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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爱情五等论

    没有生活目标的林自在,竟然被金先生力荐留校成为助教,她心里有些惭愧,觉得自己除去会默书背书,就像林秀娥说的,根本没什么天分,但她喜欢联大的氛围,也因生活所迫,就厚着脸皮应下了。

    她庆幸自己并不需要直接教学,只是辅助教授工作,批批作业打打杂而已。

    助教的工资是一百元,随着工龄增长,每年会增加10元钱,额外还有一些福利和购物补贴。这要放在她们刚到春城时,能美掉她的大牙,可现在,一百块,连个温饱也做不到。

    邱鹿鸣不愿林自在工作,劝她不如再读个研究生。

    林自在捏捏她的脸,“鹿鸣,你当我是谁啊,还读研,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坐在家里等着天上掉馅饼?或者天天走路都可以捡到金子?”

    ——你当我是谁啊!

    邱鹿鸣脑子嗡嗡作响:我当你是大长公主啊,你身上的气味就是大长公主啊!

    她握住林自在的手,郑重说:“你去读研究生,不要工作!我养你!”

    林自在没想到第一个跟她说要养她的,竟然是个女的。

    知道邱鹿鸣多半还活在从前的思维里,又捏捏她另一边脸颊,“傻丫头!”

    邱鹿鸣认真思考了一下,又说:“要不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就不用辛苦劳作了!”

    在大长公主的时代,女子最好的归宿是嫁个好人家,锦衣玉食,一辈子不必工作,在林自在的时代,女人最大的本钱是有工作能力,能养活自己。

    这个观念差异,隔着一千年的时间,邱鹿鸣无法跨越,林自在也不能完全认同。

    林自在笑,“好人家都要门当户对,你让我去做姨太太吗?”

    “不行!”邱鹿鸣立刻否定。田佩芝刚毕业就找了个买办飞快嫁了,任谁劝都不听,听说那人比她大了十几岁,沦陷区那边还有个原配太太,好好的大学生,这不是作贱自己么。

    算了,宁可辛苦劳作也不能给人做小。

    邱鹿鸣一拍大腿,“有了!我去做个女厨子,赚得准保多一些,还能给你带些吃食回来!”

    林自在摇摇头,“鹿鸣,你这两年手就没停过,除了做针线,还做饭,洗衣,拾柴,采野菜。......你有多大的心结,也该解开了吧!”

    解不开。

    邱鹿鸣因为上辈子自己去了一趟嫁妆庄子,回来大长公主就薨了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她眼圈一红,“我不苦。”

    “我必须和其他人一样去工作,我也有能力工作。鹿鸣,你迟早要结婚嫁人的,我不能靠你养一辈子。”

    “我不嫁!”邱鹿鸣说得斩钉截铁。

    林自在上手在她脸上揉了揉,“我不信。”

    邱鹿鸣委屈地冲着揉完脸就走的林自在喊:“我说真的呢!”

    林自在但凡坚持的事,邱鹿鸣最终还是无法的。

    她自然是去工作了,成为陈先生的助教,学生们都叫她小陈老师。

    林自在中学时,最不愿学的就是近代史,大学去图书馆,手指拂过相关书籍,就掠过去,抽出其他书籍。

    唯有关于陈先生的书,读了一本,那是因为先生的名字读音,与人发生争执,才打赌去图书馆借了一本,然后直接怼到那男生鼻子上,“看看!人家本人都说了念que!人家先祖是客家人,客家话就发这个音!就好比贾平凹就读wa,不能读ao是一个道理!”

    那男生是林自在除了前男友外,为数不多较为相熟的同学,他们曾经一起给手机店扮过气模人、发过宣传单,这人长得不出奇,林自在说他长得像兵马俑,他也点头。这次也一样不恼,嘿嘿笑着点头认输去买奶茶。

    林自在要去还书,男生说:“借都借了,你不看看吗?”

