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美棠该做的饭早就做熟了，尽管没有胃口也将该吃的咽下去了，熬到夜静该睡觉的时候就躺下了，可心里就是静不下来。专留着给自己解愁用的酒已经喝光，烟一根接一根的已经把嘴抽得发苦发木，情绪却越来越躁……下午安景惠来坐了半天，聊大天的时候捎带出一些调查组的动态，不知郭存先可知道这些情况，他那里又有了什么新消息？
凭以往的经验她知道今天夜里的觉又难睡了，不颠来倒去地折腾到下半夜就甭想迷糊。可悲的是这种时候越来越多了，在很大程度上这都怪郭存先不到她这儿来了。他还没有被怎么样就先抛弃了她，这让她看到了自己将来的结局，郭家店或郭存先无论出点什么事情，她总是会成为第一个牺牲品。想到此心里不免生出许多的焦虑和怨怼，怜悯自己，恼气自己，这是何苦？她除去怪自己还能怪谁？什么时候是个头？
到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埋怨谁都晚了，与其在炕上烙大饼，还不如到外面去走走，反正都是睡不着，躺着立着还不是一样。一个人就是有这样的好处，随你爱睡不睡，爱活不活，怎么折腾都没人管你。
她穿衣下炕，拿着手电筒出了门。
月亮胀鼓鼓白净净，带着讪讪笑意，逗得满天星斗也挤眉弄眼，东倒西歪。天地间一片清清亮亮，郭家店轮廓鲜明，只在房山背后，犄角旮旯，有着许多阴影暗角，扑朔迷离。晚风很暖，如丝巾般拂着她的脸，却拂不平她的心，她甚至看到夜色竟然这么好心里就气得慌，这夜色不再属于她，反而增加了她的惆怅无助，没人能知道这清亮的温柔和安静下面掩藏着什么，会发生什么事情。有一年也是在这样一个轻柔的月色下，她躺在河堤下坡的草堆上，看着月亮，数着星星，快快乐乐，无忧无虑。郭存先来给她盖大衣，站在她跟前却不动了，像一片巨大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后来他的大衣没有盖下来，整个身子却压上来了，那一次让她真正体验到了性爱的快乐，她疯了一样大哭大叫，当时她以为他给自己的生命带来了崭新的光明……事后他给她擦着眼泪，对她许愿说着当时他能想到的所有大话，她却什么要求也没有提。其实她心里是有要求的，他许了很多愿就是不许愿娶她，那时她也并不是很想嫁给他，只有月亮证明她确实把自己囫囵个的都给了他。古代的仙女和凡间男子结合还要借一棵树或一块石头做媒，那晚却只有月亮见证她的爱情，只希望每当月圆的时候他能跟她在一起，好好地爱她……
她突然一惊，赶紧止住脚步，自己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郭存先家的门前。这要是被人看见传出去，说她深更半夜去找郭存先，那还得了！她匆匆拐进墙根底下的暗影，离开郭家的门口。原来她心里怨归怨，气归气，此时最急急渴渴想见的还是郭存先，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到他的家里去。她实在怕见朱雪珍，如果朱雪珍再因她的突然闯进而犯病，那可真要遭千人恨万人骂。别人不恨不骂，她也会埋怨自己。
她没有目的地地向着亮地方走去，那是化工厂，灯火通明，成了郭家店的一景。按郭存先原来的打算，全村致富的第一步棋在这里已经奠定了胜局，对他个人的命运却不知这一招是输是赢？林美棠很想进到厂子里去，跟夜班的工人说说话，或者帮着他们干点活儿，可天都这般时候了，她不睡觉还满村子乱转悠，人家会怎么想、怎么说？她快走到化工厂的边上了，又急转弯向着村子外边溜达，踏着满地清辉，心中怅怅。
越是见不到想见的人，心里就越加渴望他，偏是今晚的月亮好得出奇，流淌着脉脉温情，似有意刺激她的苦痛。还有这热乎乎的夜风，吹得她脸上发痒发烫，把潮乎乎的气息散播得到处都充满了一股青荇菜味，这光这影这气味越是和谐美好，越衬出自己身单影孤，撩拨得她心里一阵阵躁热不安。这样的夜晚是叫人不安分的，她渴望出点事情，特别想说话，想喝酒，想撒酒疯，想抱住一个人大哭大闹一通……
她忽然又对自己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感到惊奇，便快步斜插到村北头，然后掉头绕向西场，想让自己拥有整个的月亮和满天星星，还有这郭家店夜里的全部宁静。反正她不急着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在外面多消磨点时间，即便在月光下转悠一夜谁又会管她？直到累得不行了，困得不行了，什么也不用再想，回到屋里倒头就睡觉，岂不更好？
村外的夜色就更清静了，也不必担心会有人看见，惹出诸多的猜忌和闲话，心境便渐渐温软舒阔开来。远处迷迷蒙蒙，浮动着一条银亮的气带，气带把田野、树木都遮住了……
她忽然看见村西的欢喜树笼罩着一团耀眼的白光，枝丫像银打锡造，高高地伸向夜空，捧住滚圆的月亮，同时又把一个巨大的蘑菇状黑影投向地面。林美棠被欢喜树的光团所吸引，几乎是身不由己地快步走过去，走到近前猛地看见树的黑影里立着半截更黑的东西，她两脚站住，但没有想到要害怕。能够让她害怕的事情都发生在白天，没有一件是晚上发生的。晚上发生的都是好事，温馨而令人难忘的事。她和郭存先的许多次幽会，都是晚上在村外的场边地头。她怕的是人，没有人的地方最安全，哪怕晚上在这开洼野地里，她也会感到有一种自由。如果这时候能有让她害怕的事情发生，能见到神呀鬼的，那倒真是求之不得了。
可是，当欢喜树的黑影里真的传出了说话声，林美棠还是悚然一惊，头皮发奓，浑身激灵，只差没有掉头就跑。转瞬，便由大恐变为大喜，说话的正是她苦苦找寻不到的郭存先。“美棠，别怕，是我。”郭存先说。
郭存先脸对着欢喜树在直挺挺地跪着。
“存先，真的是你？”
林美棠扑过去，紧紧搂住郭存先的脖子，就好像怕他再跑了一样，说：“你怎么啦？”
“我没事。”
“没事为什么跪在这儿？”
“想跪就跪，跪一会儿心里舒服。”
“你信神？”
“信，也不信，但我更信这两棵大树。每当郭家店有大事发生，欢喜树都有预兆，刚才我来的时候就看到它通体放光。”
“是吗？我好像也看到了。”林美棠抬头看看大树，黑糊糊的如屋顶一般罩在他们头上，神秘而又威严。“刚才是放白光，对不对？其实我更喜欢它以前的名字，龙凤合株。”
郭存先对林美棠这么晚了还敢一个人跑到村外来更想不通，该不是又听到了什么坏消息或者被什么事情逼急了，莫非让他担心发生的事情终于临头了？他问：“你怎么不睡觉也到这儿来了？”
“你以为我还能睡得着觉？我来找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儿？”
“大树告诉我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
“出了什么事？”
“天下最大的事。”林美棠不想一见面就说丧气话，这种时候给他送坏消息的人很多，自己又何必一见面就报丧呢？她太清楚郭存先的脾气了，他过于爱面子，把自己的痛苦当成自己的弱点，决不许别人触摸，甚至不想让最亲近的人看见。
“到底出了什么事？”
“想你，是我想你！天下还有比人想人更大、更苦的事吗？”
郭存先松了一口气，却又不完全相信。
她顾不得他的情绪，自己压抑得那么久，猛地天遂人愿，感情像拢不住的月光泼洒出来，她捧着他的脸，眼对着眼，火星碰出了火星。她在这越来越亮的火星中渐渐迷失，双唇在他的脸上揉来搓去，不知该停在什么地方，双手在他的身上、头上乱摸乱抓，不知想摸到什么，嘴里呢喃不停：“我想你，我想你，想死你了，你不知道人家想你吗？为什么不去找我？你可真狠心哪，你看看这月亮，你忘了以前在月亮地里对我干的事吗？你这个大坏蛋，你这个独断专行的霸道的家伙，我恨你，我爱你，我想吃了你……”她的呢喃耳语渐渐变成了哼哼唧唧，牙齿开始咬他的嘴唇、他的鼻子、他的耳朵，腰身像精灵般活泛起来，体内的饥渴变得迫不及待了……
郭存先刚开始有点紧张，他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心里还留着在老婆身上失败的阴影，此时对自己的心情也没有把握。现在是什么时候啊！可越是冒风险的关系，刺激性也越大。林美棠的腰身在他的怀里扭动着，她那些如烈火添油般的情话哼哼得他受不住了。危险使人紧张，而紧张更能激发生命力。他感到自己两腿间的那个灵物，仿佛不再受他的控制，也不管他是不是愿意，就自顾自地疯狂膨胀起来。胀得他脑子里只有它的存在，只能接受它的主宰，只想干它想干的事，便三把两把将林美棠的裤子扒下来，托起她的身子就放在自己的大腿间。一种突发的疯狂冲动把两个人焊接在一起，猛烈地刺入又激起更大的欲望，唇在寻找唇，舌在寻找舌，刀锋在寻找伤口，手在扭结，腰在腾纵，她要把自己全部都揉搓进他的体内，两具猛烈的肉体像两只坐着厮打的野兽。
树叶在头上哗哗抖动，虫子在四周唧唧啾啾，月亮在悄悄西移……郭存先大喜过望，他恢复了自信，原来自己仍然是那个强大无比、能够创造女人的郭大斧子。他不再紧张，不再着急，摆脱了所有精神重负，他什么都不再想了，把自己整个儿交给了眼前的欢乐，交给了他们的激情。他觉出林美棠的身子被颠得越来越软，各个部位都张开了，喘气越来越粗，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好听。他越发得意了，他就是喜欢林美棠气质里这种外露的顽强的泼劲儿，不像农村的女人那么放不开，那么拿捏。他要将她送上天台，双手有力地托抱着林美棠瓷实而有弹性的下腰，像砸夯一样起起落落，忽轻忽重，和自己的灵物进行最原始地狂野地冲撞，嘴里还不住地哼叫着一些只有在这时候才能说出口的话……
他们被自己燃起的大火吞噬了，相互搂抱着倒在了地上。
欢喜树为他们遮挡着夜间的露水，四野非常安静。林美棠真希望就这么一直躺下去，相互搂抱着的手臂永远不再分开。
她的肉体也给郭存先提供了最好的归宿，他心满意足，不再忧虑，不再惧怕什么，转瞬间像换了一个人，从里到外得到了更新。真怪，他以为自己干这种事不行了呢，跟林美棠就行。世间最好的情是自己所需要的，不一定是最美满的或合法的。
林美棠耍赖，躺在地上不想动弹，搂着他脖子的两条胳膊也不愿松开。他把她抱起来，像哄孩子一样帮她穿好衣服：“地上太凉，热身子焐冷土，容易坐病。”
“你还怕我病？我看就这样死了最好！”
她不想离开他，干完了好事爱犯小性子。
郭存先不在意，既然跟一个小女人相好，有时候就得有哄小孩子的耐性：“我死了不要紧，这一辈子不算白活。你可千万死不得……”
“为什么？”
“一朵鲜花还没有开哪。”
“什么鲜花，早就谢了，还不是都叫你给掐走了！”
“我没有掐走，只是浇水施肥，让郭家店最美的一朵花长得更漂亮。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想着你，郭存勇、安景惠不是都想给你介绍对象吗？”
“你怎么知道？”
“在郭家店能有什么事瞒得了我？”
