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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王被剑刺入的画面一遍遍在眼前炸开, 德晔鼻头酸涩,强忍着才没有露出异样, 实在分身乏术去应对表兄的试探。

    他提及大梁的帝姬, 提及靖王的婚事, 无非是观察她的反应。

    她能有什么反应?

    德晔很清楚, 方才在楼上她射箭瞄准的方向不是靖王, 夏侯锦亦是发现了这点。更别说,她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推开了他。

    她也想假装, 装作对靖王毫不在意, 一箭了结了他的性命,让表兄对自己多些信赖,让自己今后的路走得四平八稳… …

    太难了。

    要怎么无视靖王的存在, 无视内心的叫嚣,她从来就学不会伪装自己,否则那么些年在大宁也不会遭到旁的帝姬们排挤。

    固然她们不待见她有她身份特殊的缘由,她自己却也从没有过好脸色与人,把对她们的不屑清清楚楚写在了脸上。

    皇叔篡权夺位,她的世界被整个颠覆, 她们享受的, 原该是她的,她为什么还要故作欢颜去逢迎拍马,只为融入一个自己打心底里厌恶并且瞧不上自己的群体?

    便是如此了,过去过得算不得好。

    今后,不能再见到心上挂念的人,她会更不好。

    德晔一阵齿冷,表兄过去肆意纵性,如今瞧着却变得甚是骄狂自负,多年未见,时光是无形的隔膜横在二人之间,他同一个陌生人没有太大区别了。

    他头一个不能容忍的便是旁人对他的不认同吧,她此际能被他圈在身前护着救出来,大约是,亲情发挥了莫大作用。

    可是这又如何呢,她完好着从靖王身边离开,离开兰凉城,今后兴许是平稳的生活在等待自己,这又如何?

    曾几何时期盼的事情真切发生了,德晔却感受不到哪怕一丁点的快乐,她脑海里全是裴若倾,他受伤了,他流了好多血,地板上都是他的血——

    这样的时刻,她却不能陪伴着他,还要被他误会自己长久以来的动机。

    德晔浑身一颤,夏侯锦圈着她在身前。

    夜风凉,他便解下自己的披风系在她脖子上,指尖不时摩擦到她的皮肤,引起细微的痒。

    她下意识地躲避,夏侯锦唇际线条拉得笔直,没说话,仍是将她妥帖裹好了,戴上兜帽。

    又静了一时,他低声向她道:“经年未见,祖母很是挂念阿卷。”

    “外祖母… …”德晔的思绪这才缓缓从靖王处剥离。她有些无措,抓住了夏侯锦的袖子,“外祖母身子可大安么?那年离开时外祖母便在病中,过了这么些年,不知将养得如何了。”

    她对外祖母的真心是不用作假的,这也是唯一能把他们迅速拉近的话题。

    夏侯锦拍拍表妹单瘦的肩膀,语调放得柔和,“祖母一切都好,养身的丸药四季都在吃着,逢年过节底下的小辈们也哄得她老人家开心,若说遗憾,便是姑姑和表妹你了。”

    那一年,宁国的政变发生得突然,仿佛是一夕之间易了主,杀掉的王公大臣堆成的尸体在乱坟岗烧了几日也烧不干净,最后烂了臭了,野狐狸叼走了。

    帝后相继崩逝,只余下了小小的德晔帝姬。

    消息传到大晋,已是三月以后,杀光了反对的声音,宁帝把皇位坐得稳稳的。

    大晋看德晔帝姬尚在,便不曾十分与宁国不睦,唯有太后一把年纪哭成个泪人,最心肝宝贝的小女儿嫁去了大宁,这也没几年光景,怎么就落得香消玉殒,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太后这些年只有一个心愿,待时机成熟,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也要将外孙女接来自己身边。

    孩子命苦,无所依仗,趁着她还能活几年,需得为她张罗一门极好的亲事,再不叫她受难遭罪,只有如此,她这一把老骨头躺进了棺材,上得阴司路上假使遇上女儿,才敢有个交待。

    周遭晋人暗卫皆不出声,远处北城城门楼烧得辉煌壮烈无比,黑烟冲上云霄。

    年轻的大晋伯阳侯文庭意下了马来在小山坡前,手一放,一只雪白的信鸽小黑眼珠滴溜溜乱转,拍着翅膀向远处飞去。

    “殿下,信鸽已放出去了,我们日夜兼程,估摸着后日一早便可抵达落塞关。”文庭意似松了口气,转身跨上马背,扬唇兀自笑开来,“到得落塞关,殷帝奈你我何?”

    靖王目下重伤,能不能痊愈且有的推敲,大殷却是无良将可用,殷帝享受惯了高粱软枕,做不得率兵亲征的事来。

    老一辈马背上打来的江山,再这么着,迟早折在他手里。

    文庭意过去同靖王偷偷有点交情在,裴若倾要回大殷那一日,他送了他一坛好酒,也曾言道:“你那兄长忒不是个玩意儿,我竟听闻殷帝遗嘱为传位于二子,二子,岂不就是裴兄你么?”

