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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梁,永成二十六年。

    秋风吹金叶,熹微晨光。

    割了一茬的稻田里,忙活着一胖一瘦两个人影。

    只是,他们显然发现了比稻穗更值钱的物件儿。秋日水涨,河道日渐阔大起来,河道边漾上来一枚青白玉锁片,利用玉皮色巧雕了一林富贵竹,经河水浸泡更显得清明剔透。

    “你动下试试,别看你个儿恁高,把老家伙憋急仗砖夯你!”

    “咋着!俺先看着的!”

    矮胖的瞧见那锁片新格崭崭,此刻就要落入旁人口袋,一扯急,也不管旁的飞身就朝前扑打过去。

    “啪唧!”一声,双双傻了眼。

    那玉竹锁片从手里一滑脱,磕在河道边的乱石堆里,碎出四五瓣开来。

    “嘶!”林珑猛地睁开了眼,只觉头疼欲裂,抬眼就见到床里挂着素色的幔子,这……莫非是被摔得魂飞魄散下阴了?

    “公子,你可醒了,夫人刚来施过针,说要静待片刻,真当地。”眼前的丫头圆脸杏眼,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一脸稚气还未脱去。

    林珑被唤得有些发懵,刚一抬手,“嗬”一股子疼麻感直抽上后脑。

    “嚯呀,公子手臂伤到了筋骨,怎能乱动。”小丫头一把接过林珑包扎严实的右臂,直直放平下来。

    林珑直觉,自己这…莫不是又穿了?

    稳住气,同这丫头攀谈起来。

    “我这脑壳也痛得很,一摔摔得脑袋空空,这一时什么都记不起了。”

    这丫头名叫香如,年纪小没城府,本就爱说话,叽叽喳喳一阵就大致交了底。

    林珑先教香如下去,闭上眼开始思索起来。

    事情都得从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说起。

    林珑原本是考古系的一名学生,身边人常说她性格过于开朗外向,不见得适合做这行。那晚正帮导师修复一个偶得的物件,那枚青白色玉竹锁片,修复完成的那一刻,林珑发现锁片上竟然记载着一个历史上不曾存在的朝代年号,紧接着伴着一道刺眼白光,就这么穿越了。

    林珑胎穿成了祝家庄的一枚男娃娃,名叫祝玉生,也就是那枚锁片的主人。据说玉生他娘生产时极困难,本来大人孩子都保不得,不知怎的玉生被抢了回来,未见面的亲娘却因此去了。

    玉生的爹祝知章是个秀才,家中不算太宽裕,失了爱妻颇受打击,对着玉生也不亲不爱,不久就去邻村办了间学堂,当起了教书匠。

    林珑被奶妈和家中的一个粗使婆子拉扯着长大,从小同父亲就不怎么见面。家中各种藏书抄本倒是不少,算是祝知章这大半辈子的心血所在,看书自然也就成了林珑整天聊以慰藉的消遣。

    婆子们倒是觉得林珑才不过几岁的毛头孩子,哪能看得懂这些天书,就怕是自己也不识大字几个呢。

    林珑一直这么被放养着,偶尔想想万一自己长大了,要娶妻生子可怎么办,自己可是个相当贴切的“汉子身少女心”了。

    只是事实证明,林珑还是想多了。

    还没能长到八岁,随着屋外的一阵骚乱,自己就被丢进井里溺死了,死前也没能看清是谁下的毒手。只记得当时小院里立了好些黑衣人,到现在也想不通,那些是从哪里来的仇家。

    可能是因为死得太冤,林珑的魂魄就一直依附在那枚一同沉井的玉锁片之上。不知过了多久终得以重见天日,却被两个庄稼汉争抢间摔得粉碎,这才又重生于这具身体上来。

    听说这原主是之前练箭时不小心从马背上坠落,摔得右边胳膊连带着肩膀都不得动弹。

    很巧的,这身体的主人也名叫林珑。

    没精力想太多,现在的情形怎么说也比附身在锁片上好得太多,再次为人的心情还是多少有些兴奋的。

    翌日清晨。

    “公子!夫人来给你换药了!”香如从小在原主身前伺候,少了许多拘束,此时嘴角正粘着一小块褐色的碎屑,必是方才又在哪偷吃了糖饼。

    紧接着进门的这个妇人光看着就不是个好惹的角色了,暗色褙子看着有些发旧,头发梳得光亮,髻上只用一支鱼魫兰样式的银簪点缀。原主她娘本就面相寡淡,再加上紧绷着的一张脸,倒也不怪,毕竟这么早便没了夫君。

