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9年，英国。
三月的伦敦空气潮湿，天气有些阴沉，看起来随时都会下一场大雨，街上的路人们不约而同的下意识加快了脚步。而与外面阴沉的空气不同，某条街道上的超市里灯火明亮熙熙攘攘，等着结账的人排成长龙。
约翰·华生拿着购物篮筐，将它重重的放在了自动结账机上。
男人的表情有些犹豫，似乎并不是特别想在这里结账。他抬起头看了眼自己右面那边几排壮观的等待人工结账的队伍，最后还是认命般的深深的叹了口气，从篮筐中拿出一盒用保鲜膜包装完好的绿色蔬菜。
他的整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得像是如临大敌。
「——物品未能被扫描，请重试一次。」
尽管男人的行动已经够小心了，却仍然不能阻挡机器发出冰冷机械、并且声音超大的女声。约翰翻了个白眼，他放下蔬菜，再次深深的吸了口气，像是在压抑着自己的不耐烦。他将蔬菜扔回购物筐内，又拿出了另一件商品。
「装袋区出现不明物体，请重试——」
“你能给我闭嘴吗”不等机器说完，约翰已经大声开口。他有些烦躁的原地移动了下脚步，然后冲着机器嚷嚷起来：“我总是和你不对盘，对吧？！”
约翰不耐烦的用手指狠狠的挠了下头发，他转过头，发现身边有不少人都在看着他，约翰只能一脸烦躁的避开那些眼神，却正巧和自己身后的一个等待结账的褐发青年对上目光。后者正用睁得圆圆的深色眼睛盯着他，似乎很不理解他的行为。约翰先撇开了目光，他重新看向自己面前的自动结账机平台，拼命忍住内心想要扔掉所有东西，然后向着这台该死的机器狠狠开几枪的冲动。
“那个，呃，我想我可以帮你试试？”
青年有些犹豫的靠近他，然后用手指点了点约翰的肩膀，及时的阻止了约翰将自己的妄想暴力变成现实的可能。约翰向后退了一步，冲他比了下手势，示意他请便。青年来到约翰刚刚站的位置，他转过头看了眼约翰，然后从篮筐内拿出购物物品。
约翰站在这个青年的身后，他双手环胸，皱着眉头，有些怀疑和纠结的抬着下巴看着他的动作。物品在青年的手中一个一个传过扫描，不过一会，他便很快就将全部的东西都扫描完毕。
“谢了，老兄。”
好歹东西都扫描完了，约翰心中的烦躁微微减弱。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露出了由衷感谢的表情，拍了拍青年的肩膀，然后从钱包里拿出信用卡。
「信用卡授权失败。请使用其他方式付款。」
这一次，连帮助约翰结账的青年都不由得露出了一个为他尴尬的笑容。
……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约翰刚刚提着两大袋东西走出超市。他有些手忙脚乱的将两袋东西移到一只手上，然后从兜内拿出手机，将它夹在肩膀上。
“嗨玛丽，我刚从那个该死的超市里出来，正往赫德森太太那去呢……”
「亲爱的，有没有帮我带洗发水？」
约翰呆滞了一下，然后赶忙回神：“哦，呃，当然……”
糟糕，他把帮玛丽带洗发水的事给忘到西伯利亚去了。
「那就好，晚上见，宝贝。」
女人先结束了通话。约翰放下手机，将它塞进皮夹克上衣的内兜中，然后继续向着贝克街迈开脚步。
洗发水……等晚上回去的时候顺路再买吧。现在的首要目标是去赫德森太太那儿。
天气有些阴，看起来随时随地都会下雨，约翰加快了步伐。他在路边停住，向着马路张望了下，似乎在犹豫是否要打出租车，最后还是决定徒步走过去。
现在，距离夏洛克·福尔摩斯跳楼自杀的事件已经快要过去一年半了，不得不说时间这玩意真的会消磨一切。在夏洛克自杀后的将近三个月里，他总是占据着各个报纸的头版头条，在他死后的六个月里，他偶尔会出现在报纸的边边角角上。到现今，已经没有报纸会提起他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就这样慢慢的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约翰·华生曾经以为他也会就这样忘记那个人。或许总有一天，他也许会在吃完晚饭或者下午茶的时候和自己的朋友笑着说，哦，我曾经当过那个家伙的助手，他是个说话刻薄的天才。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他的生活可能会比现在好过些。
约翰又一次踏上了贝克街的大道上。他驾轻就熟的来到咖啡馆旁边的门前，将手中两袋重量不轻的袋子放在地上。他搓了搓手，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伸出手下意识的拽了拽自己的衣服，然后抬起头看向自己眼前这扇涂着黑漆的门。
