳了一声。

    安逸看看桑景泽,又看看兰珮莹,好笑道:“小公爷,可是醉了?”

    桑景泽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端起酒杯:“没醉没醉,只是觉得这酒甚好,不知我能否带些回家里去,给我的三妹妹尝尝。”

    兰珮莹大方一笑:“难得小公爷有心,我岂有小气的道理。”

    安逸笑眯眯对胖鱼掌柜道:“你前日不是说,酒窖大师傅又调出来一个春桃醉梅,一起拿出来给我们尝尝,再给小公爷装上几瓶带着。”

    几个人出来时,已经是皓月当空。

    会仙楼地处热闹的朱雀大街,毗邻地酒肆茶馆全都热闹非凡。

    经过今晚这一场酒,桑景泽已经预料到,会仙楼酒楼开张时,必定客似云来,上好的包间恐怕要提前几天才能定到。

    他由衷道:“你这酒楼开张之日,一定要给我留个位置,我想要带母亲和三妹妹来尝尝鲜。不,要给我连续留三天才行,我还想带几个知己好友们来见识一下。”

    兰珮莹笑着将一缕在风中轻舞的碎发捋到耳后:“那我先谢过小公爷了,有小公爷的帮衬,会仙楼一定能诸事顺利。”

    双方告别,各自回府去。

    回去的路上,安逸好笑道:“我说他娘唧唧的,你还不信。那脸儿长得唇红齿白的,比女子还美三分,言语之间句句不离姐姐妹妹的,这派头不像长兄,倒像个长姐。”

    兰珮莹抱着南瓜暖手炉,懒懒地倚着软枕坐着:“他是在京城世家里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哥儿,跟你在山野之间见过的男人当然不一样。他虽然外表不够刚强,身为长兄,却能时刻记着爱护家中幼妹,就一条来说,心地颇为不错。”

    安逸瞪大眼睛靠过来:“这么说,你是瞧上他喽?”

    兰珮莹用一根细嫩的手指把她戳回去坐好:“才见两次的人,什么瞧上不瞧上的,我可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是个挺温柔的人。”

    安逸酸溜溜道:“可不是么,瞧瞧他对那个三妹妹的宠爱劲儿,我都嫉妒了,我要有这样一个哥哥多好。”

    “啧,都忘了问了,他三妹妹谁呀?”

    “就是那个京华第一美人,桑舒婉啊。”

    *

    兰珮莹和桑景泽今晚这一餐饭,虽然她已经极其小心,仍然先后有三个人得到了消息。

    当晚谢萧舟就知道了。

    他正在太子府武房内练剑,听暗卫外汇报完消息之后,他一剑将屏风从中间劈开,直面暗卫:“可探到他们说了什么?”

    训练有素的暗卫纹丝不动地跪着,丝毫没有被碎裂的屏风吓住:“探不到,会仙楼未曾开张迎客,难以混进去,会仙楼共有五层,他们在三楼的包间内,从房顶上也听不见。但此事不难,若殿下一定要知道的话,属下去会仙楼绑了伺候的人,一问便知。”

    “不必了。”谢萧舟挥手让暗卫下去。

    会仙楼是兰珮莹的产业,若是绑人硬来,会惊动她。

    上一世兰珮莹进京城几个月后,就成了他的皇后,直到死,她都在他的后宫里,属于他。

    可这一世,她和他同在一片天空下,她却完全在他掌控之外,他再也不是她的谁,这个事实,他只要稍想一想,心就沉痛的难以忍受。

    谢萧舟拎着剑,茫然地在空荡荡的武房中枯站了一会儿。

    他也不说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到底是对还是错,但他管不了也忍不住,眼下,他只想知道跟她有关的一切。

    谢萧舟招来四喜问:“孤让你安排个稳妥的人进明王府,这件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四喜发愁:“殿下,人早已经挑好了,挑了个女暗卫,奔着近身伺候的,可是奴才不知道怎么把人送进去,明王府压根不买奴仆,咱们也不能主动上人家府里去,要求卖身啊。”

