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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悔恨

    宛地的城民大多生活富裕,因而分外看重自家财产,房舍起火、财帛遭焚,这是他们万万不能接受之事。

    城内最富有的米布大贾邹老翁立在军营辕门外大呼:“请宋将军率军驱敌!莫教乡党再受骚扰!”

    宋衍朗声答复道:“此乃秦贼奸计,旨在诱使我军出城,我军绝不能中计!”

    邹老翁叱道:“你这是贪生怕死!”

    他周围二十余个商贾财主也七嘴八舌的开骂:“呸!胆小鬼!”“平时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用好的,花的都是我们的钱!这会子却不珍惜我们的财帛!”“我们真真花钱养了一帮子废物!”

    宋衍将这些谩骂羞辱之言听在耳里,心底又是悲愤,又是愁苦。但他始终主意坚定,就是不出城击敌。

    天亮,富户们仍旧堵在军营外喧哗吵嚷。宋衍心烦意乱之际,忽听城楼上的守军大喊:“敌袭!敌袭!”话音未消,只见天空中又有千百枝火矢如雨般坠下。

    “快逃!”城内一团混乱,军民也不管各自身份之别,争先恐后的找房檐躲避。

    这波火矢并未射中多少人,却又点燃了一片富丽的屋舍,焚毁屋舍内的部分财物,城民们越发怒不可遏,更激愤的催促宋衍出兵。

    宛地城内吵得人声鼎沸,城外秦军则在井然有序的备战。

    天亮之前,白起已派胡伤与王龁领着两万骑兵,带劲弩、长矛、长殳、戈,以及足够的干粮,沿一条隐蔽的远路,潜行迂回。

    此刻,白起站在长垒上,指挥一众劲弩手,适时往城内放射火矢。

    魏冉瞅着城内的火焰燃了又灭、灭了又燃,浓烟难散,不自禁的笑道:“白起,你这招‘以民激将’之策,着实是高明!”

    白起脸上并无愉色,冷冷的道:“可惜这座城太大,否则我军直接放一把大火焚城,倒也痛快!”

    婷婷默默的握住白起一手。

    白起心弦一振,当即微侧过身,用另一只手抚了抚婷婷的肩臂。他的脸上亦有了笑容,温暖、温柔。

    魏冉自言自语道:“宛地城内多的是奇珍异宝,若真的一把火烧光了,也是很可惜的……”

    婷婷对白起道:“老白,我还是有些担忧,万一那宋衍死活不出城,我们该怎么办?”

    白起从容的道:“婷婷安心,即便宋衍不出城,其他楚军也是会出来送死的。”

    婷婷细眉微蹙,乌眸瞬眨,一脸困惑的道:“难道楚军不用听从主将的号令吗?”

    魏冉在一旁哈哈大笑,道:“小仙女呀,你以为每一位主将都跟你家白起似的威严不凡、军令如山么?那宋衍年轻时还是挺威风凛凛的,年纪大了就不一样了,他不止越来越沉稳,更是越来越随和。”

    婷婷讶异道:“咦?为人随和不好吗?”

    魏冉道:“为人随和固然是好的,但太过随和了,可就镇不住下属咯。”他嘿嘿一笑,补充道:“尤其是遇到那些自大又鲁莽的下属。”

    龙弜握着拳、咬着牙,满脸通红,义愤填膺。

    他今年才二十四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天生孔武、胆识过人、胸怀大志,素以豪杰自居,哪里受得了敌军的挑衅和城民的讥讽?

    他几度向宋衍请求出城袭击秦军,均被宋衍驳回。宋衍道:“这是白起的诱敌计策,你勿要着了他的道儿!”

    龙弜却认为,即便白起设了圈套,宛地楚军的人数远胜秦军,又何必畏战?

    龙弜确实是年轻,又未曾经历过凶险的恶战,是以并不懂两军交锋之胜负往往不是取决于兵马众寡。

    宛地楚军之中,像龙弜这般的热血青年占了七成以上,他们的心情都与龙弜一样,急于杀出城去跟秦军搏杀,只是未得将帅号令,不敢擅自行动。

    到了中午,秦军又在长垒上发射火矢,邹老翁与众乡党又聚到军营外吵闹,骂道:“宋衍你这避战保命的脓包!”“酒囊饭袋,贪生怕死!”“胆小鼠辈!”

    宋衍道:“秦军粮草不足,驻留数日,自会退去,各位少安毋躁!”

    众人道:“什么!秦军再驻留几天,我们的家财都要烧成灰烬了!宋将军是打算自己赔偿我们的损失吗!你赔得起吗!”

    宋衍眼见众人蛮不讲理,他也无可奈何,干脆闭门不出。

    邹老翁他们又骂了宋衍半个时辰,却再也得不到宋衍的回复,自觉无味,遂转而斥责龙弜:“龙将军平日自诩英雄豪杰,今天竟也在此甘做缩头乌龟吗?”