“你吃醋啦？”林美棠高兴起来，双手又钩住了郭存先的脖子。“我已经是你的了，你说还有谁能再让我看得上眼？年轻漂亮的男人，我嫌他空有躯壳，没有真本事。性格细腻会向我献殷勤的男人，我又嫌他没有男子气。你说怎么办？”
郭存先没有笑：“人长得太招眼了碰到的好心人就多，给你出主意的人也多。依我看，第一，这时候不能回家，你一走人家就会说你是躲了逃了，认为你真有事，心里真有鬼。回到城里又不是躲到月球上去，躲过了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吗？第二，我赞成你找对象嫁人，但眼下不能提这件事，那叫欲盖弥彰。把别人都当成傻子啦？对象哪有那么现成，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不能马上结婚，人家准会说你是虚晃一枪，转移视线。什么事都得等过去这一阵子再说。”
到底比别人想得深，这就是郭存先，总是跟别人不一样，既老谋深算，又带着郭大斧子的风格。林美棠被他那幽暗奇怪的眼神弄得有点不安：“你不高兴了？”
“没有。”
“我哪里也不去，谁也不嫁，就在郭家店守着你。如果因为这个治你的罪，我去跟他们说，是我主动勾引你，我愿承担破坏你们家庭的全部责任。”
“又犯傻了不是？那不等于不打自招了吗？他们正愁没有你这句话治不了我哪，只要你承认了有事，谁主动，谁被动，就不是由你说了算了。你是谁？我是谁？凭我一个大队书记，有职有权，说我霸占你有人信，说你主动勾引我没有人听。记住，你要真对我好，就刀搁脖子上也不认账。”
“没问题，你就是真出了事，我也会等你，去看望你，等你老了我来伺候你。”
“行啦傻丫头，不会有那一天的。真有了那一天，你就赶快离开郭家店，回到城里去。”
女人的爱一旦变痴变呆变固执，男人就有点受不了了。郭存先拥着林美棠往树影外面走：“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回去，你在这儿呆一会儿再走。”女人十八变，倏忽间林美棠恢复了理智和刚强。这倒正符合郭存先的心思，深更半夜的，送她回家万一被人撞见，等于不打自招。可是真要不送她，又显得自己太胆小自私。
他有点不好意思：“你自己回去不害怕？”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怕一件事。”
“什么？”
“怕你把我当成累赘，当成你的一块心病，有一天会把我一脚蹬开不要了。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害怕了。”
“美棠！”郭存先转身又抱住了她，把她顶到大树干上，干裂火烫的嘴唇迅猛疾烈地烧灼着她的嘴、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耳朵和头发。“我的美棠，我的好人，我的小美人，为了你就是掉一次脑袋都值得！”身体狂放疯长，火苗又烧起来了，带着他全部的力量和虚弱。
钱锡寿又跑着步出现在郭家店的晨曦里，脸上挂着笑，骤然间郭家店的空气仿佛又紧张起来，以他眼下的身份来揣度着他的笑：他笑得越好，被调查的人就应该哭得越惨；他笑得不阴不阳、莫测高深，这说明郭存先还前途未卜……在这个特殊时期，郭家店人待人看事习惯于不往好处想，会有意无意地忽略笑还有另外的功能，那就是以笑来掩饰自己的哭，或以笑做武器欺瞒哄骗他人。人的感情成分是世间最复杂多变又难以度量的，表达方式也多种多样、离奇古怪，本来胸腔里交织着尴尬、沮丧、愤懑和怨妒，流露出来却可能就变成了笑，而且笑得沉稳自信。谁会想得到有着这种笑容的人，也会被别人耍弄，被别人钳制……
只有钱锡寿自己明白，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在郭家店跑步了。
还就得说是钱锡寿，才有这份修养，长期混迹于各种政治运动和人际争斗之中，见惯了波谲云诡，反复无常，明明是灰溜溜地要撤退了，却仍然要笑着在村里跑一圈儿，从容自若，深藏不露。从他到市委告状未成反惹得上边决定撤消调查组的那一刻起，就沉浸在一种失败的感觉里，却表现得像个胜利者。
其实，失败的并不是他，而是上边决定派调查组的人，他不过是个执行者。从执行者的角度来说，也不能算是输给农民郭存先了，而是输在对上边头头之间一言难尽的复杂关系估计不足，头头之间的分歧因对郭家店的看法不同而加深，或者说因他们之间早就有分歧，才在对郭家店的问题上态度迥异。他夹在中间，趁还没有陷得太深就撤出，焉知不是一件好事！
是好事就更要办得像个好事的样子，他要给郭家店留下悬念，让郭存先知道自己头上还悬着一把剑，不知什么时候这把剑还会落下来砍掉他的脑袋。要让村民们看不出是上边撤火，给调查组来了个大窝脖……所以，他本可以不再回来露面，下一纸通知让封厚代念一下就全利索了。但他还是回来了，调查组必须有始有终，是他带领大家堂堂正正地进来，还得由他带领大家堂堂正正地离开，来是任务，走也是任务。
对调查组的其他成员来说，能离开郭家店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没有人高兴得起来，调查刚进行到半截，有头无尾，这样离开根本无法收场。不收场就撤，那叫溜，让大家很难没有灰溜溜被人戏弄或被郭家店人赶走了的感觉。能修炼到钱锡寿这种程度的人毕竟是太少了。因此大家格外心齐，对钱锡寿的要求完成得非常认真，每个人都写了一份调查小结，详细说明了自己所负责调查的内容，已经完成了哪些，还有哪些没有来得及调查，以及对郭存先的认识……全部材料都带回市委存档，什么时候市里又想查郭家店了，这些材料还用得上。
剩下的事就是开个散伙会，把钱锡寿亲自执笔的关于调查组的半截调查总结通过一下，然后就收拾东西走人。可封厚一吃过早饭就到村边去安排打井队的事，没有他在场调查组的这个散伙会便无法进行。
封厚在去东场的路上被欧广明给缠住了。他手里提着两条胖头鱼，用尼龙绳穿鳃而系，两条鱼还都张着嘴，后面跟着一只狗。封厚觉得奇怪：“哟，今天是什么日子？”
欧广明把鱼提得老高，在眼前晃了晃：“封县长，我正要去请您，中午一定到我的小屋里喝两盅，下午我们的工程队就要出发了！”
“谢谢，祝你们旗开得胜。但吃饭就免了，我今天的事太多了……”
“那哪行啊！”封厚不答应欧广明就拉住不放，他心里还揣着别的小九九，以后在市里县里承揽工程，如果能靠上封厚这层关系，那不就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了吗？或许这还是郭存勇给出的主意，也未可知。所以欧广明就像打架一样，一定要借这个机会把跟封厚的关系砸死夯实，还编笆造模地说是奉了郭存先的命，不请到县长郭书记就会跟他没完……
在郭家店谁不知道郭存先的霸道，封厚无奈，谁叫他天生一副随和的佛爷相，就苦笑着被欧广明跟头把势地先拉到郭家，偏赶上郭存先还不在家，朱雪珍一见欧广明手里提着鱼，后面还跟着狗，兀自被吓了一跳。眼睛直愣着，脸上变颜变色，顾不得跟生脸的封厚打招呼就先申斥欧广明：“你提着鱼干什么？”
欧广明笑了：“嫂子，鱼除了吃还能干什么？”
“快把它扔了！”
“扔？”欧广明以为她又在说疯话，“我可舍不得。”
“要不把狗打跑！”
“怎么啦？”
“不吉利，会死人的！”
又要犯病，欧广明急忙打着哈哈离开：“嫂子，你中午也别点火了，跟存先一块到我那里去陪县长。”
封厚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身回来，低声请教朱雪珍：“大嫂，为什么狗追鱼就要死人？”
朱雪珍仍然看着欧广明的背影发愣，听到问话才将脸转向封厚：“上边两只口，下边一个犬，是个什么字？”她说着弯身捡起一根柴火棍，在地上写了一个“哭”字。
封厚倏地一震，两条大鱼张着嘴可不是两个“口”嘛，狗就是犬……他怕欧广明看到地上的字，转身迎住他，说郭存先一定是在东场，两个人便直奔村东。
郭存先果然和村上的几个干部一起在忙着安置打井队的事，吃饭当然不成问题，全由大队负责，就是睡觉的地方有点小麻烦，大队的空房子都让调查组占了，他请示封厚能不能让打井队的人分开住到村民家里？
封厚说不用，调查组的大部分人今天下午就都撤了，房子可以腾出来让打井队的人集中住。
郭存先耳朵一支棱：“您说调查组要撤？”
封厚把郭存先叫到一边小声说，实际上调查组是撤消了，应老钱的要求，市委领导同意留下两三个人，在郭家店再呆上一段时间，由我牵头。但我不会像以前那样老呆在这儿，只能把你们这儿当做我的一个点儿，有时间就下来看一看。
“钱锡寿也走？”这个消息太重要太突然了，郭存先老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好事了，对好消息不敢轻易相信，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砸实在了。
封厚嘱咐他：“存先哪，不管怎么说，调查组来了对郭家店并没有什么坏处，至少还给你们敲了警钟，澄清了一些事实。人家下午走的时候你们要去送一送，说点客气话。”
郭存先满口答应着，两眼灼灼生光。
站在旁边的郭存勇，心被着实地刺了一下，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还要极力装得为调查组的撤离而兴奋异常，以免失态露怯，让郭存先看出来。
还阳的郭存先这工夫似乎把自己曾经对郭存勇许过的愿忘得一干二净了。
封厚把该安排的事情安排完，匆匆赶回调查组，他一露面，不等钱锡寿宣布开会，正一肚子牢骚没处发泄的高文品，就贫嘴贱舌地抢了话头：“嘿，还是咱们封副组长有远见，刚一来的时候就知道调查组长不了，所以一直在给自己留后路，会买郭家店的好，又来搞调查，又帮着打井送甜水，一边打一边哄，好人算是做到家了。”
封厚宽和地一笑：“有问题该查的就得查，有困难该帮的也得帮。”
“我们可傻老婆等苶汉子似的等您回来揭锅哪。”
封厚不再接茬儿。崔大本瞪着高文品，脸色很难看，其他人也示意高文品别再打岔，此时大家都想听听钱锡寿要说些什么，他将怎么给这个排场很大的调查组中途夭折找到理由。
“好了，调查组的全班人马都在这儿了，我们抓紧开会。”钱锡寿那张老太太脸比以往开会的时候要和蔼得多，似乎是想调和组员们因猜测和等待所造成的焦灼不安。“我这次回市委汇报了调查组在郭家店的进展情况，市委主要领导同志对我们的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知道大家在这儿工作得很艰苦，我们的调查经验和收获，对领导同志把握全局，分析和研究当前的农村形势，非常有价值。鉴于有些同志的原单位工作压力太大，这里的局面也已经打开，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在郭家店再保留这么一个阵容庞大的调查组，所以市委决定让大部分同志先撤回，只留下以封厚同志为首的三人小组。谁走谁留等一会儿再说，现在请安景惠同志宣读我们的工作总结，大家讨论一下，进行补充修改。”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谁还会对什么狗屁总结感兴趣，什么肯定成绩呀，工作需要啊，都不过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好向上面交差的官样文章。读的人没有激情，听的人也不专心，大家关心的是谁会被留下……
