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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冬,酷寒。

    万里冰封,大地一片银白。

    黑山,原本苍青色的千里起伏群山,已裹上厚厚一层白色棉被,一座叠着—座,犹如大海掀起的白色波峰和波浪,无穷无尽地延伸到遥远的天尽头,消失在那云雾迷漫的深处。

    黄昏。

    雪后初晴,夕阳西下,万道霞光染红了天空。那银白色的连绵雪山,好像少女点上胭脂的面颊,白里透红,显得格外娇艳。

    天空透着宁静,流着一丝丝淡红、粉红、紫红……各种红色的云,像透明的衣裙,像梳理过的羽毛,像远处的山峦,像平原上银亮的溪流。它们缓缓而行,仿佛游历过美丽的仙境。

    层峦叠嶂的黑山山脉,孤峰突起之处正是绝龙岭,乃是黑山的最险最高处。

    山风怒号,云蒸雾涌,但见此山岭两旁悬崖峭壁,深陷万丈,如若斧劈,远远望去,就好像一把雪亮的刀,斜斜的插在云际。

    绝龙岭顶,一览众山小。其间有一方平台,约七八平米,四周均是万丈深渊,平台一角,一棵千年古松冠盖白雪,傲立风中。

    令人诧异的是,漫山遍野均是茫茫白雪的平台上,竟然不见一朵雪花,而是青翠芳草遍地,朵朵野花夹杂其间,就好像有仙灵的魔指在这一片穷山中点出了一块绿草如茵的福地。

    一张短几端放中间,两人相对而坐,黑白棋盘横放中央,一只古筝、一壶苦茶分列左右。

    两个人,一僧、一道,僧是苦行僧,僧衣藏红,脸色蜡黄,看起来非但终年不见阳光,而且显然营养不良。

    道士纯阳中,就跟他们的祖师“朗吟飞过洞庭湖”的吕祖一样,灰发白长髯,修饰整洁,潇洒出尘,右手轻握白色拂尘,背后斜背着一把长剑,杏黄色的剑穗在风中不停飞舞。

    道士眉头微皱,左手拈着一颗黑棋,思索良久,欲入子又抬起手,反复几次,不得入子。

    棋盘中央,一条黑棋大龙,眼位难寻,明显活气不够,已奄奄一息。

    苦行僧神色淡然,抬头望天空,悠然自得。

    道士突然一拂棋盘,搅乱了棋局。

    他叹了一口气道:“和尚的棋艺日渐高超,道士我越来越赢不了你了。都说和尚不能妄动争斗之心,下棋,是否也算犯了妄戒呢?”

    僧人不悲不喜,缓缓道:“下棋,是和尚在菩提心摄持下与众生结缘,而不是犯戒,行菩萨道而已。棋盘是禅堂,是山林,不是沙场。对弈之乐在于做隐,在于忘忧,而不是自寻烦恼,施主过于执着了。”

    道士又道:“都说和尚不能犯杀戒,你杀得我片甲不留,难道不算犯了杀戒?”

    僧人道:“棋子无喜怒哀乐,无痛无感,乃是无情众生,故不算杀生。”

    道士微笑道:“和尚总有理由,你们真是太聪明了,连辩证法都可以玩得像变戏法,更遑论其他?”

    僧人两手相合于胸前,掌心相对,低头躬身,道:“罪过罪过,施主不可妄语。”

    道士微微一笑道:“和尚不要假正经了。佛门十戒中第一是不得杀生,犯了杀戒也就是犯了恶,佛陀说‘诸恶不作众善奉行’。可杀鸡杀羊怎算恶行?”

    “众生平等,一念向善,吉神相随,一念向恶、厉鬼相随。”

    “既然众生平等,为何佛教又讲**,一、天道,二、人间道,三、修罗道,四、畜生道,五、饿鬼道,六、地狱道。这不是把众多生灵划分等级吗?还说什么唯我独尊,平等又在哪里?”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报应,自有天定。”

    “善在何方?恶在何处?”

    “善恶自在人心。”

    “人心?难道飞鸟走兽之间无善恶?”

    “本能不分善恶。”

    “人若也只剩本能,岂非善恶不分?”

