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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水至清无鱼*空袭

    林自在总要去戏楼交稿,所以她就趁机和邱鹿鸣争取了出去买米买菜的任务,邱鹿鸣当然不乐意,但林自在十分坚持的事,她最后还是会妥协。

    林自在经常到集市去逛一逛,打听一下米价菜价,有时在摊位上买点东西做个样子,背回宿舍的却是空间里拿出的粮食青菜。

    青杏空间只是个空间,并无时间流速,当初放进的包子,连温度都没变化。

    邱鹿鸣每天跑警报都捡回来一些干柴,晚上在铁皮炉子上熬点粥,或者做点旮瘩汤喝。两人从不在宿舍吃,她们不想惹得其他人垂涎,也没能力分大家一杯羹。

    后来,女生宿舍陆续也出现了几个像她们俩一样的饭搭子,几个人凑在一起,偶尔打打牙祭,有的还来借她们的铁皮炉子和瓦罐,邱鹿鸣都大方地借给她们。

    这天,林自在照例去集市,路上遇到一个眼熟的女人,垂目想了一下,居然是梅先生的夫人韩女士,她正挎着一个竹筐,到冠生园点心铺去寄卖点心。

    看到韩女士挎着空竹筐出来,林自在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眼皮都不敢抬一下,火速离开。

    校长家也揭不开锅了吗?

    她的心里好难受。

    低头走了一段路,到了集市,好一会儿她都没心思问价,忽然,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林自在条件反射的就想躲开,忽然站住,不对,这不是老师。她回头,看到了戏楼给单身教师们做饭的厨子老陈,几个摊主都捧着他拉生意,老陈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后来,林自在又遇到老陈几次,她渐渐觉出不对来,又暗暗跟踪了几次,心下有了计较,就果断去金先生那里举报了老陈,说他谎报价格,克扣斤两,还把抄写下来的摊位和摊主情况拿给金先生看。

    金先生听了却只是笑笑,也不看那张纸,一付并不打算追究的样子,笑着说:“我说小陈啊,你怎么还挑剔起老陈了?。”

    林自在眨眨眼睛,扯了一下嘴角,觉得自己尽到学生的责任就好了。

    回到宿舍,心中还是有些忿忿,忍不住与邱鹿鸣分享,邱鹿鸣想了一下分析道:金先生是不是很爱吃那人做的饭菜?

    林自在回忆了一下,好像是的。

    邱鹿鸣拉林自在坐下,语重心长,“哪一家的采买都免不了这样的事,换了这个,下一个也会如此,何况现在这样艰难,那厨子养家怕也是不易,金先生一定不忍心让他没了工作的。”

    林自在连连点头,记忆被触发,记起罗女官就曾这样教导过她和邱鹿鸣,说水至清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做人不可对下人太过苛刻因小失大云云......记忆终归是记忆,不是亲历,印象并不深刻,反倒是邱鹿鸣说起来头头是道。

    当晚,她仔细梳理了一番大长公主的记忆,尤其提炼出罗女官教导的事情来,仔细揣摩了一遍,觉得受益匪浅,虽有些观点她无论如何不能认可,大部分都是默默记下了的。

    ——可惜这反射弧也太大了,罗女官的苦心,要过一千年才能被她心心念念照顾的大长公主所理解。

    *****

    春城人跑警报都成了家常便饭,飞机来不来大家都往城外跑一趟,林自在和邱鹿鸣都黑了几个色号,但她们也都习惯了,每天十多里走一遍,身体都强壮了不少。

    她也习惯了在郊外读书,偶尔还画几幅速写。在上一周,金先生的书稿全部完成了,她为期八个月的助手工作也结束了,外快也没有了。

    金先生对她的工作十分满意,说留心着,再推荐她给其他有需要的教授。

    林自在也不抱多大期望,如今能付得起助手薪酬的教授已经不多了,连校长夫人都要做糕点贴补家用了呢。

    她时不时还是会想起刀齐风,有时校门口停着一辆轿车,她就会特别多看两眼,报纸上提到某处机场被炸毁,或者航校受损迁移的消息,她也要都读上几遍。

    刀齐风和梁玉城都再没出现过,想来是在紧张的培训之中吧。

    林自在恋爱过,明白那次见面不过是刹那悸动罢了,人的一生不知要心动多少次,未必每次都要有个结果。

    她从不强求任何事情。

    林自在忽然发现,似乎刀玉兰一次也没有跑过警报,于是留心起来,原来一下课,就会有轿车或军车来接走她,林自在分析,他们这样的家庭,必然是有防空洞的,或许还是家具齐全、应有尽有那种的呢。