罗登高一脸轻松，捅捅身边的伍烈小声说：“怎么样，老弟，当初我说的没有错吧？干这种事跟你在公安局办案不一样，得悠着点劲儿，刚进村的那阵如果我们干得过了头，把事情做绝了，你说现在可怎么收场吧？”
“这么不黑不白地一走了之，就能收场吗？”伍烈反问，“这是拿郭家店开玩笑，也是拿咱们开玩笑，你是老前辈，你说谁会被留下？”
“反正不会留我，留我也不干。”
“我哪？”
“可能性也不大。”
“那会留谁？”
罗登高拿眼一瞟高文品。
高文品最着急，等安景惠的总结一读完，就急不可耐地抢着表示异议：“我们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中间撤火？由大变小等于调查组降级，还有什么威慑力？正好叫有的人看我们的笑话……”
崔大本早就看不惯这个花里胡哨的色鬼，眼前的调查组气数已尽，也该顶他一句出口气：“你是不是从前捞不着机会整人，好不容易有了这一回，觉着威风还没有耍够，整人的瘾还没有过足？”
罗登高也对伍烈说：“他叫人家给卖了，还替人家数钱。留下两三个人不过是个形式，只表明当初派调查组不是错误，现在也不叫撤走，而是减员。”
“你们这是干什么？干吗都冲着我来？”高文品大喊大叫，“调查组还没有解散，就四分五裂窝里反！”
安景惠平时得到高文品的照顾最多，他喜欢围着她的身边转，适时地给她提供零食和其他服务，这时候也只能由她来为他解围了：“文品，你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这里边的矛盾错综复杂，深不可测，不是你我这样的小人物能够探究的。你不老说想老婆嘛，嫌这儿吃的不好住的不方便，叫你回家又何乐而不为。”
罗登高说：“安大记者怎么知道他能回去？像高文品同志这种对调查工作热情高涨的人应该留下，继续完成调查的使命。”
高文品有了台阶还不愿意下来：“我们不是还给上边写过一个‘内参’吗？有没有结果？如果解散调查组就是结果，证明我们错了又何必再留人？”
钱锡寿解释：“那份‘内参’早已经送给了有关领导，同时也应该发到了中央，但目前还没有得到什么消息，一旦领导有了批示我想大家会知道的。”
“那是后话了，也许还不会有什么结果，石沉大海哪！”伍烈有点着急了，“组长，我们对总结没意见，您快点宣布谁去谁留吧，走的人还得收拾东西，吃过午饭好早点赶路。”
他的建议得到大家一致地响应。
钱锡寿不紧不慢，气度娴雅：“我们同吃同住，一起生活了两个多月，大家相处得很愉快。我也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今天中午我掏钱买了几瓶酒，大家要尽兴而散。现在我宣布，经上级有关领导批准，除封厚同志外，崔大本和高文品二位同志留下来，继续对郭家店的调查工作。”
大家哄堂大笑，但笑声发干，笑得很短，又戛然而止，没有余波。
这件事实在也没有什么太可笑的，封厚只是挂名，更确切地说是市委领导调和的结果。崔大本是此地的乡长，本无所谓走和留，让他们名义上留下来再支撑一下调查组的脸面，顺乎自然，合乎情理，他们在这里会享受尊荣，如鱼得水。把高文品也留下来就难说是可笑还是可悲，把相互最看不起、最无法共事的人留下来，也许是钱锡寿别有深意，就是要留下高文品搅和着封厚，保留调查组原有的一点色彩，不让郭存先太痛快了。要不就是钱锡寿太损了，平时高文品对他最巴结，跟得最紧，这样安排却纯粹是拿高文品糟改，他孤单一人还不得叫郭家店的刁民给吃了。
伍烈高声说：“这回行了，领导高明，成全了高文品的心愿。”
高文品不想调查组解散，不愿调查组撤退，可城里来的组员只留下他一个人，心里又不是滋味，对钱锡寿也恭敬不起来了：“钱头儿，你是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为什么非得把我留下？”
钱锡寿一板一眼：“领导考虑留你比较合适，一、你们单位并不是急于要你回去；二、这里也确实需要留一个懂财会的人。”
这让高文品更难堪了，好像他在自己的单位里人缘儿很差，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倒希望他永远别再回去。他脸上挂不住了：“我不干，我要回去找单位，他们把我推出来就不管了？”
“从现在起，你有什么困难就向封厚同志讲。”钱锡寿一退六二五。
封厚一副佛爷相，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说，不急不躁，能容能笑。
崔大本却现出满脸的不屑，这是明摆着的，一个到哪儿都没有人待见的家伙，还有什么资格和脸面留在郭家店调查别人，还指望郭家店会把这种人当人看吗？郭家店人对调查组的所有火气都会撒到他的头上，调查组牵驴他拔橛，等着瞧好吧。
高文品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想大闹一通，心里又没有底气，只能暗憋暗气。
安景惠安慰他：“别着急，你要不想在这儿，我回去想办法让你们单位把你要回去。”
伍烈已归心似箭，催着快开饭：“吃饭吧，早吃完了早赶路。”
罗登高也说：“要走快走，磨磨蹭蹭就更没有意思了，让村里人知道我们要撤走了，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大街上猛然响起了锣鼓声，紧跟着鞭炮声大作，夹杂着人们的欢叫和奔跑的脚步声。“我说怎么样？这是在欢送我们快点滚蛋哪！”
伍烈惊诧：“他们的消息可真快呀！”
连人来疯的安景惠，听到锣鼓声都打不起精神：“按农村的习俗，大概只有送死人或送瘟神的时候才会敲锣打鼓放鞭炮。”
罗登高说：“管他呢，瘟神也是神！”
封厚解释说：“你们不要多心，这是打井队开钻！”
钱锡寿脸上不再有笑容，面色冰冷，嘴唇向里嘬得更紧了。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股蝎虎劲，放出来就会发疯。
仔细想想，谁都有想疯一回的时候。几个打鼓敲锣的汉子，打着打着就把疯劲儿逗弄出来了，越打越急，越敲越重，恨不得一槌擂出一个窟窿，一槌砸碎一面锣。人疯鼓疯，鼓催人疯，这鼓声比大喇叭广播还及时，比村干部挨门挨户地通知还有效，不消一顿饭的工夫，全村人都知道调查组要撤了。
郭家店的人在家里呆不住了，都想到东场上瞧瞧热闹。有热闹谁还不想瞧瞧呀！以刘福根、二膘子为首的几个年轻人放鞭炮也放疯了，手里提溜着打着圈、绕着花地放，用木杆挑着在人们的头顶上炸响，一嘟噜一串地挂在树杈上点火，二踢脚钻到空中爆炸，地雷子在人们的脚下轰起烟尘，纸屑、硝烟滚成一团，绞成一锅。
放吧，敞开地放，食品厂的大厂长王顺已经发下话来，放没了找会计支钱再去买。
调查组滚蛋了，花点钱算狗屁！
其实调查组滚不滚蛋，跟这些起哄架秧的人并没有多少直接关系。越没有关系的人越可以借机疯一疯、闹一闹，愿意打鼓的过鼓瘾，愿意放炮的过炮瘾，嗓子眼儿痒痒的可以放开嗓子喊叫，爱占女人便宜的就专在大姑娘小媳妇的堆里挤来蹭去。愿骂的骂，愿笑的笑，郭家店要过个狂欢节。
于是，西场上的人群挤成一个蛋，忽而围住打鼓的，忽而拥向放炮的，叽叽喳喳，闹闹嚷嚷。人是自来疯，他们就真的对调查组这么恨？调查组一走就真值得这么高兴？还不是因为大当家的高兴，全村人闹给他一个人看，花钱哄着他一个人高兴。今天是他的节日，闹翻了天也不要紧。历史上有许多节日不都是因为一个人的缘故而设立的吗？
欢喜树披红挂彩，树下培起一堆新土，上面插着三炷点燃的大香。有些孩子爬到了大树上面，坐在树杈上荡着双腿，得意洋洋。在大榆树高处的树梢上，还残留着一些已经发白的榆钱儿，下面的大树枝上垂吊着一条条大标语：
热烈欢迎打井队！
热烈庆祝郭家店天下建筑工程公司成立！
热烈庆祝郭家店化工厂投产成功！
在这种大热闹中心情最复杂的要数郭存勇，他看着标语抽抽鼻子，这些都是幌子，郭存先心里真正想庆祝的是调查组滚蛋，以他的性格干吗不把这事挑明呢？
欧广明和金来喜各自提着一个小行李卷在召集公司的人马，叫他们把行李都放到旁边的卡车上去。这帮人就要离开农村到城里去挣大钱了，脸上的神情比打鼓放炮的人还要风光，吸引了一大群人围着他们，有人还在向他们打听怎样才能参加到工程队里来干活儿……
指挥这场杂八凑庙会的是王顺，他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吩咐这个，指使那个，还要不时地跑到坐在大树底下抽烟的郭存先跟前请示点什么。他看见到化工厂来拉货的卡车开出了村子，就打手势让打鼓敲锣的和放鞭炮的都停下来，东场上戛然安静下来，人们的耳朵却还嗡嗡山响。硝烟向空中浮移飘散，欢喜树若隐若现，似升似摇，让疯不够美不够的人又突生出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卡车在西场的道边停下来，上面装满郭家店化工厂的产品，厂里特别选了一个姑娘压车，鲜丽透亮，如一团大花开在车顶。
欧广明走到话筒前大声宣布：“现在开会！”
他什么时候通知过开会了？“先请存先讲话。”
郭存先站了起来：“乡亲们，同志们，今天郭家店是三喜临门，不，是四喜，也许还有五喜、六喜。第一喜，封县长带来了打井队，很快就让家家户户都能喝上自来水，这是上级领导对我们的关怀和支持。第二喜，化工厂的头一批产品已经卖出去了，后边要货的还多的是，我们出多少外贸就收多少，没想到我们村办企业的产品一问世就是皇帝的闺女——不愁嫁。第三喜，建筑工程公司成立了，马上就要进天津卫去干活儿了，天津城里很快就会出现我们郭家店人盖的大楼。第四喜，调查组经过几个月的调查，过了筛子过罗，挖地三尺，把水搅？昆，也没有把我们查垮，这也是对我们的帮助，证明我们不怕查，查不怕，怕不查！今天他们大部分人要离开郭家店了，我们感谢他们，欢送他们，欢迎他们有机会再来。这些喜是怎么来的？是我们冒险的结果，我要不是差点没被整死，能有这些喜事吗？冒险不是致富的保证，但不冒险绝对致不了富。冒险可以让你挨整，挨整比受穷好，说来说去，只要想不再受穷，总归都冒险……”
他的话被远处一声尖利的呼叫打断了：“广明……欧广明！”
这叫喊变音变调，让人身上一激灵。西场上的人都回头看，来人越跑越近，边跑边喊：“欧广明在哪儿？欧广明……”
欧广明认出是自己的内兄刘玉成，他头皮一奓慌忙往人群外面走。
“狗蛋儿出事了！”
“怎么啦？”欧广明迎住了刘玉成。
