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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嗣吗?”

    是外公的声音。他在说话前略微一顿,可能在疑惑为什么说话的不是富美。

    “不是。”

    “那你是谁?”

    “成一。”

    “……”

    对面噤声了很久。成一的掌心在不知不觉中渗出汗来,但兵马的声音依旧十分平静。

    “回家了啊。”

    “嗯。”

    “这样啊……你先吃晚饭,吃完后来趟别室。”

    兵马只说了这些,之后没等成一回答就挂了电话。成一长舒了一口气,他为自己的担心感到好笑。我在紧张个什么劲——成一不禁露出苦笑。

    “大小姐打来的?”

    富美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道。

    “不,是外公打来的。”

    “哎呀,是太老爷……”

    “嗯,他让我吃过晚饭后去见他。”

    “太老爷他没生气吧。”

    “嗯,没生气。”

    “是吗?那太老爷肯定已经不再计较和小少爷之间的嫌隙了。”

    “希望是这样吧。”

    成一说完后,富美回到了厨房,她脸上的笑容仿佛在对成一说“放心吧,没关系”。

    这也算是想什么来什么了——成一一边想着,一边回到能将庭院景色尽收眼底的起居室,坐在了沙发上。既然外公说了吃过晚饭再去,那听他的就好。成一觉得自己终于放下了心里的担子。

    成一悠闲地在沙发上摊开身子,将目光向窗外投去。越过茂密的树木,他能望见那栋别室,房顶的瓦片被雾气般的细雨打湿,反射着微弱的光。成一记得那栋别室原本是放置农具的仓房,但打从自己懂事起,那里就已经弃置不用了。大约三年前,变卖了全部商业资产的兵马将其改造成了独居室一样的地方。原本家人们都表示反对——毕竟家里有这么大一栋宅子,再怎么说也不用跑去住什么仓房。但兵马认为,既然不工作,就得找个地方养老。或许正因为他有着这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固执,才能够保持自己的威严。说出口的事就不轻易改变,这也算是一个很能体现兵马其人性格的小插曲了。

    成一一边心不在焉地回忆往事,一边远远地眺望那间别室。这时,他正好瞧见兵马打开房门的身影,成一不由得僵住了身体。

    他不禁感叹外公真的上年纪了。尽管他鹰隼般锐利的眼神与因不苟言笑而始终紧闭的嘴唇还和过去一模一样,但更加光秃的额头与上面深深的皱纹,却令人感到了岁月在他身上所刻下的印记。

    站在别室的入口处,兵马似乎也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这边。

    甚至不清楚外公衰退的视力能否看清自己的脸,但成一还是站起身向着他的方向轻轻弯腰行了一礼。但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看来兵马真的看不清楚这边。

    两人就这样远远地相对而立了片刻,但最终兵马还是稍稍抬头望了望,皱了皱眉头后转过了身子。系在背后的腰带一端,像狗尾草一样在他身后摇晃。接着兵马回到房内,房门也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透过窗户,能看到别室中亮起了灯。与此同时,连接走廊里也亮起了点点灯光。看来外公只是出来看看天色如何。

    “你看,其实老爹也很挂念小成你的。”

    不知从何时起,直嗣出现在了成一身后。

    “知道小成你回来后,估计他也有点紧张,所以才会像那样出来张望。”

    “过去的他是这种招人喜欢的老头来着?”