    林自在看了一眼背着书包朝大门而去的刀玉兰,转身和邱鹿鸣一起朝后门走去。就见一个叫罗岚的女生在路口拐向了宿舍,邱鹿鸣说:“她从来不跑警报,每次都在宿舍看书。还趁着人少,去水房打热水洗头擦澡。”

    “她胆子可真大!”

    飞机轰炸春城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但炸弹还真的没落到联大过,这段时间以来,抱着侥幸心理不跑警报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林自在却不能偷懒,因为邱鹿鸣坚决不同意。

    ——有很多邱鹿鸣坚持的事情,她也是拗不过的。

    出城的路,已经被学生们踩得宽了许多,三三两两的男女老师学生,以各自不同的速度向山里走去。

    师生们的服装早不如第一年那般光鲜,男同学从前还有些西装革履的,也有效仿金先生穿麂皮夹克的,现在都没了,变成了蓝布衫和长裤,并且基本都打了补丁。

    林自在和邱鹿鸣也有一年没做新衣服了,虽然可以在乡下村民手里买些便宜的土布,但两人商量了一下,未来物价还得继续上涨,不如省下钱来买食物,衣服还是穿旧的吧。

    比起同班那位从到春城就一年四季穿一身衣服的男生,她们已经好很多了。

    林自在的牛仔裤,已经洗得发白,衬衫袖口也磨起飞边,被邱鹿鸣拆了后将布料翻过来,重新缝合,这才美观了。

    总在树林里穿行,难免衣服会被刮破,邱鹿鸣也都巧妙的缝补,细心绣一片叶子或花朵遮掩。不像有的男生,找根细麻绳,将破洞系上打个疙瘩了事。

    王安仁拿着破洞的衣服来求救,邱鹿鸣却说非亲非故的不肯给他缝补,最后王安仁百般恳求,邱鹿鸣收了他一角钱,才勉强答应下来。

    缺衣少食,每天跑警报,这样艰苦的条件,还是有大半学生刻苦做学问,不肯松懈半分,即便在空袭频繁的时期,也完成了《云省矿产普查报告》、《中国植物志云省篇》等众多作品。

    这种精神,让林自在感动和羞惭。——她学习并不用功,只为拿奖学金改善生活。

    还有一部分同学积极投身学生运动,也一小部分是为了拿个好文凭做嫁妆。

    再有几个头脑灵活的学生,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做起了生意,卖一些丝袜口红,能买得起的女生实在少了,就卖给文林街上的舞女。

    两个南洋来的学生,家境良好,见多识广,大手笔在文林街租了个二楼店面,开了一家咖啡馆,林自在路过两次,闻到馥郁的咖啡香味,禁不住叹息,邱鹿鸣嫌弃地唔了一声,说:“什么味啊?”

    林自在没钱光顾,也不好意思上楼参观,所以也就不知道客人多寡,他们到底赚不赚钱。

    林自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着,邱鹿鸣扯了扯她的手,把她拉到大路左边,林自在也不回头,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果然,没多会儿,吴先生拄着一根棍子,直直地大步走过去,一路走,一路用他的棍子扒拉前面挡路的男学生,时不时还要纠正某人的走路姿势,他就是这样,在食堂看到吃饭不雅的,也要当场指出,直训得那人再也没胃口吃饭为止。

