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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朋友在杂志上开辟了一个栏目,叫做《聊斋》,约我到这个“斋”里来“聊”一下,盛情难却,只好遵命。s`h`u`0`5.`更`新`快不过,平白无故,没有什么好聊的,他很客气:“您随便!”

    “出个题目吧!”

    还是这一句:“您随便!”

    好一会儿,他才给我划了一个大致的框框,谈谈“新写实主义”。

    这使我很为难,因为第一,我是不大相信文学上这个主义,或那个主义的,而且,我也不认为,这些年出过一个“新写实主义”,和在此之前,还曾经存在过一个旧写实主义。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来一回无聊之聊了。

    这个“新写实主义”的名词,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些评论家和一些编辑家杜撰出来的。这班我也认识的评论界和编辑界的朋友,有点儿像《红楼梦》里那位怡红公子,忒多情了一些。见到了漂亮的林妹妹,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听说林黛玉有名无字,赶紧送她一妙字,曰“颦颦”。探春问他典出何处?这位少爷便说了一部书的名字唬她。谁知三姑娘马上笑着,但很不客气地驳他,“只恐又是你的杜撰”。所以,我在想,近几年文坛出现的新锐作家,让评论家和编辑家太兴奋了,太激动了,便想出了这么一个“新写实主义”,企图概括这一时期的创作现象。

    评论家习惯将作家和作品,予以分门别类,提纲挈领,具有一种牧民赶羊入圈的天性。翻翻文学史,几乎通篇都是这样方式来描绘文学现象的。

    但是,这一次杜撰出来的这个“新写实主义”,好像经不起推敲,因为把在造型艺术上的这个流派,套用到文学上来,用什么比较准确的概念来表述,至今还是空谷足音,言者渺渺,听者寥寥。而且若有新,必有旧,来龙去脉,谁谁谁谁,总得有个前后相因的关系,或否定,或继承,或在艺术上杀死自己的父亲,或是衣钵相传,然后通变而臻新的境界,反正得有一说,那么,谁又是旧写实主义呢?

    第二,我也并不认为当今中国,有这么一批作家,举起这面“新写实主义”的旗帜,以这种所谓的“新写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作为自己的艺术追求,在身体力行着的,再则,不讳言自己为“新写实主义”者,好像未听说过,只是含含糊糊。说实在的,一类苗,二类苗,或三类苗的划分法,用于地里的庄稼可以,用于多姿多彩,性格文风绝不相同的作家,大概难免以偏概全的遗憾。所以,评论家和编辑家将这顶桂冠,戴在某一些人头上的时候,这一些人并不认可这种光荣,当然是很滑稽的。

    因此也不存在一个以标榜“新写实主义”为宗旨的文学团契,也许有的评论家和编辑家,像皇帝的新衣那样,已经看见了。但好像哪怕是极松散无契约性的联系,或者开过一次会,就像当年《语丝》同仁,在北京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喝过一次茶,哪怕认定一下“新写实主义”呢?直到今天还未见过有人在文章里,在言谈中提起,谅是不曾有过的了。

    当然,也不排除我的孤陋寡闻,如果并非如此的话,那真是有点天方夜谭了。

    话题回到蒲松龄老先生的《聊斋志异》上来,这部书,说清楚了是“志异”。异者,神仙狐怪,魑魅魍魉也,在他笔下,写得幽冥憧憧,鬼气拂拂。反正除了鬼之外,谁也没有见过鬼,而且与漂亮的狐女厮混,谈个恋爱什么的,也是一种移情作用,情之所钟,怎么写怎么是,一部《聊斋》,遂成为千古绝唱。

    可“聊斋”,却规定了必须聊文学,聊活蹦乱跳地从事文学活动的被称之为“作家”和“评论家”,以及那个天方夜谭式的“新写实主义”,这就有点儿费难了。

    作家,不太好聊;评论家,则尤其不好聊。因为评论家的主观色彩更强。

    作家的作品,可以这样看,也可以那样看,其说不一,有相当大的转圜余地。说好,当然不成问题,说不好,也许是你没能完全理解作品所致,于是作家要显得从容些。但评论家的文章,通常都是板上钉钉,说一不二的。譬如这个“新写实主义”,你就只有一个选择,认可,因为他写这篇文章,就是要你认可他的看法,这就是新写实主义,这些人就是新写实主义者,不可能有别的解释,有点类似法官的判决,连不服上诉的权利也不给的。这样,你拜读之后,附和是可以的,商榷就要考虑考虑了,若是有不同看法的话,那就得小心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聊走了嘴,得罪了哪一位,或哪一路神仙,磕头作揖都来不及的。

    算了,就此把话打住,谈些不着边际的陈谷子烂芝麻吧!

    《资治通鉴》682年记载了唐高宗时的名相裴行俭对初唐诗坛四杰的一段谈话,很有一点意思。

    行俭有知人之鉴,初为吏部侍郎,前进士王勮、咸阳尉栾城苏味道皆未知名,行俭一见谓之曰:“二君后当相次掌权衡,仆有弱息,愿以为托。”是时勮弟勃与华阴杨炯、范阳卢照邻、义乌骆宾王皆以文章有盛名,司列少常伯李敬玄尤重之,以为必显达。行俭曰:“士之致远,必先器识而后才艺。勃等虽有文华,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邪?杨子稍沉静,应至令长,余得令终幸矣!”既而勃度海堕水,炯终于盈川令,照邻恶疾不愈,赴水死,宾王反诛,如行俭言。