金色的211B。
如此熟悉，又如此的陌生。
约翰看着这个标志，他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才敲了上去。
很快从里面传来脚步声，然后一个穿着深紫色衣服的老太太打开了门，她看见了约翰，很开心的冲他张开了怀抱。
“哦约翰……真是辛苦你了。”
两人轻轻拥抱了下，老太太轻轻的拍了拍约翰的后背。短暂的拥抱后，约翰轻轻的挣脱了赫德森太太热情的手臂。
“哦，呃……没关系，要是你还需要我做什么，随时给我打电话。”
似乎赫德森太太温和慈爱的眼神让约翰有些不自在，他别开了目光，抬手用手指关节揉了揉鼻子，然后弯下腰，将两个购物袋递给了她。
“给你，它们有些重，小心。”
“谢谢你，亲爱的。”
赫德森太太感谢的笑了笑，她伸手接过了袋子，转身将它们放到了屋内的地板上。
“那么我先走了，赫德森太太。”
约翰有些局促的挥了挥手，他的眼神甚至从刚刚开始就没有往屋内看一眼。约翰转过身，似乎有些急切的迈开步伐。
“等等，约翰。”
约翰停住了脚步，他闭上眼睛，深深的叹了口气。
之所以他急切的想要离开，就是因为他知道赫德森太太一定会叫住自己。
他尽量将自己的焦虑隐藏掉，然后露出笑容，转过身体。
“还有什么事，赫德森太太？”
赫德森太太看着眼前的这个在一年内迅速消瘦的男人，他的脸上蓄满杂乱的胡须，明明时间只过去了一年多，约翰给人的感觉却像是老了很多岁。让他显得变化如此大的直接原因，就是他的眼神——原来那双充满活力，对任何事都充满好奇的眼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洞。空洞、麻木，甚至不是绝望。
面对着有着这样眼神、却为了她安心而勉强露出笑容的男人，赫德森太太忽然鼻尖一酸，想说的话也哽咽在嗓间。
与他们朝夕相处了那么长时间，没有人比她更明白那个人的逝世，会对他造成多么大的伤害。
“211b的二楼……我是说，我的楼上……我没有打扫过，你知道夏……他不愿意让我乱动东西，我也再也没有租给别人住过，而且……”赫德森太太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她不停的停顿，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些，不那么伤感：“我的意思是，约翰，如果你愿意的话，你随时都可以搬回来住。这里是你永远的家。”
约翰的双手放在身前握在一起，他低着脑袋，在赫德森太太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轻轻的点着头，他轻声的咳嗽了两声，看向赫德森太太，却又像是怕与她有眼神接触搬的移开目光。
每当焦虑不安时或者遇到自己不太会处理的问题时，约翰都下意识的会出现这些动作。
即使想念，他也不敢回去。
在夏洛克死后的一个月，约翰曾一直单独住在211B。那段时光是最艰难的时候，因为无论看向哪里都会触景伤情。无论是炉台上摆放着的骷髅，还是放在窗边的黑色谱架，亦或者是对面原本属于夏洛克、现在已经空空如也的沙发，或是茶几上摆放着的咖啡杯。侦探先生喝完咖啡从来都不会去洗，而他离去的时候约翰还没来得及清理他的杯子，杯子的里面还存留着浅浅的咖啡印，而约翰却根本不想去清理它。因为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像是那个已经离开的男人会随时回来一样。
可是他已经永远不能回来了。
煎熬的一个月。
每天晚上都无法入睡，在即将睡着的时候，约翰的脑内都会响起一个声音。
‘再见，约翰。’
就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压入水里无法呼吸，那个清晰的声音就像是捏住了他的脖子，连同将他的心脏一同掏走。
三个月之后，他的心理医生看着逐渐憔悴的他，最后建议约翰搬出去住。
从搬出211b的那一天开始，约翰就再也无法踏入那里。
“……赫德森太太，谢谢你。”约翰终于抬起头，他看着赫德森太太，露出了笑容。“我是……我是真心的感谢你，赫德森太太。可是……我恐怕……暂时不能回来住。”
约翰抬起头，他似乎想要看向屋内，却又撇开了目光。
“赫德森太太，你知道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拄着拐杖，可其实我的腿一点事都没有……那其实是我的心理问题。所以……211b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也一样。……我的意思是，”说道最后，约翰的声音稍微有些哽咽。不过男人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他清了下嗓子，然后继续说，“触景伤情，赫德森太太。”