    林珑下意识正色,恭敬唤了一声“母亲”。

    那妇人未动声色,甚至眼皮也没抬一下,却教人感觉是,不怒自威。提了药箱近身,动作倒很是利索。

    此地名叫云威山庄,得名于林珑已过世的祖父邢云威,当年是江湖草莽间响当当的人物,鼎盛时期据传庄里的杂役也个个颇有些拳脚功夫。

    只是,如今仅剩下邢月和林珑孤儿寡母的,当年的云威早已余威不再,庄里的光景日渐式微尔耳。

    这林珑打小当男子教养,着男装,学识字,练骑射,山庄里的下人一律称其公子。林珑穿越之初,也被香如那声“公子”结实吓了一跳,上下摸摸,啥也没有,才放下心。

    不得不说,重新当回女人的感觉,好极了。

    只是,明明女儿身,为何会被当作“公子”呢?莫不是有什么传男不传女的祖传神功等着继承?

    林珑正思忖,被那妇人颇严厉的声音唤回了思绪。“怎就养出你这个没用的,莫以为侥幸中了乡试就自高自大,”冷嗤一声,手上换药的动作也不甚温柔。

    “这几日没好同你发作,如今受了伤耽误功课,倒看你如何进京会试,出人头地为你爹爹沉冤?”

    打小没爸没妈的林珑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被母亲训斥的场面,只好低眉顺眼答应道,“娘教训的是。”开了口,才发现声音都是颤抖的,想必这原主的思绪尚残存体内,对这个娘,应当是又敬又怕的。

    一双狡黠狐狸眼转了一圈儿,会试?莫不就是这时代的高考?也就是,科举。

    女扮男装想必为的就是这个?至于为那个什么爹爹报仇,林珑可没兴趣知道,心里已经在悄悄盘算着赶考路上溜之大吉。

    从此快意江湖,岂不美哉。

    这铁面娘亲换完药就离去,空余几句数落,教育“他”赶紧恢复用功,不可拉下太多。

    嗯,怎么看怎么不像亲生的。

    在这云威山庄好吃好睡,单说这菜色就比那祝家庄不知高到哪去,蜜汁锤藕吃起来爽甜可口,成片的红枣点缀其上,肉泥糯米圆蒸得热气腾腾,松软得入口即化。

    与祝家庄成天的面条馍馍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同时这颇温暖潮湿的气候也在提醒着林珑,同之前相比,这是个极南的地方。

    用完午膳,林珑正无聊地逗着笼里的相思鸟,见那通红的喙子倒有几分似妙龄女子的樱桃小口。

    “表哥,你可好些。”糯糯的声音传来,表妹阿杳从连廊步伐款款而来,秀眉常年轻蹙似带着一丝不可察的忧郁,薄削的身段着一袭浅秋香色,和这满庭初秋的景致倒好生相配。

    表妹阿杳只比林珑小了不到一岁,据说刚出生就过继到山庄里,同林珑一样唤邢月为母亲。林珑重生的几天,表妹阿杳就前来探望了两次,想必姊妹关系也是极为亲厚的。

    林珑忙理理衣衿,显出一派稳重儒雅来,“阿杳来了。”之前只略过一眼,如今细细看来,自家表妹年纪尚小,就出落得跟水葱似的,瞧见如此美人谁能不高兴呢。

    只是这阿杳生而早慧,平日少言寡语,面上总带了几分同年龄不符的愁色,缺了些活泼生气。

    “想来表哥再过几月就要动身上京,我特地缝了几件冬衣,还望表哥不嫌弃。”从那随身的锦包里捧出两件暗纹裘袄,交领延边还细细缀了桂花纹饰,用玄色兔毛滚了边,一看就是针线上乘,精了心的做工。