    裴行俭用“浮躁浅露”四个字,来概括王杨卢骆,当然绝对了一些。王勃去交趾途中,路过南昌,在都督阎公的盛会上,写出才华横溢的《滕王阁赋》;骆宾王为徐敬业讨伐武则天所写的檄文,慷慨激昂,气度不凡;杨炯的《从军行》和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也是领风气之先的佳作。从文学的角度看,这四位诗人破六朝俳丽浮艳之风,开有唐一代诗歌发展繁荣的先声,作为开创者是作出了大贡献的。

    裴行俭是当官的,他是从政府选用干部的标准来衡量诗人,而不是从文学角度观察,就不免偏颇。虽然这四位诗杰不幸而被言中,王勃淹死在交趾,卢照邻因恶病缠身,据说是麻风病,痛苦得没有办法,跳了河,骆宾王因参与反叛武则天的军事活动,兵败以后杀了头。但裴行俭器重的王勮,苏味道,尽管当了大官,最终还是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如今还有谁会对这两位官僚感兴趣,想知道他们什么呢?而无一善终的初唐四杰,在文学史中,却有着永久的位置。王勮老弟的那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到了20世纪70年代还走红一阵,万人同唱的。

    因此,这位名相看到的“浮躁浅露”,固然是文人的致命弱点,不过,也未必不是文学家的某种优势。若是一个个都那么老成持重,循规蹈矩,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作为一个人,可能是好人;作为一个干部,肯定是好干部。但作为一个作家,则未必是能称得出类拔萃的了。

    当时,人们就开始统称这四个人为“王、杨、卢、骆”,甚至那个杨炯,还不甘心屈居亚军位置,一直发牢骚,“耻为王后,愧在卢前”,拉一个,打一个。后代人则尊之曰“初唐四杰”,但没有人把他们归之曰这个或那个主义。因为在艺术风格上,这四个人有共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很难硬用一顶帽子,把这四位拢在一起的。

    这就是中国人的聪明了,“竹林七贤”,以交往论,“建安”,以年代论,“花间”,以成书论,“公安”、“竟陵”、“桐城”,以地域论,“李杜”、“元白”、“温韦”,以姓氏论,都在形式上,而不在内容实质上寻求相同的地方。外国人就爱搞这个主义和那个主义,我翻了一下已作古的鲍昌先生主编的一部《文学艺术新术语词典》,所谓“新写实主义(造型艺术的)”,就和什么新达达主义,波普艺术搅在一起,不大分得清楚。

    因此,想把一些作家,由于有某些共同点,而不顾其根本上有歧异的不同点,而企图结合成某种主义的流派,大体上是不会太成功的。再没有比作家更过敏,更神经质,更不愿意听到别人对他(她)指手画脚的了。

    自由驰骋的艺术个性,是作家的灵魂。

    评论家对于作家和作品,任何规范化,模块化,定型化,格式化的行为,尽管其动机无比良善,都可能对作家形成一种心狱的作用。

    文学家是属于“多情善感”的一族,是不怎么遵守游戏规则的一族,是特别具有个性色彩的一族,是一种很难用什么模式框起来的一族,而且,也是属于自我感觉总那么良好的一族。因此,让他们成为合唱团团员,按指挥棒在那儿多来米,那肯定会是一次很糟的演出。

    我想,按部就班,言听计从,奉公守法,恪尽职守,这种规矩人,当官绝对是好样的,当文学家则不甚灵了。人是感情动物,那么,作家则尤其是,更加是。越伟大的作家,那感情也越是无比的丰富。一个非常理智的,感情硬邦邦的铁血汉子,打仗行,举重行,为朋友两肋插刀行,但要是写东西的话,恐怕就很难让读者买账的了。说得再直白一点,作家正是用他的情感去燃烧读者。虽然,一些评论家和一些编辑家在论证他们所创造的这个“新写实主义”时,特别强调了不动声色,冷静超脱,心如古井,毫无主观色彩的,像外科医生用手术刀解剖那样,将血和脓引流出来。但这种不加褒贬的原生态式的文字后面,你能感觉不到作家心中的火焰吗?

    我们读作品,其实就是在读感情。读作家所表达的人物的感情,故事情节的感情,乃至没有人物,也没有故事情节,只是语言文字中所流露的或如潺潺溪水,或如惊涛拍岸,或如春雨润物无声,或如金石铿锵有力的种种感情,在使我们得到艺术享受。而越是不外露的感情,也就是那种没有感情的感情,“于无声处听惊雷”,其震撼力会更强烈。

    说到底,读者是在读作家的感情。

    你读到了,你领会了,那么就不必要给这些作品贴上什么主义的标签。

    《红楼梦》这部不朽之作,能给它定个什么主义呢?现实主义的?浪漫主义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意识流的?写实主义的?似乎哪个主义都沾一点儿边,又似乎跟哪个主义不搭界。也许像烧一道菜,只有一种味道,一种调料,总不如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更能令人大快朵颐。

    一部好的作品,很难用一种主义框死的。相反,一旦归属到某个主义的范畴里,那也就再不能出现超越了。我们知道萨特的存在主义,学问再大一点,还会知道加谬(不过,他自己从不承认是存在主义作家),西蒙娜·德·波伏瓦。同样,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以及卡彭铁尔、阿斯图里亚斯的名字;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尤涅斯库的《秃头歌女》荒诞戏剧,和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黑色幽默”流派。至于在这些旗帜下队列中往后再数下去的小兵小卒们,就鲜为人知了。

    我在想,我也这样对一位作家朋友说过,一旦认为自己归属于什么流派,虔诚地投拜到哪位宗师的门下,那你就像大树下的一棵小草,因为阳光雨露都被大树吸收了,你就不可能长得很茁壮的了。

    所以,我赞成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写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画地为牢”,对于创作,是一大忌。我想,一个作家,跳出自己和别人画下的圈子,不囿于任何哪怕是善意的拘束,听由心灵的驱使,去写想写的一切,也许能出一些拥有真情的大作品,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