“他被车轧……了。”
“什么？”欧广明撒腿就跑，“狗蛋儿呢？”
“还在北大道边上。”
大树底下顷刻间乱了营，许多人跟在欧广明后面也往村北头跑，这也是一种热闹，而且更具刺激性，不能不凑，不能不看。不管是三喜也罢四喜也罢，不管是庆祝会也好欢送会也好，不管这场热闹是事先准备好了的还是脑瓜一热临时抓挠起来的，现在都闹不成了。
郭存先叫住了刘玉成：“狗蛋儿是怎么轧着的？”
“咳，广明一走，我想去把他们娘俩接到我家住一阵子。狗蛋儿放学晚了，他又急着要到西场上来看热闹，把书包往他妈怀里一扔，饭也不吃，拿了个馒头就朝外跑，偏巧赶上北大道过汽车……”
“是谁的车轧的？”
“轧人的车跑了，八成是大钢的。”
“狗蛋儿伤得重吗？”
刘玉成满脸是泪：“人已经完了。”
郭存先心里咯噔一下，不再东问西问，扭头就往村北边赶。
他一走，村干部们都一溜小跑地跟上去。
金来喜手扶着卡车的车帮却没有动地方，有几个工程队的人围着他讨主意：“金头儿，广明一出这种事肯定是走不成了，我们怎么办？”
“就是，还没出征先死人，真不吉利！”
“这就叫乐极生悲，四喜加一丧。”
不管别人说什么，金来喜就是一声不吭，脑袋耷拉着，眼睛眯缝着，不看任何人。老话说“扬头女子低头汉”，像金来喜这种成天低着脑袋跟自己老二算账的男人最难斗。
郭存勇走过来，神色严肃：“来喜，你们的工程对方催得很急，即便广明走不了你也得带着人马先出发，到城里不还要安顿两天嘛，做做准备工作，马上就得开工。”
金来喜看看他，小眼睛贼亮，却只是一闪就又眯缝起来：“那就要看领导怎么决定了？欧书记不去工程队谁挂帅呢？”
“咳，你别跟我玩儿这一套，欧广明就是当书记，工程上的事还得你说了算，工程出了事我得找你，不会怪他。”
金来喜的小眼睛一挤咕：“要不你就委屈一下，代替广明当几天书记，领着我们先走？”
这正是郭存勇的意思，郭存先既然倒不了台，自己还留在村里干什么？应该走第二步棋了，自己先发起来再说。眼下村里乱哄哄的，郭存先正春风得意，跟在他屁股后面凑这种热闹有什么意思，人的得意之色最让人受不了。郭存勇不想再扮演这样的角色，今后他恐怕要多利用郭存先，而不是光让对方利用自己。眼下当务之急是越快点离开郭家店越好，欧广明家出事正是一个非常好的借口，想到此便拨头也往村北跑去。
刚才西场上的热闹场面又搬到了村北头，从城里通向大化钢铁公司的道边上拥挤着几百口子人，但没有人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了。为主的声音是哭，撕心裂肺，死去活来。这是真哭，无法控制，无法阻拦，欧广明抱着儿子血肉模糊的尸体一边号啕一边用头撞地：“狗蛋儿啊，是爹害了你，爹对不住你，你等一等，爹这就给你偿命，跟你一块去！”
他有悔有愧有恨有悲，哭得绝望。周围的人慌忙把他掐巴住，掰开他的胳膊，将狗蛋儿的尸体夺出来放到门板上。欧广明的妻子刘玉梅大嚎着又朝儿子扑过去，蓦地一口气没上来，身子一挺便死了过去。还好，林美棠和欧华英正在她身边，一个抱住腰，一个掐人中，有两个老爷们儿给她窝腿，农村人都懂得怎样救护一个过度悲恸的人。
欧家的人和欧家的亲戚们也陪着一块哭，连看热闹的人也鼻子发酸，红眼吧喳。林美棠本应劝解刘玉梅，自己却满脸是泪，说不出话来，她心里还有另外一层疚痛，刘玉梅通情达理，生了狗蛋儿后听她的话做了绝育……如今却害得人家绝了后！
郭存孝死死地抱着欧广明的肩，叫人把狗蛋儿抬进小屋，用床单蒙上：“广明，光哭不行，你得打起精神，想想怎么办后事……”
旁边的人也帮腔解劝，但更多的人是在骂，破口大骂，跳着脚大骂，骂大钢的司机没良心，轧死人逃跑，骂大钢占了郭家店的地，骂他们的汽车震塌了道边房子的地基，骂这些年来大钢的汽车轧死了郭家店多少只鸡、多少只猪、多少只羊……郭家店人抱团，尽管他们自己的心里也各有许多疙疙瘩瘩，一旦跟外边挑起事端，就会奋力对外。有人拿来了铁锹、大锨，眨眼工夫在北大道上挖了一道横沟，大钢的汽车甭想再从这儿通过了。
骂欧广和的人也不少，骂他是个浑蛋，如果不是他把哥嫂撵出来，住在这靠道边的小屋里，哪会有今天的大祸呢？欢蹦乱跳的狗蛋儿整个是叫他亲叔给害死的。
大概欧广和心里也觉出病来了，哭一阵，骂一阵，越哭眼睛越红，越骂越不解气，终于提起铁锹要去找大钢公司：“我操他八辈儿祖奶奶，我跟他们拼了！”
“对，跟他们拼了！”一群小伙子呼一下也抄起家伙，有的拿锨，有的拿镰，有的捡起根棍子，一窝蜂地要跟欧广和一块去找大钢算账。
郭存先好像也疯了，一声断喝，跑到路中间挡住了欧广和：“广和，好样的，你真敢去拼命？”
“敢！”
“你有这个胆？”
“有！”
“狗蛋儿是谁轧死的，你去找谁拼命？”
“大钢的车。”
“你有证据？”
“……这不明摆着嘛！”
“明摆着不等于就是证据，大钢两万多人，你去跟谁拼命呢？总不能见人就打吧？恐怕不等你找到凶手，人家倒先把你给抓起来了。”
欧广和有点发傻，蔫下来了。
郭大斧子的名头镇唬他可有的是富余：“你只要有种，我担保你有拼命的时候，眼下还得听我的，带几个人守住现场，再有大钢的车经过就扣住它，等县交通队来了人再说。”
郭存先转头又吩咐郭存孝：“你赶快去告诉封县长，请他给县交通队打电话，让他们来人调查。”
他让林美棠找几个妇女照顾好刘玉梅，让几个汉子和刘玉成一块照顾欧广明，说：“等我把西场上的事处理完就过来，绝不能让狗蛋儿就这么着走了，这事没完！”
丧事和喜事一块来，真不顺气。丧事要办，喜事也不能叫丧事给冲了，两件事都不能耽误，越是在这种时候，郭存先这个大当家的越要担得起，稳得住。先是为打井队开钻剪彩，然后把建筑公司送走……派谁顶替欧广明呢？钱锡寿和他那一帮子人要滚出郭家店了，不能让他们悄没声地溜走，他答应了封县长去送他们，他愿意干这件事，想看到他们蔫头耷脑的样子……只是，狗蛋儿的死给所有这些好事都蒙上了一块孝布，大家笑不出来，他也笑不出来了。
在郭存先回西场的道上郭存勇跟上了他：“存先，广明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可天津的工程又不能等，我看还是让我带金来喜他们先到城里开了工，等广明料理完狗蛋儿的事再去不迟。村里这一大摊子够你忙的了，外边可不能再出事，外边的关系都是我给铺的，只有我自己跟出去心里还踏实点。”
郭存先没有抬脸，也没有马上应声，郭存勇真是太精明了，调查组一撤，他知道自己在村里呆着没戏了，不如到外边去赚大钱。但郭存勇这回在调查组的压力下没有出大格，对自己就算不错，推销化工厂的产品，为工程队揽项目，也多亏了他。眼下情急事急，郭存勇又说得在理，也只能先顺坡下驴。于是他说：“突然出了这种事也只能辛苦你先去踢蹬开局面再说，你安顿好他们立刻就回来，我还有好多事要跟你商量。我想就按那天晚上你跟我说的路子办，我们成立几个公司，趁这个机会狠狠地抓挠一下……”
狗蛋儿的灵棚搭起来了，比他活着时住的屋子还要高大敞亮。
灵棚中间横放着两条长凳，长凳上搭着床板，床板上躺着面目全非的狗蛋儿被白布单罩着。主事的嘱咐看灵的人，不得轻易让人撩开单子瞧，等警察验过尸，给狗蛋儿整容后再让人看。棺材也正加紧做着，用在村里能够找得到的最好的木头，按着大人的尺码做。要做得厚厚的，结结实实，孩子活着没有住过好房子，死了不能再让他受委屈。
乡亲们打心里可怜暴死的狗蛋儿，也对大钢公司发着狠心，不管怎么铺排，反正最后要跟他们算总账。欧广明蒙了，没有了主见，只知道哭，只知道今后的日子没有过头了，狗蛋儿的丧事完全由一群帮忙的人在料理，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能晾台，必须要有人维护……这是农村最有人情味儿的习俗，也是乡里乡亲做人的原则。
来帮忙的人越多，说明这家的人缘就越好。最好是来吊孝的人不断，家属的哭声不断。死了人最怕没有人哭，死者周围太冷清了，就要想办法让人哭起来。但有人哭得太厉害了也不行，还要有人解劝，一来是防止发生危险，二来是给哭的人一个收场的台阶下。打发死人上路要精通阴阳两界的规矩，有许多程序，办许多手续，是一件很繁琐的事，要有懂行的人张罗、操持……
郭家店有个现成的操办“红白事”的班子，这不是上级领导发号令组织起来的，是一辈一辈传下来、自然产生的。哪一辈人中都不愁没有热心热肺爱热闹的人，他们不怕管闲事落闲人，而且能在这种忙活中获得一种尊敬和满足。谁的家出了红（喜）事或白（丧）事，都要去请这些人，有时不请他们也会自来。今天欧广明就来不及去请，但他们都来了，是郭存先发的话。几个工厂的生产不能停，工厂的厂长们也都要守在厂里管好自己那一摊子，他招呼的都是村里的闲人。为首的叫张殿奎，人称“会头”，个头不高，长得却很精悍，表情丰富而灵活，能吹能打，会拉会唱，刚才在东场上打第一通鼓的就是他，现在又成了操持狗蛋儿丧事的会头。向村里借了多少钱，用了谁家多少木头、多少苇帘、多少铁丝等等，他都记着账哪，将来跟主家要有个清清楚楚的交代。狗蛋儿的丧事可不同于一般的生老病死，它还牵扯着一场官司，张殿奎格外小心。他派人到村外迎着，一看见县交通队的警察来了就立刻去找郭存先，自己把欧家的人召集到一块，商量跟交通队的人提什么条件……
他劝欧广明：“你光哭可没有用，不想活了也得活，不想往下过了还得过下去，最紧要的是不能让狗蛋儿白死。但大主意得你自己拿，我们说了人家也不听。”
交通队来了三个人，为首的是个黑大个，那张脸比郭家店任何一个农民的脸都更黑。严肃坚毅，沉稳练达，他先让一个年轻的警察在现场拍了照片，然后走进灵棚，撩开盖着狗蛋儿的白单子，跟另一个年纪比他大的警察检查伤情，拍照留证。这自然又引起家属的一阵恸号，刘玉梅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口吐黏沫，有进气没有出气，旁边的人赶紧把她架到小屋里去。
根据哭的情状，黑大个很容易就看出谁是孩子的父母了，便问欧广明：“出事的时候有人看见吗？”
欧广明摇摇头。
“出事后是谁第一个到现场的？”
刘玉成搭了腔：“是我和妹妹，死的是我外甥。”
“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汽车一经过，小屋子就乱颤，妹妹说她突然觉着不对劲，心惊肉跳的，出了屋子想去找狗蛋儿，我跟出来说我去找，这时候看见狗蛋儿血肉模糊地躺在了大道上，汽车已经没有影子了。”
“当时人还有气吗？”
刘玉成悲酸难忍，呜咽着摇摇头。
“你听见汽车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好像是朝大钢那个方向开的。”
欧广和已经扣住了三辆大钢公司的卡车，黑大个又去向被扣的卡车司机了解情况，这工夫从村里开出一辆伏尔加轿车，来到事故现场，郭存先陪着封厚、崔大本从车里下来，先进了灵棚。狗蛋儿虽是恶死，却选了个好时候，县里的大干部和乡长都要来给他志哀、送行，按农村的规矩，赶上了人家办丧事不来吊唁一番是为不敬，也叫不懂事。封厚用温言热语劝慰了欧广明，并向正检查尸体和给尸体照相的两位警察打招呼：“辛苦你们啦。”
