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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庄和刘子森那天带着记者来过之后就没再露面,只派了一个叫做绿玉的小保姆偶尔过来送送饭,绿玉是乔大红住院以后他们新雇的保姆,一问又是刘子森的老乡,气得乔大红连她送来的鱼汤都不想喝了,她把饭碗往摆满东西的床头柜上重重地一砘,说:“让刘子森过来见我!”

    “刘叔说他忙着呢。”那小姑娘不动声色地说。

    “那他们把我往这儿一扔就不管了是吧?”

    “庄叔说让您静养着,先别急着出院。”

    “急不急着出院是我的事,他们倒好像能做得了我的主似的。”

    话是这么说,可乔大红心里还是没底,她原以为喝醉了酒头上缝几针住两天院就可以出去,可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她被送去做各种各样的检查,CT,B超,还有一些她根本叫上名来的古怪检查。她被放在一台有金属支架的平车上,那台平车被人推着穿过长长的用水磨石砌成的如同冰面一般的楼道,乔大红看到每一间病房里都躺着一个呻吟不止的病人。

    她不知自己得了什么病,也许已经病入膏肓了吧。戴口罩的医生和护士一个个表情肃然,什么也不肯说。乔大红平躺在那张金属床上,眼睛绝望地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不转动一下,仿佛失去知觉的人一样。她的手脚并没有被捆上,可却重得抬不起来,好像有无形的绳索将她五花大绑固定在那辆车上,生怕她半路反悔,不肯去做那项检查了。其实,人到了这份上已经什么欲念都没有了,哪还有逃走的力量。乔大红把两眼睁得大大的,里面却没有光,好像平躺在那儿的一个盲人。

    这时候有一辆相同的推车从楼道的另一头被人推了过来,上面从头至尾盖着白布,白布下的人体隐约起伏。

    那是一个刚刚死去的人。乔大红想。

    她就这么平躺着被推上电梯,好像一个死人一样。那电梯的门开了又合,不知是什么控制它的----乔大红躺的角度有个盲点,使她无法看到那个开电梯的身材矮小的女人。

    金属的轮子在水磨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略带尖锐破擦音的声响,有一辆车刚从检查室里推出来,乔大红的这辆就推进去了。里面的空气苍白而清凉,乔大红看到的仍是天花板上的景象,镶嵌在屋顶里面的一方一方的日光灯被白花玻璃挡住了,那玻璃上的花样是层叠而繁复的扭花,看多了让人眼晕,乔大红急忙把目光移开,她看到自己正被人以极其麻利的动作推入一台巨大的机器----那台机器大张着嘴,像是要吃人的样子。

    “不----”

    乔大红听到有个女人高声尖叫的声音,墙壁上的瓷砖纷纷坠落,白亮的碎片落了一地。

    乔大红不知自己得了什么病,医生只说是例行检查,却不允许乔大红随便走动,更不允许她出院,乔大红怀疑自己被软禁起来了,说不上原因,也没有任何迹象,只是一种感觉,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连个能说话的同屋都没有,她住的是单间,半像宾馆半像医院那种,这种地方一定很贵吧?她一个人躺在那里东想西想,什么念头都冒出来了,她想这样下去可不行,非疯掉不可,必需得找人来说说话,商量商量。下午,病房里没人的时候她就溜了出去,她想先找个地方打电话跟朋友们都联络一下,看看她该怎么办。

    乔大红一个人走在长得没有尽头的走廊上,感觉自己像个白日里的幽灵,轻飘飘的,是个没有质量的魂。她想现在外面一定很热闹吧,大幅的招贴画满天飞,人们正在抢购她的“自传”,把她如何经商,如何做股票、期货生意的成功经验信经为真,把那些枪手们胡乱编造出来的种种传奇故事当成真事来读,越传越神,那个文雯就像个长了八只手的怪物,四面出击,她的手越伸越长,已伸到电视剧还有其它领域,乔大红深感自己已完全无法控制局面,外面的热闹与已无关,操纵木偶的长线都把握在刘子森和老庄手里,各她本人呢,谁还记得她?

    乔大红连呼了五个电话,然后站在那里等着。公用电话间是一个用木头钉起来的、胖一点的人根本进不去的小隔间,人呆在里面把门一关活像一口立起来的棺材。乔大红连打了五个传呼,一律让他们“速回电话”。一口气打完这几个电话,她忽然感到有些喘吁吁地出不上来气,好像刚干完一件重活似的,她想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真的得了什么病,而且病得不轻,绝症?不治之症?快要死了......

