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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疾风百招

    君黎便将昨日所得一一道来,到后来他也有些激动,道,可是这些,为什么凌大侠都没跟我说过,你是不希望我学会“慑场”这回事,便不会有进境,便不用告诉我马斯在哪里吗?若是如此,我倒感激你的好意,只是这非我所愿!

    这也非我所愿!凌厉道。我若不想你有进境,我何苦每日花这个时间!

    君黎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不由缄口。

    你以为她所说的“慑场”靠的气势是什么。凌厉冷笑。一入战局,从来就只有一种东西能慑场,便是杀气。有的人是天生带了杀气,有的人因杀人而积累了杀气,也有的人是内功强大之后带了杀气——但这些,你一样也没有。我原是希望通过与你习武,让你功夫逐渐稳固,逐渐形成种最稳定的“杀气”,那时候便不用我说,你自己都能悟到。可是现在——

    现在不是很好吗,我比之先前应该有了不小的进步,你也感觉得出来,不是么?

    但我不希望你操之过急。凌厉道。我不希望你为了能短时有所成,就走这样捷径,你若逼自己,逼出来的不过是戾气而已。若她来之前告知我一声,我必会阻止她!

    君黎默然一下,忽又咬牙道,但我感激她。我还希望能更快一点!因为我一定要报仇,杀气也好,戾气也罢,能帮我报仇的什么都好!反正你如今拦我也没用,待我报了仇之后,你要是看我不顺眼,尽废了我武功就是了!

    凌厉便看着他,隔了一忽儿,方将手放在他肩上。算了,君黎。原是我有些偏执。其实我当年习武的时候,比你戾气不晓得更重多少,但或许便因为此,我希望你会不同些。不过,想想这世终究是浑浊的世,也许——我夫人反是对的,与其循正道却送死,不如也浑浊自己,活下来的机会还多些。

    凌大侠……我晓得你们都是为我好。君黎低头道。我反正已经学了,你也不可能逼我忘掉。只是你回头也别要去怪凌夫人,她——她是为了帮我才这样教我,我可不要见你们再吵架什么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这种事不需要你操心。凌厉道。你又来关心我家务事?

    你就当我天生好事,不管闲事就活不下去好了。

    呵,是啊,忘了你是看多人事的算命道士了。凌厉不无揶揄。

    我……只是总觉得凌夫人似有些忧愁。君黎低低道。我不知是否因为你们前日里有过争执,但终归也是因为你吧!

    是么。凌厉不置可否,只向前走道,行了,练剑吧。

    君黎只好应了。

    既然懂了慑场的事情,接下来便容易多了,与凌厉习练数日,进境可称飞速。凌厉夫妇之间似乎真没出现什么龃龉,凌夫人偶尔也带着五五过来,一起指点,更在休息时,与君黎、五五细说天下各派的武功与兵刃。原来凌夫人却擅长一些奇兵暗器,虽然在武技上不比凌厉,但是所知甚杂甚多,听来也大是有味有益。

    只是,十月转眼到了下旬,距离凌厉要离开江南的日子,终于只有不到十天了。

    临安的初冬有种特殊的冷倦。君黎背着背箱沿着小巷一路西行,心里却很清醒。

    就在前日,在与凌厉的攻守之争中,他终于第一次逼到了凌厉还手挡了一剑。只可惜他终究还是没有在凌厉的剑雨势下撑到百招。

    ——能让我还手,至少证明我已不能完全看透你的每一行动。他记得凌厉说。既然我看不透,别人想必也不会那么容易看透的,将来你不论面对什么样的对手,都想一想我这句话,心里便会有些底气了。

    但是你躲不过我并不全力施为的这百招,仍然对付不了马斯。凌厉接下来还是泼了盆冷水。

    君黎就是为了这句话,缠了凌夫人和五五昨日跟他练了近一整天的暗器——世上最所莫测的便该是暗器了。他这些日子对暗器机簧早就摸得熟了,知晓虽然看起来吓人,但机簧之类多是有迹可循,所以避起来已经不难——而若能避过凌夫人手里出来的暗器,君黎觉得,一定就不必怕凌厉的剑了。

    只可惜凌夫人手法上还是加了克制。依她的说法,她身上带的件件是淬毒之物,恐怕一个不慎便要伤人。因此,虽然暗器躲避得不错,但在昨日傍晚与凌厉的对敌中,他仍是在最末十来招时功亏一篑,被他红绫连点了两下,颓然又败下阵来。

    只好今天再来过了。

    今天的风好像有点大。君黎站在风里,就想起了那天与凌夫人第一次交手时,她借风向轻巧胜出自己的情形。其实那时自己以机簧射出的暗器也并不能算是被她躲了过去,只是被她不知怎样借了巧劲,就失了效用。

    不知我可有机会,也借风之力为己用。君黎想着时,只见凌夫人和五五也到了,却不见凌厉。

    他晚些来。凌夫人解释道。

    君黎有点失落——因为原想试试借着风一早就跟凌厉对一次手。若是晚些,没有风了又怎么办?

    但陪五五练了一会儿,风倒越来越厉。到了午时,才见凌厉远远走来,看起来就像是被大风推着送过来的一般。

    只见他月白的衣、乌长的发尽皆往前飘起,就连臂上红绫都一道浮在风中。君黎下意识去看另一边的凌夫人。她也在看凌厉,风也将她的长发吹起,露出白皙的额头,和如画的眉眼。她也许一贯是淡泊的,似乎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是这个时候的眼神却分明是温柔的,温柔得如同整个冬天的凛冽都不存在。

    在君黎的印象中两人一起来的时候,几乎不怎么说话。不过今天凌厉同君黎打了招呼后,先便去同凌夫人说些什么。君黎也难得见他们这样,他便想起了第一次在鸿福楼见到凌厉时他那般出尘之态——而今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周遭一切冬日的叶枯枝哑更都像变成了朦胧的背景。他简直不能想象昔日更年轻的他们又该是怎样一对璧人。

    两人低语了许久才说完,还是凌夫人先回过头来,笑道,君黎等了你半天了,看来他好像有办法对付你的样子。

    是么?凌厉一笑。若真有的话,是好事。

    他说着,也看看天,似乎对大风若有所觉。

    娘,你说,我跟君黎道长,是不是越差越远了?五五坐在一边看君黎和凌厉再次斗剑,不觉开口问她。

    你自己觉得呢?