黑大个主动给封厚介绍自己的两位同事：“这位是法医黄大夫，这位是王胜。”最后才自报家门，“我叫马行健，是二中队的队长。”
封厚问：“现场看过了？”
“看过了，肇事的汽车是开往大钢公司去的，或者是从大钢方向开来的，先撞后轧，轱辘从前胸轧过，当场断气。车祸发生时没有目击证人，因此在没有拿到证据之前还不能肯定肇事者就是大钢的司机。”
“不会让肇事的司机真的逍遥法外吧？”
“应该不会，跟您汇报完我马上就去大钢公司。”
封厚示意马行健出了灵棚，两个人单独来到交通队的吉普车旁边：“是谁的责任你心里已经有数了吧？”
马行健点点头：“最大的可能是大钢的车轧的，责任在司机，这是乡村土路，没有便道，没有人行道横线，司机应该特别注意从房子里、从柴火垛后面突然钻出来的孩子。”
“马队长，这可是人命关天啊！”封厚的神色和语气里不光有对死者的痛惜，还隐含着某种忧虑。大钢公司和周围几个村子的关系本来就够紧张够复杂的了，大钢占了农民的地，也造成一定的污染，有些农民偷大钢的电，截大钢的水，溜进厂子看见什么东西好拿就往外拿什么。可谓吃着大钢又骂着大钢，这件事倘若处理不好，也容易引起额外的麻烦。
“封县长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看得出，马行健是个有经验的警察，举止稳健，说话严密有度，封厚心里踏实了许多。他请郭存先派人把拦腰截断了北大道的那条沟填平，还要他同意让自己把扣住的汽车带走。
郭存先没有理由不答应，叫欧广和立刻填沟，同时也向马行健提出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能查出凶手？”
郭存先不说“肇事者”，而是叫“凶手”。
马行健略微一沉：“如果是大钢的司机干的，最迟后天就会有结果。如果不是大钢的司机干的，就要费点事，但也不会太久。”
郭存先盯得很紧：“这条道只通大钢，即便不是大钢的司机，也跟大钢有关系，不是来给大钢送东西，就是到大钢拉东西，抓住大钢就不愁找不到线索。”
“你想得很细，可是这条道两边还有不少村子，就像郭家店一样，也有汽车和拖拉机出入，不能排除这些车辆也有肇事的可能。为了万无一失，等会儿我和黄大夫去查大钢的汽车，小王沿途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查。”
在场的人无不佩服黑脸队长的思虑周密。
郭存先由衷地说：“你们多受累了，我代表村委会和死者家属感谢你们，等完了事再报答，一定重谢。”
“不用不用，这是我们的责任。”
会头张殿奎见书记不说话了，就插了一句嘴：“马队长，抓到了凶手怎么办？”
所有人都很关心这一条。
“这是有规定的，像这种情况对肇事的司机最重可以判七年徒刑。”
立刻有人嚷了起来：“才七年？还不应该枪毙吗？”
马行健解释：“这是意外事故，不是蓄意谋害。他轧死人如果不跑，都不会判刑，只是经济赔偿的问题。”
张殿奎还想打听一些更实际的东西：“判了刑也不会不管赔偿了吧？要不受害者的损失怎么办呢？”
“关于对受害者的赔偿也有许多具体的规定……”马行健一条一条地掰开了揉碎了细说一遍，每个事故都有其特殊的情况，要想事先对各种情况都想周全了、都规定好了是不可能的。受害者家属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只要合情合理，又不违反规定，我们会尽量从中斡旋。
张殿奎又问：“孩子的尸体怎么办？”
“我们已经检查过了，做了记录，拍了照片，没有特殊的要求了，按家属的心意办吧。”
张殿奎立刻叫人拿来早就准备好的酒精、干净的棉花和白布，在黄大夫的指导下给狗蛋儿整容，主要是把脸上的血迹擦净，把被轧瘪的胸部撑起来，用白布缠紧……
马行健见沟已填平，就要和大家告别，并说有了消息会及时通报。
张殿奎却死拉活拽地要留他们吃了饭再走，他代表死者家属，又代表村里领导，好话说了一大堆。若换个别人可能就走不成了，但马行健见多识广，黑脸一抹搭，强调人命关天，十万火急，死活不肯留下。两个人拉拉扯扯一直走到卡车旁边，又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像两个老朋友似的……尽管现在他们还不是朋友，通过这件丧事，张殿奎肯定会交上马行健这个朋友。他就有这个本事，以后再办这种事就会方便多了。人们看见马行健最后又掏出本子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张殿奎，才和黄大夫上了大钢的卡车，王胜驾着带警灯的吉普车，一块离开了郭家店，很快就消隐在西天的一片猩红之中。
眼见太阳由白变黄，由黄变红，越变越大，越大热力越弱。西天原有的一抹猩红变成土黄，把太阳向地平线下挤压，天马上就要黑了。张殿奎操办过数不清的红白事，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复杂、这么难办。责任太大了，他担不起，什么事也不敢做主，更不能像过去那样指挥一切、调度一切地出尽风头。他回到人堆里，趁着村里的头头都在这儿，不能不跟主家把话挑明：“广明，天不早了，你看还有什么需要我办的吗？”
欧广明发愣：“殿奎大哥，我脑袋都成蒸笼了，有什么事你就掂派吧。”
“不是我不掂派，是我掂派不了。狗蛋儿的事跟一般的死个人可不一样，我兜不起这个责任，只能帮着干点儿跑腿学舌的事，你应该请个村里的领导出来挑这个头。”
欧广明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冲着张殿奎磕了个头，按规矩，办丧事请会头孝子是要磕头的，可狗蛋儿是个孩子，别人无法为他戴孝，但此时的欧广明什么都顾不得了：“殿奎大哥，你不看我的面子，就冲着狗蛋儿管你叫大伯，一丁点年纪又遭了这么大的横祸，你怎么也不会不把他送走吧？”
欧广明声音混茫，泪水又无声地流出。
张殿奎扶起欧广明：“广明，我受累可以，但大主意拿不了，天这么热，狗蛋儿的身子挨到明天不会有事，三天以后就会有味儿，流黄水，招苍蝇，不光你们两口子心疼，村里乡亲也看不下去，更对不起孩子。所以你跟弟妹得赶快商量个主意，要是还按老规矩第三天出殡，就交给我办，你们甭管了，我保证打发孩子入土为安。要是想等查清了案子再说，那时候你们肯定还要提一些条件，对方又不知答应不答应，一拖就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孩子的遗体怎么保存？”
欧广明有一个主意已经拿定了：“案子不查清，他们处理得让人不满意，狗蛋儿的遗体就不能动！”
张殿奎说：“那就只能把孩子送到县殡仪馆去冷冻，你得问问玉梅舍得舍不得？”
郭存先问：“殡仪馆好进吗？”
“刚才我叫马队长给写了张字条，殡仪馆的冷冻费很贵，先记账，最后全由对方拿。”张殿奎不愧是会头，知道的事情多，想得也周到。
郭存先对张会头说：“殿奎，广明已经给你磕了头，狗蛋儿的丧事你就得管到底了。我老觉着这件事不会太顺利，你要想得复杂点，多给广明两口子出点主意。现在我得去照看一下打井队的人，有为难的事再去找我。”
头头们可以走，看热闹的可以走，为丧事多多少少出了力帮了忙的人不能走，每人一碗菠菜炖豆腐，馒头随便吃，大锅里有开水。这就是会头的本事，别看死了人乱乱哄哄，从大事到小事他把一切细节都得想到，都得安排周全，不能让各个方面来的亲戚朋友和帮忙的乡亲挑出理去。这是死的孩子，玉梅的娘家也在本村，一切都好说了。若死的是大人，有贵客和娘家人来，就要上四个碟四个碗，还要有酒。刚才如果把三个警察留住，就不能让他们吃这种炖菠菜。欧广明原来的小黑屋接待女客，在小屋的旁边又搭起一个席棚专门接待男客。席棚外边新埋了两口大锅，好像在不停地蒸馒头、熬菜、烧开水。
张殿奎真正不放心的是刘玉梅，死一个又搭上一个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好在林美棠没家没口，人又负责任，能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帮着她用一下午的时间为狗蛋儿做了一身装殓衣服。到吃饭的时候张殿奎作了难，无论他和林美棠怎么劝，刘玉梅就是一口不吃，也不说话。欧广明跟她讲了要送狗蛋儿去殡仪馆冷冻的想法，以及该向对方提什么条件……
沉了好一大会儿，刘玉梅才开口，声音嘶哑，却尽力一字一句地让别人听清楚：“狗蛋儿是我的儿子，他的后事必须由我说了算，有一条不依我，我立马死给你们看。第一，害死狗蛋儿的有两个凶手，一个是司机，那会有法律制裁；另一个是欧家的人，不准欧广和进我儿子的灵棚，沾我儿子的边儿。第二，你们要跟对方提什么条件都可以，只是不能拿我儿子当资本，他死得惨，死后决不能再让他挨冻受冷，离乡背井，我们不去殡仪馆，后天就出殡。第三，狗蛋儿要进欧家的坟圈子（按农村的老规矩，没有成家的人死了不能埋到祖坟圈子里，只可以埋在坟圈子以外，等结了阴亲以后才能进坟地，跟家人祖宗团聚），不能让他成为孤魂野鬼。会头大哥给想着点，哪里有没结婚的姑娘死了，不论花多少钱，我也要给狗蛋儿娶门阴亲。第四，今天晚上我要给狗蛋儿洗澡穿衣服，别人都不要陪着，让我们娘俩单独多呆一会儿。会头大哥，谢谢您为狗蛋儿操办后事，我替他给您磕头。”
刘玉梅话说到了，脑袋也随着磕下去。
众人都听愣了、看呆了。
张殿奎赶忙扶住她：“玉梅，你这样就是见外了。”
欧广明还想跟妻子再讲讲自己的打算，刘玉梅却不让他说下去：“你就是说下大天来我也不听，你要是有本事在村里有间房，狗蛋儿也不会有这个结局，你要不是光想着发财，把我们娘俩扔在这个小黑屋里自己进城去干活儿，狗蛋儿就不会急着去送你，怎么能碰上这样的横祸？你说吧，我这四条依还是不依？现在我儿子都没有了，你提条件又怎么样？人家答应不答应又怎么样？你如果能把我儿子救活，提什么条件我都应。”
欧广明诺诺：“我没说不依呀，都依你的还不行吗？”
刘玉梅又抬脸盯着张殿奎：“您说呢？”
张殿奎挑起了大拇哥，眼睛潮了：“玉梅呀，你是这个！我听你的，你怎么说大哥就怎么办。”
“叫人给我烧一锅热水吧。”刘玉梅打开箱子翻出一条新毛巾，抱着狗蛋儿的装殓衣服进了灵棚，叫张殿奎把别人都挡在灵棚外面。
张殿奎不敢不从，他暗自庆幸刚才对狗蛋儿的伤口做了处理，否则刘玉梅给儿子穿上衣服还不知要死过去多少回。帮忙的人也没有一个敢拧着她，谁也猜不透她是怎么了，平时刘玉梅都没有这么强梁，几十年不显山不露水，温顺贤淑，儿子出事后一次次哭得死去活来，那才是大家所熟悉的她。可倏然间她变了一个人，是心疼儿子疼疯了，还是哭儿子哭急眼了，看她说话办事有条有理，比外人还理智还刚强，没有一丝疯疯傻傻的迹象，这反倒让人更害怕、更担心……
张殿奎留了几个人守在灵棚外面听着，防备刘玉梅一不行了就把她抬出来。
欧广明端着一大盆热水跟在刘玉梅后头一块进了灵棚，她总不能把他也当“外人”给轰出来吧？她跟他一块过了十几年，欧广明好像刚认识她，感到陌生而紧张。
