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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是幸福?

    有人与你同行、为你奋斗,你们抬起头,

    能看见高不可及的山顶上,闪着希望的光,这就是幸福。

    幸福不是那个山顶,是我们并肩的过程。

    “陈岩,你这个黑眼圈不得了啊,出镜都不能看。晚上做贼去了?”

    上午在办公室开完选题会,主任看看陈岩,忍不住开了玩笑。

    陈岩笑笑。

    “好了,都忙起来吧。今天阴天,赶快把事情都在上午做了。”主任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聚在一起的记者摄像们懒懒散散各自忙去,出门的出门,打电话的打电话。

    过了会儿,坐在后面的同事拉了把椅子凑到陈岩旁边。

    陈岩转过身。

    他凑近她,压低着声音说:“哎,你那个事我跟我舅舅说了下,他说下午了解之后给我回信。”

    “谢谢。要是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地方,你直接说。”

    “不用不用,自己家亲戚,还不知道帮不帮得上忙,毕竟他已经不在局里了。”

    “不管怎么说,先谢谢了。”

    上午去市政府开完会,陈岩直接去了图书馆。

    这几天都是强子帮忙顾着孙飞,陈岩晚上去看看他。前几天晚上,孙飞突然大闹着要找孙鹏,又开始用头撞墙,后来他闹累了睡着了,醒来之后又忘了。

    图书馆前台的人看见陈岩进来笑了笑,低声说:“在里面收拾着呢。”

    “好,谢谢。”

    空气里是沉郁的书本气味,陈岩从一排排书架旁走过,不一会儿,看到了蹲在地上整理书籍的孙飞。

    等走近了,孙飞才抬头看看她,没有说话,又低下头把身旁的一摞书按照名录放到指定位置。对他而言,这项工作是有一定难度的,但是馆长说孙飞现在做得越来越好了。

    陈岩看着他认真耐心的样子,没有打岔,反身背靠到书架上,望向了窗外。

    外面的天空放晴了,阴云散开,一片阳光照进来,落在窗台上。细小的尘灰在光中静静飞舞着。

    半小时后,孙飞都收拾好了,他们在旁边的书桌旁坐下。

    陈岩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保温杯,倒满一小杯盖给他。

    “有点烫……”

    他渴了,喝得急,被烫了一下,改为轻抿一小口。

    陈岩淡淡笑了下。

    孙飞双手捧着杯盖子,一小口一小口啜着水。

    陈岩就这么撑着头,看着他。

    他们兄弟俩的五官是很像的,如果孙飞是个正常人,他现在会坐在这里悠闲地喝着水吗?一定急疯了吧。

    空荡的阅览室,安静的阳光,老旧的书香味,陈岩忽然就犯困了。

    她把上半身伏下来,头枕到交叠的双臂上:“我休息会儿,等会儿带你去吃饭。”

    孙飞双眼滴溜溜看着她,看见她闭上了眼睛。

    他双手轻轻在桌上放下杯盖,没发出一点声音。

    中午他们在附近的沙县小吃店里点了三两饺子、两碗牛肉粉丝。

    店里人不多,没暖气,没人脱外套。

    陈岩吃了几口粉丝,一抬头,看见几滴醋正顺着孙飞嘴角、下巴往棉衣上坠,眉一皱,扯了截卷纸就去接那醋汁。

    电话在包里震起来。

    “头低下来一点吃,不要弄身上。”

    陈岩把电话放耳朵边,注意力还在孙飞身上。

    话筒那边的人声有些激动,陈岩听了两句,脸色骤变。

    孙飞没有很听话,还是把醋滴到了身上,可她看着在他胸前化开的那个墨点,已然蒙了。

    后厨里冒出的阵阵白烟将店内熏暖了,所有食物的香气生动地往鼻子蹿着,两个外地人正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却那样顺耳。

    陈岩麻木地重复了几句谢谢,那边挂了线。

    她握着手机,把孙飞面前剩下的半碗牛肉粉丝挪到旁边,把饺子推他面前:“那个不吃了,把饺子吃了,吃饱送你上班。”

    孙飞看看她,微微歪了一下头,听话地继续吃饺子。

    安置好孙飞,她打车去了孙鹏家。

    侯律师在电话里激动地说,他中午正在公安那边了解情况,突然说可以办取保候审了。他怕情况有变,没来得及通知陈岩,当即就垫钱给孙鹏办了。他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孙鹏和他刚上马路。侯律师让他和她说话,他在电话里和只她说了一句,就把手机还了回去。

    他说:“你好好上班,我到家了给你电话。”

    她还怎么好好上班?他刚出来,连家里的钥匙都没有。

    急匆匆地上楼,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却开了。

    门里露出了强子的笑脸。

    他赶紧迎她进来:“我就知道你要来。”

    陈岩愣了下:“他人呢?”

