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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里住满了来路不明的人,每一间屋子都塞得满满的。乔大红抵达北京的时候是个傍晚,乔大红并没有通知刘子森或者红楼里的任何一个管事的人她要回来,她就是想来个突然袭击,看看他们趁她不在的时候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

    乔大红穿了性感时髦的超短裙很招摇地走在街上,过去她曾跟水印学过一手,化妆术使她变得一般人都认不出她。傍晚时分,双峰园出人意料地竟有几分幽静,只有红楼是喧闹的,隔老远就听见有人笑闹的声音,还看见有人进进出出,仿佛那不是一户人家,而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车站。

    走进客厅,家中果然如候车大厅一般坐满了陌生人,乔大红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径直往里走一路上竟没有碰到一个她认识的人这家还是她的家吗她越想越气愤却找不着一个可以发火的人,她楼上楼下蹿了几个来回,没有找到刘子森和老庄,小客厅里堆满烟头,那种蓝莹莹的薄雾似的烟雾还在,他们似乎刚开过会,人去楼空,只剩下一地烟头。

    地下室那帮男人看见穿超短裙的就以为是蝶儿,“蝶儿”、“蝶儿”一路追着叫,乔大红回眸一笑,然后鬼魅一般地抄小路逃走了。

    现在,只有二楼那一间卧室是属于她的了,黑色卧具,白床,银亮的帐幔,推开门,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阿丁的电脑上浮着一层厚厚的灰,已经很久没人动过这台电脑了。

    乔大红捋了一下电源线,弄了一手的灰,插上插头那些小人就一个接一个卜愣卜愣跳出来,既使没人操纵他们也会在屏幕上跳来跳去,这世上有太多的小丑,戏里戏外都是,梦里梦外都是,天上地下都是。乔大红感觉到自己的空间越来越小,什么东西正像溶济挥发一样从她的身上渐渐失去,她的事业仿佛是越做越大,而她手心里可以握住的东西却越来越少,乔大红心里明白有一天自己终归会从哪儿来再回哪儿去。

    扮演蝶儿倒是一个挺好玩、挺有趣的游戏,乔大红是在会议室里正襟危坐时想起这个主意来的。乔大红回到北京以后,二楼小会议室又恢复了原来应有的秩序,只是虎皮座椅还没有恢复,乔大红催着刘子森尽快去办,一要切都要按原来的样子摆,连窗帘的颜色和花样都不能变,这里从前什么样恢复之后就让它什么样。

    刘子森始终垂着眼,听完乔大红的这番话,他沉吟片刻才慢条斯理说:

    “头儿,这恐怕有点难度。”

    乔大红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看到窗外频繁走动的人群。她知道刘子森背着她干了许多事,其中不乏见不得人的勾当。

    “是吗?”乔大红一脸冷漠地问。

    “其实......”

    “行了行了,别解释了,照我说的去办就是了。”

    这次从南方回来,乔大红有意重雕自己在红楼里的威严形像,从衣着打扮到举止作派都比过去老到许多。她坐在七嘴八舌的人群中间,表情冷峻,超然,不轻易发表意见,心里却是活泼的、畅快的,像有许多只小船在开。她白天和晚上变成了两个人----两个完全不同的同一个人。

    蝶儿的妆化得有点像京剧里的脸谱,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眉毛画得又细又长,造作、夸张、没个准主意。她夜晚进入地下室感觉自己像是在探险,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究竟是谁,因此在炎热的夏天她依旧热衷于乔装打扮。

    地下室的小隔间依旧是用帐幔围着,只是换了不同的颜色,她看见这一切便想起老庄来,她和老庄的第一次就是在这地洞一样的地方发生的,红楼的地下室被他们越修越复杂了,过道狭窄,每一间都是不规则图形,走不好就会被一张鼠灰色的硕大帐幔兜头盖脸地包住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就有男人的手章鱼似地在你身上漫游起来。

    夜里常常有一个魂一样的女人在红楼里游荡,她一忽儿出现在地下室的某一角落,一忽儿又出现在大厅最亮的灯光下,面色苍白,四周是宁静的,空无一人,沁凉的水磨石地板下隐隐地覆盖着一些瞬间凝固了的隐秘事件,她听到时钟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以超出正常一倍的速度嘀嘀哒哒走动着,时间在飞速消逝,有什么东西正在乔大红身上一点点地失去,她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她听见周身迸裂皮肤结痂成硬甲,她看见地上东一片西一片,她把它们一片片捡起来却无论如何拚不成一个完整的人来。她走动,那些碎片也跟着走动,弯下腰来仔细看却发现它们只不过是一些浮动的羽毛,是由于气流作用她走的时候它们才跟着一起飘浮不定,没有重量,没有定性。

    有一阵子,红楼里闹鬼的说法正像温疫一样流行开来,双峰园这一片远远近近都知道,那幢红色的小楼里隐藏着什么秘密,它像一个巨形蚌壳,里面卷藏着无数隐秘的、外人所不知的事情。

    红楼里有两条线在并行进行着,一是乔大红的明察暗访工作,二是刘子森、老庄他们打算捉住这个红楼里兴风做浪的女妖。

    刘子森他们听说红楼里最近来了一个专门调查红楼秘密的女人,比如说老庄的死以及死而复活,比如说老庄是如何栽脏陷害富强然后逼他离开红楼的,再比如说南方的那个假文雯到底是怎么回事。红楼里最近新来了三个年轻人,他们住在地下室里写电视剧脚本,有个神秘女人对他们进行了逐一的采访,问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过后刘子森追问那人都问了他们些什么,三个年轻人吱吱唔唔,仿佛中了妖术一般。

    有天深夜,大客厅里的电话铃一直响着,没有人来接,那嗡嗡的响声一阵接一阵,仿佛是一种低低的无语的倾诉。刘子森躲在楼梯背面的小隔间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一种极为呛人的烟,烟雾被头顶的一个灯泡照成了桔红色,一团团暖色调的烟雾在空中棉絮般地膨胀着,把刘子森那张脸映衬得更为森冷阴暗,脸部的阴影比整张脸的面积看上去还要大。

    刘子森在楼梯背后站了几个钟头了,他倒要看看这个夜访红楼的探密者究竟是谁。

    有一个长长的黑影从地下室的木楼梯上慢慢升浮上来,那人走得很慢,带些游移,刘子森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掐灭手中的烟,把细瘦的脖子拉得越发长了些,用一双干瘦的手将枯井一样的眼睛使劲揉了揉,这才看清那个穿黑裙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乔大红。

    “怎么会是你?”刘子森说,“我一直以为红楼里在闹鬼。”又说:“我早该想到是你。”

    那个黑影子从他身边慢慢滑过去了,并没有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