    “你便当真甘心俯首称臣,若是我——”

    “是你,却如何。”

    “当如何,便如何!”文庭意挤挤眼睛,“你想,是上头有人压着喘息不得强,还是压着不让别人喘息强。”

    那些陈年的记忆恍若树下埋下的老酒,甫一挖出来,香气扑鼻。文庭意吸吸鼻子,鼻端犹自还是靖王鲜血弥漫的气味。

    而今各为其主,他刺下那一剑,也是不得而为之。

    他当年若听从了他的建议,反了他那绣花枕头皇兄,焉有今日?不过,如今也不是没有机会。从来都是事在人为,最怕你没有那个念头。

    文庭意打量起德晔帝姬来。

    驱马到了他们身畔。

    眼前还要过一段密林,一过密林,便需得狂奔。

    他生得一副笑眯眯的长相,狐狸般的眼睛怎么看都笑得狡猾,“帝姬今日成功将靖王引入我方埋伏,委实立下一大功,今日某刺入靖王身体那一剑,认真计较起来,实是您的功劳。”

    德晔脸上苍白,看着自己的指甲盖只是一味发呆。

    “我瞧着,靖王那时仿佛十分留意于帝姬你,这其中,莫非有什么缘由?”文庭意笑容不减,陡然一道视线打在自己身上,他眯眯眼睛,方不再说话了。

    “表妹是为迷惑敌人,知己知彼,我说的可是?”夏侯锦握住了缰绳,心里却不是这样想。

    他再三看看德晔,不是女子才有直觉,男人亦有感知鲜明的时候。关于爱情,容不得第三个人,那是多余多出来的。

    夏侯锦还记得她对裴允春山一笑的灿烂模样,可她打从见了自己,没露出半张笑靥。

    他疼惜表妹,加之老太后素来的“熏陶”,便知晓德晔迟早是自己的太子妃。

    既是自己的人,何以心里住着旁人?

    “表兄。”德晔忽而出声,面上表情有丝麻木。

    夏侯锦心头无端升起一股不适,没搭茬,她却自顾自道:“德晔有话憋在心里,趁着现在还不曾走远,想同你摊开了说。”

    他眼神冷冽下去,摇头拒绝,“不如改日。”

    德晔却知道自己不能等了,在这条远离兰凉的路上,在这种危急时刻,她终于看清自己的心。

    靖王伤重,她真的走不了了,她要回去他身边照顾着他,那些使女不会有自己仔细,还有乐容,她不在,她该得意了,还有很多很多,尤其是靖王,叫她牵肠挂肚。

    德晔深吸一口气,口齿清晰,“表兄,你们只当世上没我这个人吧——外祖母那里,千万代我问声好,今后我无论是何种下场,都是今日自己的决定,绝不后悔。”

    呵,好一句绝不后悔!

    林间有瘴气,迷离若游魂。

    夏侯锦全然冷下了脸,嘴角耷拉着,启唇道:“我却有个建议,表妹不妨把自己此刻所想一辈子珍藏心里。”

    他前倾身体扭转她的脸,粗砺的指腹摁下来,重重摩挲她的唇,“叫他亲过了吧?嗯?”

    她像林间受惊的小兽,挣扎得厉害,一巴掌糊上他的脸。

    夏侯锦轻易躲开,他还混不在意,愈发大声笑起来,笃悠悠地道:“此番我来,可没做过空手而归的打算。”

    “表妹现下是迷了心窍了,等过些年,你回头看看经历的一切,会感谢我拉住了你,知道么?”

    德晔万没想到他变成了这样,电光火石间却苦于没有对策,尚在思量间,夏侯锦啧了声,挥鞭打上马臀,领着头冲出了密林。

    走这条道儿,紧赶慢赶落塞关指日可待,殷军除非有大罗神仙相助,否则抓他不得。

    … …

    廊下的橘猫儿竖着尾巴抬头看看月亮,又扭脑袋,看回门里。

    窗上映出一条人影,孤灯寒夜,秋意渐凉,甚是落寞。

    章路对插着手立在墙根底下,里面不叫进,他便再急得屁滚尿流也无用。殿下是吃心了,德晔帝姬伙同大晋罪证确凿,他却恍若未闻一般。

    身上伤口只简单包扎了,便一直坐在那里。

    也不叫人去追,也不喊打喊杀,更不管陛下的布置,放任着… …沉默得太久,叫人心里发毛。

    窗外传来猫咪的叫声,裴若倾微微睁开眼,伤处血又渗出来了。他感觉不到疼痛,躺在她的床上安静地呼吸,对着光,只是把手中一张叠成四角的纸反复翻看。

    四角纸包里,装的原是面粉。

    她是怎样想法?

    要他死么,引他入瓮。不要他死,便把毒.药换作了面粉。

    这样缓慢地想着,不觉间更深露重。锦被上残有她的气息,他卧着卧着咻咻睡了过去。

    夜里半梦半醒,夏侯锦新婚夜覆住德晔的画面却闯入梦中......

    他一惊,旋即坐起身,狠狠牵动了伤口。

    不多时,天未亮便动身前往皇宫,眼下首要是,拿回落塞关三城。

    夏侯锦此时前往落塞关,等他抵达,却料不到他负伤落后几日尾随而上。

    边鱼现时的守城将领罗自达曾在大晋与他有过照面,靖王已成竹在胸,必然叫罗自达大开城门,迎大殷兵士入内。

    第一城,不费一兵一卒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