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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阿无 番外 心如明镜台

    他叫阿无。

    他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事实上他原本就没有名字。

    他是无数灵体相互吸收相互吞噬形成的怨念的集合体, 以灵为食,怨业深重。

    他们都畏惧地称他为魇魔。

    打自从有意识开始,他就一直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肚子饿了就去捉几个美味可口的灵回来饱餐一顿,偶尔, 心情好的话他还会换换口味, 尝一下活人身上诱人的精气。

    当然, 被他尝过的人/大都会衰竭而死。

    他其实从来都没有想过, 这样的自己居然会爱上什么人,而且会爱上一个一直被他视作食物的灵。

    而在这之前,他甚至连个朋友都没有。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他正百无聊赖地在一条老街上游荡, 经过一座老房子时, 被这座房子上空笼罩的亡灵气息吸引。

    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目光危险地观察着这幢破旧的老屋——这里面,藏着一个非常美味的灵体。

    然后,他就看到了他。

    惊鸿一瞥间, 便已是万劫不复。

    他当时就那样随意地坐在阁楼的窗台上,托着下巴怔怔地望着天边赤红的火烧云发呆。秋日冻阳斜斜的照射下,他的身体微微透明, 寂寞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就那样消失掉。

    他可真好看!那时他站在街角望着他夕阳中的侧脸痴痴地想。

    魇魔是没有感情没有心的,可是在看见他的那一刻,他似乎确确实实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空洞的胸腔中跳动了一下, 任天边晚霞何其灿烂,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那个亡灵夕阳下寂寞的侧影。

    他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一个灵,能够干净得如此纯粹,能够纯粹得没有丝毫怨气,他的灵体是那样单薄,单薄得仿佛承受不了丝毫怨气,却能够将寂寞诠释得如此美好。

    想要靠近他,想要拥抱他,想要触摸到他苍白的灵体,想要抚平他眉宇间深深的寂寞。

    这也许就是他们所说的爱吧!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无心无情的自己会爱上什么人,因为在这之前,他一直是没有爱的。

    可就在那个秋风瑟瑟的朱红色黄昏,他就猝不及防地爱上了,呆呆站在那里像一个春心荡漾的傻小子。

    下定决心想要靠近那座老屋时,他惊讶地发现,老屋的外面,被人布下了结界,坚定地阻挡一切灵体的侵入。

    远远望着他夕阳下的侧影,他这才发现,原来,他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强大。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这个结界可以阻挡普通灵体的侵入,可是对他来说,只需要轻轻一撕,就能轻而易举地破坏掉它。

    微微笑了一下,他将手搭在那道结界上,刚要下手撕毁结界时,他犹豫了——不,不能,他不能这样做,他是魇魔,万灵皆惧的魇魔,就这么出现的话,一定会吓到他的。

    而他那纯粹清澈的黑色眼睛里,不该染上惊惶的颜色。

    既然进不去,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就只能躲在街角偷偷观察那个苍白的幽灵,用力思考着到底怎样才能接近他,怎样才能得到那个幽灵的允许,怎样才能得到结界的出入权。

    突然注意到一只缩在墙角畏畏缩缩躲躲闪闪的荒灵,脑海中灵光一现。

    他是魇魔,所以他们都怕他,可他如果不是呢?

    如果他是一只无处可依的荒灵,走投无路之际只能寻求他的保护,那他是不是就能接受他了?

    然后,就是计划中的,他控制着一头没有衍化出来思维的低等魇魔袭击自己,假装在匆忙逃窜中,逃到了老屋门前。

    “救救我!”他冲着阁楼上的亡灵大声喊。

    让我进去,让我近距离地看着你,拥抱你,然后爱你。

    得到他的允许,结界打开的那一瞬间,他简直欣喜若狂,激动地跳上阁楼的窗户紧紧抱住他单薄的灵体,贪婪地深嗅他怀里的味道,他身上的味道一如自己想象中的好闻。

    干干净净,没有丝毫怨气。

    可就算他身上的味道再怎么诱人,他都生不出半点想要吃掉他的**,只想就这样抱着他,就这样一直到地老天荒,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够了。

    装着可怜告诉他自己是个荒灵,走投无路无枝可依,只能依靠他,没有他的话自己一定会死掉,一定会成为魇魔口中的食物。

    面对他泪眼汪汪的乞求,他睁着疑惑的黑色眼睛犹豫着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他与他名正言顺地生活在了一起。

    了解了他以后,他由衷地觉得,他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亡灵。

    身为地缚灵,却没有丝毫怨念,清楚地记得自己生前的名字,却不知道自己生前的死因,被老屋束缚,困于寂寞,却没有一丝一毫想要破笼而出的**。安于被缚,安于寂寞,安于一方小小的阁楼,不怨不忿,不怒不哀,他的存在是那样矛盾,亦是那样理所当然。

    也许只有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独一无二的吧。

    “讷!肖荻,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他是魇魔,吞噬无数灵体怨念的集合体,他没有名字。

    可他是那样希望能够与他多一份羁绊,多一份能够稍微再接近他一点的契约。

    所以,给我起个名字吧!