    我只觉得他已经真心开始让我了。五五噘着嘴道。就跟爹之前让他似的。

    你知道就好!凌夫人看着他,也是无奈。谁叫你便不争气?

    五五却嘻嘻一笑,好像全不在意,又看了一会儿,转念问道,君黎道长若能做到爹所说的要求,那个他要寻仇的人,也能打得过了吧?

    那个人么……凌夫人喃喃道。也许还是有点难……

    不会吧!

    就算他的确学得很快,毕竟也只有这两个月。凌夫人叹了口气道。他们……若运气好或可一争,但君黎毕竟经验浅,哪似那人杀人无算,又不循常规。按现在这个情形去,终究还是凶多吉少。

    那你们就不管他,就要让他去了?五五急道。

    凌夫人将食指放到唇边轻轻一竖,抬眼见阵中的君黎应该没可能听见,便更压低了些声音道,你先不要急。我们不方便出面,自然会找别人出面的。这事情你爹已经安排好了,你用不着担心。

    五五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便去看阵中——初始的六七十招,君黎避开已经不难,只到八十招之后,才见些紧张局促。但今日也的确风大,两人衣袂一飞起,几乎就看不清,而凌厉的兵刃又是绫缎,可刚可柔,在这风里更多了几分莫测的变化。

    却见君黎闪身避过凌厉卷向他脖颈的红绫,顺势向旁踏了两步。场外五五却也看得出来,道,君黎道长又想用五行步啦,他不是都知道困不住爹么。

    凌厉果然数招内就逼得君黎又转到另一边。但方位一转,一股冷风忽然迎面扑来,原来这却是一处林间空隙,寒风犹劲,倒将凌厉手中绫缎吹得滞了一滞。他催动内力,绫缎仍然挺得笔直,但君黎竟是占到了上风口,吃凌厉连袭数招都硬避了过去,再不肯将这位置让出。

    凌夫人微微皱眉,道,想来他是算计好的——这个小子,竟早了好几招便算计了?

    多少招啦?五五兴奋道。我怎么数着都快要到了呢?

    凌夫人嗯了一声,道,九十四。

    只是凌厉缎剑已变得奇快,五五的眼力已然无法看清,只看君黎忽然抬掌,他不由吃惊道,君黎道长不是不能还手的么?

    他——凌夫人说了一个字。她也不甚肯定君黎抬掌是要干什么。却只见他借着那风势忽然一掌击在空中,掌风挟着寒风一整股气劲便将他身周尽皆一卷,那绫缎毕竟太轻,竟就这样受离心之力飘开了寸许,被君黎一侧身避了过去。

    凌厉看了他一眼。固然君黎这样做已超出这场考较的本意,但是那日说的,的确是“百招之内别让我沾到一次”,他虽然出了掌,但的的确确,没碰到绫缎,更没碰到凌厉。

    凌夫人嘴角忽荡起微微一笑,道,他这是跟我学的。

    什么什么?五五感兴趣道。

    我第一次与他交手,你还记得么。凌夫人道。我说是要避开他的暗器,其实完全没避,只是用掌风借助那日的风向,消去暗器之力,让暗器到不了我身上。他今日也想这么试一试,因为单靠躲闪想避开你爹这最后几剑,恐怕真的不太可能,他只能欺你爹用的不是真剑,再加上今日的风……

    可是爹用的虽然不是真剑,也照样可以如真剑一般啊,握在他手里他还是可以运力,和离了器筒的暗器可不同了,怎可能被风吹走!

    问题就在于,他不能运上全力。凌夫人道。万一真的刺中了君黎,这劲力是要化去的,不能伤了他——所以在将将要刺中的瞬间,就只能是软绫而已。

    嘿,那君黎道长岂不是等于钻了空子。五五道。爹对他手下留情,却受他利用了。

    这也没办法。凌夫人叹气道。原本这一百招就是手下留情的,不然你想想,怎可能他在六十多招就逼到你爹还手,你爹却一百招都沾不到他?真正称得上困难的,也就是这最末十余招而已。

    便说话间已数到了九十八,目不暇接中忽听君黎啊地轻喊了一声,瞬时一个转身。原来果然以掌力加上大风,也终于没法挡得了凌厉的后招,他不得不放弃了那绝好的位置,一个转身先将那一式避开。九十九——五五也数着。可惜,离了上风,战局已失,没了天时地利,下一招绝难躲闪了。

    君黎的面色一时苍白到了极点——已到了这个时候,若是这次失败,还会有那么好的机会,遇到这样的大风吗?就算遇到了——凌厉还会允许自己再来一次同样伎俩吗?

    没有时间——红色轻绸如矫龙般已袭到身前,而他一退再退,也知道退不过红绫的长度——便那毫厘之距,若凌厉能再慢半分,若自己能再快半分,也许便避过了。可是——现在还能如何?

    他只觉一股巨大的绝望又一次涌上,就如那天夜晚孤身留在这同一片树林时一样,难过到钻心。这一刹那竟然没有什么方式可以表达,可以发泄,唯有与那夜一样——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就像想将那同样的绝望再次爆发出来,仰面长啸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