好友夏洛克在眼前死亡的这件事，对于约翰的打击到底有多大是他人无法想象的。虽然在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已经可以很好的控制自己尽量少的想起夏洛克，可是他内心的悲伤却一点也没有减少。约翰的心里一直有一道伤口，即使平日里可以小心的与它和平相处，但只要看见与夏洛克相关的东西，那道伤口就会复苏，让他痛不欲生。
约翰·华生不敢踏进211b，每当他走到门前，身体总是自己想要逃跑。即使他是个军人，也没有一直撕裂自己心脏的勇气。
“哦，我可怜的孩子……”
赫德森太太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难过，她伸出手抱住了约翰。
“不用担心我，赫德森太太。呃，我是说，我现在过得很好。”虽然声音有些酸涩，约翰还是尽可能的露出了笑容，他甚至伸出手，拍了拍赫德森太太的后背：“我和玛丽正在考虑订婚，然后我就会开始我新的人生。其实生活在安逸里也挺好的，没有半夜的枪声、不用东奔西跑着去破案子、也不用害怕生命受到威胁。我也不用为了一条短信从伦敦的另一头奔回来，结果只是为了帮他拿个手机或者记个什么东西……现在都不用为这些烦恼了，如果真的结婚了的话，等过两年我可以和玛丽生个孩子，然后安安稳稳的在诊所里谋个职位……挺好的，不是吗？”
“只要你觉得幸福就好，亲爱的。”赫德森太太轻声说。“夏洛克也会高兴的。”
“他才不会……他会觉得我在浪费生命。‘嘿约翰，看看你现在的生活状态！简直和那些凡人一模一样，毫无乐趣！’”约翰故意夸张的学夏洛克说话，两人都笑了起来。
约翰低头看了眼手表，然后他抬起头，最后拥抱了一下赫德森太太。
“我该走了，赫德森太太，注意身体，我会再来看你的。”
赫德森太太点了下头。约翰看着她，再一次温和的勾起嘴角。
“好了赫德森太太，不用露出那种表情……其实有时我还催眠自己夏洛克还活着，这样我的精神也能放松些。”约翰耸耸肩，他轻轻的眨了下眼睛，眼神中终于出现了一些生气，他用想要活跃气氛的声音开口说道：“说不定，那家伙就四平八稳的坐在某个窗前，翘着脚喝着咖啡呢。”
看着赫德森太太重新被自己逗笑，约翰也微笑起来。他冲她摆了摆手，然后转身离开了这里。
……
与此同时，伦敦的另外一边。
一个青年姿势舒服的靠在沙发上，他叠着腿，修长的手指拿起精致的咖啡杯。他专注的看着窗外，似乎外面的风景让他难以回神。青年深色卷发和浅灰色的眼睛让他有了些艺术家的神秘和优雅，眉宇间有一丝忧郁。
无论怎么看，这都像是一个贵族青年在午后坐在自家城堡的窗前，优雅的喝着咖啡享受生活。
只不过……
“你到底要在我的办公室里呆多久？”
青年的身后一个声音响起。这个声音就像是将青年从自己的世界拉了出来一样，他微微侧过脸，然后稍稍的抬了抬下巴。
青年眉宇间的忧郁立刻变成了有些高傲的优雅。
“你可以不用理我。”他开口，声音磁性而冷静。
“哦得了，只要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不能安稳片刻。”
麦考夫将手中的文件翻过一页，他抬起头，冲着青年轻轻的挑了挑眉。
“你还是尽早回去折磨约翰吧，我亲爱的老弟。”
夏洛克·福尔摩斯转回脸，他似乎轻哼了声，浅灰色的眼睛再次看向窗外。
第二章
麦考夫·福尔摩斯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的手上拿着一本黑色文件夹，手边的桌面上摆放着一杯和夏洛克手中一模一样的茶杯。整个房间连同麦考夫一起都透露出庄重而严谨的气氛，却在窗边那拐了个弯。
所以说，如果单单只看夏洛克端着茶杯让自己全身陷在沙发里，那么这幅画面就是一个富有忧郁气息的年轻人在享受悠闲的时光。但要是把镜头拉到这个房间之上——那违和的就是夏洛克本人了。
夏洛克的坐姿称不上优雅，并且姿态随意得像是在自家客厅里，丝毫不顾忌这样的姿势会让自己身上穿着的西服产生褶皱。还有就是被他倚靠着的沙发，不管是款式还是柔软度都不像是应该出现在这种办公室里的东西。很明显，夏洛克·福尔摩斯大摇大摆的坐在自家老哥的办公室里，并且丝毫不系外的把这里当做了自己地盘，至于他身下的沙发……也只有可能是麦考夫给他弄的。
麦考夫在办公，夏洛克则是端着茶杯坐在窗边出神，顺便散发散发自己身上的忧郁气质，当然，这忧郁只是他不说话时产生的错觉。当麦考夫批完了自己手中的一份的情报后，看见夏洛克仍旧保持两个小时前的姿势和表情看着窗外，才开口将夏洛克的思绪给拉回来。