    “哦,也好。”林自在一边喝奶茶,一边飞快地刷刷刷翻了一遍,翻完扔给男生让他帮忙还书,自己捧着奶茶先走了。

    林自在在联大没有上过陈先生的课,因为他前两年就被牛津大学聘为汉学教授,却因战乱耽搁在香江,就在香江大学任教了,后来香江也被倭寇占领,他拒绝了倭寇的高薪邀请,返回内地。

    记得书上明确说陈先生是去了桂林任教,可现在他却带着妻女回到了春城,林自在不认为自己记错了,那一定就是写书的人出错,或者,是历史发生了改变。

    又或者,这里根本就不是那个时空?

    联大女教师少,女教师的单身宿舍条件就相对好很多,虽然被间隔得很小,但好在都是单间,只是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做饭、洗漱、如厕都要下楼。

    林自在已经非常知足,乐呵呵从七号宿舍搬出去,邱鹿鸣也跟着扮,她不住中学的宿舍,宁可每天多走半小时的路上班,也要跟林自在一起。

    林自在数次察觉她悄悄在自己身上深嗅几下,前世她可不敢这样,就是常年搂着她的衣服改制的帕子睡觉,都捋得抽丝了,还时不时满足地放在鼻端嗅一嗅。

    邱鹿鸣自小失恃,从未得过母爱,只带着母亲遗留的一个肚兜入府,晚上睡觉就搂着肚兜,直到将肚兜揉得稀烂,她看不下去,拿出布料让做个新的,邱鹿鸣却跪下恳求,要她那件穿旧的寝衣。

    这不同于恋物癖,而是一种情感依赖和情感缺失的表现。

    林自在越加可怜邱鹿鸣,两辈子依然没有摆脱对气味的依恋。

    林自在是现代记忆做主导,邱鹿鸣却不同,她从宋代魂穿到民国,完全没有做个独立女性的意识,仍然一心想着怎么尽忠。

    她既然非要跟着,就跟着吧。也许她们真的是缘分未尽吧,罢了,乱世之中,就这样相依为命吧。

    哪一天她又想嫁人了,放她走就是。

    这天邱鹿鸣下班回来,一边接手林自在手上的活计,一边给林自在讲述自己的工作经历,“唉,我还是太年轻,镇不住这些个小丫头......”

    她说话的语气,端着的架子,都与林自在记忆中的罗女官高度重合,邱鹿鸣自小就喜欢罗女官,更喜欢模仿她的言行,觉得教导小丫头很威风。

    现在她如愿了,她在中学负责教授手工、家事以及缝纫课,听她的意思,还捎带脚给女生们指导了走姿坐姿。

    工资还没林自在多,但两人业余都会赚些钱,林自在接些誊抄的活计,每周还教一个女孩弹钢琴。邱鹿鸣跑警报的时候不再做手工了,她会在附近采草药来卖,还在山路上捡过一只银耳坠子,她笑着说,春城的山真好,全是宝贝。她还做了糕点送到点心铺子寄卖,只是为了不与梅夫人争利,总是要送到更远的地方去。

    现在,林自在真的替邱鹿鸣高兴,邱鹿鸣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她有恩必还,有仇必报,一直最想要的就是荣华富贵,儿孙满堂。

    她却不同,两辈子都被人拿捏摆布,从来没有过真正的自由,和自在。

    “静怡你知道吗,我听我同事说,你的陈先生,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几百年都出不来这么博学的一个人!”邱鹿鸣工作才几天,却比从前快乐很多,说起话来,总是眉飞色舞。

    “她们说陈先生年轻时去倭国、美国和欧洲许多国家都留学过,学了十几种语言回来,就连蒙、藏、满和波斯、西夏、突厥文这些都精通,你说这得是什么脑子,能装下那么多知识?他都不睡觉的吗?他还研究魏晋南北朝隋唐历史,还写诗!”