    谢萧舟幽黑的眼睛望着跳跃的烛火,缓慢却不容置疑道:“一定要想到办法,她身边必须有孤的人。”

    只有这样,才能看好她,护她周全。

    四喜嗫嚅了一下,委婉地问道:“殿下,你可是因为潘娘子的事,所以格外地……看重明郡主。”

    他跟李福全年龄相近,一向交好,不当值的时候常凑在一处说话而,他听李福全夸赞过兰珮莹多次。

    李福全这位小郡主十分温柔可亲,漂亮的跟天上的仙女下凡,而且一点也没有因为他们是阉人就瞧不起他们。

    李福全说,他自从净身后,人世间的凉薄看得太多,经历得太多了,可他就是感觉得到,明郡主跟他说话时,脸上真诚和气的笑容,是出自真心,并不是因为他是皇帝身边的近侍,才装出来的。

    四喜听了李福全的话,虽然没见过兰珮莹,也天然有了美好的印象,现在一想到殿下因为一个死了许多年的潘娘子,可能会对兰珮莹不利,他有些于心不忍。

    谢萧舟言简意赅道:“不是,孤看重她,不需要任何缘由。”

    他顿了一下,忽然觉得办这件事,对四喜一个小太监来说,确实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便道:“去召东宫詹事张轩,和少詹事崔玉荣来,去花厅说话。。”

    这二人是太子府的官署詹事院的属官,他们都是绝对忠于谢萧舟的人。

    谢萧舟重生以后,着力培养了一批自己的势力,上至朝廷内宫,下至百官府邸,都安插了眼线。

    他是做过十年天子的人,十二岁的身体里其实装着三十岁而立之年的成熟君王,知人用人之事,早已纯熟于心,何况,还有许多前世的记忆协助,这些事便更容易了。

    东宫属官不逢休沐时,就住在太子府里,张轩和崔玉荣很快就到了花厅。

    张轩年纪大些,约莫五十岁左右,崔玉荣正当壮年,两人都是精干利落的能臣,上一世谢萧舟登基后,知道两人的本事,也都重用了他们。

    谢萧舟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等二人抿了第一口茶,才抬起一双幽深不见底的眸子,威严沉稳道:“孤要你们做两件事。第一,安排一个人进明王府,人已经挑好。”

    张轩和崔玉荣互相对视了一眼。

    “第二,密切注意京城一切异动,暗中查探,百官家里有无与北戎人私下来往之事。”

    上一世,就在明年夏天,嘉顺帝会被人刺杀,谢萧舟匆忙登基,政权交迭朝政不稳之际,北地的戎人忽然大举来犯,与平日一击即溃退的骚扰不同,这次北戎有备而来,竟有越过边境直取京城之势,最后大周拼尽全力赢了这场战争,可原本马上就要解甲归田园的定北侯沈侯爷,埋骨北疆了。

    谢萧舟一直怀疑,刺杀他父皇之事,北戎人脱不了干系,北戎觊觎大周已久,只缺一个机会,老天爷不给机会,所以他们就想办法制造了机会。

    张轩和崔玉荣听见谢萧舟交待的第二件事,神情俱是一凛,口称:“遵命。”

    回到住处之后,崔玉荣没有立刻就寝,而是提出要跟张轩手谈一局。

    两人在棋盘便坐下,崔玉荣拿起一粒黑子,执而不下:“张公,你怎么看殿下今晚交待的事。”

    张轩执起一枚白子,淡然落下:“北戎是大周的宿敌,几十年来从未安分过,跟北戎有关的事,没有一件是小事,你我尽心办差便是。”

    崔玉荣眉头蹙起:“我说的是第一件事,殿下似乎对明郡主过分在意了些,怕是要重走今上和潘娘子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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