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小岛上的尸体已经被清理走，苏颜又在方才的地方重新落座。
只是这一次在她身边的，是楚南和那个满手血的病弱公子。
她忍不住悄悄向这位年轻帝王看去，脸色苍白，气息紊乱，双手无力，当真是如传闻那般，是个随时都可能逝去的病秧子。
然而，他竟几次三番拖着病体来见楚南，甚至不惜深入到南恪都城，足可见这事对他有多重要。他到底想要从楚南这得到什么？
他用帕子将手上的血细细擦净，再抬眸，却是对上了苏颜的目光。
她暗暗惊讶，她本以为他是会先去看楚南的。
而下一瞬，他便对她露了个温润的浅笑。
苏颜自不会认为这是他的讨好，只当他要自己回避，便起身准备离开，不想刚动就被楚南拉住，拽进怀里。
“不必。”
苏颜可没有当众展示亲密的喜好，挣扎着就想从他这儿离开，至少坐到原本那位子去。
“姑娘不用避嫌，算起来，我是该唤你一声九婶的。”奚明衍道，“只是你们尚未成亲，九叔在南恪身份也多有不便，我便留着以待将来了，上次见面我亦有失礼之处，还望姑娘莫要介怀。”
苏颜惊讶更深：“你知道我是谁？”
奚明衍浅浅笑开：“九叔并非多情之人。”
苏颜撇嘴，他不多情，但他招情啊！没看见各个都恨不得为他生为他死么？
“到底何事？”楚南开口了，低冷的嗓音带着明显的不耐。
奚明衍却是好脾性，笑容不变：“石心夫人盘踞此地多年，不知诱拐了多少东沂良家女子，祸害甚深，此次本就有意一举剿灭，幸得九叔出手，为我东沂子民剿除一大隐患。”
可显然，这番恭维并没能让楚南的心情更好：“重点。”
“九叔当真不愿再回东沂么？”奚明衍敛了笑低叹一声，紧跟着又是连着的咳嗽，“我这副身子，你们也看见了，想必是撑不了几年的。而一旦我撒手西去，东沂势必会陷入内乱。”
“其实，我对祖父和祖母并没有多少印象，他们的事都是由父亲告诉我的。在九叔被带走的三个月后，祖母便因伤心过度离开，祖父对此自责内疚，将皇位传于父亲便终日与酒作伴，不出两年也随祖母而去。父亲本想找到你，让你再回去看他们一眼，但岚帝藏得太深了。好不容易找到，他却在救你的途中遇袭受伤，不得不作罢返回。”
奚明衍说得很轻和平缓，可就是这不带着明显感情的语调让楚南的身子一点点紧绷起来。
苏颜摸进他袖中，抓住了他冰冷的手。
“父亲一直说，待他走后，这世上只有九叔才是我的亲人。不过我们还是迟了，整整十六年，才将九叔你从那个地方带出来，而父亲直到最后一刻都没能闭眼，我知道，他是希望能再见你一眼的……”
楚南抬眸，嗓音冷冽低沉，如他的人一般紧绷：“如果你要说的是这些，那我们就没必要继续了。”
言罢，他将苏颜放到地上，牵着她就径自起身。
“九叔，我希望你能回东沂继承帝位！”
苏颜错愕地朝奚明衍看去。
楚南却显得毫无波澜：“你有太子。”
“太子年幼，皇后和善谦逊，且母族式微，如何能对抗虎狼般的诸王？唯有九叔继位，方能免我东沂内乱，甚至能让东沂更强。”
楚南勾唇冷笑：“你以为凭你一张嘴就能让他们信了我的身份？不，根本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他们不会傻到承认我的身份来让自己多个敌手！”
奚明衍笑了，像是绝望的旅人见到水源：“不怕，有父皇传位于你的遗诏在！届时九叔再恢复原本容貌，不容天下人不信！”
景帝居然还留了传位给楚南的遗诏？
从刚才开始，苏颜便一直处在震惊之中，听见这句她更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楚南也沉默了，良久之后方再次开口，一字一顿。
“今生，我都不会再是奚景渊。”
奚明衍笑容僵住，急急站起的身子更是踉跄不稳。
“此次应对南恪的将领是何人？”楚南又道。
奚明衍双手撑在石桌上，鼻息急促：“就是这位段旭林。”
“他若肯配合，我自会让东沂得到最大的益处，听我消息。”
奚明衍惊讶地看去，又重新扬起希望，直到他们几个起跳迅速离开，他脸上的笑容也没变，甚至还笑出了声。
“陛下，当心！”段旭林赶来，满腔担忧，“景瑞王不是明确回绝了陛下么，您怎么还还……”
