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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章 杰娃归家起波澜

    两人刚踏进孙家小院,屋里屋外一霎时就开了锅。

    哎呀俄的儿!

    正在喂猪的母亲看见孙少杰进院,哐当一声,手里的盆子就扣在了猪食槽上——倒也没有糟蹋。

    随即哎哟一声就带上了哭腔,他爸,他爸,你快来,快出来,呜呜,儿子回来了。

    窑里传来少杰父亲孙玉厚的声音,回来就回来嘛,哪天不回来,激动个啥。

    不是,是少杰啊,是二娃!俄的儿啊老母亲双臂扎煞着,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

    少杰?老天爷啊!

    孙玉厚惊呼,没穿鞋就跌了出来,身后还传来少杰奶奶的连声呼唤,小杰?是小杰啊,快来,快来,让婆看看,让婆看看。

    祖母卧病多年,早就不良于行了,耳朵也背,只是这时不知为啥却听清楚了。

    孙少杰扔掉提包,一步跨过半个院子,及时扶住了父亲,然后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当院,一个头磕在地上。

    爸!妈!你们的杰娃回来了

    瘦小的母亲抱住高大的儿子,泪流满面,嘴里叠声的叫着,哎呀俄的儿!哎呀俄的儿!再也说不出其它。

    孙玉厚已经五十有二了,满脸泪水顺着皱纹直淌,嘴里却在说着老伴儿,哭甚哩?二娃回来哭甚哩

    田润叶突然机灵得很,知机的上前扶住少杰母亲的胳膊,婶儿,快让少杰起来吧,奶奶还在窑里等着呢。

    她每次从县城回来,都会来孙家看老祖母,对这家里的人熟悉得很。

    好,好,二娃起来,快去窑里看看,你婆天天念叨你

    到了窑里,祖母又是一阵心肝肉肉的乱叫,孙少杰手忙脚乱,抱着哄了好一会儿才平息。

    这时的少杰母亲,已经在翻箱倒柜,忙着给儿子张罗迎风的面了

    北村头川台地。

    孙少安挣扎着,刮着东拉河里不多的泥水浇完自留地,天已过午多时了。

    肚子咕咕叫,腿儿直转筋,脸膛晒得黑红但这些他都无暇顾及,脑海里乱腾腾的,全是田润叶的俊秀模样。

    他今年才二十三岁,但孙少安感觉到他已经度过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

    没吃过几顿好饭,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度过一天快活的日子。

    更不能像别人那样可以甜蜜地接受女人的抚爱

    家里光景一烂包,出不起彩礼,没有成家的住处,自然也没有女人跟他,村里同龄的都有孩子了,他连相好的还没有,更不用说结婚了。

    突地喜从天降!

    润叶塞进他手里的纸条,如同一道白亮的耀眼电光,一直在他眼前闪现,照得他头晕目眩,震得他嗡嗡作响!

    他曾幸福地哭,暖流在胸膛里汹涌澎湃;他曾激动的笑,整个世界都仿佛在为他欢庆;他曾感动得天旋地转,觉得自己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但是,激流过去,理智回归,思绪重新回到现实——一切简单而又明白,纵然润叶愿意跟他,他也不敢要。

    这个拿工资的媳妇儿,不是他的。

    阻碍太多了!

    就刚才,田福堂虽然没有表示,但他的态度清楚而又明确:他不同意!

    他和润叶之间,没有一丝的可能。

    自家条件太差,两人差距太明显。如果自私的只顾自己,到头来反而会害了润叶的,那是他无论如何都是不愿看到的。

    虽然前些日子二娃捎回了不少钱,可那是二娃的钱!

    是国家发给少杰安家的本钱,是弟弟用命换来的,他怎么可以用呢?

    再说了,弟弟也二十一岁了,他也到了要娶婆姨的年龄。

    所以,从县城一回来,他就躲了。

    纵然润叶三一回五一回的托弟弟少平捎信,他就是不见。前几次润叶回来找他,他躲在山里都没敢回家。

    只是,他实在是没有想到,纵然千般躲,润叶还是百折不挠的找上了他。

    唉,这可咋办呢?

    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孙少安回到家里,随即,他就惊呆了。

    天呐!

    黄原母亲显灵!

    孙少杰,那个比他还要壮实的弟弟,正嬉笑着看他走进院子。

    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如来佛祖,俄滴个亲娘呀!