    今天的气温很舒适,林自在和邱鹿鸣坐在防空沟里,听一个叫侯启华的男生做“防空常识学术报告”,周围围着许多学生,大家手里都拿着书本,有一搭无一搭地听侯启华大谈特谈。

    侯同学是航校淘汰的学生,现在到联大来读哲学,他大力抨击国民政府早年不够重视空军,导致如今处处受人掣肘的局面,最后拿出几份手写的纸张来,兜售防空秘籍。

    忽然,巨大的爆炸声传来,大家都站起来,看着城里的方向。

    虽然警报天天跑,但飞机并不是天天来的。

    四天前刚轰炸过,今天又来 ,爆炸声听起来很近,持续的时间也更久,大家都没了看书的心思,悬着一颗心,熬到日头西斜飞机飞走,都迅速返回学校。

    没进城已经闻到硝烟味,远远就看到校园里冒着黑烟,走近了,入目的是惨烈的场面,文林街和联大的宿舍区均已成为一片瓦砾,到处是残垣断壁和炮弹坑,一些倒塌的房梁冒着青烟,有几间宿舍,更像是酥掉的饼干一样,摊在地上。

    有学生呻吟着,举起手求救。

    傻掉的学生们这才醒悟过来,马上投入救援。

    邱鹿鸣忽然喊了一声“罗岚!”,就朝着隔壁宿舍跑去,那是罗岚所住宿舍,她的舍友也都跟着跑过去。宿舍已经完全坍塌,毫无生息。

    邱鹿鸣大喊罗岚的名字,舍友也跟着喊,可惜没有半点回应。

    大家开始抬木头,扒拉瓦砾,有女生开始哭泣。

    刀玉兰听说学校被炸,也赶来了,看到学校的惨状,她命令一直跟随的士兵回去取了发电机和探照灯来,还调了一个排的士兵来搜救。

    直到第二天天亮,终于清理完,师范学院那边的教室和教工家属区全部被炸毁,伤亡不清楚,这边新校区宿舍被炸毁大半,十五名心存侥幸没跑警报的学生,四人死亡,七人受伤。

    这四个人里面,就有唯一的女生罗岚,她是被房梁和墙壁压死的。

    林自在参与了搜救,当罗岚的尸体被刨出时,她看到她的短发上都是泥,想必是刚从水房洗完头发回来,就遭遇轰炸。

    心有余悸的四个幸存者,像祥林嫂一样,逢人就讲炮弹的巨大声响几乎震得他们耳聋,讲述他们眼睁睁看着前面的房屋倒塌,一根木头擦着耳朵飞过去......

    ——再没人敢不跑警报了。

    教师住宅区也损失惨重,有位费先生家房屋尽毁,幸运的是他从中居然刨出了翻译文稿,费先生攥着稿件,仰头大笑,笑着笑着又满脸眼泪。

    有位教授,跑警报必带的是一个小箱子,里面装满昔日女友的情书。

    金先生跑警报带的是他刚刚完成的书稿,装在一个公文包里,他不喜欢跟人群挤到一起,独自去了一个小山头,由于这次轰炸的时间比较长,他就将公文包放到地上,自己坐在上面,等着轰炸过去。

    轰炸终于结束,他起身就走,完全忘记屁股底下坐的是自己这几年的心血。

    回去就听说校舍被炸,他跑去学校跟着搜救,等想起自己的手稿,已经是半夜,他打着手电筒连夜上山,已经找不到公文包的影子。

    金先生急得病倒了。

    林自在听说,去戏楼探望金先生。

    金先生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又像是忽然记起她是谁一样,勉力坐起来,捶胸痛悔,“小陈啊,我太大意了,太大意了!我的书稿一张也没留下啊!”

    林自在安慰他,“不着急先生,您不是还有草稿吗?我再誊写一遍就是。”

    金先生的脸更苦了,“我有了誊好的稿子,哪还留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草稿?早被老陈捡回去做了草纸!呐,也就最后这几张了!”说完把林自在最后交还的几张稿纸在她面前抖了抖。

    林自在稍作沉吟,“金先生,您再给我几本稿纸,我再写给您!”

    “我现在根本扎不下心思来写,你誊写什么啊......啊?你是说,你是说你能默写?”

    林自在点点头,心里有些得意,“先生,您修改了多少遍,我就抄写了多少遍,怎么也是有些印象的,我先默出来,您在此基础上,再重新整理一遍,总归要容易许多。”

    “啊哈!”金先生乐得大叫一声,情不自禁伸出双臂,上前两步使劲拥抱了林自在一下,“呀呀呀,小陈你就是上帝和老天爷派下来帮助我的天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