奚明衍笑声渐缓，目光幽然转深：“他是拒绝了朕，可他也暴露了最大的弱点！只要一个人有弱点，就有能击破他的方法！”
“有么，末将怎么没看出来？”段旭林一脸困惑。
奚明衍轻笑，眼中却幽冷一片：“朕这位皇叔，对我们有多绝情，对这位皇贵妃就有多喜爱。去，命人寻些稀罕物件送去南恪楚府。不论如何，他必须回东沂！只有他回了，东沂才不会散，朕的皇儿，也才有机会活下去……岚帝那个蠢货，自以为是地赐了奚姓，焉知朕的皇叔本就是东沂皇族？”
“陛下是说景瑞王竟然对岚帝的皇贵妃……”段旭林变了脸色，一副见了鬼的模样，“那方姑娘怎么办？”
“在这点上面，怕是岚帝比朕先看清，想借此牵制皇叔罢了。至于方姑娘，既无法影响皇叔，那就只能是颗废子。她方家若是安生，朕念在过往亦可以保她方家嫡女的地位。”
对于奚明衍的打算，苏颜自然是不知。
她更不知的，是楚南用什么样的理由离开了谯城。
等到两人暗中潜回去，那已经是四日后了，其他的士兵居然没一个怀疑，最多有几个在见到她时流露了丝丝惊讶。
而当天晚上，她就收到了一份意外的大礼。
一幅画，和一枚玉佩。
画上的内容正是玉佩的样式，旁边还附了不少字，字迹端正娟秀，内容却不大连贯，倒像是想起来便添几句。
细读过后，苏颜方知这些都是那位夫人对她师叔的“念叨”，而且晋宁这个字应当也是源自其中。
那楚南知不知道？
苏颜小心收起画卷，又将玉佩细细打量。
这本是那位夫人打算亲自完成后送给她师叔的生辰礼物，可当时只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不知是景帝还是明帝补全的。
直到这时，苏颜大体也能猜到明帝的意思了。他是见楚南对她不错，所以想从她这里曲线下手？
苏颜向隔壁掠了一眼过去，她这东西都收了，而且也不打算还回去，那要不要帮着说两句好话？
不知他有没有教训完那些鬼谷弟子？
楚南此刻正端坐在床榻上，捧着杯冷茶垂眸啜饮，而他身前跪的，便是从楚府跟来的几名随侍，以及潜藏在附近的琅琊骑和乌衣卫。
“我既还未继任谷主，也就无权处置你们，便只能让你们回去鬼谷。自今日起，楚府以及我身边的人全部替换，我不需要听命于其他人的随侍。若琅琊骑和乌衣卫明知故犯，那么，也就没必要留着了。”
他啪得一声合了杯盖：“退吧。”
琅琊骑和乌衣卫分别留了几人替换，其余各自退离，而原本的那几人却齐齐跪着不动：“少谷主，我们不是……”
“我知你们是无心之过，也从未想过背叛，否则我这少谷主还是能处置你们的。只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苏颜的消息透露出去！”
一人伏低叩首：“少谷主，我们也是想早日找到皇贵妃，方姑娘她……”
“怎么，你们也认为她能嫁给我？”楚南捏碎了手里的茶杯，连同里面的茶水都结成冰霜又化为齑粉，“若她必定成为谷主夫人，那我宁愿舍弃整个鬼谷！”
“少谷主三思！吾等知错，这便退离。”
待所有人都离开，苏颜方悄悄摸了进来。
他习惯性地将她揽抱进怀里，却察觉她系了个什么东西到他腰间。
垂眸一看，竟是块玉佩。
想起先前她收到的那东西，楚南眉峰便微微蹙起，本能地想取下却被她按住手。
“这是我送的，你不准拿下。”她抓着他的手指挪开，不满道。
他不应，她便拉着他的衣襟左右摇晃，耍赖般撒娇：“依不依？依不依？”
“再闹，我就送你回去。”楚南冷了眉眼。
苏颜撇嘴冷哼一声，翻身滚去床榻里侧，阴阳怪气地开口：“那你找那什么方姑娘去好了，反正人家是未来的谷主夫人！”
楚南扶额，早知她在外面偷听，他才将话说得那样明白，谁知她竟还是在意。
有时候，他都忍不住诧异她的敏锐，居然在他全然没意识到这号人物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调查。
楚南动作顿住，忽然意识到几个小问题。
“你如何知道她叫我楚大哥的？”
缩在里侧的苏颜不动了。
等到他抵近，却见她眼中已蓄满了泪珠。
她并不哭，只是这样看着他：“她还能给你孩子……”
说着，她就要起身离开，而他又怎敢任这样的她独自离去？
楚南认栽，只得暂时放弃那个疑问，转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