    邱鹿鸣自小最崇拜文官,十三岁时看状元打马游街,就大胆说要嫁个探花郎,就像今年有文采又俊俏的那种。大一些,她明白探花郎是不会娶她这种女官的,沮丧了两天,就很快释然了。

    林自在笑眯眯看她说个不停,她也很崇拜陈先生,她的记忆力或许比陈先生更好,但她第一次见陈先生就仿佛初学围棋的小孩子见到国手那样几乎顶礼膜拜,甚至想从空间抽个本子出来,请他签名。

    陈先生相貌并不出奇,五十多岁了,瘦长脸,头发都立着,戴着一副圆眼镜,视力还不如金先生,如果说沈先生给人至纯至善的感觉,金先生给人洒脱随性的感觉,那陈先生整个人就是朴素真诚,谦和自信的感觉,林自在就想,这,就是学者本色吧。

    其实,她能帮陈先生的不多,甚至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只配批一批学生的作业。那看似凌乱的书桌,陈先生可以马上找到自己想要的书籍和笔记,翻开书,也能准确找到要找的内容。

    陈先生的夫人姓唐,是官宦世家出身,文采斐然,若不是要照顾三个女儿,这些工作大概也是用不上林自在的。

    说起陈先生的妻女,林自在就想起关于爱情五等论的说法,那是陈先生当年在哈佛与吴先生等人聊天提及的,他说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以其人交识有素,而未尝共衾枕者次之,如宝黛及中国未嫁之贞女是也;又次之,则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纪念不忘者,如司棋与潘又安,及中国之寡妇者是也;又次之,则为夫妇终身而无外遇者;最下者,随处结合,唯欲是图,而无所谓情矣。

    说白了,一等爱情是爱情幻想,根本不存在;

    二等爱情是精神恋爱,无关情欲;

    三等爱情是春风一度,终生怀念;

    四等爱情是相守一生,忠贞不渝;

    五等爱情是随便上床,不配称情。

    由此可见,陈先生是很推崇精神恋爱的,果然高智商者,都是天然的忠贞者。有时,他们的忠贞,无关伴侣,仅因自爱,也不会轻易背叛。

    陈先生自己是37岁才与夫人结婚的,两人感情深厚,相守到老,晚年陈先生遭到迫害,夫妻去世的时间仅相隔一月。

    林自在最留意的是,陈先生37岁之前周游列国,他不可能只埋头读书,一个让他心动的女子都没遇到过,他能总结出这样的五等论,到底有没有过第二等或第三等的爱情呢,让人遐想。

    林自在嘿嘿笑两声,不敢亵渎先生,停止了胡思乱想。

    ******

    再次遇到刀齐风,是伴随着飞虎队大获全胜的新闻的。

    那时已经是年底,林自在也工作了近半年,生活虽然不富足,但也过得去,轰炸时有发生,但炸弹再没落在文林街这片了。

    珍珠港事件后的第十二天,倭机再次出现在春城上空,中国空军美国志愿大队即飞虎队,立即起飞24架战斗机迎敌,当场击落三架敌机,随后追击战又击落六架,以9比零大获全胜,取得了飞虎队到达中国后的首战告捷。

    街上很多人在欢呼,报童扯着嗓子高喊:“号外号外,飞虎队首战告捷!倭国人有来无回!”

    林自在准备也买份报纸,却遇到一身西装的王安仁,他把自己的报纸塞给林自在,“别买了,看我的吧!”

    “终于赢了,还得是米国的飞机!”他很亢奋,林自在终于又听到他的鹅笑。停下笑,他又说起梁玉城,“你知道吗,陈静怡,国民政府给飞虎队的工资是十倍于中国飞行员的!他们的飞机比航校的先进,他们的物资比航校的丰富充足,原来国家不是没钱,只是没钱给中国人罢了!你知道吗,梁玉成的祖父和父亲在重庆,要官有官,要钱有钱,他去做这样风险的事,只赚那几个钱,我真替他不值!”

    “中国就是你这样的人太多了!”

    林自在蓦地转身,只见刀齐风站在她身后两米远的地方,瞪着王安仁,走上前一步,“国人习惯性遗传性的向往和平,向往安居乐业,几千年来,中国人的创造性都沿着和平的路径在进行,同样的火药,国人就制造鞭炮,或者炼制长生丹药,外国人却造成枪炮!中国是愈发富足而安定了,却也长成一块让贼人垂涎的肥肉而不自知。和平,要文武相当,才有可能!你替玉城不值,我倒替你悲哀,年纪轻轻就有了逆来顺受的气质,是不是但凡给你一口空气,你就打算继续忍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