    成一说完,直嗣笑着坐在了沙发上。

    “是和原来不大一样了。”

    “是吗……原来他可是那种面红耳赤地嚷着,让我再也别进这个家门的老头呢。”

    “我都说过了嘛,老爹身体虚弱以后,意气也明显消磨尽了。照他现在的状态,见到小成后说不定会抱着你哇哇大哭呢。”

    “……怎么可能。”

    “不不不,这可说不准,毕竟他真的变了许多。”

    “这么说来,过去的他的确和舅舅你一样,不是会相信灵媒师的人。”

    “喂喂,就别夹枪带棍挤对我啦……不过也是,过去的老爹的确没有轻信别人的性格。”

    “但现在却把那种灵媒师当成心灵支柱……”

    “是啊,他现在就是这么软弱,没点什么心灵支柱就会觉得心里没底。所以小成,也别再像以前那样和你外公吵了。会发生那件事,我多少也有责任,要是我继承老爹的工作,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些问题……总之,小成你今后就留在家里,好好孝顺孝顺外公吧。”

    “哦。”

    成一望着窗子外的别室,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

    “话说回来小成,工作那边怎样?”

    “还是老样子。”

    “还是像你说的那样,整天在公司研磨透镜吗?”

    “差不多算是吧——”

    “哈哈哈,小成你还蛮悠闲的。简直跟《我是猫》里的寒月一个样儿。”

    直嗣笑了起来,仿佛这件事很好笑一样。虽说被这个整天吊儿郎当的舅舅评价自己“悠闲”会稍微有些窝火,但成一也没多加辩驳。

    成一任职于国内一家重要的光学部件制造厂,隶属公司研发部。公司主要负责制造工业用测距仪与光学实验装置等仪器。

    虽说成一并非如直嗣所说的那样整天在公司里研磨透镜,但刚进入公司那会儿,的确一直在被人支使着做这种活计。以前直嗣问他工作内容时,他嫌细说麻烦,就说自己是在研磨透镜。再加上直嗣也很接受这种说法,后来这个舅舅就真的以为外甥整天在研磨透镜了。实际上成一真正从事的工作是透镜球面像差矫正、测试接合棱镜黏合剂的耐热耐湿度等内容——但他觉得就算自己纠正,直嗣也理解不了,因此就没再多说。

    “但是做那种工作感觉好吗?一般来说……你看,企业研究室这种开发竞争最激烈的地方,不是常常有人在暗中活动吗?小说里常常写到的,商业间谍之类的。”

    “嗯……处理IC或LSI这种集成电路的团队技术含量高,所以也会很忙。但我这边只是负责些不起眼的改良工作,所以不会发生那种事情。”

    “我感觉小成你都快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直嗣依旧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

    “倒是舅舅你那边怎么样?大周日的还赖在这边无所事事真的好吗?”

    照常理来说,画廊的生意在周日是比较忙的。但直嗣对成一微弱的反击不屑一顾。

    “无所谓啦,反正马列维奇展刚刚结束,我这边的活儿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所以就闲着没事干了?”

    “倒也不算闲着没事干,反正就是穷忙活吧。再怎么说,光是银座、日本桥和京桥这三个地方的画廊就有三百八十家。想卖出去货,就得拿出点别人家没有的东西,光是操心这些就已经够忙的了。”

    直嗣是典型的放荡子弟。他在上学时曾经立志成为画家,但与那些上演过无数次的故事一样,他很快对自己的才能丧失信心,于是改行做了画商。但合乎常理地,他依旧没能赚到几个钱。

    “要是做画廊出租,那和做房地产又有什么不一样嘛……就像老爹那样。我们那个小圈子里有自己的规矩,必须要用单独策划的主题画展赚钱才行,所以很辛苦的。”

    “主题画展——?”

    “嗯,小成你之前来我这看过的吧?利尼维奇展。像那次一样的主题活动,每年要是办上八次,那才叫忙到脚打后脑勺呢。”

    “看来你平时还挺忙的喽,那赚到钱了吗?”

    “一般般吧……现在大家已经不怎么关注现代派、抽象派或超现实主义了。店里没有好点的存货,银行也不肯贷款给我……差不多是在负债经营了。但我也不想当那种随便找幅画作让画家签个字就拿出去卖的画商,我想只凭自己的兴趣和审美眼光去做。”

    看来他是打算把这份兴趣活儿继续做下去了。尽管是个让人恨不起来的舅舅,但就是不靠谱的这点让人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