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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大少爷陪着母亲二太太给郝柯氏“养伤”,端屎端尿,被郝柯氏欺得心灰意冷,又眼见着桂芬的事闹得整个公馆沸沸扬扬,人就垮了下来,瘦掉一圈肉不说,也再没有来时的那精神头儿,整日价在家人面前唉声叹气。对直接造成了桂芬死因的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三小姐,大少爷想骂,又不敢,只摇着头,叹着气,不住地念叨:“三妹呀,你……你终是没经过世事哩,你就不知道死去的七娘和咱那许多年轻的娘,在咱家这口大棺材里活的……活的有多苦……”

    看到《大江时报》上的花边新闻,大少爷更是无地自容,见着南如琳,就讷讷地对南如琳说:“十娘,你看看,你看看,我这老爹还像话么?这边刚给七娘送了殡,他那里又娶了一个来!这……这不叫荒淫无耻叫什么?”

    南如琳心里哀哀的,眼圈一下子又红了,不想说话,只想哭。

    大少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说:“刘玉薇和郝柯氏闹翻走了也好,若是不走,看见眼前又多了个才十六岁的十一娘,还不知会说啥呢!——倘或老头子再把这位奶气未退的十一娘带到家来,便更热闹,凭刘玉薇那脾气,还不当面让老头子和十一娘都下不来台么?”

    大少爷说这番话时,南如琳刚从病床上爬起来,满心里还是桂芬。

    正因为思念着桂芬,南如琳才身不由己地在二进院子桂芬的房前徘徊着,想于那残败的花前树下找回些失落的记忆。为怕其他太太、小姐看出自己和桂芬这不同一般的情感,便装做在院里看书,手里拿着刘玉薇送她的《娜拉》。

    听大少爷这么说,南如琳把身子往月亮门上依了依,大睁着泪眼看着大少爷忧郁的脸膛道:“要……要我看,倒是刘玉薇不走才好。她……她若在这里,七太太或许就不会死,郝柯氏的气焰也……也得收敛点,——就算你老子回来,也拿她没办法。”

    瞅着手上的《娜拉》愣了一下,又抹着泪对大少爷说:“大少爷,你是好人,我看了,整个郝家,只有你一个人最知道我们这帮小娘的苦处,可……可我却不服你,——我原先最是服你,现在最服的却是刘玉薇了。”

    大少爷苦苦一笑:“十娘,我知道你是嫌我软,可你就不知道我的苦处。你想呀,我要是也像玉薇那么硬气,抬腿便走,我娘还不要被我大娘折磨死?我和玉薇这次回来本是为了让娘高兴高兴,可不曾想竟捅了这么大个漏子,如何说得过去?”

    南如琳把《娜拉》死死地在手上捏着,又说:“我……我倒不是怪你留下,只是怪你不帮着你娘和郝柯氏斗。四太太和八太太看不下去还敢治治郝柯氏,你咋不敢?叫你去服伺她,你就去服伺她,——你娘被她治倒了,你难道也被她治倒了么?你当年不是打过总长么?今日咋就败在这老妖婆手底下了?你知道老头子荒淫无耻,你……你咋就不在他后院放把火?”

    大少爷眼光落在面前一颗小树上,踌躇道:“这……这却不同,当年打总长是打总长,现在是现在。闹得太僵了,怕娘为难,也……也怕断了我和玉薇的后路。我这次回来还有个想法,——原不想和任何人说,现在……现在和你私下说说也无碍,就是……就是要把和这家里的关系弄好一点。”

    南如琳没想到大少爷除了对自己母亲二太太的依恋,竟还存有和家里和好的心思,便颤着心问:“你……你是不是悔了当初?”

    大少爷摇摇头说:“没悔,只不过想和家里搞得和缓些罢了,有道是家里不和外人欺嘛。”

    南如琳问:“都是谁欺你了?”