张殿奎嘱咐他，狗蛋儿身上缠着白布的地方不能动，白布一拆人可就塌架了。
人们隔着灵棚的苇帘子听着里面的动静，有的扒开帘子缝看着刘玉梅的一举一动。她撩开盖着儿子尸体的白布单子，没有悲号，没有背过气去，用新毛巾蘸了温水给儿子擦脸，动作极其轻柔细致，好像怕把睡着的狗蛋儿给弄醒了，连狗蛋儿的鼻子眼、耳朵眼、嘴角、眼角都擦洗到了，然后是头发、脖子……
她的爱，她的悔，她的悲，她的恨，全含在对儿子的擦洗上了，嘴里轻轻地跟儿子说着话，眼下她也只跟儿子还有说话的欲望，儿子下葬以后，她或许就不再有说话的必要了，即便非张嘴不可，大概也只说一些废话，不会是自己心里想说的话了。因为她的心已经跟儿子一块死了。
“孩儿啊，你疼不疼？你懂事啦，你听话啦，从把你生下来我就给你洗澡，洗了十二年，你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老实。是娘没有心，不该让你不吃饭就往外跑，不该对你大撒把，娘应该陪着你一块去，是娘该死，娘怎么就不愿意凑热闹呢！娘如果打你两巴掌，把你抱在怀里、锁在屋里，哪还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呢？娘好后悔呀，对你还没有疼够，没有爱够，你就走了，娘活着也是个死人了。不是娘不想跟你去做伴，眼前咱家里人太多，他们拉住娘不让走，你什么时候想娘了就托个梦来，娘立刻就去找你。是娘上辈子作了孽，是欧家作了孽，才连累你遭此惨祸，让欧家断子绝孙。孩儿啊，你下辈子投生可要选个好人家呀……娘欠你一条命啊，生了你却没能保住你，不能养大你，娘没有福气当娘，真真地白来一世啊……”
欧广明早已涕泪纵横，怕引得妻子再悲伤过度，就强忍着不敢哭出声。
他忍来忍去终于憋不住了，一把抱住妻子放声恸号：“玉梅，你就别说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狗蛋儿没了，你不能就不管我了，咱俩还得活下去……”
灵棚外面的人看的难受，听的伤情，没有几个不掉泪的。有人想进去劝解，被会头拦住了，张殿奎看出刘玉梅还能挺得住，这么大的祸事临到她头上，该哭的让她哭出来，该说的也得让她说出来，不然那才真会出事……
两口子抱头哭了一会儿，玉梅推开广明，继续为儿子擦手擦脚。把全身都擦洗干净了，替他穿上刚做好的小寿衣，头脚都垫舒服，玉梅在儿子的头边坐下来：“孩儿啊，你好好地睡，娘守着你，看着你，从现在起到送你下葬，娘一步都不离开你！”
张殿奎松了一口气，刘玉梅可不是个一般的女人，她铁了心比有些男人可强多了。他留下几个人夜里顶班，让其余的人都回家了。
下半夜两点多钟，正是人最困的时候，在小屋里和席棚里睡觉的人仿佛听到了刘玉梅嘶哑的喊叫声，跟着就是欧广明的叫喊：“来人哪，来人哪！”
张殿奎和顶夜的人跑进灵棚，狗蛋儿的尸体没有了，刘玉梅和欧广明都倒在地上。
刘玉梅讲，刚才冷不防有几个人进了灵棚，一个人用手捂住她的嘴，别的人抱起狗蛋儿就跑。欧广明坐在灵棚下面的草垫子上，听到动静站起来要追，被堵在棚口的人猛地推倒了，掐住刘玉梅的人是最后推开她跑的。
张殿奎带着人跑到路边上看，四周一片漆黑，在通往大钢的方向，隐隐约约似有马达声，待要仔细听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张殿奎当了多半辈子会头，还从来没有碰上过这样的事，是谁抢个死人干什么用呢？在场的人只能得出一种答案：是大钢肇事的司机，约了人来销尸灭迹，否则无法解释这种怪事……
张殿奎派两个硬可小伙子骑车往大钢追，追不上也要到大钢摸摸情况，找到马队长跟他讲一声。又让一个人到县公安局去报案。他自己得赶快去告诉郭存先一声，欧广明叫他等天亮了再说，可出了这种事还怎么能等呢？
张殿奎叫留下的人照看好欧广明两口子，自己摸着黑向村里快步走去。会头怕闹丧，偏偏就让他赶上了大闹丧……
郭家店炸营了，在家的男人们得到通知，带一件可手的家伙到村北头集合。
年轻气盛的已经按捺不住了，郭家店人就是不怕打架闹事。从前他们的父辈、祖辈年轻的时候，能骑着牲口追到外村去打，堵着人家的门口打，那才叫打架。子孙不孝，也不能让人家跑到自家门口把孩子轧死，然后还把尸首抢走……
他们真的以为郭家店没有人了吗？这叫工逼农反，农不得不反！
听说郭存先把他的宝贝斧子也拿出来了，大当家的动了真格的，有些老奸巨猾、心存疑虑的人也不敢退缩不前了。人家有事你不靠前，轮到你有事的时候别人也不会管你。居家过日子谁敢保证没有点事呢？欧广明在两天前能够想到他的家里会出这样的事吗？人的心里都有一只狼，放出来就能吃人。
空空如也的狗蛋儿灵棚前面，聚集了几百名男子汉，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件农具或棍棒之类的东西做武器。也称得上是铁锨大杈林立，镰刀锄头并举。旁边的大道上停着一长溜马车和拖拉机，畜牲们似乎也受了主人的感染，打着响鼻，踢蹬着腿脚。
人就靠一口气顶着，人不争气如同佛不受香，会变成木胎土坯。气势煽乎起来如雷霆震怒，群情激愤，就连一些胆小怕事的人也没有退路了。张殿奎带着几个人给大家分发黑纱，往胳膊上一戴就成了这支队伍的标志。他们的旗帜是把整匹的白布铰开，在上面写出这次行动的口号，然后用竹竿挑起来……
有些女人们忧心忡忡，但也只能站在远处嘀嘀咕咕，不敢到近前拉男人或儿子的后腿。郭家店复仇的农民大军，只等郭存先一声令下，就要向大化钢铁公司进发了。
大部分人都相信，有郭存先在前边领着，别人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天塌了有高个儿的顶着，出了事有郭存先兜着。他跟欧广明也非亲非故，又刚挨了几个月的整，自己的屁股还没有擦干净，上边还有人在盯着他，闹出大乱子他是要坐牢杀头的……他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明白了还要干，那就是该干，别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大家的眼睛紧盯着席棚子，郭存先和村干部们还在里边研究战斗方案。
大队长郭存孝出来发布了第一号命令：化工厂、窑厂、电磨房、鸡场、猪场的人以及帮着打井队干活儿的人都回去，要坚持生产，由他留在村里坐镇指挥，有什么消息及时和出征大军保持联系。
席棚子里，郭存先面色沉重而威严，干部们碰完头以后他叫人把蓬头垢面的欧广和找来，要特别交代几句：“广和，你大概也知道村里有人平时就不把你当人看，这回狗蛋儿出了事就都怪到你的头上，你把哥嫂一家赶出来也确实不地道……”
欧广和抹搭着眼皮一个劲儿地点头，自从狗蛋儿一死，外人骂，嫂子恨，他就是再浑蛋也知味儿了，发憷打蔫地抬不起头来。今天到大钢公司肯定会有一场武戏，不先动兵就讲不了理，欧广和应该是敢死队的角色，可他这副状态怎么能闹得起来呢？闹事闹事，不闹岂不就没事了？所以，郭存先不得不烧一把火，把他的浑劲儿、疯劲儿给烧起来：“可我相信你是条汉子，从那天你敢在调查组门前闹那一场，就看出你是个人才，郭家店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今天你要给狗蛋儿出气，给自己争脸，敞开了闹，你是狗蛋儿的亲叔，闹到什么地步都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打人，要看殿奎的眼色行事。”
欧广和虽然听得有点懵懵懂懂，可身上那股二百五劲头又摆出来了，竖起眼，发着狠，愣愣地咂摸着书记的话。他没有想到郭存先会这样看重他，外面有那么多人等着，书记单独给他布置任务，他还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听明白了吗，广和？”情势已非常紧急，郭存先却表现出了少有的耐性。
“书记，我当初是犯浑，不该把我哥一家挤出去住，可我也不愿意狗蛋儿出这样的事啊，现在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欧广和声音粗嗄，眼神阴鸷而又茫然。
“过去的事就别老吃后悔药了，你找不上媳妇的老根是穷，别人不拿你当人看也是因为穷，别老埋怨哥嫂，更不是房子的问题。过去的财主，瘸子、瞎子都有，不如你的很多，却没有一个打光棍儿的，而且找媳妇还要挑挑拣拣。你的媳妇包在我身上，有机会先在工厂里给你找个事干，等你稍微混出个人样，大姑娘就会来找你。如果你老觉得对不住哥哥嫂子，就在狗蛋儿的丧事上卖把子力气，为他们出口气，也让我看看你欧广和的本事。”郭存先又劝勉又激火。
“书记，你就等好吧！”欧广和本来已经通红的眼睛里冒出了火焰似的红光。
“那就出发。”郭存先摆摆手，大家都走出了席棚子。
他最后一个出来，刀削似的瘦长脸挂满怒气，眼里的瞳人灼灼生光，带着透心的寒颤，手里提着一个木匠用的白帆布口袋……郭家店的人没有不知道这口袋里装着什么东西，于是众人的情绪倏地一振，抖抖手里的家伙，发出叽里哐啷的碰撞声。队伍骚动，群情愤愤，张殿奎摆手让大家静下来……
按照惯例，这样一支队伍出征，郭存先不能不作战前动员，他上来就说：“谁都知道鹰拿兔子，逼急了兔子也能把老鹰给擗喽！何况我们还是人，大钢的车轧了我们的孩子，这是头一条罪。见死不救，开车逃跑，是罪上加罪。今天半夜又把尸体抢走，消灭罪证，就是罪大恶极！这已经不是广明一家的事了，这事如果不管，明天还会有别的事轮到张家、王家，他们占了我们的地，震坏了我们的房，轧死许多我们的牲畜，现在干脆不把我们农民当人了。是人不是人的都敢骑到我们的头上拉屎，老这样下去我们还能活吗？”
郭存先声音激愤，农民心里的邪火被点着了：“谁不让咱好好活，咱也不能让他活好了！”
“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了，得让他们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郭存先停顿了几分钟，让农民们吵吵嚷嚷发泄一下，然后再宣布纪律：“我们今天是去讲理的，不是去打人，一打人我们就没有理了。我们的口号有三条：第一，讨还欧敬凡同学的遗体，欧敬凡就是狗蛋儿的大名。第二，严惩肇事凶手。第三，赔偿一切损失。大家说行不行？”
“行！”
“行就出发！”
队伍出发了，第一辆拖拉机上放着狗蛋儿的空棺材，坐着欧家的人。后边以年龄为序，年纪大的在前面坐拖拉机和马车，剩下年轻的，有自行车的骑车，没有自行车的步行，每一辆拖拉机和马车上都绑着一根竹竿，竿头挑着一块长条白布，白布上写着郭存先提出的那三句口号，迎风鼓荡，猎猎有声。
黑棺白旗，行色悲壮，这支奇特的半机械化队伍轰轰隆隆、浩浩荡荡地朝着大化钢铁公司挺进。艳阳当空，风干气燥，黄尘搅着阳光在大道上飞旋，滚滚滔滔，拖曳千米。