    这是做梦了吧?

    还有那斜倚着窑门,满脸晕红看着他的润叶——刚被她爸叫走,怎又回来了?还直接到了家里

    她咋这样大胆了呀!

    孙少安头疼极了。

    哥,俄回来了!

    孙少安放下挑担,回回来好,回来好

    哥,润叶姐俄给你带回来了,你可不能再欺负她。孙少杰调侃大哥,俄觉得吧,有个嫂子还是不错的,你要是不愿要,俄可是抢了啊。

    旁边,田润叶气得直跺脚,于是,小账本上又给孙少杰记上了一笔。

    孙少安自动忽略弟弟的一贯不正经,在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一丝希冀。

    莫不是弟弟有办法?

    想着他曾经辉煌的过去,想着他仿佛无所不能的本事,那丝希冀突然变大,突然之间变得似乎触手可及。

    真的有办法?

    孙少安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或许,少杰没有肯定,他开始给大哥猛灌鸡汤,关键在你自己!

    只要你想,只要你不再逃避,只要你肯改变自己,这个媳妇儿,你是可以抱回自己窑里的,没人能够拦阻。

    少安颓然。

    他很想说,俄想,俄不逃避,俄愿改变自己。

    可他不能啊!

    就这光景,咋改变嘛!

    已经当了近六年队长的他,早已经不再幼稚。

    他很清楚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

    那就是——遥不可及!

    旁的不讲,只说结婚住的窑。

    窑在哪里呢?

    全家上下只有一口窑,自己还在旁边挖出的土窝窝里暂时栖身哩。

    少杰这次回来,住都是大问题。

    再说吧,这事先不急,咱先说说你回来的事。

    奶奶的糕点父亲的烟锅母亲的头巾兰花的皮鞋少安的衣服

    妹妹兰香的最多,钢笔日记本书包连衣裙要说还是最偏心润叶,除了已经穿脚上的皮鞋,还有一整套带妆盒的高级化妆品和一件连衣裙。

    最贵重的是给少安的一对手表。

    没错,是一对。

    孙少平和金波也各得了一块。

    这趟出去挣钱了嘛!

    礼物流水般的从提包里拿出,然后一一分给了它们各自的主人。

    主人不在场的,被母亲暂时收起。

    妈,这两包是给金秀和金波的,是按照兰香和少平的例备下的东西,你也替他们收起吧,转天带给他们。

    自六零年孙少杰二爸结婚单过,他们一家人就搬出了田家圪崂,借住在金家的窑洞里。

    这一住就是两年多。

    至今,少平兄妹还住在金家呢。

    孙少杰这次回来,看样子,也少不得还要再麻烦他们家一段时间。

    这多年以来,孙家多得金家帮衬,两家也算是通家之好了。孙少杰一贯把金波兄妹当做自己的弟弟妹妹看待,跟少平兰香没区别。

    母亲高兴的说道:应当的,还是二娃想得周到。

    俊海叔和婶儿的俄没敢准备,不过,俄弄了一些布料,一两天带回来,妈你就看着给吧。另外,俄还托战友给婆订了一个轮椅,可以推着在院子里走的那种,过几天就到了。

    孙玉厚虽然乐呵,但嘴里却埋怨起来,净乱花钱,买这多东西,得多少钱呐!还有你说的那什么轮椅,是带轮子的椅子?肯定也很贵吧。

    不算贵。孙少杰解释道:有了那东西,婆就可以常在院里村里转转,晒晒太阳什么的,对身体也有好处。

    至于钱,爸你莫担心。

    先前不是已经让少平带回来了一些嘛,都是给家里花用的。

    孙玉厚点头。

    他起身到后窑掌的那个小粮食囤里取出个纸包,打开摆到炕桌上。

    硬扎扎新铮铮,带着银行标记的全新钞票,十元一张,每扎一百,整整五扎,泛着油墨的香气。

    场面极为震撼!

    这之前,孙家窑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钱,但今天,现在,就这样摆在了所有人眼前。

    窑里变得一下子鸦雀无声,都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

    田润叶在小账本上悄悄画着。

    没想到二娃子攒了这么多家当,怪不得先前少平说他有很多,孙二娃藏得挺严实啊,看来以后找媳妇儿不难,要不要现在就给他留意一下?