    对于他的乞求,黑发的幽灵皱着眉头困惑地想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开口,“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今晚月光皎洁,夜色正好,就叫你阿无吧!愿你能像佛前明镜一样,清明如许,不惹尘埃。”

    愿你能像佛前明镜一样,清明如许,不惹尘埃。

    清明如许,不惹尘埃。

    阿无。

    听到这个名字,他一怔。

    银色的月光下,在他清澈的黑色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那一瞬间他甚至是有些自惭形秽的。

    我不配啊……

    我是那样污秽肮脏,生而不洁,就连灵魂都包裹着浓浓的墨。

    可他叫我阿无,他说希望我能清明如许,不惹尘埃。

    我要真的是个荒灵就好了,真的是个荒灵的话,起码能与他口中的形象稍微贴近一点点,能与他坦诚相待,能不再那么恶劣地欺骗他温柔的善意。

    有生以来,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期望自己真的变成一个弱小的荒灵。

    也许……他这一生都无法真的心如明镜,但起码,在那个幽灵面前,他希望自己能是干干净净的。

    肖荻,你赐我的名字,我必一生珍而重之。

    深秋的夜风,总是带着刺骨的寒。

    身为亡灵,那幽灵却喜欢沐浴着月光睡觉,每到夜晚,他就那样毫无防备地睡在自己身边,任银色的月光倾洒在他单薄的身体上。

    这个时候也是他一天之中最幸福的时候,因为只要轻轻伸手一揽,那个黑发的幽灵就会无意识地钻进他怀里,闭着眼睛的样子像个天真的小孩子,像是非常依赖他一样。

    “我喜欢你……”看着怀里幽灵苍白如玉的侧脸,他轻轻开口。

    他也只能在这种情况下开口,因为要是说这样的话被他听见了,他一定又要赶他走了。

    他向来是个无情的幽灵,这一开始他就知道。

    也许是因为已经成为亡灵,亦或因为太过无欲无求,他总是对别人的感情避如蛇蝎,总是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有种深深的距离感,似乎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近乎无情地冷眼旁观,不愿与这个世界牵扯过多。

    所以他的一切心意都不能告诉他,就算已经在心里酿成了香醇的酒,酒香都无法传达到他那里。

    可就算这样,他也对此甘之如饴。

    他的幽灵是这样干净这样美好,任何人都配不上他,更别说如此肮脏污秽的自己。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虽然他不会喜欢自己,可他也不会喜欢别人啊!

    就算是普通朋友,可是再不会有任何人能像自己一样与他这么亲近,能够陪他说话,为他翻书,抱他睡觉。

    仅仅这样,就已经够了。

    他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地老天荒。

    可是没想到,苏锦的出现,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打破他与他安静平和的生活。

    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个苍白寂寞的幽灵会拥有那么炙热目光,会用那样炙热的目光看着谁。

    可事实就是如此。

    那个幽灵对苏锦的关注超乎了他的想象,以至于让他有了深深的危机感。那个苏锦何德何能,能让他这么关注!

    那个苏锦……该死!

    他一直以为,在与他一起生活的日子里,自己已经磨平了身上的戾气,已经被那幽灵净化了一身煞气,可是当他产生那种可怕的想法时,他才发现,就算再怎么伪装,魇魔都是魇魔,杀业深重,生而不洁。

    这真是……太好了。

    起码身为魇魔,他有能力除去苏锦这个眼中钉。

    变成那个幽灵的样子迷惑着苏锦的心智,如他所想,苏锦也是喜欢着那个幽灵——这怎么可以!他是他的,他只是他一个人的,就是别人多看他一眼,他都嫉妒得发狂。

    所以这个苏锦必须死。

    然而,他最后也没有想到,就在他正要吸收苏锦诱人的灵力和鲜活生命的时候,那个幽灵会带着雷霆之力突然出现,轻而易举地从他手中救出了苏锦。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强大?他身上萦绕的森森死气又是怎么回事?

    他有太多太多疑问想要问他,可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到他问,“阿无,你是魇魔?”

    原来,他都知道了。

    自嘲地笑了一下,原来他不是天生无情,只是对他无情。

    他早就知道他是个魇魔,早就知道他杀人如麻,早就知道他罪孽深重,所以他才会抗拒他的亲近,才会对他如此冷淡,才会对他如此绝情。

    “阿无……再见了……”

    寒冷的夜风中,他听到那个黑发幽灵淡淡的声音。

    阿无,你还叫我阿无,那是不是说明你还对我……心中的欣喜还未到达眉梢,下一秒,地狱之门就在他的脚下打开,无数黑色的锁链争先恐后地将他朝地狱拖去,每一条,都是他所犯下的业障。

    他早就想过自己的结局,或是坠入地狱,或是魂飞魄散。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将他送入无尽地狱的竟会是他。

    “你不能这样对我!肖荻!我爱你!我爱你!你难道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我爱你!我爱你啊!肖荻!肖荻!……”

    他用力地挣扎着,嘶吼着,竭力向那个黑发幽灵伸出手想要从他黑色的眼睛里看出来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苍白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就像此刻在他眼前坠入地狱的,仅仅只是一个无关的路人。

    我爱你啊……

    直到完全坠入地狱,地狱之门在自己眼前关闭,他才怔怔地回过神来,突然脸上一阵湿冷,愣愣地收回锁着锁链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正在流泪。

    他们都说魇魔是不会哭,没有心,没有泪的。

    可这是什么?

    如果魇魔无泪,那我手心里的这是什么?如果魇魔无心,那我为什么会感到如此心痛?如果魇魔无爱,那我又为什么会飞蛾扑火般的爱上他?

    怔怔地向着无尽地狱猩红色的天空伸出手,他……是会升入天堂的吧……

    他在天堂,而我在地狱,相隔弱水三千,碧落黄泉,从此永不相见。

    不知……他在天堂,是否能偶尔记起曾经日日为他翻书逗趣的自己,是否能想起,曾经有一个自称荒灵的魇魔,他给他取名叫阿无,还说希望他能像佛前明镜一样,清明如许,不惹尘埃。

    不知,他还能不能记起。

    有一个魇魔,曾经深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