这里面有些人是来大钢干过活儿的，熟门熟路，接近大钢公司的时候，张殿奎又让队伍停下来做了调整，所有的人都从马车和拖拉机上下来，选了八个体魄健壮的小伙子在前面抬着狗蛋儿的空棺材，欧家的人跟在棺材后面，或哭或骂听其自便。大队人马各自拿着家伙或祭奠死人的东西跟在欧家人的后面，张殿奎手握一根赶车的鞭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郭存先提着著名的帆布袋子殿后，他的后面是插着飘飘白布的大车和拖拉机。
他们的目标是大钢公司总部，未进厂区先要经过大钢子弟学校，欧广和大叫：“棺材不能拐弯，就在他们学校里穿过去！”
“对！”二膘子、韩二虎等一批壮汉齐声叫喊，随后拿着锹、镐、锨、锄的人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把学校的围墙给推倒了，清理出一个两丈多宽的豁口，几个小子点响了鞭炮在前面开道，纸钱满天抛撒，然后是冷森森的黑漆棺材，纸牛纸马，长杈短棍，镢头镰刀……没有空着手的人，个个怒容满面，眼光可怖，左臂缠着黑纱，最后连马车拖拉机也一起开进了学校的操场，正在上体育课的孩子们吓得让开了道，教室里的孩子都跑到窗口向外看……
棺材放在了操场中央，大放鞭炮，焚烧纸牛纸马，欧家的人大哭大叫：
“敬凡呀，你死得冤啊，你爹你叔你舅，郭家店你一千多名哥哥叔叔伯伯爷爷今天要来给你讨还血债！”
“敬凡呀，你阴魂不散，就让大钢的人一个个都断子绝孙！”
老师们从楼里跑出来了，为首的可能是校长或教导主任一类的人物，气呼呼地质问：“你们是哪里来的，要干什么？”
欧广和冲到他跟前，手指几乎点到对方的鼻子尖了：“你眼瞎了，看不见吗？”
“简直是胡闹，你们送殡怎么送到我们学校里来呀？这不影响我们上课吗？”
“我们的孩子叫你们给害死了，你们还想上课？”欧广和一举拳头喊起了口号，“向大钢讨还血债！”
“惩办凶手！”
“血债要用血来还！”
农民们挥动手里的农具，教师们吓得又退回到楼里去了。
郭家店的人马在学校里折腾了一阵，又拆了东面的围墙，气势汹汹地拥进了大钢公司的正门，然后就用自己的马车封住了大门口。
棺材放在办公大楼前面的空场上，似幡似旗的白布在楼前飘飘摇摇，撒纸钱，烧纸房子，放鞭炮……对狗蛋儿的新的一轮祭奠仪式又开始了。
办公大楼的门前有两根柱子，柱子上端顶着巨大的廊檐，拖拉机手们用钢丝绳拴牢柱子把钢丝绳扣套在拖拉机的挂钩上。两台拖拉机拉一根柱子，只等张殿奎一声令下，四台拖拉机同时开动，就会把两根柱子拉倒。柱子一倒，廊檐砸下来必然要把门口堵死……农民们拉开了拆楼砸厂的架势。
阴郁而又警惕的农民占据了大门口和主楼前的广场，等于掐断了大钢公司的主要通道，围住了他们的司令部。公司里乱套了，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人的进不去。
车间和分厂的职工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号召，没有人组织，他们便人心不齐，想看热闹又不敢靠得太近，一下子让郭家店的人占了上风。
公司总部的大会议室里坐着各车间、分厂的头头，总经理张才千气度娴雅，春风满面，正在主持一个月一次的调度会。楼外骤然鞭炮大作，人声喧闹，会议无法开下去了，张才千走到窗前一看，勃然变色，自己的大楼已经被农民包围，急忙询问出了什么事？
保卫处长耿之介简单地介绍了昨天的车祸。张才千暗自骇然，却并未责怪下属，这时候再呵斥他们已经晚了。他让耿之介赶快给公安局打电话，请他们火速派人来，并让满脸惊诧、被困在楼里出不去的各部门的头头们，分头给自己的单位打电话，管好职工，不得围观或私自同农民接触，更不能跟农民发生冲突，进一步激化矛盾。
张才千中断调度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亲自给市里主管领导打电话通报情况，并请求委派有关人员赶紧来解围。
耿之介在保卫处里则对着电话大喊大叫，半个楼层的人都能听得到：“……你们要多带人，多带枪，多带子弹，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有武器。农民居然集结成一支庞大的队伍，有组织有领导地到国家的工厂里来闹事，这不是要造反吗？再不管一管，不把领头的抓起几个来，还得了吗？还有王法吗？”
别看他叫喊得凶，心里却悚惶不定，底气不足，不知该怎样处理眼前的局面，只好把火气和责任往公安局推。大楼里的人一时谁也想不出好主意，就像平时谁也没有把农民放在眼里一样……到底是谁怕谁呀？
大钢公司的人忽然觉得这里离法律还很远，连是非也难以理论清楚。
张才千不好露面，只能让工会主席胡义和耿之介先出去摸摸深浅。胡义一副和事佬的派头，脸上带着给职工发放丧葬费和生活困难救济金的神色。保卫处长耿之介，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军人出身，腿直腰硬，挺胸昂头，气概傲慢。两人刚走下台阶就被欧广和的大铁锨一横给挡住了：“哪里去？”
耿之介面色一沉：“呀，我还没问你，你倒先问我，这是在我们的厂里，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呼啦一声郭家店的人挺出来好几个：“你还想去郭家店再把我们的人轧死几口吗？”
“你不要胡搅，你们手持凶器，成群结队，闯进国家的企业里来干什么？”
“来找你们算账！”
“犯了法国家有法律管着，出了交通事故交通队会处理，你们这样做可想到后果吗？”
张殿奎接上话茬儿说：“昨天轧死人你们管了吗？半夜里又把孩子的尸体抢走，你们的法律管了吗？就许你们杀人劫尸，胡作非为，不许我们来讲理？”
胡义一惊，事情变得蹊跷骇人，不再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不能让耿之介把局面搞僵，一抖精神自己走到了前面：“你是说那孩子的尸体丢了？”
“这要问你呀？不是丢，是叫你们的人给抢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们的人抢的？”
“开着汽车去抢尸，如果不是你们想毁尸消灭证据，谁要抢个死孩子干什么？而且抢完尸汽车就朝你们厂这边跑来了。”张殿奎说得凿然有据。
“那……棺材里装的是什么？”
“空的，等着要回敬凡的尸体放进去，或者是把我的尸体放进去！”
欧广和目光凶狠，他身后是一大群面带杀气、时刻准备拼命的农民。
胡义赶忙说软话：“对不起，肇事的司机确实是我们厂的，但他昨天下午跑了，交通队正在通缉他。”
“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就找你们厂里要人！”
“大家别着急，事情总会有办法解决。”
“别着急？要是你的孩子被人轧死了，或是你亲爹亲妈死了，你能不急吗？”
其他农民开始叫喊：“别跟他废话了，他这是拿咱找乐，耗时间。”
张殿奎冲大家摆摆手，他不得不再向前逼进一步：“你们俩主得了事吗？主不了快回去换个能主事的人来，我们不能老这么等着，你们再不答复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耿之介从来都是横茬子，他的经历以及工作的性质培养了他强硬的性格，喜欢以一种强硬的姿态跟人打交道，包括跟农民打交道。那些到公司里来偷偷摸摸或打架斗殴被他抓到的农民，他虽然最后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但当时却可以像审臭贼似的把他们狠狠教训一番，让那些农民在他面前也不得不说软话、赔笑脸。今天他碰到郭家店的这些农民，感到自己和农民的位置倒了个儿，他变得处处被动挨骂，且无计可施。农民们倒咄咄逼人，有进无退。耿之介觉得栽了面子，这本来就应该是他处理的事情，因为他没有及时处理好才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心里存着一份惶愧，如果再不能让农民退出去，自己怎么向张总经理交代？
以他的脾气真想把公司的民兵召集起来，比郭家店的人还要多，发给他们枪，强迫农民撤出大钢公司。但那可能会有两种结果，一是真把农民吓退了，二是把农民逼急了，引发一场更大规模的械斗。工农混战，但吃亏的未必就是农民，他们心齐，敢拼命，哀兵必胜嘛。而工人就不一定了，手里拿着没有子弹的空枪，说不定还不如农民手里的铁锨大叉管用，到那时候工人还会听他这个保卫处长的调动和指挥吗？公司肯定会大乱，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后果不堪设想……耿之介也只能这样想想罢了，他脖子梗梗着，眼睛通红，手里既无兵又无枪，只好被老胡强扯硬拉着，退回到大楼里去。
这件事已经不是保卫处所能处理得了的了，他感到歉疚，感到窝囊，只能听任胡义向公司总经理张才千如实地汇报事态的严重性。他讲了自己亲身感受到的农民们那种集体的愤怒，骇人视听，非常危险，虽说是胡来，却又不能说全无一点来由，事情确实是公司的汽车轧死了人家的孩子引起的，而司机又跑了，人家孩子的尸体也不翼而飞……
张才千问耿之介有什么想法，这真叫耿之介无地自容，他态度依然强硬，却想不出强硬而有效的解决办法，只能说等公安局来了人再说。他们是专政机构，总不会看着农民这样胡闹不管吧？如果公安局能采取强硬手段，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便出了乱子也跟大钢公司无关。其实就在他们盼着公安局快点来人的时候，封厚和宽河县公安局副局长鲁清，以及专门处理这起事故的交警队长马行健已经来到了大钢公司的门口，封厚在郭家店一听到消息立即就给马行健打了电话，他们看到占领了公司大门口的农民情绪激烈，就不愿意多费口舌，绕个大弯子从后门进了公司。封厚不愿激怒农民，他是来泼水救火的，自己不能先跟农民摩擦出火星。他们的吉普车无法靠近公司的办公大楼，就远远地下了车，没有强行进楼，免得农民多心，而是先去见郭存先。
郭存先处在农民队伍的中心，里三层外三层的郭家店人让开了一条路，封厚走在前面，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不徐不疾，仪容端肃。不管郭存先有多么牛气，见了封厚也不能不恭恭敬敬，心里还有点打小鼓，怕封厚怪罪他，结合以前的事，两罪共罚。封厚为他和鲁清作了介绍，鲁清不矜不伐地打量着郭存先：“早就听说你郭书记的大名了。”
封厚对郭存先说：“你能跟来真是太好了，可以把握方向，控制局面。”
这是先给郭存先戴高帽子，也是给他找了个台阶下，把他的身份和应该负的责任点明了：他郭存先跟其他农民不一样，不是来闹事的，是来管着农民不得闹事的。
