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约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
这雨下得非常突然，虽然天气预报说那天有雨，可白天却是一个标准的大晴天。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乔大红脑子里有些轻微的错位，她记得那天晚上朱辉打完那个电话就显得心神不定，大概是他老婆让他马上回去，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事情，他在打完那个电话回来之后话就不像刚才来的路上那样多了，点完菜他微低着头有过一段令人压抑的沉默，这觉沉默使乔大红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她好像想起什么似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一不小心就会现出原形来的西游记里的女妖精，处处都得揪着心，小心提防着，使自己不致于经常露出马脚。她垂下眼睑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内心和外表，她知道她很快就能变回去，她已掌握了由乔大红变成文雯的秘诀，这种变化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你让我感到很陌生。”
朱辉在文雯面前展开一张薄薄的小面饼，整齐而有条理地码进一些东西：片好的烤鸭、黄瓜条、葱丝，又舀了一些甜面酱厚厚地涂在上面，然后把那只裹好的烤鸭卷递给文雯，说：
“你有时候突然好像灵魂出窍。”
“别说得那么可怕好不好？”文雯接过那只烤鸭卷用力地、非常夸张地咬了一大口，以掩示她内心的慌乱和不安。
朱辉又在有条有理地卷第二只小饼，还是那些东西：烤鸭片、黄瓜条、葱和酱。
文雯讲起她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她讲述过程中那座内地小城始终蒙着一层灰色背景。
她清楚地描述起她幼年时期亲眼目睹的一次流血事件，那是文革中当地著名的一次武斗，那天晚上母亲正带着她从亲戚家串门回来，她那时还很小，走夜路本来就使她感到害怕，当她们要从穿过一个街区走到另一个街区的时候，武斗突然发生了。那两派人马忽然拉起了两边高大的铁栅拉门，铁器剌耳的声响在沉闷的夏夜被放大了无数倍，穿过人的心脏和脑髓直剌云层深处。
那天夜里文雯说她和母亲走散了，她怎么也找不到妈妈了，她看见了流血的男人还有年轻的尸体，看到了许许多多可怕的事情。此刻她脸上又恢复了原来那种忧郁伤感的表情，并且，她努力把这种忧郁留在了脸上，使它整晚不至于褪去。
四周很黑，但不知为什么乔大红感到暗地里好像藏有眼睛。
他们面对面站在一处暗影里，听着四周围发出来的古怪声响，不远处是一小片灌木丛和一段红墙，暗红色的围墙上映着斑驳的树影，墙根下似乎隐着一对对秘密情侣，隐约间能听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但当你侧耳细听，又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他们只好原地站着，拥抱和接吻都像是做在明处，有许多人在看着他们似的。
“你到底在怕什么？”他问。
“我没有怕。”
“你怕你不小心又变回去。”
“变成什么？”
“变成另外一个女的，她可能根本不叫文雯，也许......”
文雯推开他转身就走。整个晚上他都在没完没了地刨根问底，而根本没有心思做其它的事情，今天的朱辉让乔大红感到非常失望，他似乎对女人并不感兴趣，而是对那个秘密更感兴趣。
她在前面走，他像个影子似地在后面跟着，他俩一前一后走上一座过街天桥，她希望他能追上来抱住她跟她说话，然而他却没有，桥下有车辆无声无息地通过，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他站在桥顶看着她走开，当她走下桥钻进一辆疾驰而来的出租车，他掌心朝上接到一颗不大不小的雨滴。
出租车里放着一支伤感的英文歌，乔大红一句也听不懂，却感染上那种伤痛欲绝的情绪。车子在无人的街道上轻飘滑行，夜晚的街道变得赤裸而且陌生，灯光洒在湿漉漉的街上，反映出另一个世界的影子。车窗玻璃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积起了一颗一颗细密的雨粒，使得玻璃表面四处折射着奇异的光亮，整个人好像被包在水晶壳的中央，使乔大红产生无数奇妙的幻觉。
回到家乔大红看到阿丁还没睡，卧室里放着一个电影的碟，屋子里被一种变幻着的光线笼罩着，让乔大红暂时把外面的事忘掉了。电视没关，他们无声无息地上了床，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做起爱来。电视上的人无声地争吵、哭泣，乔大红侧脸看到他们，想起了自己所渡过的无聊的一天---- 一切都没有意义。
电话铃在不恰当的时候响起来。乔大拿起听筒听到朱辉的声音：
“喂，文雯吗？是你吗，你怎么不说话？”
这时候乔大红正在幻觉里舒适地、如意地飞翔，他所有的抚摸都是真实的，又是虚幻的，身上的衣服如蝉壳般地自动开裂、脱落。
“喂，文雯，你怎么啦？你在干什么呢......”
电话里的人仍在不停嘴地说。
他们之中的不知哪一个伸出一只手来把电话给扣上了。
第二天乔大红呆在家里哪儿也没去，她显然在逃避什么。她想要是不做文雯的话她该多自由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所有朱辉打来的电话她都不接，她不想继续在他面前装腔作势下去了，“文雯”那个角色只能偶然演一演的，要是成天泡在那个女人的躯壳里不被憋死才怪呢。家里很久没请客了，这天中午乔大红决定请一大桌客人来热闹一下。
11点多钟的时候，红楼里来了一批不认识的人，都是刘子森请来的客人，干哪行的都有，什么房地产商人，做股票的，推销电子产品的，还有一个打扮得像女人似的染着红头发的刚出道的歌星，红楼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妖魔鬼怪，什么人都有。
红头发的歌星唱了一支由京剧翻唱的新歌。
叫好声响成一片。
有人喝多了酒到洗手间去吐。
有人说酒太少没喝够。
刘子森被罚酒连喝三大杯。
林依然的女朋友到红楼来找他......
乔大红眼前出现了重影，她看见阿丁肩膀上一左一右出现了两个脑袋，她觉得自己好像没喝多少酒，今天不知怎么这么快就醉了。回到卧室她给一大堆认识的人打了电话，说了一堆醉话，说完了，头一垂就睡着了。(请支持作者,前往官方网站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