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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来了。桃红柳绿,风和日丽,人心为之一畅。于是携老偕幼,人们上公园,去郊外;春也融融,情也泄泄,不亦乐乎。然而,转瞬之间,阴雨沉沉,数日不开,人心也仿佛为之壅塞……

    自然界的阴晴寒热,总在默默地昭示着我们:人生亦是如此,生活亦当如此。不可能有永久的欢乐,也不可能有永久的痛苦。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将开始。生活永远是一种跌宕起伏的过程,概莫能外,无始无终。

    任何想要十全十美的愿望都是可以理解的,却是不现实的。最明智的人生态度便是顺乎社会、历史、人生的客观规律,顺乎自己的才智、机遇和境况;不以晴喜,不以阴忧。今天下雨就过雨天,明天天晴就过晴日。该做什么做什么,能做什么做什么,可做多好做多好。逆境无须多悲观,顺境不要太陶醉——能如此,便是一份充满禅意的福份了。

    然而,这份明智、这种“幸福”,在现实生活中,又有多少可能?或者说,有几个人真正做得到随遇而安,又有几个人感受到了随缘自适的快乐?

    也许我们都该来答一答云门文偃常问弟子的一个问题:

    “我不问你十五日月圆以前如何,我只问你十五日以后有何体会?”

    他的弟子的回答五花八门,各有千秋。而他自己的答案却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日日是好日。其诗云: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意思和一般人的看法差不到哪去,区别只在有无闲事挂心头。我们都明白随缘的理,却因种种“闲事”而无以自适。都相信“日日是好日”没错,却因“闲事”而被生活的缺憾遮蔽了视野,体会不到或根本无暇体会生活的美好。明明生活在当下,眼睛却总看着将来。刚刚收获了五斗米,转眼又预算起十担谷。这样的日子,不叹苦也罢了,谈何好呢?

    也许这原是凡人和禅僧之根本区别处吧?那就随缘几分是几分,明智几分是几分吧。无论如何,就其本质而言,无论你“看到”不看到,生活着毕竟是美好的。人生总是有意义的。认识到这一点,不也别有禅机吗?

    你就没个身体在?

    有一个著名的传说,想必你还记得。说的是有个女尼向赵州从谂禅师请教:“什么是佛法大意?”

    赵州随手掐了她一把。女尼惊问:

    “和尚还有这种举动?”

    赵州正色答曰:

    “只因你还有这个身体在。”

    另一个类似的故事说的是大理学家程颢、程颐兄弟俩的事:

    两兄弟一起去赴宴,程颐见席中有妓女陪酒,便拂袖而去。只有程颢若无其事地留下来,痛饮美酒,尽欢而散。次日,程颢到程颐书斋中去,程颐仍怒气未消(潜意识里兴许不止恨程颢失节,更觉得自己吃了个闷亏吧)。程颢笑道:“昨日本有(妓女在),(我)心上却无;今日本无(妓女在),(你)心上却有。”

    程颐支支吾吾,半晌说不上话来。

    有人曾就这两则轶闻盛赞道:程颢的话很幽默,也很富禅理。而赵州从谂的举动和自辩,则充分说明他心中忘我,因而坦荡无邪。而女尼则心中有我,才会对赵州掐她一把感到惊怪。也就是说,女尼俗,缺乏禅机。而赵州高尚,大有禅意。

    从这个意义上说,似乎上述看法是有道理的。但不知怎的,也许我这人也太俗了点吧,读此事,我总有那么点儿不太帖服的感觉。说白了吧,总觉得赵州和程颢的话,比起女尼的浅薄和程颐的虚伪而言,是有其高明处,却也总有一股子汰淹不了的娇揉在。再说白点,这股子气味比起程颐的虚伪来,几乎是半斤八两,好闻不到哪去。

    赵州清楚自己掐的是女妮,更清楚自己这样做犯的是某种出家人的大忌,所以他才会在掐了一把以后,为自己找个堂皇的理由作掩护。当然他的话是一种隐喻,自有其深意在。但无论那“身体”指的是什么,我总不太相信,赵州自己就真的没有“身体”在。反之,如果他对女妮说的是:嚷什么?不过就是个身体而已,掐一把又何妨?我听着倒会觉得他这份坦荡无畏要可爱得多。

    而程颢的举动本来比程颐来得磊落而潇洒,不回避或干脆就喜欢妓女在,虽然于他这个理学家的身份不那么相容,但既为之,则当之,倒也多少为自己添几分丈夫气概。何必又捏着鼻子酸不叽叽地扯什么本有本无的大假话(心中真无妓女的话,你那酒会喝得那么痛快?),看似道貌岸然,实质倒反不如程颐那酸文假醋的迂阔来得可喜了。

    也许是特殊环境、特殊文化、特殊身份对人的压迫太大太深重了吧。国人做什么都“必也正名乎”,连大理学家大禅师也不能幸免,做什么说什么都必须来它个“美其名曰”。冠冕则冠冕了,档次却好像比真正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还低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