    “洗澡呢,去店里跟我拿钥匙,我就一起来了。”强子看看陈岩,“既然你来了,我就先走了,店里也没人看着。”

    强子临走时又低声嘱咐了句:“嫂子,你给他做点吃的,估计中饭没吃呢,让他在店里吃,非急着回来。”

    陈岩点点头:“放心,你路上小心点。”

    强子笑笑,把外套拉链一直拉到头:“我晚上再来。”

    打开冰箱,面条吃完了,里面还剩一棵大白菜,两个西红柿,一点昨晚的剩饭,一根香肠。陈岩把东西拿到厨房,想了想,决定做个蛋炒饭、烧个大白菜香肠片。

    孙鹏洗完澡出来,强子不在了,桌上是陈岩的包,椅子上是她的灰色大衣和藏青色围巾。

    厨房传来一阵热油的响声,他循着声音过去。

    她束起了头发,背对着他,不知道在锅里炒着什么,一旁的灶台上还煮着一锅东西。冬日的正午照进来的一片阳光透过玻璃,折在地上和墙上,她的后背随着动作,有时在光里,有时在光外。

    过了会儿,他闻到了蛋炒饭的味道。

    她挥着锅铲的胳膊不动了,刚下锅的隔夜饭在油锅里嗞嗞跳动着。停顿了下,她慢慢转过头来。

    他们静静地四目交对。

    沉默里,孙鹏淡淡笑了下:“下午不上班?”

    “请假了。”

    想说的太多,忽然之间,都堵在了喉咙口,不知道从何说起。

    油锅还在响,陈岩说:“出去吧,已经好了。”

    回身在锅里翻炒几下,关火装盘。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陈岩觉得孙鹏瘦了一些,脸上的轮廓更分明了,头发好像也长长了一点,刚洗完澡,湿漉漉的,卷着白色的雾气。

    他大口吃着饭,低下来的脖子也是湿的,几滴水珠从鬓角处缓缓滚下来,她看见了,用手指帮他揩去。

    他头也不抬地捉住她的手,手心相贴,十指交扣,握得密不透风了才放到腿面上。

    他就这么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默默把饭吃完了。

    吃完了饭,他们一起和衣躺在他的小床上。

    窗帘拉着,室内有小小的昏暗。

    陈岩头靠着他的肩,他一手搂着她,一手紧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

    “没受欺负吧?”

    “没有。”

    “这次取保候审之后,可能还是要想些办法。”

    “嗯。我自己来。”

    他不想和她说谢谢之类的话,凡是能说出口的东西,都太轻了。

    他低下头,看着她眼中的倦意,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下午不上班没事吧?”

    “请好假了,不要紧。”

    “那一起睡会儿,5点一起去接孙飞。”

    陈岩无声笑了下:“他一定开心得不像话。前几天刚闹了一场脾气,我们已经快治不住他了。”

    “你呢?”

    “什么?”

    “想我吗?”

    她身体挪动了一下,额头抵住他厚实的肩,闷声问:“你觉得呢?”

    周围陷入一片安静。

    他粗厚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头,侧身抱住她,在她被黑发掩埋的脸上找到她的唇,轻轻地、温柔地吻住。

    吻着吻着,正动情的时候,嘴唇却陡地尝到了一丝咸味。

    他捧着她的脸和她分开一点,看清她脸上湿湿的泪迹。

    “对不起……”孙鹏声音喑哑。

    陈岩闭着眼睛,轻微摇了摇头。

    明明是开心,眼泪却突然来了,带出那些刻意淡化掉的委屈。

    孙鹏心脏像是被人揪了一把,眼睛发酸,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他们一起在这张小床上昏昏沉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太沉,醒来的一瞬,陈岩恍然还置身梦中,看了眼旁边还在熟睡的人,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再回想一上午发生的事,感觉这一天格外长。

    窗外已经暗了,卧室里悄无声息。

    她一直枕着孙鹏的胳膊,后脑勺已经有点出汗。怕他醒来手麻,刚准备调整个姿势,他却被惊动了,一个侧身,又抱着她的后腰把她搂紧了。

    陈岩身体没动,手伸长了去摸放在床头的手机,看了看时间。

    孙鹏已经醒了,闭着眼问,“几点了?”

