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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母子

    第二日,义渠王带着秦王嬴稷在都城观光游览。

    义渠都城不及咸阳城大,街道也修得较为狭窄,民房与店肆皆是简单的平顶石屋。

    义渠王笑道:“我们义渠国的都城,比不得咸阳那般繁华。”

    嬴稷骑着宝马昆仑,神采奕奕,道:“义渠王谦逊了,你们义渠人能在茫茫草原上建造城市,已属不易。”

    马队前行时,路边的百姓皆躬身行礼。

    婷婷目光越过人群,望向各个店肆、货摊,见各类新奇物品琳琅满目,心道:“这义渠的都城小是小了点,但人口众多、商业兴隆,想来也是一座富庶的城市呀。”

    只听义渠王与嬴稷说道:“我族自数百年前起就立志向华夏族学习建筑、农耕、冶炼、纺织,坚持至今,未曾懈怠。只可惜啊,许多事情绝非仅靠辛勤与努力就能实现,譬方说农耕,我族种出的米粮不仅品质差、产量也小,百年来无法改善。还有纺织,我族实在养不好蚕,做不出你们华夏族的绸缎锦缎,只能勉强制造一些粗糙的牛羊毛纺织品,偏偏我族上下都非常喜爱华夏族的绸缎锦缎!”

    嬴稷笑道:“然而我们华夏列国,却也羡慕义渠国有着无数的骏马良驹。大秦与义渠彼此各有所富、各有所缺,只消常年互通商贸,便可两家皆富,再无短缺。”

    义渠王拊掌大笑:“秦王说得好!说得好!”

    婷婷思量道:“不知义渠国人喜不喜欢绣品和花结?若是喜欢,我可绣些绣品、编些花结,然后和他们换葡萄、蜜瓜、五彩宝石……唉,我和老白都没有义渠国的货币,没法买东西,只能拿自己的物件去换了……”

    一阵风吹过,拂动众人的头发、衣袖、斗篷。

    白起张开左臂,扬起黑色斗篷,轻轻笼住婷婷的娇躯。

    两人虽分别骑着两匹马,但两匹马挨得很近,中间亦无闲杂的人与物。

    婷婷仍在沉思以物换物之事,突然,她听到街边人群里传出女子银铃般的笑声,随后是几句她听不懂的异族语言。她稍稍侧首,往笑声的方向瞧了一眼,见是三名棕色卷发、穿兽皮短裙、身材丰满的义渠少女。

    义渠民风淳朴奔放,因此婷婷也不觉着那三个少女失仪无礼。

    婷婷只伸足踢了白起一脚。

    白起忽然遭踢,浑身一颤,却不恼不怨,俯首凑向婷婷,问道:“婷婷,怎么了?”

    婷婷道:“哼。”又踢了白起一脚。

    白起这下可是慌了,左手在婷婷背上柔柔的抚摩,焦虑万分的道:“婷婷,到底是怎么了?可是我做了什么事情惹你生气了?”

    婷婷不回答他,灵动的乌眸盯着赤烨的鬃毛。

    前方魏冉笑眯眯的回过头,问婷婷道:“小仙女,你听得懂义渠国的语言?”

    婷婷道:“妾身听不懂。”

    魏冉道:“那你怎晓得方才那三个义渠女子是在夸你家白起?”

    婷婷轻轻吐了口气,道:“妾身瞧着她们的表情神态,就猜到她们是在夸老白了。”

    白起恍然,急忙道:“婷婷,你了解我,旁人夸我或骂我,我是从来不予理会的!我心中一向只在乎你对我的褒贬!”

    婷婷淡淡的道:“你激动什么?我又没在意。”

    白起道:“那你为何看也不看我?”

    婷婷道:“哼。”

    魏冉呵呵笑道:“小仙女,我精通义渠语言,我刚才听得一清二楚,那三个义渠女子是在说,‘那英姿飒爽的秦国将军乍一看真是冷酷可怕,但他对待那美貌的姑娘却是如此的温存体贴,那美貌的姑娘一定是他的心爱之人。”

    婷婷道:“哦。”

    白起握住婷婷皓腕,柔声道:“婷婷,你开心点,好么?”

    婷婷浅浅一笑,叹道:“唉,我又没什么不开心的,我仅是想踢你而已。”

    白起紧皱的剑眉微微舒展,笑道:“那你就踢我吧,只要你开心就好!”

    大凤在空中大叫:“踢!踢!踢!”

    婷婷努一努嘴,道:“算了,此间人多,方才我已踢了你两脚,若继续踢下去,别人肯定会笑话我。我回宾馆后再踢你。”

    白起笑道:“好。你现在能看看我么?”

    婷婷轻转颈项,抬起雪白的脸庞,双目璀璨如夜星、脉脉含情的凝视白起。

    白起心中巨震,左手将婷婷的皓腕握得更紧。

    嬴稷听到这些动静,虽未曾回头察看,胸口却堵得难受,仿佛塞着一块大石头,扼住了他的呼吸!