    她还没有进孙家呢,就提前操起了大嫂的心。

    二娃,爸想了,这是国家发给你你立业的钱,家里不能要,还是要用在你自己身上——家里光景已经这样了,早一天晚一天,不着急。

    孙少杰摇头,这就是给家里的,俄还有呢,够自己用了。

    你怎这么多钱,国家发的也没有这么多啊?孙少安突然问。

    孙少杰看了大哥一眼。

    心说这是不放心偷偷打听了,于是便把早就准备好的理由娓娓道来。

    俄刚入伍时津贴是六元。

    第二年升班长是八元,第三年做了排长,算是干部了,有五十二元。

    一分钱没花,当时全寄回来了。

    孙玉厚点头,是哩,大多还了家里的账,还用了一些给你婆瞧病,也差不多快花完了

    其实是早就花完了。

    孙玉厚老汉早年幺生灵倒是挣了十几块钢洋,不过大多给弟弟上学花用了。

    后来孙玉亭耐不住辛劳,不争气的从钢厂跑回来,孙玉厚的这笔投资算是彻底失败,不但血本无归,为了给弟弟找婆姨,家里还塌了一河滩的账。

    六零年到现在,办婚事箍窑孩子上学人情走动生活花用加上老人卧病,年年还旧借新,十几年来家里年年挣的没有花的多。账滚账的,塌下的窟窿一年比一年大。

    庙坪山依然像他年轻时一样,没高一尺,也没低一尺。孙玉厚却已经从壮年熬成了老汉,也更无能了

    创业难啊!

    纵然拼尽全力,家业没能创立起来不说,孙家的光景还一年不如一年,多年来塌下的烂账,那窟窿根本不是六七百块钱可以补得住的。

    爸,钱寄家来,就是让花的。

    孙少杰觉出了父亲话里的意思,但也没过多解释,只一句话带过。

    后来,俄出了任务,在外面没办法寄钱,这就是后来这几年的津贴。

    加上复员费,差不多全在这里了。

    至于这么多,是因为那任务出了国,另外有特殊补贴,所以,都是正当的钱。爸,你收起吧。

    孙玉厚不为所动。

    娃啊,家里不比队伍上,你既回来,用钱的地方多哩

    让爸来说,这些钱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拿命拼来的,要攒着给你自己娶婆姨。家里有你大哥在,爸也没老到干不动,还可以挣工分,能熬得住。

    孙少杰继续说着自己的理由。

    爸,俄也是家里一分子,要做贡献哩,难不成大哥挣的钱是钱,俄挣的就不是?没这个道理嘛!

    即使轮着也该俄上了。

    爸,以后家里有大哥和俄,您劳动了一辈子,该歇下享福了。

    还有。

    俄其实分有工作哩,就在县里贸易经理部上班,以后国家给开工资,每月有八九十元哩,您甭担心。

    桌上这些都是特意给家里留的。

    马上大哥还要娶婆姨,润叶姐嫁过来,也要有住的地方才行。

    所以,咱家还是先把窑箍了吧。

    孙少安和田润叶的事在孙家被正式的提出来挑明了说,这还是第一次。

    田润叶红着脸,低着头,装模作样的给奶奶梳头,硬是赖在一旁不走。

    胆子之大,前所未有!

    孙玉厚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不成哩。

    娃是好娃,但是太好了,孙家没有这个好命!

    可二娃这么说,想来有他的道理。

    孙玉厚想起大儿子为家里的付出,禁不住有些心软,那爸就先收着。

    孙玉厚颤着手,小心收起炕桌上的钱,润叶是个好女娃,但你哥这事

    难哩!

    咱家这样的烂包,穷得已经像一个破筛子,到处是窟窿眼,别害了人家润叶。唉你们大了,自己拿主意吧。

    孙玉厚已经发现,二娃不一样了。

    自己给家里培养光宗耀祖人物的愿望,怕是要实现了。

    所以,在少安与润叶的事情上,他难得的改变了主意,第一次松了口。

    孙少杰给田润叶使了一个眼色,拉着大哥来到了院子里。

    杏树上,满树金黄;杏树下,兄弟俩坐在石碾子上,说起了润叶的事

    :四千字大章,情节连着,就不分章了,索性一起发出来了,期望能多点推荐,多点追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