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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子归乡，任安陆县尉后，黑夫别的事还没来得及做，先吃了两顿筵席。 </p>
第一顿是安陆县令、县丞宴请他的，这是一场公宴，在县令府邸举行。在座的也仅是安陆的“三巨头”，县令雍何坐主席，黑夫与县丞分别居左右，其右边是席。黑夫进门后一副晚辈的姿态，说县丞自己年长，又自己职高，便请他居右。</p>
说起来，秦国的郡、县在这点有所不同，郡是郡守为长，郡尉次之，郡丞只是六百石吏，与守、尉的级别差远了，但在县，却是县丞县尉稍高……</p>
官婢们托着食盒鱼贯而入，为三人布食，县令家的女乐也弹琴吹笙，轻歌曼舞。</p>
黑夫早不是一年多前那个没啥见识的户牖游徼了，在郡里做吏，各种“流社会”的场合都参与了不少，甚至在郡守府饮宴过，如今也能学得举止有礼，言谈也颇为得体，让县令和县丞一改对他“武夫”的固有印象。</p>
秦国是典型的“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民间严禁群饮，可当你爵位级别到了一定程度后，喝酒跟喝水一样寻常了，前提是要足够有钱，因为秦国酒价依然是很贵的。</p>
饭食饮酒之余，三人也在说些闲话，无非是县令、县丞夸赞黑夫的少年有为，是他们为官这十数年来，见过最年轻的县尉，并说早已看出他是一柄锋利的锥子，一入郡尉囊，便脱颖而出！</p>
待到这场例行的宴飨即将结束时，县令雍何将黑夫、县丞带到了庭院里，拍了拍手掌，便有人赶着一辆车马来到了宽敞的院……</p>
“但凡是令、长、丞、尉，均有专用的车驾，由厩苑供应，我便让人挑了一辆新车，县尉你看看，可还满意？”</p>
“多谢县令！”</p>
这种小事让厩吏做行了，何必亲自安排？黑夫哪还不知道这是县令在向他示好？连忙道谢。</p>
不过却发现，这辆车有些不一样，他见过郡守是驷马架辕的车，而自己先前的车是两马架辕，却唯独没见过三马架辕的，黑红黄三匹马，以这种怪的方式挤在一起……</p>
见黑夫面露疑惑，县令雍何便乘机捋着胡须笑道：“《小戎》有言，四牡孔阜，六辔在手。骐骝是，騧骊是骖……这三马所驾的车乘，好是安陆县！而吾等三人，好似这三匹马啊！”</p>
他指了指间的红马：“县令，大者六百石，小者四百石。皆掌治民，显善劝义，禁奸罚恶，理讼平贼，恤民时务，秋冬集课，计于所属之郡。县令为县诸吏之长，所以，这间的服马好是我……”</p>
接着又点了点左右的黑黄二马。</p>
“丞署书，典知仓狱。尉主盗贼，凡有贼发，主名不立，则推索行寻，案察奸宄，以起端绪，在贼事之外，还要掌兵。这左右两匹骖马，好二君！”</p>
雍何肚子里是有点墨水的，一番借《秦风》的喻说得极妙，又不落俗套，让黑夫对他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这县令不简单啊！</p>
诚如他所言，秦国县一级的权力结构，的确像是三马驾辕，县令、丞、尉，职权看似分开，却也有不少交集。</p>
雍何语重心长地说道：“车舆需要三马相互合作才稳稳行驶，若是一马欲前，一马欲后，一马又欲左，则车舆要寸步难行，甚至会掉到沟壑里。安陆这辆车虽不大，却也载着百里土地，数万生民，二君，吾等也需要精诚合作才行！”</p>
说到这里，雍何言下之意便明白了，是希望黑夫能与他们步调一致。</p>
黑夫的目标是练兵，也需要令、丞协助，便立刻拱手道：“黑夫出身低微，又是晚辈，今后在县诸事，还要县令、县丞多多指点才是！”</p>
黑夫表明了态度，县令、县丞都不由松了口气，他们怕黑夫太过年轻，喜欢胡来，仗着郡有靠山，便在县里特立独行，见他如此沉稳，深蕴官场之道，便放下心来，宴飨再度变得欢快起来。</p>
不过席间黑夫却也在思索一个有趣的问题。</p>
“如果说县政如车，县吏如马，那么将六辔握在手，控制其方向的，又是谁呢？”</p>
郡守？秦王？还是秦律本身？</p>
……</p>
搞定了司同僚后，还要重新将分开半年的下属们聚拢在自己麾下，于是到了次日，黑夫亦在自己的县尉府邸举办了一场宴飨，邀请的都是他的旧部，除了弟弟惊外，还有利咸、小陶、东门豹、季婴几人。</p>
今天来的都是自己人，也不必客套，便杂坐成一堆，众人久不相见，欢然道故，并在席传示黑夫的官印……</p>
黑夫如今是“四百石”，他的印便从百石青绀绶改为黄绶，众人都如捧珠玉般小心翼翼地传示，艳羡不已。</p>