    他原本已在盘算着要治白起几条罪,替婷婷解恨,岂料婷婷和白起这么快就和好了!

    “小仙女……你为何……为何如此钟爱白起……”嬴稷暗暗惆怅,悲不自胜。

    但他毕竟是尊贵英明的君王,行事有度,此刻又身处众目睽睽的环境,万万不可失仪,是故他内心再如何翻江倒海,脸上却保持着风平浪静。

    义渠王慨然道:“白起将军和他的妻子实在是恩爱得很啊!”顿得一顿,疑惑的问嬴稷:“秦王此行怎未带姬妾?”

    嬴稷眉头稍搐,道:“寡人来义渠办理国事,无需姬妾相陪。”

    *

    正午,众人回到义渠王宫用膳,义渠王着人去宾馆邀请太后。隔不多时,那传话的宫女回来,太后却没来,宫女身边只有太后的近身侍女虞萤。

    虞萤朝秦王和义渠王躬身施礼,道:“大王,义渠王,太后叫奴婢来向两位致歉,太后她身子不适,想留在宾馆歇息。”

    “哦?太后怎会身子不适的?”义渠王阔步走至虞萤跟前,眉目间大有关切之色,“太后上午是去芽妃那里的,可是芽妃招呼不周?”

    虞萤答道:“回义渠王,芽王妃待太后恭谨有加,绝无不周。太后仅是疲乏了。”

    义渠王道:“那,本王传个御医去给太后瞧瞧,可别是水土不服,生病了!”

    虞萤道:“奴婢已让随行的医师为太后诊查过了,太后身子安好,请义渠王放心。太后此刻仅想好好的歇息歇息。”

    义渠王点一点头,道:“也好,你们小心照顾太后,太后如有任何需要,你们即刻通知本王,不必见外。”

    虞萤笑道:“谨诺,多谢义渠王关照。”说完这句,她目光投向魏冉,道:“穰侯大人,太后想与您说几句话,请您随女婢去宾馆。”

    魏冉眉头一拢,转身朝秦王作揖,道:“大王,请允许微臣失陪片刻。”

    秦王颔首同意,清朗明亮的眼睛中却隐隐泛着几丝难以捉摸的异光。

    虞萤领着魏冉来见太后。太后斜坐在床上,神色疲惫,偌大的卧室内仅有一名近身侍女曹藤在伺候。

    虞萤和曹藤,这两名侍女都已年逾四十,乃是伺候了太后近三十载的忠仆,太后对两人颇为信任。

    魏冉朝太后躬身一揖,道:“长姐。”

    太后懒散的抬了抬手臂,道:“你来啦,坐。”

    魏冉坐到太后床边的一张羊毛软垫上,微笑道:“长姐,您上午在芽王妃那儿又见到了祺儿和瑞儿,理应高兴才对,怎的却精神颓唐了?”

    太后双眸仰望床顶的幔帐,沉沉叹息一声。

    魏冉笑道:“是不是祺儿、瑞儿调皮无礼,冲撞了长姐?”

    太后摇一摇头,道:“芽王妃教育有方,祺儿和瑞儿都很有礼貌,对哀家甚是恭敬。”

    魏冉道:“这不是挺好么?”

    太后道:“他们对哀家太恭敬了,太……恭敬了……”她的嗓音渐渐发抖,“哀家几次想和他们亲近……他们却……却怯生生的……避着哀家……哀家给他们礼物……他们也不敢接……”

    魏冉苦涩的一笑,劝道:“长姐是大秦乃至整个华夏族的风云人物,气度非凡,小孩子对您心存敬畏,也是合乎情理的。何况……”话到此处,他倏然收声。

    “何况什么?”太后似笑非笑的道,“何况哀家与他们……与他们足足有十年未见了?他们与哀家是陌生人……是吗?”

    魏冉不知该怎样接话,只强作笑颜的继续劝道:“长姐勿要心急……”

    “他们与哀家不是陌生人啊!”太后打断魏冉的话,“他们是哀家的孩子,哀家是他们的生母啊!”她终于忍受不住心底的悲伤,眼泪夺眶而出,滚滚流下。

    虞萤、曹藤连忙来安慰,曹藤用巾帕为太后拭泪,虞萤扶着太后肩膀,泣道:“太后莫要太难过了,小心伤了身子啊!”