    “快4点了……起吧,还要去接孙飞。”

    “嗯。”他鼻子里应了一声,身体凝然不动。

    不能再拖了,她挣脱开他的束缚挪上去,坐起来,背靠到床头,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

    孙鹏翻身平躺开来,手搭在额上,慢慢睁开了眼。

    陈岩伸手抚摸他的脸。

    “睡饱了吗?”孙鹏没吭声,捉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虎口,又亲了亲指尖,撑着手臂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他扭头看看她:“走吧,去店里吃晚饭。”

    他们出了门才发现,外面已经降温了。风呼啦啦刮着,陈岩的大衣钻风,加上刚睡醒,风一吹,身体不禁打了个战。

    从家里去区图书馆很近,徒步十分钟不到,打车反而耽误时间。

    孙鹏牵着她的手,知道她冷,只能拥着她走快点。

    他把她围巾的尾巴绕到脖子上去,给她裹严实了。

    “别,这个不是这样系的。”陈岩阻挠。

    他没睬她:“听话,都这么冻了还要什么漂亮。”

    “……”

    孙飞见到孙鹏后没有表现出什么巨大的情绪变化。他歪着脑袋看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叫了一声“鹏鹏”。

    孙鹏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大力在他头上摸了下:“饿不饿?”

    孙飞点头。

    孙鹏帮他把布袋子里的东西妥妥整理好了,挂到他肩上:“走了,去吃饭。”

    孙飞点头,转脸跟正在做收尾工作的管理员说:“走了,去吃饭。”

    管理员笑笑:“好,你吃饱一点,明天见。”

    三个人到了店里的时候,里头已经人声喧嚣,雾气腾腾了。

    强子正在给一桌客人点单,看见孙鹏他们进来,他笑着朝吧台上的服务员喊起来:“小云小云,快过来帮忙!”

    他把纸笔扔给匆匆过来的服务员,带着孙鹏他们往窗边的位置去。这张桌子是今晚特意留下的,几个冷盘都摆好了。

    刚说了两句话,那边桌子又有人叫起来。

    强子回头喊道:“就来就来……”又看看陈岩问,“嫂子,吃什么菜?”

    陈岩脱下围巾、外套:“随便,看着弄就行了。”

    孙鹏给陈岩和孙飞倒了热水,跟强子说:“我去厨房,你顾着前面吧。”

    “行,”强子急着走过去,又回头道,“你叫他弄个肥肠,油放重点。”

    孙鹏去厨房点了菜回来,没来得及坐下,那边又开始叫人,服务员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他手碰了下陈岩肩膀:“先吃点冷菜,我帮个手。”

    看他过去了,陈岩夹了些牛肉片放孙飞碟子里,放下筷子,眼神又不自觉地飘到了他身上。他弓着背,正在给客人点单。

    就这么呆呆看着,她的心里忽然很满足。

    什么是幸福?

    有人与你同行、为你奋斗,你们抬起头,能看见高不可及的山顶上,闪着希望的光,这就是幸福。

    幸福不是那个山顶,是我们并肩的过程。

    “来来来,大家一起先干一杯!”强子高举起酒杯,大声吆喝。

    案子虽然还没有结束,但人安全回来了,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庆祝,这段日子,过得太过晦暗。

    四只杯子轻轻相撞,溅出啤酒的泡沫。

    举着白开水的孙飞傻傻笑起来,那笑声频率稳定,干干笑了五六秒,吸引了旁桌人的眼光。强子、孙鹏和陈岩互看一眼,毫不在乎地都跟着笑了。

    强子问:“孙飞,要不要喝酒?”

    孙飞眼睛一亮,愣了下,抿着唇点头。

    他把酒杯递到他嘴边,他抿了一口,一瞬间,脸上皱成一团,转头对着旁边“呸呸呸”。

    陈岩和强子都笑了,孙鹏把白开水给他,带着笑意问:“还喝不喝了?”

    孙飞猛灌水,猛摇头。

    他是小孩子的胃口,无法懂酒的乐趣。

    酒本身是不好喝的,人们喝它不是为它本身的味道。酒精能放大喜悦,释放悲伤,它能让一个理智压抑的成年人在无须伪装的乐园中停留放纵。

    强子和孙鹏一杯接着一杯,把所有要说的话、所有兄弟的情义都放在了酒里。

    陈岩跟着他们一起喝,但她酒量不好,没有逞能,三杯啤酒下去就收住了。强子喝得兴致起来了,还要敬她,孙鹏拿过她面前的杯子仰头就是一口。

    强子喝得面红耳赤,抽着烟,凑到孙鹏耳朵边说:“鹏哥,你知道我最高兴的是什么吗?”