    龙弜羞愧红脸,道:“龙某一心想着出城杀敌,已多番请缨,然而宋将军不予允准!”

    邹老翁道:“宋老头行将就木,早已没了血气!龙将军此战若能胜了秦军,那可是为大楚立下不世之功啊!届时你的官位肯定比宋老头高好几级嘞!”

    龙弜身旁的年轻楚军士卒们纷纷说道:“龙将军,弟兄们都愿意去打秦军!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全部跟你走,再不理会宋将军!”

    龙弜听了这些话,心中豪气大涨,遂昂首挺胸、慷慨激扬的道:“好!大家速去准备兵刃,随我出城杀敌!”

    宋衍耳闻外头的动静,匆匆出门劝阻,厉声道:“龙弜,你休要胡闹!你这会儿出城攻击秦军,乃是赴死!”

    龙弜睥睨宋衍,冷笑道:“宋将军便在此处静候属下的捷报吧!”说完,大步流星的往城门而去。

    宋衍浑身瑟瑟发抖,大吼道:“本将军有令!任何人不许出城!”

    但龙弜和那些年轻士卒们谁也不理他。

    龙弜集结了五万士卒,皆是膀大腰粗、慷慨热血的青壮年。

    宋衍喝道:“龙弜!你的军位和能力都不足以统领五万兵!你快收手,切勿铸成大错!”

    龙弜不理会。

    五万楚军披坚执锐,带着战车、抛车、冲撞车、云梯,雄赳赳气昂昂的冲出城门,直扑向秦军,人人口中高喊:“杀白起!灭秦军!”

    白起站在巍峨的长垒上,铠甲漆黑,长发灰白,高大的身影雄伟轩举,恍惚是天地间一位最威严、最刚强的神君!

    年轻的楚军士卒们已有些背脊发凉,他们的肌肉开始发抖、筋骨开始酸麻,甚至连五脏六腑都渐渐生出不适之感。

    白起的名头,他们早有耳闻,只不过他们还年轻,年轻人总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加之楚地男儿尚武、天性好战,因此他们先前并未十分的畏惧白起。

    但此刻两军越来越近,白起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的映入他们眼帘,他们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一股莫可名状的杀戮之气,似狂风、似漩涡,仿佛很快就会将他们卷入死亡的深渊!

    龙弜努力定住心神,纵声大喊道:“大家莫要胆怯!我等今日必可杀敌立功!冲啊!”

    他这声“冲啊”刚喊完,余音尚在回荡,楚军大阵的侧面又轰然响起山呼海啸的“冲啊”。

    紧接着,他听到宋衍在城楼上嘶声狂叫:“龙弜!快撤!撤!”

    龙弜脑袋一胀,举目四顾,原来自己军阵的西侧正是尘土飞扬、沙幕连天,“踏踏踏踏”连绵不绝的马蹄声如迅雷也似的急速逼近。

    “不好!是秦军的铁骑!”龙弜大惊失色。

    宋衍叫得嗓子都哑了:“撤回城来!撤回城来!”

    然而龙弜的五万大军以车辆和步卒为主,移动速度哪里比得上秦军的骑兵!

    宋衍令城楼上的□□手向秦军骑兵雨射,但对面长垒上的秦军劲弩手也开始向城楼齐射,宋衍的部众霎时手忙脚乱、自顾不暇。

    秦军铁骑犹若黑色的闪电一般迅疾的冲向楚军大阵,骑手们先用劲弩射击楚军,一箭射罢,战马冲入阵中,骑手改用戈矛戳刺,那些手持长殳的骑手径直冲向楚军的车队,用坚硬的铁铸殳头摧毁各种车辆的车轴、车毂,致使车体散架。

    骑兵行动迅快、冲击力强,本是步卒阵队、战车阵队的克星,而秦军骑兵经由白起训练,其战术之精湛完善、进攻手段之高明狠辣,可谓天下一绝,海内难逢敌手!

    两万秦军铁骑在五万楚军大阵中冲杀片时,已将楚军大阵撕裂成零散的小队,令楚军战力分散,互相难以施援。

    更可怕的是,秦军铁骑虽在不停奔驰,却是一边移动、一边严严实实的封堵住了楚军的各条退路!楚军偶尔以为找到空隙可以突围,拼命的抢过去,最后都被赶上的秦军骑手截杀!

    这种局面显然不是龙弜能够控制的,此时此景,他终于明白了宋衍之言,终于知道秦军是多么悍、白起是多么强!

    “是我害了大家!是我……”龙弜双眼布满血丝,泪水滚滚而落。

    他心里有无限的悲痛、无限的愧疚、无限的悔恨,但都无济于事。

    战局无法扭转,战友无法复生,他,无法让战役从头再来!

    “白起!你这个杀星!你这个恶煞!”龙弜嘶嚎着,好像发了疯、着了魔,没命的往前狂奔,秦军骑兵的长矛刺在他身上,刺得他千疮百孔、鲜血直流,他竟浑然不顾!