“我现在还不能去找约翰，麦考夫。”夏洛克说。他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微微侧头，淡灰色的瞳孔看向麦考夫，“这就是为什么我来找你的原因。”
“我劝你还是早点回去。”麦考夫挑了下眉毛。他将文件扔在桌子上，靠向椅背，然后从抽屉里拿出指甲刀。“——约翰·华生现在貌似正在和他的女朋友考虑订婚。我当然不介意你留在我这里继续伤情感怀，不过到时候他们生米煮成熟饭了，你可别难过得哭着去找妈妈。”
除了需要夸张表演的时候，夏洛克一般都很少露出明显的表情变化。他一直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目光深沉的面瘫脸，当正常人遇到什么事情的反应放在他的身上，就会被缩小数倍。
就像现在。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夏洛克用手背抵住脸颊，他想也没想的回答。随后夏洛克顿了一下，稍慢了一拍才明白麦考夫的意思，他眉头稍皱。“我会难过？”
麦考夫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看起来不仅仅是为了嘲弄夏洛克那么简单。
麦考夫耸耸肩，他开始用指甲锉磨起指甲来，没有再和夏洛克搭话。
那边的夏洛克却皱起眉毛，他本来想不在意的继续看着窗外，内心却像是有小猫在磨爪子。夏洛克最后还是有些不情愿的侧过头。
“我最讨厌你每次都把话说一半，麦考夫。”
“那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夏洛克。”麦考夫平静的回答，他微微抬起下巴，仔细的看着自己的指甲，然后轻轻的吹了下，“你在寻求我的帮助。”麦考夫用余光看见夏洛克皱着眉毛想要反驳的样子，随即慢条斯理的加了一句：“你在下意识的寻求我的帮助，小鬼。”
如果要评选世界上谁是最能迅速的惹怒刺激到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存在，那第一名真是非麦考夫莫属。
夏洛克的乐趣就是噎人，他有时宁可说几句谎言也要在言语上占到优势，所以当他自己被别人噎到的时候，尤其那个‘别人’是麦考夫……烦躁度加倍。
麦考夫的那张慢条斯理的脸真是欠扁到让人有一拳揍上去的冲动。有一瞬间，夏洛克真想来一句‘谁需要你的帮助’，然后漂亮的给他一个白眼。
当然，他已经给他一个白眼了。
“——好吧，好吧。那么你现在就立刻回去，去找你亲爱的约翰吧，老弟。”麦考夫说。他用下巴点了点门的方向，然后又开始研究自己的指甲，“反正如果你总是这样孩子气，约翰迟早也会离开你的。”
沉默。
有一瞬间，夏洛克似乎真的很想反驳麦考夫，不过最终他还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脾气忍耐了下去。他将手中的茶杯轻轻的放在一边，然后口气有些恶劣的开口：“那么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麦考夫。”
夏洛克很少忍让他人，他的性格本来就孤傲冷僻，再加上所有东西他都能自己搞定，所以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放低身段去求助别人。尤其那个‘别人’是自己的老哥的时候，他更加可以不管不顾。虽然看不出来，但是麦考夫一向暗地中很疼自己的弟弟，以至于夏洛克需要使用麦考夫权限的时候，只需要打个电话热络的说几句，麦考夫就会很大方的给予他帮助。
不过作为哥哥的乐趣之一，麦考夫很喜欢看见夏洛克吃瘪和忍气吞声的样子。
麦考夫低声哼笑了下，他放下指甲刀，表情愉悦的看向夏洛克，朗声开口：“是什么阻挡了你回211B的脚步，夏洛克，你在犹豫不决。”
夏洛克修长的手指扶着沙发的椅背，他站起身，眼神依旧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轻声开口：“一年前，我在约翰面前跳楼自杀，现在总不能就这样大大方方的直接回去找他吧。我难道见面时该说，‘嘿，约翰，好久不见！我从地狱回来了，你需要尝尝那儿的特产吗？’吧。”夸张的说完之后，夏洛克迅速变回面无表情，忽然，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扭过头，微微眯起眼睛：“他会揍我吗？”
“无需置疑，我亲爱的弟弟。”麦考夫理所当然的回答，“约翰他可是曾经入侵过阿富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