    大少爷把身子依在小树上,长长地吁了口气:“一言难尽哪,十娘!你没在外面闯过自是不知,混事难呢!有些话只怕说了你也不信……”

    南如琳道:“你只管说,说得有理有据,我……我自会信的。”

    大少爷这才说了,说是被北京的大学堂开除后整整一年没求上职,自己和刘玉薇便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有时一天只吃一碗阳春面。后来寻到了些事做,也总不如意。好歹到汉口铁路上做了工程师,却是靠了老头子的面子,——开初竟不知道,真以为自己了不起呢,局长一说穿,自然愧得不行,还不敢告诉刘玉薇。现在呢,主任高就,升了副局长,主任的位置出了缺,便又找了局长,想递补。局长却明白无误地说,老头子已留过话了,对他只能给碗饭吃,饿不死就行,重用则是决不可以的……

    南如琳听明白了:“你……你是想让老头子给你帮忙么?”

    大少爷红着脸点点头:“老头子愿帮便能帮上,我们局长当年做过老头子的军需处长……”

    南如琳不解:“你咋就这么想做主任?”

    大少爷讷讷道:“做……做主任就多拿一百八的薪水呢……”

    南如琳一愣,带着一脸的泪笑了起来,——开初还是一般模样的笑,后就大笑。笑了一阵,偏又捂着脸哭了,眼泪从指缝间流出来,打湿了手中的《娜拉》。

    南如琳觉得大少爷真荒唐,已把老头子和郝公馆里的一切都看透了,竟还回来。当年离家时那么决绝,骂自己老子是封建军阀,今日却为了一百八十块的薪水来求老头子。

    大少爷也真是个贱物!

    大少爷大约知道南如琳心里想的啥,脸红得更狠:“十娘,我……我也是随便想想,不……不一定真去求我爹。”

    可刚把这话说完,却又忍不住问:“十娘,你……你的意思是说,老头子不……不会给我帮忙?”

    南如琳掏出绢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淡然地摇了摇头:“这我说不准哩。——就算……就算老头子给你帮了忙,你……你只怕也要大丢脸面的。你想呗,若是老头子当着你那才十六岁的十一娘的面训你一通,把你骂做杀材,你……你的脸还往哪搁?”

    原来很有主张的大少爷这下子没主张了,惶惑地看着南如琳:“依你说该咋办?要不,我……我不提这事,干脆早回汉口算了?”

    南如琳一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咋着点拨大少爷。

    按她真实的心愿,大少爷一时不回汉口是最好的,尽管大少爷因着那份悔意已有了几分的贱相,可终是整个郝公馆最有同情心的人,大家都能和他说说心里话。可转而又想,刘玉薇已到了汉口,大少爷不能不回。大少爷不回,刘玉薇真会和大少爷离婚的;那就害了大少爷了。

    这才认真说道:“早回汉口也好,免得刘玉薇心急。和刘玉薇比起来,主任也好,薪水也好,总是小事。没了刘玉薇,你就是做着主任,拿上三百六的薪水,只怕也要后悔呢!”

    大少爷迟疑地看着南如琳,看了好半天,才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是,那……那我就不见老头子了,尽早走。”

    停了一下,又说:“十娘,莫看刘玉薇大了你好几岁,其实真是不如你的,你有主张,也比刘玉薇沉稳多了。”

    南如琳一听大少爷提到刘玉薇,又想哭:“你别这么说,我自己清楚,我比不得刘玉薇,——刘玉薇敢做娜拉,我就不敢,我……”

    南如琳几乎想把自己和七太太桂芬,和袁季直的事都说给大少爷听,可终还是没敢。

    大少爷不是七少爷,她不能造次。

    大少爷这回也和在凉亭那日不同,没了悲愤也没了激情,听了她的话并不答言,更没表示要她做了娜拉后便到汉口去找他。

    南如琳不由地便有些失望,可仍是感叹说:“大少爷,你……你真得爱惜你们的日子哩,你们自由恋爱的福气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大少爷却道:“啥福气呀,自由恋爱是一回事,过日子就是另一回事了。刘玉薇是好人,可也太要强了些,啥都要个平等。十娘,我……我也不怕你笑话,我真就给刘玉薇洗过裤衩哩,——她给我洗一次衣服,总要我给她洗一次的……”

    这倒是没想到的。

    然而,南如琳细细打量着这个为太太洗过裤衩的大男人,眼光中却没有一丝鄙夷,只有阳光般的温暖和柔情。

    嘴角现出两个好看的酒窝,南如琳笑问道:“这就觉得失了男人的身份,是么?”

    大少爷自己倒窘了:“倒……倒也不是。”

    南如琳认真地说:“那,你们相敬相爱,有啥不好呢?”