    孙鹏笑笑,用牙开了一瓶,给他倒满:“强子,不说话,喝酒。”

    “不……”强子手一挥,“你让我说!”

    他红着眼睛,指着孙鹏,静默了一下:“我他妈最高兴的就是交了你这么个兄弟!那些偷鸡摸狗下三烂的事你绝对不会做!”他手指点点孙鹏,“我告诉你,我他妈最高兴就是有你这么个弟兄!陈岩!”

    陈岩被他叫得一惊。

    他转头看着陈岩:“你千万不要辜负我兄弟,你辜负他,就是跟我强子作对!”

    这话是哪跟哪?

    陈岩有点哭笑不得,知道他喝多了,往自己杯子里倒了点酒,举起杯哄着他:“你放心强子,我不会辜负他的,只要他不辜负我。”

    孙鹏也已经喝多了,沉着头,意识还是清醒的。

    他听见她的话,慢了半拍后抬起眼:“说什么傻话。”

    陈岩笑了下,把杯子往唇边送,他抓住她手腕:“不喝了……”

    她拿开他的手:“这是我敬强子的,不能不喝。”

    陈岩慢慢站起来,朝着对面的强子双手举杯,声音不大不小:“张强,我敬你,这些日子要说的话,都在这杯里面了。”

    “嫂子,你好样的!”强子站起来,朝她竖了竖大拇指,一口气又干了一杯。

    喝到最后,店里的客人已经走光了,孙飞也开始坐不住。

    陈岩看着地上歪七八倒的酒瓶子,孙鹏和强子两个人已经喝了两箱多,还在继续。

    他们是难得放纵的人,不想扫他们的兴,她带着孙飞去旁边给他调电视看。

    强子看看坐在店那头的陈岩背影,给自己和孙鹏又倒了一杯酒。

    上了几趟厕所,洗了几次脸,又吃了点菜,他的酒反而醒了。

    跟孙鹏碰碰杯,他说:“鹏哥,你记不记得,去年过完年回来,我们在你家……我们一共喝了四箱啤的,珍珍酒量好,一个人就帮着我们喝了一箱……”

    陡然提起孔珍,头沉沉的孙鹏差点没反应过来,把这个名字在心里过了遍,他问:“她最近怎么样?”

    强子说:“不知道。”

    “没联系你?”

    强子摇摇头,兀自干了一杯:“她换工作了,电话也换了。这阵子忙着你的事,我也没去她住的地方看,不知道还在不在。”

    强子揉了下眼睛,又点了根烟:“她不跟我们玩了才发现,还怪想她的。”

    孙鹏瞥了眼强子,也侧头点了根,吐出口烟雾,问:“看上人家了?”

    强子闷闷抽了两口,憋出一句:“不知道。”

    孙鹏低着头,看着烟头顶端经过燃烧,由光点缓缓变成死灰。

    他忽然想起和孔珍的最后一次见面。

    她问他,如果没有陈岩,他会不会和她在一起。

    他跟她说——他从来不去想会有如果,这个世上也从来没有如果。

    强子说:“我上回见到珍珍,觉得她不一样了。”他自嘲地笑笑,“都有点不认识了……”

    孙鹏舔了舔嘴唇,抽了几口烟,说:“我明天去帮你找找她。”

    强子摇头:“不要了,你的事还没忙完呢。我明天自己去找,我有话问她。”

    他跟孙鹏碰碰杯,一杯一口闷。

    他继续说:“这些个从乡下出来打工的女孩子,怕就怕被拐。苦日子过多了,票子、车子、房子往她们面前一放,脑子就不分黑白了,好坏都不知道了。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谁不喜欢,等老了怎么办,也不想想以后……”

    孙鹏凝视着窗外的黑夜,默默抽着烟,脑子里空空荡荡,只有酒精在蹿,蹿得他脑仁发涨。强子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等一根烟抽到屁股的时候,有人蓦地拍了拍他手臂,他才麻木地抬起眼。

    陈岩手按在他肩上,瞥一眼瘫在桌上的强子:“你怎么把他喝成这样了?”

    孙鹏清醒了点:“孙飞呢?”