    “那已不是人,只是禽兽。”

    道士哈哈大笑,道:“绕到现在,和尚又开始众生不平等起来了。”

    ……

    半山腰,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在陡峭山峰的雪地中蹒跚而行,手拿药锄,不时扒开层层积雪,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劲风急吹,扬起细细碎雪。刺骨寒风和着碎雪钻进了他的肌肤,一阵颤抖。狂风掠过,那瘦小的身体犹如地上一片枯叶,随时会被风吹起,吹入到万丈深渊处。

    长松树旁,他扒开厚冻雪层,一株草药映入脸前,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微笑。

    药锄在不停地刨着冻地,他要把这株草药连根带走。冻土坚硬,每锄入地,发出金石之声,仅刨出少许泥石。

    虽然事倍功半,但少年意志坚强,不惧辛劳。草药根须很深,他也越挖越深。

    忽然,他“咦”地一声轻呼,又连续挥舞着几次锄头。

    锄头边,泥土里,一条三尺来长的火红色毒蛇蜷缩着,一动不动。

    他走了过去,提起蛇尾,打量不停,脸上笑意更浓。

    他的肚子正咕噜咕噜地在响,在此荒山野岭,能吃上一餐蛇肉烧烤,绝对是人间美味。

    蛇原本正在冬眠,现裸露在风雪中,冻僵了过去。

    少年把蛇放入一边,捡起四周枯枝,点燃。

    一阵青烟升起,火光立现。

    少年把蛇捡起,准备扔入火堆。

    道士和苦行僧正打着机锋,相互说服不了谁。

    道士环顾四周,穿过淡淡云雾,看到了少年和他手中的蛇,心中忽然一动,一个念头悄然而生。

    他朝着少年方向伸手一招。

    少年顿觉天空中忽然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引之力,身体不受控制地飞入半空中。他看着下面深深峡谷,惊恐万分,发出“啊——”地一声大叫。

    风声在他耳边不停呼啸着,他的身体越升越高,淡淡云雾从他脚下飘过,一颗心悬了起来,每一个神经都带着无尽的恐惧,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那只抓着蛇的手越握越紧。

    也许是疼痛苏醒了蛇,也许是少年温暖的手暖和了蛇,也许两者皆有。总之,蛇已醒来,猛然回顾,一口咬住少年的手。

    少年全身已被恐惧笼罩,竟茫然不知被蛇咬的疼痛。

    少顷,他感觉不再升高,脚尖突然接触到柔绵大地,双腿一软,瘫倒在草地上。

    他睁开眼,茫然四顾。

    一僧一道首先映入他眼帘,四周绿草茸茸,铺青迭翠,不知名的野花吐花展瓣,发出缕缕清香,远处,白云悠悠,飘然而去。

    “难道我死了,这里是天堂?”少年心里暗自思索。

    忽然,他的手部传来一阵疼痛。他定睛一看,一条火红色的毒蛇正紧紧咬着他的手背。

    “这条蛇怎么这么熟悉?”少年暗自嘀咕。

    他猛醒,这不就是他准备用来烧烤的蛇吗?吃蛇不成反被蛇咬,难道这不是天堂?他抓住蛇头,拉离了手背。被蛇咬的伤处,紫黑色鲜血流出。

    居然有毒,少年怒火万丈,举起蛇,正准备摔死它。

    “慢——”一个声音传来。

    少年循声望去,只见那一位有着仙风道骨之像的道士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道士微笑着问道。

    “我没有名字,别人都叫我阿奴,我是一名奴隶。”少年头一低,轻声回道。

    道士仔细打量着少年。

    少年脸色黑红,头发长而乱,长相普通。人群中行走,几乎根本不会有人会注意到他,平常到如混入米堆里的一粒米。其额头上,深深地烙有一个 “奴”字,表明出了他的身份。

    道士缓缓道:“阿奴,你想不想修仙?”

    阿奴猛然抬头,他几乎不敢自己的耳朵。修仙,在他的思想中是只有贵族和有钱者才能做的事。

    他颤声问道:“奴…奴隶也…也能修仙?我…我没…没有钱,付…不起学费的。”

    道士和蔼道:“我不要你任何费用,给你最高深最正统的修仙之法。只要你愿意做一件事。”

    阿奴毫不犹豫道:“无论要我做什么事,我都愿意。”

    苦行僧一声叹息,道:“小小少年,以后千万别说这种话。事有善恶,如果让你做恶事,你也愿意?”

    阿奴一怔,没有言语。

    道士微微一笑道:“我不会让你做恶事,只要你愿意和你手中的蛇互换一下心,我就教你修仙之道。”

    “换心?把蛇心换入人心,人还能活吗?”阿奴脸露恐惧之色,原本和蔼笑眯眯的道士在他眼里变得如同恶魔一般存在。

    “芸芸众生,其心皆可互换。你现在已被毒蛇咬伤,时日已不多,唯有修仙一途,方可解。”

    僧人双手合一,道:“善哉善哉,施主无须担心,老衲愿意帮你解此毒。”

    道士呵呵一笑道:“受他人之助,日后需百倍归还,即使这辈子不还,下世还需再还,这就是佛所说的因果报应。既然如此,何不靠自己解决问题呢?万一你修仙有成,千秋万载,自由飞翔,岂不快哉。”

    僧人道:“修仙一途,艰辛万千,困苦万千,风险也万千,施主要深思熟虑。”

    阿奴思索良久,想到自己原本就是贱命一条,家奴一个,万一真的像道士说的那样,能修成正果,岂不远胜于现在这样苟活于这天地?