郭存先心存戒备，不一定马上品味出封厚话里的意蕴，但知道了对方的态度，心里也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不怕大钢公司，也不怕公安局，就怕得罪了封厚，人家毕竟是自己的恩人，也有恩于郭家店，因此也对那个公安局的副局长客气多了。鲁清看样子很不好斗，他如果端起架子，当着封县长的面儿先跟他耍一通威风，他又能怎样？还不也得听着，他郭存先可知道不能给脸不要脸的道理，便抢先说：“鲁局长，农民要的是个理，公安局得给做主。”
“郭书记，乡亲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你们先听马队长介绍一下情况，然后咱们再商量怎么办。”
马行健说：“肇事的司机叫王飙，刚进厂还不到一年，没有经验，出事后表现失常，请了病假就跑了。当然这是跑不掉的，我们估计他会去的地方，包括他的亲戚家，都派人去了，很快就能把他抓回来。我可以肯定地说，抢尸体的不是王飙或他的同伙干的，其他村子也发生过类似的事，都是火葬场的人或跟火葬场有关的人抢的……”
郭存先不解：“他们抢尸体干什么？”
“现在土葬的风又兴起来了，火葬场完不成火化指标要被罚款，有人偷一个尸体送去可得几十元的奖金。”
“还有这种事？”马行健的话给郭存先一个意外，也给围在他身边的农民们降了一点火。
“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有，所以干我们这一行，不敢草率从事，不敢脑袋一热就揭竿而起。”鲁清以沉重的目光望着郭存先。
四周的农民也开始嘟囔：“在死人身上找钱，真是缺德呀！”
“你们公安局就不管吗？”
“管，怎么能不管呢？不管我们就不会到这儿来了。”马行健解释说，“我们的人正在跟每一个火葬场联系，很快就会有消息。”
鲁清指着一根根竹竿上的白布条问郭存先：“家属的要求就是这三条吗？”
郭存先看看身边的欧广明，欧广明面带戚容，点点头。
“前两条有我们负责，第三条是不是还有更具体的要求？”
“到时候再说吧……”欧广明声音喑哑，含糊其辞。其实是不好意思当人对众地提钱的事，乡亲们轰轰烈烈地闹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替他多要几个钱吗？
封厚嘱咐郭存先：“现在我跟鲁局长、马队长去和公司的领导交涉，你管好乡亲们，没有得到我的回话，你们的三条要求没有被公开拒绝之前，你得保证不能有任何过激行动。情是情，法是法，出一点差错，法律无情，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由封厚和公安局副局长亲自给搭桥说和，正投郭存先的心思。他已经冷静下来，以前心里也并不是没有顾虑，既然封厚给铺了这么好的台阶，干吗还不下来，活鱼不能摔死了卖。他索性痛痛快快地给封厚一个面子：“行，我们等您的信儿。”
封厚心里有谱儿，郭存先能胆大妄为，却不是个浑蛋和傻瓜。他带着鲁清和马行健进了大钢公司的主楼，先找到保卫处，进了保卫处马行健直奔电话机，他急于要跟队里通话。
封厚和鲁清则被耿之介领着去见张才千。
按照中国现行的干部等级制度，别看封厚是副县长，论级别却比大钢公司的保卫处处长耿之介还低一级，而当官的一见面都会在心里先比级别，比过之后各自就知道该用什么口气说话了。级别高的就有资格倨傲，说话也随便得多，耿之介就是这样，跟封厚和鲁清大发牢骚：“你们县里的治安状况太差了，农民由偷抢国营企业的财物，发展到聚众暴乱，事件的性质已经变了，县公安局就应该采取强有力的措施制止。穷山恶水出刁民，真是一点不假，对他们不动硬的不行，至少要让郭家店的农民包赔给子弟学校造成的损失，向公司赔礼道歉，挽回恶劣影响……”
封厚神态安贴沉稳，见怪不怪，似听非听。
鲁清听得心里起火，我们心急火燎地赶来为大钢解决难题，这个草包处长，倒把从农民那里趸来的满肚子火气都撒到自己的头上了。他想回敬耿之介几句，或者再给他制造点难题，让这个愣子处长吃不了兜着走……这对鲁清来说是太容易了。他看看封厚，连人家都能忍得住，便没有吭声。如果不是进了张才千的办公室，耿之介可能还要说下去。
张才千倒是气度雍容，谦虚随和，先检讨自己的工作有疏漏，给封县长和县公安局的领导添了麻烦，并感谢封厚和公安局的领导及时赶来解围，然后才询问案件进展情况，详细打听郭家店和郭存先的情况。封厚尽自己所知作了介绍，张才千听得专注而诚恳，并请他说出对这件事的处理意见。
封厚示意鲁清讲，鲁清特别看看耿之介，他的意见很简单：“工厂跟农民发生了冲突，只能软处理，不能硬处理；只能冷处理，不能热处理。该让步的就得让步，何况郭家店的农民并不是无理取闹，到目前为止他们也没有干太出大格的事，倘若一味僵持不下，或火上浇油再次激怒了他们，即便做出一些过火的事，又能把他们怎么样？”
张才千点点头，又请教鲁清：“公司该做出怎样的让步呢？郭家店人可能会提出哪些要求赔偿的条件？”
鲁清先讲了郭家店人写在旗帜上的那三条要求，特别对第三条多说了几句：“根据以往我们处理这类事故的经验，无非是多给死者家属一点钱。但郭存先这个人不好惹，是个要脸面的人，决不会为了多要几个小钱丢人现眼。至于他还会提出什么具体要求，真也说不准，不过对他待之以理、动之以情很重要，特别是有封县长在场，事情会更好办一些。封县长是支持过他保护过他的老领导，郭存先谁的账都不买，也不敢不给封县长的面子。”
封厚接过话头：“昨天晚上操办丧事的人和家属商议该向你们提什么要求，有人建议孩子的尸体送到县殡仪馆冷冻，你们不答应要求就不办后事。可孩子的母亲却出乎意料地表示，谁轧死了人自有法律管着，不能拿她儿子的死当条件去要这要那，按老规矩第三天出殡，谁要不按她的意思办就一头撞死。这个人说到做到，儿子出事后她死过去好多次了。”
张才千悚然动容：“这位母亲叫什么名字？”
“刘玉梅，是农村里那种少见的知书达理、端庄稳重的妇女。要知道她已经做了绝育手术，这孩子一死欧家这一支就算绝后了。她还能说出这种话，相当了不起。如果不出丢尸事件，也决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场面。”
张才千动了感情，心里似乎也有了主意：“封县长，谢谢您告诉了我这些情况，我们和周围几个村子的关系处得一直不好，不能把责任全推到农民身上，我不想再跟郭家店闹得太僵喽。能不能请鲁局长下去告诉郭书记，他们提出的要求我们全部接受，请死者家属和村干部到楼上来，当着封县长的面大家一起谈一谈，把细节一下子都敲定了，好不好？”
“这没有问题。”鲁清又看看耿之介，走了出去。
张才千吩咐胡义：“你去通知机关食堂，做一千个盒饭，熬两大桶绿豆汤，一个食堂做不出来就多找几个车间分厂的食堂帮忙，做好后送到大门口，就说是封县长请他们吃的。”
他转脸对封厚一笑：“打您的旗号，您不会有意见吧？”
封厚以笑作答，心里很赞佩张才千的通情达理和思虑周到。
张才千让耿之介打开小会议室的门，准备好茶水，他和封厚站在门口等候，看到鲁清领着郭存先、欧广明和张殿奎一上来，他就迎了过去。鲁清为他们作了介绍，大家都到会议室里坐下来。郭家店的三个人坐在一块，灰头黑脸，倒也掩饰了他们心里的焦灼不安，各自在揣摩这场官司将怎样进行？有封县长搀和进来，如果对方不真心诚意给解决问题，他们该怎样闹？
张才千和封厚坐在他们对面，这位大钢王国的一把手，白面丰润，黑西装稳重合体，气度徇徇儒雅，在他面前很容易让人自惭形秽，更不要说坐在他对面的还是农民。张才千征求封厚的意见：“封县长，怎么开头？”
封厚谦让：“听您的。”
“我先讲，讲错了你们随时打断、批评，最后由封县长作结论。他是宽河的父母官，也就是我们的父母官，县长怎么拍板，我就怎么执行。”倘若按官场的规矩论资排辈，张才千要比封厚高得多，但上来却先把封厚捧得高高的，实际上就等于给这场谈判定了调子，封住了三个农民的嘴。
“我深切地哀悼不该遭此横祸的孩子，罪孽是那个司机闯下的，但我们也有责任，起码是对他教育不够，肇事后不该丢下孩子不管而自己逃跑。公司运输处和保卫处的领导对这件事处理不及时、不得当，他们昨天晚上就应该到郭家店去，慰问孩子的父母和亲属，拿出解决实际问题的办法。他们没有这样做，才激起了今天这样的事件，实在对不起，惹得乡亲们动这么大的肝火，劳民伤财，我代表大钢公司向你们赔罪！”
张才千没有一句虚词套语，悲悯是真的，检讨也是真的，讲到动情处自己也不免心下黯然。三个农民的心被说动了，他们暗暗地给自己打气，别被他三句好话就蒙住了，实质性的东西还一点没说哪。
封厚小声对鲁清说：“去催催马队长，看他有消息没有？”
鲁清出去了，张才千继续恳恳而言：“不必讳言，这些年我们的保卫处抓住不少到公司来骚扰的农民，但没有一个是郭家店的。我不能不对你们的村子怀有好感和敬意，正好想通过这件事跟你们建立一种友好合作的关系。听说郭家店的村办工厂搞得很红火，郭书记雄心勃勃，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互通有无，合作办厂呢？关于这些事等我去了郭家店咱们再详细谈，今天只谈对死者一家的赔偿问题，赔偿总是有限的，你们的痛苦，你们的损失是巨大的，是无法补偿的。公司周围的农民兄弟，也包括你们，平时对大钢公司的支持是巨大的、无限的。听说欧广明同志还没有自己的房子，我们的基建处去给您盖三间新房。虽然你们还很年轻，可敬凡是你们惟一的孩子，他不在了，按农村的习惯有个养老的问题，如果你们同意，可以都到大钢来上班，养老就不成问题了。如果不想到大钢来，除去按规定你们应该得到的赔偿外，我想动员全公司职工捐助，至少再为您筹集三五万元。这是我一个人临时想到的，你们还有什么要求，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千万不要客气，都提出来。”
郭存先看着欧广明，表示这种事主要是听当事人的。
真到了较真的时候，欧广明反倒有些吞吞吐吐了：“封县长，这不光是钱的事，那凶手呢？”
刚才在张才千说话的时候，鲁清就把马行健找来了，封厚示意马行健：“有新消息吗？”
马行健说：“孩子的尸体是被你们乡的火葬场给偷走的，已将偷尸的四个人拘留，尸体送回了郭家店。王飙的姑姑告诉我们的人，他躲在城里一个同学的家里，队里已经派人去了。”
欧广明坐不住了，张殿奎知道这时候该自己说话打圆场了，他站起来：“封县长、张总经理，既然孩子的尸体已经找到了，我们就得赶紧回去操办后事，再耽误尸体就要坏了。关于赔偿的事，我看就按张总经理说的办，我替家属谢谢啦。”
欧广明借机也站了起来，只是说不出“谢谢”这两个字……自己死了儿子，难道还要谢谢轧死他的单位吗？
张才千拦住了郭存先：“其他同志急于回去办理后事可以理解，郭书记是不是晚走一会儿，陪着封县长看看我们的公司，有关合作的具体事项咱们再商量一下。”
封厚也说：“存先就再留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