    “趴那儿睡了。”

    孙鹏撑着桌子站起来,陈岩扶住他。

    “还走得了吗?还要送强子回去。”

    他站好,搂住她:“我没事。不送了,到隔壁去开间房。”

    这条街上就有一家快捷酒店。

    睡得迷迷糊糊的孙飞被叫醒,闹着脾气跟着他们一起去了酒店。陈岩看他们三个人醉的醉、困的困,索性开了两间标间,让他们都不回去。

    把强子送房里的时候,孙飞一看见床就倒了上去,孙鹏就让他和强子一间了。陈岩明天上午有事,材料还在家,原本想打车回去,孙鹏说回去可以,他送她回去。

    没法和喝醉了的人比犟,陈岩想想作罢,就明天早点起回去拿吧。

    她先去洗澡,出来的时候,孙鹏已经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酒后的呼吸很重,身体跟着一上一下起伏。她叫了他一声,毫无反应。

    她没有再叫,帮他费力地脱了外套和鞋,盖上被子。

    陈岩在另一张床上躺下,关了灯。

    窗帘没有拉严,缝隙透进一束月光,斜斜落在地上。

    她看着那束光,渐渐进入梦乡。

    暖气打得很高,半夜里,孙鹏睡得满身是汗,翻了几回身。

    裤子像是绑在腿上,很不舒服,最后被难受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头还很重,酒已经醒得差不多,喉头异常干渴。

    转头看看,陈岩睡在隔壁床上,背对着他,一只手臂露在被子外,黑发遮住了半片肩膀。

    房间里的气味很不好,他身上的味道更甚。

    轻声下床,撩开窗帘,街道还沉浸在茫茫的夜色中。

    他拉开一点窗换气,借着白色的月光,看见桌上有没开的矿泉水,喝了大半瓶,他去了浴室。

    陈岩睁开眼睛的时候,孙鹏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她床头的地上。

    他看着她,一只手搭在她床沿边。

    他像是刚洗完澡,身上套着宽松的浴袍,头上脸上挂着水珠,眉睫湿润。

    房间里泛着淡淡的白光,他的眼神那样温柔,以至于她陡然在梦中醒来的一刻,没有丝毫的惊慌与害怕。

    他没有想到她会忽然醒来。

    她一侧的脸压着头发贴在枕上,睁着眼睛,凝然不动地接受着他的注视。

    他看着这双清亮的眼睛,想起了她流泪的样子。那每一滴泪都掉在了他的心上,烫得他心疼。现在,那种疼的感觉又来了。

    一片静止中,他伸手过去,向后捋了下她的发,手掌停留在她的面颊上。

    粗粝的掌心带着些温热,她轻微眨了下眼,目光里多了一分依恋。

    孙鹏心中悸动,有些痴迷地看着她,拇指摩挲了下她的嘴角,欹下身,在她姣好的额头上轻轻一啄,又去亲她的鼻尖,上唇翘起的部分。

    这三个吻都很轻很轻,像羽毛般,干燥轻微地拂过。

    他要离开的时候,她伸出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无声地把他拉向了自己。被子软软地滑下半截。

    他抱住她,手触摸到的是一片光滑赤裸的后背。

    “想吗?”他问。

    陈岩没有出声。

    他的下巴在她脖子里蹭了一下,腾出手脱掉浴袍,上床躺到她身侧。

    床轻微地吱呀一声,他在被子里完整地抱住她。滑下去,在那些谙熟于心的曲线上亲吻、抚摸,克制地慢慢寻找湿润。

    起起伏伏的感觉下,陈岩拱着身体偏过头去,望向漾在墙上的一片微光。

    在他的汲取中,她敞开身心,将自己最隐私、最真挚的部分,全然托付出去,毫无保留。做的是最快乐最亲密的事,可心里却有一分哀伤,那是无法与他分享的孤独与彷徨。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陷在自己无法掌控的节奏里,在每个想推开他的疼痛瞬间,想要更紧的拥抱,更隐秘的深度。

    每一下充实都伴随着离去的空虚,每一个快感背后都是稍纵即逝的火光。明明在欢爱,却觉得不够、不够,还是不够。一切世俗意义都成虚无,身体里只剩一注贪恋,想要性,或者是比性更深的占有。

    当我不被你占有,我便是失去。

    外面的风大起来,窗帘一角呼啦翻飞,注入一股凉风。孙鹏平躺着,她的头枕在他小腹上,长发铺在他的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半抬起身,拽过被子盖到她身上。

    她推开。浑身已被汗湿透,就想吹一点风。

    “盖下肚子……”他扯了下被子角,遮到她腹部。

    她是真的热,微微动了下,让被子不着痕迹地滑了下去。

    他抱着她的身体一把把她捞上来,拢住她的肩,手搭到她腰上,若有似无地遮住她腹部。

    “睡吧,定个闹钟,早上我帮你回家拿东西,放你们门卫那边。”

    “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她闭上眼睛,喃喃道。

    “想听什么?”