    跑了约有十来步,他再也拔不动腿脚,便用尽全身力气,将手里一杆铁矛向长垒上方掷去。

    他本自膂力不俗,但此际身负重伤,臂力大不如平日,况且长垒比宛地的城墙还高,是故这杆铁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击中白起。

    然而婷婷还是扔出了右手中的一柄双刃戟。“当”一声脆响,铁矛被双刃戟纵劈成两半,悠悠坠落。

    龙弜眼中涌出血泪,嘴唇抽搐,不知在说些什么。

    突然,他背后“霍”的闪过一道寒光。

    他那年轻的头颅离开了颈脖,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婷婷的眼角泪光莹莹。

    白起默不作声,右手轻轻扳动婷婷娇躯,让婷婷把脸蛋贴在他宽阔的胸口。

    不到一个时辰,秦军把城外的楚军杀尽,白起左手一挥,秦军全军攻城。

    宋衍领着留在城内的楚军残部拼死顽抗,却因兵寡力弱,完全招架不住秦军攻势。

    “宛地失守,皆是我的过错!”宋衍流着泪、哑着嗓子,悔恨自咎。

    几个亲兵悲怆的道:“将军,您劝过龙将军,是他一意孤行……”

    宋衍摇摇头,道:“龙弜一意孤行,何尝不是我指挥不力的恶果!我若能阻止龙弜,五万青壮便不会惨死!我愧对这些孩子们,愧对楚国!”

    亲兵道:“将军!咱们都晓得龙将军的犟脾气,那是谁也劝不住的!”

    宋衍又摇摇头,叹道:“我身为龙弜的长辈,原该好生的教导他,使他成为楚国栋梁,可恨我多年来施教无方,最后反而害了他,更是害了宛地的楚军!”他抹了把血泪,仰天长啸:“今日大楚丧师失地,我宋衍乃元凶祸首,纵断颈沥血,难辞其咎也!”

    秦军破城在即,宛地城内哭声震天。

    原来军中有一些将士是本地人,他们今日不幸阵亡,家眷亲属痛心疾首,一个个撕心裂肺的哭号着:“爹爹!”“哥哥!”“夫君!”“儿啊!”

    但这些人家均非城中的大富之户。

    城中富裕的商贾们聚在一块儿,焦虑的讨论着要如何应对眼前形势,有人提出逃离宛地,以免遭到秦军屠杀。

    邹老翁道:“逃?逃什么逃?咱们在宛地有恁大的产业,又不能带着一起逃!难道你们宁愿舍弃了这几十年的经营硕果?”

    众人道:“唉!邹老先生啊,相比钱财,当然是性命更要紧啦!”

    邹老翁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各拿出一些米肉财帛,向秦军买下咱们的性命和营生?”

    众人狐疑道:“秦军乃是出了名的残暴,能答应咱们的请求吗?”

    邹老翁道:“你们以为咱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唉,如果秦军真要杀咱们,那即便咱们逃跑,他们的骑兵也能很快追上来。倒不如花些钱,赌一把!”

    众人觉邹老翁言之成理,但又有人犯愁道:“咱们这样子归顺秦国,是不是对大楚不义啊?”

    邹老翁冷笑道:“你我的家族原是越国人,当年楚国吞灭了越国,咱们就变成了楚国人,如今咱们再改做秦国人,也没啥大不了的。这年岁,咱们这些商贾究竟是哪国人,又有什么要紧的?倒是咱们苦心经营的生计,那是必须要维护的!”

    众人遂再无异议。

    邹老翁看了看街头巷尾啼哭的人群,低声叹了口气,道:“咱们多拿些财物,连他们的命一同买了吧。”

    众人没有反对。

    过了半个时辰,宛地城门大开,秦军大队威武严整的进到城里。

    邹老翁与其他富商们恭恭敬敬的跪在路边,他们身后是由财帛宝器堆成的小丘,奇光闪耀,眩花人眼。

    魏冉喜道:“哦哟!果然是富庶之地!”当即潇洒的跃身下马,走过去向邹老翁等人问话。

    秦军大队继续前行。

    白起紧紧的搂着婷婷,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婷婷。

    隔了一会儿,魏冉重回马背,策马追赶上白起,道:“宛地的百姓愿意归顺我大秦,我们就饶过他们罢,让他们留在这儿、照原样生活。”

    白起不接话,仿佛压根没听到魏冉说了什么。

    这天黄昏,邹老翁在自家豪宅内摆了个隆重的接风洗尘宴,邀请秦军诸位将官出席。魏冉、胡伤、王龁欣然赴宴,白起和婷婷却执意留在军营。

    婷婷心情不佳。

    白起得让婷婷高兴。

    美味佳肴,盥漱沐浴。

    身体相缠,爱意交融……

    “婷婷。”白起吻着婷婷暄红湿润的脸颊。

    婷婷甜甜的一笑:“恩……老白……你待我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