    只是这领边桂花绣样还有一处针线未结,林珑有些疑惑,朝阿杳看去。

    只见女子低眉轻笑,“表哥这个结由你亲自来打,亲自剪断才为好,取‘折桂’之意。”说罢递上一把白铜剪子,把手处还鎏了鸢尾金花,瞧着十分精致。

    “阿杳着实有心了,”瞥见那柔嫩指头上缠了几处绢带,估计做针线时不小心刺伤,“只是这衣帽临行随意采买即可,阿杳是何苦……”林珑不由一阵心疼,上前轻握了握阿杳的手。

    “表哥远行是大事,不可怠慢,提早准备为好,表妹日后怕不能…”阿杳幽幽说着,惊觉有些失态才匆忙住了口,抬手抚了抚额头来掩饰情绪。

    林珑瞧她面上带了几分羡色,双眼望着笼中的相思鸟,像是又沉浸在某些思绪中。

    笼中的相思鸟,皮毛光泽,一看就是有专人精心饲养,只是这几天总不爱吃喝,时时发出悲鸣。

    林珑当时只觉,这丫头必是自比为这笼中鸟,勾出了心底的哀思。

    突然开始有些心疼起眼前这位不甚熟悉的表妹来,林珑干脆起身提起鸟笼,转头对着阿杳,爽朗一笑,“阿杳,待表哥此次夺取功名,再接你去京城开一番眼界如何!”

    阿杳只觉此刻眼前的这人神采非凡,一时竟是看痴了。

    待反应过来,不由得抿嘴轻笑,“阿杳觉得,表哥受伤之后倒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愈发…”

    林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这表妹果真兰心蕙质,莫不是被她看出了什么,面上只颜色如常,“哦?愈发如何?”

    阿杳难得的舒颜,“愈发开畅豁达了,不似之前的沉郁,是好事。”

    “嗐,那不就成了!阿杳你也放宽心,事情不会一成不变,你且在家等着表哥考中,接你去京城!”

    “嗯,我等着。”少女声音轻柔似一片羽毛撩过耳际。也记在了林珑的心上。

    抽开鸟笼的小门,鸟儿豆绿色毛发在阳光下泛起月青的色泽,旋风式的在半空中盘旋,掷下一段欢快鸣声……

    接下几日,手臂的伤势渐渐好转。林珑心中为了实现同阿杳的约定也开始暗暗发奋起来,只是没想到这个时代科举的参考书目依然是四书五经。

    如今是大梁,永成二十六年,当朝天子皇帝做太久,渐渐声色犬马,钟于享乐,相传皇帝老儿对炼丹制药还极为痴迷,整日神智疯癫,疏于政务。

    这时代民风却十分开放,文人骚客嘴最毒,私下不少诗作文章里少不了对这位“昏君”口诛笔伐,民间更戏称他为“无成”之君。

    对天子的不满,却不妨碍百姓对当朝首辅李言清的爱戴,相传他清正廉明,操持着朝政大小事务,是真正的国士无双。

    当前的科举制度也正是这位名相参与拟定的,更重视综合性人才的选拔,分为文举和武举两项。武举考生必须文化过关,而文举考生也有骑射要求。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林珑这么一个文举子会从马背上跌下,摔坏了胳膊。

    更为操蛋的是,这时代会试分为“春闱”、“秋闱”两场,其中春闱又被称作“小试”,全国范围仅取二百余名,考过的举子并不会获封头衔,只是获得进入“尚学院”学习的资格。待半年的学习之后,再参加年底的“秋闱”,方可夺取功名。至于那些秋闱落榜的考生,家底殷实的,可在京城留读,穷家小户的只得回乡,重新征战来年“春闱”。

    面对着卷帙浩繁的古文典籍,林珑却没有意料之内的头疼,这些书中的字句仿佛曾经就深深刻在脑海中。

    复习的进展飞快。

    可事情却在一个月后突然有了变化,母亲派人传话,说是要提前动身,只是这一提前居然提前了数月。且安排了一把子力气的香如及庄中一位有功夫的老人儿惠蓉陪着一同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