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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这一行,也随着时代进展改门风。“苏菜风行江南,鲁菜独霸京城,不吃烤鸭、涮羊肉,没到北京天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先是南菜北渐,粤菜、潮菜走时;后是西菜东来,马克西姆肯德基讨俏。这些吃够了,以北大荒为首的东北菜沿着当年满洲骑兵的进军路线进了关。最近北京开起不少东北餐馆来。

    我没去吃过,我担心跟我在香港吃的四川菜,在台湾吃的北京小吃相似,多少有点变味。如果不变味,我怀疑东北以外的顾客能否欣赏。

    以往进京的菜系,少不得以下条件:南菜求其口鲜,北菜取其味厚,做工求其精,外观求其雅。东北菜在这几方面都不沾边,我在东北劳动改造时,深感其菜的特点是讲究本色,不务装潢,占了丰、实、肥、腻几个字!

    我这样说毫没有贬意。东北菜的特色是由当地自然条件,社会风气所决定的。“丰、实”,是为东北人实诚,请客时菜只准上不能撤,一道道菜把桌子摆满,再上菜就往高处架,一直架到餐桌高山叠起,不见平地才算主人大方热诚。像现在菜馆这样把菜分到各人盘中,桌上只摆鲜花的作法,有的东北人就编成了俚语:“关里人请客,管看不管吃。”

    说到肥、腻,在过去的时代,自有他的长处。当年在东北我以体力劳动为生,每月收入按现在的比价不足三美元。那时若有“改善生活”的机会,同样花钱我是当然挑东北白肉不吃潮州海鲜。

    辽宁有几样吃食我终生难忘,虽然现在不想再吃它。

    沈阳一带最流行的家常饭是“高粱米水饭咸黄花鱼”。我没吃前我以为水饭就是稀粥,其实完全不是一码事。虽然也是把高粱米加水用火煮,但水要大,火要急,待米虽熟尚未软之际,用笊篱把米捞出,投入新从井中打出的冷水中淘洗。淘洗一遍再一遍,直至洗得熟米粒不带一点粉质,没一丝粘性,各自独立互不粘连为合格。这时再换上一盆新打冰冷井水泡上,盛在碗中水清见底,米圆如珠,煞是好看。吃时入口后嚼着像嚼土枪用的砂弹。黄花鱼要腌制成咸鱼,不加任何作料,煎熟即可。我只吃过一次,费半天力气一口还没嚼完,当地人已经一碗下肚了。细看人家的吃法是先吃一口咸黄花鱼,趁其咸劲喝高粱米水饭,并不细嚼,囫囵吞枣般顺下去,有滋有味。这饭多在夏日吃,一碗落肚,汗水全消,而且从没听说有消化不良之弊。这是种朴素,实在的吃食。

    进了饭店,就讲究肥腻二字了。

    以沈阳为中心的一带,以前最有名的饭馆莫过于“老边饺子”和“李连贵大饼”。

    老边饺子其特色在馅。馅虽也是猪肉大葱为主,但味厚色浓,入口香醇。据说其秘密是先把豆丁加大酱“煸”半熟,再加一半生肉,用煮肉的浓汤和馅。故有人把“老边饺子”称为“煸”馅饺子。“李连贵大饼”以其创始人李连贵得名,原来只有沈阳一家,后来东北名城几乎无一处不风。其饼油案合面,加葱花五香粉,铛中加油,半煎半烙,熟后里外皆酥,外焦里嫩。吃时必须裹酱肘子肥肉才够味。

    东北苦寒,体力劳动的人露天作业消耗极大,过去收入少,平时难食荤腥,一旦有机会打牙祭,就要找油大、肉多、味浓的吃食解馋。只有这些才能满足其口味。

    即使是穷人,过年总要拜拜腑脏庙,祭祭五道神的。连日大油大吃不怕倒了胃口吗?不必担心,冬天一到酸菜就上市了。有了酸菜再大的油吃着也不腻,再多的肉吃了也不烦。于是一入冬酸菜血肠,酸菜白肉,酸菜饺子就成了最走红的菜。

    酸菜是把东北大白菜略晒一下,去其表面水汽,用开水烧烫后放入缸内,压以石板发酵而成。东北白菜长得又粗又大,一般每颗重四五斤,大的有重十多斤者。吃时要切成细丝方可与血肠白肉粉丝等共煮。这就要看刀工。同样一棵菜刀工不同味道是不同的。好的刀工切出酸菜其薄如纸,细如发丝。切法开始我很奇怪,每块菜叶都有半寸厚,怎能切这么细?后来作了下观察,才知道先要把菜叶扒下,平放在板上,像揭窗户纸样一层层往下揭,每层揭下来都要薄得透明才合格。然后再用刀切,才能成丝。总会有揭得厚的叶子,那不要紧,厚的留着剁成碎末,留着包饺子用。东北天寒,一般天气室外都达摄氏零下20度以下,比冰箱还保险,不怕它变坏。

    做酸菜白肉配料的血肠,也称得上东北一绝,德国是出肉肠的地方,我到那里吃过各种肠,唯独没吃过血肠。我不敢说它没有,但相信有也味道不同。血肠只有在杀猪现场才可制。先把肠衣洗净,杀猪时接下血来,加上盐和香料,略加调合,不等凝固,趁热灌进肠衣中挂起冻上。吃时加温。血肠并不只唱配角。单把血肠烫熟,沾芝麻酱、辣椒末、蒜末吃也是一道名菜。近日见报纸载,西方有专家得出结论;血制品是比肉等营养价值更高,提倡吃它。看来这一点中国人是走在前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