    “随便说说……还做过什么工作?”

    他看她有了睡意,拉过被子扯到她身上。

    他想了想:“很多……刚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跟别人一起去深圳打工,差一点入了飞车党。年纪太小就容易被骗。”

    年纪小,一个人在异乡娱乐也少,和他年纪相仿的打工仔约他晚上一起飙车玩。他没有自己的摩托车,他们就借车给他骑。互相之间熟了,有天晚上在外面,骑在半路上,他们忽然跟他说,有个骑车赚钱的方式,想不想一起。

    他问是什么,他们笑笑,什么都没说,只说特别容易,叫他跟着看。

    上了马路,路边有个女人边走边打着电话,他们忽然加速冲上去拽她的包。女人在惊吓中死死护住包,和他们撕扯。有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匕首,胡乱朝她挥了几下,几声大叫。

    看着流血惨叫的女人,孙鹏离着几米远,当时就傻了,反应了两秒才全力加速跟上去。

    几个人骑了老远才停,在旷地上嘻嘻哈哈笑着分赃。

    其中一个拿出一张50块和包里一瓶吃了一半的口香糖给他,笑着说:“给你个彩头,以后大家一块玩儿,好东西多的是。”

    他没有拿,浑身冷汗淋漓。

    跟他玩得比较好的一个朝他笑笑:“干什么,吓傻啦,还不拿着。”

    他愣了一下,转身要走。

    几个人互看一眼,悠悠地上前拦住他,变了脸:“几个意思?”

    他说:“我不干。”

    “你他妈说不干就不干?再说一次给老子听听?”

    他重复一遍:“不干。”

    都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其中两个上来就朝着他动手,他块头大,他们一下子制不住他,一起都上来了,在地上围着他踢打。

    气头上,有人要动刀子,被带他入伙的人拦住了。

    “算了算了,不要闹出人命了。”

    “妈的,说算就算?他说出去怎么办?”

    那人朝他身上狠狠踩一脚:“他跟谁说去,孬货一个。”

    有些路,不是人选出来的。纷杂的世间太多诱惑与变数,当你意识到你在一条错路上时,觉得自己没法回头了,其实是可以回的。

    只是回头的路很苦、很难,你怕,但咬咬牙,扛过去,回也就回了。

    几辆摩托车轰轰离去,他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来,身无分文,半夜才回到出租屋。

    那次之后,只要听人说是来快钱的事,他都长了个心眼。

    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后来遇上的那些人,什么人是正,什么人是邪,差不多看两眼就有了分辨。

    后面的一路虽然依旧坎坷,但也算平平稳稳。这个社会,只要肯吃苦,想赚钱是不难的。辗转换了两个城市,日子安稳了一些,他回老家把孙飞带了出来。

    家里人原来还催着他回去结婚,他带走孙飞后,他们反而不催了。外人看来,孙飞是包袱。对他而言,孙飞何尝不是他在异乡的陪伴。

    窗外天光渐渐亮起来。

    孙鹏看看怀里安睡的人,心中一派安宁。

    也许,老天真的是有眼睛的。他清清楚楚地看着你一路向前,洞悉你内心所有的抉择。他把最好的东西藏在某一处,你要是走错了,就永远撞不上。

    陈岩醒来的时候,孙鹏人已经不在了。

    她洗澡穿衣,和隔壁刚起来的强子、孙飞说了几句话,直接去了台里。

    开完早上的选题会,一个女同事跟她说,“今天心情看上去很好啊,发生什么好事了?”

    “啊?”

    “开个会,不知道傻笑多少回了。”

    陈岩笑笑,没说什么。

    上午做完了事,她想给孙鹏打个电话,忽然想起他的手机当时给派出所收走了,还没拿回来。她打给强子问他在不在店里,打算和他一起去找一趟侯律师,跟进案子的最新进展。谁知道他人不在店里。

    陈岩有点纳闷,他能跑哪儿去?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