    魏冉的鼻梁也有些发酸,他勉力定了定神,道:“祺儿、瑞儿年纪还小,不懂事,待他们长大成人,知道了事实,也就不会再与长姐生疏了。”

    太后痴痴的笑:“哀家明白,哀家明白……当初也是哀家再三叮嘱义渠王,务必待孩儿们长大,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们。哀家现下并不是急着要与他们母子相认,哀家……哀家仅是想与他们亲近亲近……”

    魏冉低着头,脑海中不禁浮现起当年之事。

    那还是十三年前,义渠王同意与秦国结盟,带着两个儿子尔丕、尔蒾赴咸阳面见秦王。两国本有联姻的打算,秦国君臣欲挑选合适的宗室女子嫁给义渠王为妃,哪知义渠王与秦太后见了一面之后,义渠王竟从此住进了甘泉殿,一住就是两年!太后位高权重,当时秦国上下无人敢反对太后,太后与义渠王在甘泉殿做了些什么,也无人敢置喙。不过太后虽任性奔放,倒也公私兼顾,平日和义渠王缠绵之余,不忘悉心照顾尔丕、尔蒾,她算计着,若义渠王过世,尔丕或尔蒾极有可能继承王位,如果她和尔丕、尔蒾有义母子的情分,那是大大有助于维持秦国与义渠国的联盟。她自己当时年近四十,早已不是适于生育的年龄。然而就在第三年,义渠王正准备回国,太后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太后和义渠王本来都十分欢喜,但思前想后,太后又不得不忧心、害怕。

    她虽然贵为秦国太后,手掌大权,却到底是秦惠文王的遗妾,她和义渠王之间没名没分,若让秦国的贵族、大臣们知道她和义渠王生下孩子,那是对秦惠文王、对秦国宗室大大的不敬,谁人能容!

    更令她苦恼的是,华夏族列国素来都视义渠、匈奴、东胡、七闽等异族为蛮夷贱种,列国诸侯若获知秦国太后生下义渠人的孩子,秦国必将沦为天下的笑柄!

    因此太后委实没法将这两个身份复杂的孩子养在咸阳宫中,甚至不能公开自己与义渠王生子一事!

    义渠王理解太后的苦衷,遂提出一议,等太后生下孩子,便把孩子送往义渠,由义渠王抚养。至于如何保密,义渠王也想了个法子,其时他正好带了个侍女芽儿在身边,他让芽儿先留在咸阳,他回国后谎称他在秦国期间宠幸了芽儿、致芽儿怀孕,芽儿留在咸阳养胎。芽儿性子乖顺,又突然从奴仆升为王妃,自是心甘情愿的帮助义渠王和太后。太后养胎和生产期间,日日待在甘泉殿闭门不出,除了偶尔召见魏冉和芈戎议事、召见女医诊视,其他无论是大臣、宫嫔、乃至秦王,她都一概不见。十个月后,太后诞下一对双胞胎男婴,取名尔祺、尔瑞,她含着眼泪将孩子交给芽儿,并委托魏冉、芈戎把芽儿和孩子护送至义渠。她还给义渠王写了一封信,要求义渠王尽心竭力的培养尔祺和尔瑞,将来务必把王位传给两兄弟之一。

    她真真是一位深谋远虑、心胸广阔的女子,纵使面对着骨肉分离的悲惨局面,她心中犹然记挂着国政大事。

    义渠王阅罢太后的书信,原是非常为难。须知华夏蔑视蛮夷,蛮夷也鄙弃华夏,义渠国人尤其重视血统,尔祺和尔瑞体内有一半是华夏族的血液,他日怎能坐上义渠国王的宝座!但义渠王看到两个男婴均长着一双湛蓝的眼眸,和他自己的双眸一模一样,而他的其余子女都不是蓝眸,他便认为尔祺、尔瑞才是与自己最亲的后代,再念及与太后的情义,终究还是答应了太后的要求。

    义渠王后与几个仇视华夏的臣僚本有满心疑窦,觉着两个小王子来路不明,但他们查不出证据,便也无法造次。

    知晓整件事原委的,只有太后、义渠王、芽儿、魏冉、芈戎、太后的近身侍女虞萤曹藤、以及两名女医和两名乳母,这些人个个守口如瓶。尔丕、尔蒾当年虽住在甘泉殿,但毕竟年纪小,不懂这些事。太后为了让尔祺、尔瑞能平安快乐的成长,她一早就嘱咐义渠王和芽儿,一定要等两个孩子长大成材了,才可将事实相告。

    时光飞逝,如今的尔祺和尔瑞已是十岁的孩童。

    他们虽已开始学习骑射和诗文,但犹然未到成材的年纪。

    魏冉仔细思索了会儿,道:“长姐既然不急着与祺儿、瑞儿相认,仅是想与他们亲近,外弟倒是有个法子。”

    “哦?什么法子?”太后泪汪汪的美目中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魏冉道:“小孩子都贪玩,只要玩得高兴,他们就不会过于拘谨警戒,长姐便有机会与他们亲近。”

    太后苦笑道:“哀家已是年过半百的老妇,哪里还玩得动?”

    魏冉微微生笑,道:“长姐不必亲自和祺儿、瑞儿玩耍,长姐只需在近旁看管照拂即可。”

    太后道:“哀家待在近旁,孩儿们又该拘束着,恐怕是没法玩得高兴了。”

    魏冉笑道:“让小仙女陪他们玩耍,他们一定玩得高兴。”

    “哦?”太后愣了一愣,随即点头而笑,“不错,昨晚宴会上,祺儿和瑞儿确实与小仙女有说有笑的!”

    魏冉笑道:“小仙女个子娇小,又美貌亲切,小孩子自然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