    他昂首挺胸,斩钉截铁道:“好,我愿意!”

    道士见他答应,脸露喜色,道:“那我现在就开始换心。”

    僧人手拨佛珠,不停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道士收拾嬉笑之心,变得庄严肃穆。他端坐蒲团,默念法诀,双手反复转动,数道绿色光芒不停闪现。

    绿光同时飞入阿奴和那条赤练蛇体内,一颗活蹦乱跳的人心和一颗微微跳动的蛇心各自脱体而出,相互没入对方体内。

    阿奴心口一阵剧痛,随即感觉心里空荡荡地,仿佛失去了人生最宝贵的一样东西。

    绿光在他额头一闪,火辣辣的疼痛从他额头传来。他用手一摸,没有摸到凸凹不平的“奴”字。

    道士已收功,洒然一笑道:“换心完毕,你也许会感觉心口疼痛几日,这很正常。另外,你额头处的“奴”字,我已帮你抹掉,你也不必担心自己奴隶身份。修仙法诀我已传入你脑海,你可以自由隐入山林或街市,修行去吧。”

    说完一挥手,阿奴只觉一股风起,托着他,飞回到原本他挖草药处。

    药锄仍在深坑中,火堆已熄灭。

    若不是不见蛇的踪影,胸口微微疼痛,脑海里清晰可现的一本书,他会觉得这是南柯一梦。

    但这绝不是梦,因为原本不识字的他忽然能看懂脑海里的书了,这本名叫《道藏真经》。换了心后,除了胸口有些疼痛,怕冷想睡觉外,似乎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改变。

    道士手一点,那条赤练蛇腾入空中。道士道:“你已有人心,且有修行仙法,本道赐汝名‘悟心子’。”

    赤练蛇居然点头不止,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隐有笑意。

    道士手一挥,蛇飞入远处山脉,不见了踪影。

    僧人又是一声叹息,道:“人兽有别,你竟然让他们换心,给他们修仙法则,有违天道,非善人所为啊!”

    道人神秘一笑道:“既然大师说善恶自在人心,请问和尚,这一人一蛇同时修仙,将来谁善谁恶?”

    蛇心人身,人心蛇身,同样修道心法,谁能修成正果?谁将成为恶者?谁将是善者?究竟是善人恶蛇还是恶人善蛇?

    僧人不语,忽然飞身而起,来到阿奴身边。

    阿奴见到僧人,正想鞠躬施礼,忽然感觉全身不能动弹。

    僧人念动口诀,手掌距离他头顶三尺而定,一道金黄色光芒从他手掌激出,笼罩了阿奴全身。

    片刻,僧人飞去,阿奴顿觉恢复了自由身,他的脑海深处,多出了一本书,书名《大乘心法》。

    道人虚空站立,喃喃道:“居然传给这人《大乘心法》,看来和尚还是对拥有蛇心的人信心不足啊!”

    僧人回到道人身边,道:“修仙,《道藏真经》足以,但修身养性,修成善心,免得他误入歧途,还需老衲的《大乘心法》。”

    道人呵呵一笑道:“你这和尚,太小看本道的《道藏真经》了,本教也讲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你这个和尚还是认为拥有蛇心的人将来会变坏啊!看来你们真不在乎人的一身皮囊,而在乎心境。不过老道认为,道法自然,那条蛇处于险恶森林,变成恶兽的可能性更大点。”

    和尚道:“老衲希望他们都能成为善者,修仙成功,也算是弥补我们恶意换心的一段善缘吧。”

    道人道:“和尚又假慈悲了。生死有命,修仙有道,善恶自有天条法戒,看他们各自造化了。”

    他的眼中精光一闪,喃喃道:“五百年后,我会回来的,如果这一人一蛇中真有恶者出现,本道自会代天行道,除去妖孽。”

    说完,两人疾如流星,飞入云际深处,不见了踪影。

    绝龙岭平台,青青芳草开始枯萎。一阵狂风骤起,卷起千堆雪,覆盖了芳草,覆盖了平台,覆盖了整个黑山山脉。

    天地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