这是对权力的敬畏羡慕，不过众人也觉得，这颗官印里，有他们的一份苦劳。于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众人有意无意地，开始当着黑夫的面，显示自己做过的事来。</p>
“这半年里真是不容易啊。”</p>
季婴虽然还是瘦巴巴的，但他新婚燕尔，日子也过的不错，面色渐渐饱满红润了起来，开始诉说过去半年里，他利用做乡邮吏的机会，悄悄拆了不少郧氏子弟夹在公里的私信，找出了不少郧氏子弟的黑料。</p>
黑夫一笑：“我记得在湖阳亭时，还差点拆了一封匿名投书。”</p>
众人皆大笑起来。</p>
“我已不是那时的我了。”</p>
季婴喜欢吹牛，连忙说道：“如今已能做到拆了信牍，再重新复原，别人也看不出破绽的程度！”</p>
说着他还表演了一番，找来了一封黑夫没来得及拆的公，在观察了面的印泥后，竟用萝卜当场刻了一枚，再娴熟地拆开扎信的缄绳，查看里面的内容后，又重新复原，那缄绳新做的红字印泥竟能以假乱真，看得黑夫的弟弟惊目瞪口呆……</p>
“你这只是小技。”</p>
东门豹一脸不屑：“郧满有几个庄园在北郊乡，那里有数十宾客，亭长将郧满缉捕后，那些宾客试图作乱，是我带着乡亭亭卒、当地百姓，和小陶带着的县兵一起把庄园围了，一番厮杀后才平定此乱的……小陶，你倒是说句话啊！”</p>
小陶依旧话少，只是最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道：“要……要论出力最多，还……当数利君。”</p>
对这点，所有人都没有异议，黑夫不在时，是利咸负责统筹他们，为了扳倒郧满而团结一致，没有成为一盘散沙，在那几天里，又是利咸设计将郧满诱骗到了官寺，将其擒获。</p>
于是黑夫便让在场众人，一同敬利咸一盏酒！</p>
利咸苦笑道：“那一起案子里，我还诱骗了利氏族长，如今不被族人唾弃，已很满足了，哪敢居功？”</p>
他朝黑夫回敬道：“若无县尉在郡查出了郧满的大罪，吾等那些鸡毛蒜皮的小罪，可扳不倒他。如今亭长归来，并得县尉之位，吾等这半年的谋划便没有白费。”</p>
“不错。”</p>
东门豹亦道：“从今以后，安陆县尉官署，便是县尉说了算了，吾等的好日子也终于要到了！我今后不必再像之前那么小心翼翼，怕被郧氏抓住把柄了罢？”</p>
季婴亦鼓动道：“县尉何时去行县？正好带吾等，好好摆摆威风！”</p>
“我来安陆任县尉，可不是为了休憩和炫耀的。”</p>
黑夫放下了杯盏，严肃地说道：“此番赴任，是要将安陆千余子弟，训练成一支劲旅！二三子恐怕还不知晓罢，待到秋收之后，秦国和楚国，便又要开战了！”</p>
除了利咸之外，其他人都有些惊讶，而后面面相觑。</p>
“又要打仗了？”</p>
他们随后才反应过来，参差不齐地拱手道：“吾等一定尽力协助县尉练兵！”</p>
一片应和声，黑夫却敏感地察觉到一丝异样，那是众人言谈举止，对战争似乎没有过去的积极性了，反而透露着一股得志和满足感……</p>
“离开军队才半年，这些家伙开始懈怠了？”</p>
黑夫有些不豫，但随即又反应过来。</p>
“安于现状，这才是正常的吧！”</p>
毕竟只是一群县乡之人，没有受过好的教育，也没有太高的见识，和两年前离开安陆时，大伙一穷二白，大多数人没有爵位不同，大家都在战争里升官发财。如今郧满这个宿怨仇人也被干掉，他们便陷入一种失去了目标的状态，甚至会有“这辈子已经足够”的感觉，只想着在家乡作威作福，变成另一个郧氏集团了。</p>
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众人更谈不多高的积极性，也对啊，既然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去豁出命厮杀呢？他们纵然不是燕雀，也顶多是县乡里的青首野鸭，黑夫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有鸿鹄之志！</p>
自己的亲信心腹都如此，还谈什么练出一支精兵劲旅来？</p>
于是黑夫思索片刻后，忽然笑道：“真是许久未与二三子畅谈了，难得相聚于此，今日便要说个尽兴！”</p>
“当年吾等出身微末，常受冻饿之苦，或为生计奔忙，或求免死于沟壑，如今吾等都是秦吏，得到了爵位，家财虽然不多，却也够妻子富足，既然没了那些生计之扰，我想听听看，汝等接下来的打算和志向。“</p>
言罢，他赫然起身，用当年在军队里的命令语气道：“众人，皆在此各言己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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