    大少爷说不出所以然了,愣愣地盯着南如琳看,看得南如琳都不好意思了,仍是不把自己的目光收回头……

    那日的谈话之后,大少爷真准备走了,还给汉口的刘玉薇写了封快信,要刘玉薇留住七少爷,俟他不日到汉口后即敦促七少爷戒烟。

    这边家里,二太太和四太太也急忙请来裁缝,给大少爷和刘玉薇赶做了几身新衣。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大少爷要走的头天晚上,郝老头子竟回来了,还把那个只十六岁的十一姨太带回了家,这就扰乱了大少爷已平静下来的心,以至于后来把大少爷彻底葬送了。

    老头子回来得极突然,大少爷想躲都躲不了,只得硬着头皮和家人一起去见。

    老头子当着家人的面说,这次回来是为了让十一姨太认认门;私底下和大少爷却说,是专为了大少爷才回的。

    对死去的七太太桂芬,老头子提都没提,就像不知道有这回事。

    过后,大少爷悄悄告诉南如琳,老头子已把六年前的事忘了,再没说起,对刘玉薇和郝柯氏闹出的那一幕也没深究,只一笑了之。老头子还公道地评价说:刘玉薇打了郝柯氏固然犯了家法,却有情可缘,——二太太毕竟是大少爷的母亲,刘玉薇的婆婆,刘玉薇能为婆婆挺身而出口,勇气可嘉呢!

    南如琳问:“老头子私下里也没和你说到过七太太么?”

    大少爷说:“倒是大娘说了一下,老头子马上就火了,不让大娘再说。老头子还骂了人,骂七娘死得好,说是她自己不死,他也得毙了她,——女人和女人干这种事太丢人了!”

    说过老头子的观点,大少爷又加了一句自己的观点:“也是,这种事传出去,总要让人笑呢。”

    南如琳听了大少爷这话,心里凉飕飕的。

    大少爷不再提七太太,只和南如琳谈老头子对自己今后的安排。

    老头子既和大少爷和解了,就认为大少爷不必再去做那主任,——大少爷连总长都打过,做个小小的主任岂不屈材?老头子要让大少爷做督军府的政务帮办,坐镇省城专管教育、捐税、民政。

    大少爷很热烈地问南如琳:“十娘,你说这帮办我做不做?”

    南如琳知道,大少爷最后那点残存的骨气已被老头子没收了,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便反问道:“你说呢?”

    大少爷有些尴尬,说:“我也没想好呢!我对老头子说,我要想三天。”

    南如琳头一扭,走了,走了几步,才回过头说了句:“其实你早想好了。”

    南如琳真没猜错,三天之后,大少爷出任帮办和三少爷由副旅长升师长的公事一起发表了。

    郝老头子在省城最有名的新民酒家大摆宴席,挎着花枝招展的十一姨太,为两个儿子祝酒。

    郝老头子对大少爷和三少爷说:“古人云:‘内举不避亲’,我今日举了你们,便是不避亲的。你们两个文武相济,做我的左膀右臂,我高兴,全省民众也高兴……”

    可就在郝老头子说这话的同时,《大江时报》发表了题为“老督贼强奸民意,家天下碍难持久”的时评,斥责郝老头专制独裁,把偌大个省都当成了郝公馆。

    文中还把大少爷当年在北京打总长的事做为劣迹渲染了一通。

    同一天,汉口的《国民日报》上登出了《刘玉薇女士离婚启事》。

    刘玉薇在离婚启事上称:“余和郝德仁君昔日为追求自由幸福而结合,双方均为各自的封建家庭所不容,今郝某违背婚誓,重陷封建窠穴,余规劝无效,痛心之至,决与郝某一刀两断……”

    没几日,七少爷从汉口回来了,当着南如琳的面对大少爷说,刘玉薇写那启事时,躲在房里又哭又笑,还把和大少爷合照的结婚相片撕了,碎片撒得满地都是。

    大少爷听后很难过,看着南如琳和七少爷长叹短吁,又说起了后悔的话。南如琳对大少爷已不抱啥幻想,也就没再理睬大少爷。

    七少爷没经过这种事,更不知说啥好,呆呆地愣了半天,才学着大人腔劝大少爷想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