    这样胡乱猜想了一阵,人就真地站不住了,背靠着电话间的木墙像个孩子滑滑梯那样一寸寸地出溜下去,一直出溜到了底,她像个婴儿似的就那么蜷缩着身子呆着,双手交叉在一起紧顶着额头,有一绺额发从她的额角弯弯曲曲地垂落下来,把她的脸衬得格外地白,连嘴唇都是灰白的。

    木质的狭小隔间里静得出奇,连空气都凝住不动,仿佛它们变成了一些透明的固体,聚集在乔大红周围,把她固定在某一位置上,让她不能动、不能说、不能呼吸,甚至不能思想。

    她蜷缩着,双手紧紧地搂抱着自己,身上每一根肌肉和神经都像绷得紧紧的皮筋一样达到张力的极限。她想人原来是可以缩到这么小的,人原来并不需要多大空间。她想起她的红楼,想起那些没有止境的欲望,现在想来都是那么虚空、遥远、没有意义。电话一直静得可疑,她的那些朋友忽然间一个都不见了,他们隐在记事薄的后面,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的一些空洞的人名。

    有那么一段时间,乔大红头昏昏的,就把额头顶在膝盖上,仿佛睡着了一般,其实她是介于半睡半醒之间,她对那部电话还抱有一线希望,她想她的那些朋友总不至于那么绝情吧,可事实上他们是集体当了哑巴,在她倒霉的时候没人再搭理她,好像生怕沾上她身上的晦气似的。她就那么昏昏沉沉地把脸伏在膝上,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在她伸了伸已经麻木的腿准备离开的时候,电话铃忽然发出沙哑而沉稳的响声,“嗡嗡----,嗡嗡----”

    乔大红有些惊讶地张大了嘴,用极慢的速度回转过头来望着那部电话,仿佛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在突然之间响起似的,这样相持了一段时间,她才疯了似的去抓那电话,使她感到意外的是,给她打来电话的竟是大武。

    “我呼了好多人,只有你给我回电话......”

    说着说着话,她竟然在电话里哭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但她确实哭了,一开始她还小心掩示着,到后来索性呜呜咽咽把大武哭得直紧张,“你住在哪个医院?我马上过来。”

    大武赶到的时候,乔大红已经平静下来,正斜靠在两个大厚枕头上,用手指玩胸前的一颗木扣子,她用食指在那扣子的周围转了一圈又一圈,她总是在做这种周而复始的游戏,玩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发现她原来并没有走出多远,仍停留在原地。

    从医院逃跑的过程无异于从监狱里出逃,乔大红从没有见过一家管理如此严格的医院,有大小铁栅栏门,每一个楼梯口都坐有专人把守,而且那楼梯口坐的都是虎视眈眈的男人,像是专为精神病人安排的,以便把力大无穷的逃跑者扭送回去,身单力薄的人是干不了这活儿的。

    我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他们把我关在这里。乔大红垂着头说。他们总是送我去做各种检查,我怀疑他们是在设法拖住我,或者有人跟医院里的人串通一气,想办法从我身上捞一笔。大武一直听她说着话,并没有多插嘴,大武觉得这个女人的想法未免离谱,但又被她头脑里的怪念头所打动,觉得帮她逃出这家医院成了自己身上一项义不容辞的义务。他们设计了几套方案,其中有一套是让大武躺在病床上假装病人,而乔大红拔腿开溜。

    大武当时豪情万丈地对乔大红说,你走你的,要挨刀子有我呢,这话一下子触动了乔大红,她想大武这个人是真正丈义的,而她身边那些男人却一个比一个自私,他们把她关在这里,居然连理都不理,恨不得让她死在里面永远不出来才好呢。乔大红想着想着不知怎么把这些话都说出了声,大武听后惊讶地张大了嘴,眼镜有些滑落,看上去样子怪怪的。

    他们穿过第一道铁门的时候就有人用鹰一样的眼睛盯着他们,乔大红虽然换了衣服,却感觉那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病人似的,她紧张得手脚冰凉,这时候,有人用一只有力的大手把她冰凉的手攥住,使她镇定下来。

    从医院里出来,外面天已经黑了,乔大红对大武说:

    “我请你吃饭。”

    “不了,格格在家等我。”

    “就晚回去一次都不行?”

    “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大武用力眨眨眼睛,说,“我们说好的。”

    “说好什么?”

    “说好早点回家。”

    乔大红使劲仰起头不愿意让大武看出她难过的样子,其实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但她尽量控制着不让它们掉下来。在北京这些年,她从没当着男人的面哭过----也许有过她不记得了,但一般情况下红楼的女主人是不能哭的。(请支持作者,前往官方网站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