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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棠逝去,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八年前送走鲍昌,他曾对我说:“咱们活得在意点吧,轮到咱们这一茬了!”

    他戒了烟,断了酒,但无法降低写作热情,不能减少社会活动。这是他生命存在的形式。从那时到今天竟又出版了三十几本书,比我一生出的还多!

    家要塑造典型,绍棠本人就是个典型。是50年代先被视作“文学新生力量”,后来是被“错划右派分子”的一个典型。那批人年轻,爱国,在革命思想教育下长大,受中国革命文学,特别是苏联文学影响步入文坛。他们可能有各种缺点,却绝不会喜欢“资产阶级专政”。而他们偏偏就戴上了“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帽子。其中的幸运者,赶上了邓小平同志领导的拨乱反正,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于是用整个生命拥抱新时代,忘我地歌颂改革开放,歌颂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他们对党,对人民爱得更加真诚执著。即使谈到那段不幸的误会,也能释怀(绍棠则更忠诚些,他说那是母亲打孩子,打错了,做儿子的也不该抱怨!)。他们像火山喷发般的写作不息,却忘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警句。绍棠不是这样一个典型吗?

    我认识绍棠时他才十七岁,《青枝绿叶》、《摆渡口》、《大青骡子》一部部清新得像荷叶上露珠的作品,已使他挣得个“神童”的诨号。在文学上他搞“中学为本西学为用”。尊孙犁先生为房师,以肖洛霍夫作借鉴。少年得志,老人们放心不下,郑重警告他:“要防止头脑发涨。不然就要应一句老话:十岁的神童,二十岁的才子,三十岁的庸人,四十岁的老而不死!”绍棠不仅记在心中,还写进序言,借以鞭策自律。所以他自信而不狂妄、得意而未忘形。工作学习,他一切听从党安排,叫他到编辑部实习就实习,叫他进学校念书就念书。他努力做听话的孩子,却难免有单纯、偏激和任性的小疵。

    1957年初春,乍暖还寒之时,北京市委宣传部召集小会,向我们几个青年人传达“中央宣传工作会议”,介绍了毛主席反对围攻王蒙,为《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说公平话等内容,号召在文化科学界实行“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方针。我们听得很兴奋,散会已是深夜,外边在下雪,大家不肯坐车,踏雪漫步走到天安门广场。望着毛主席的巨像,宣誓般地争说要为革命文学献身的决心,说主席这样爱护我们,我们要争气,从严要求自己,不可犯错误。绍棠极表赞成,并充满信心地说:“记住,像我们这几个人,只要在男女关系上把握住不犯错误,别的跟我们不沾边!”

    没料到几个月之后,就在团中央礼堂专门为他开批斗会,封他为文学界“青年右派分子”代表,“思想堕落,蜕化变质的典型”。

    绍棠获罪的原因之一,是他有“鸣放”会就参加,参加就“放毒”!其实,他自己本来不想参加“鸣放”。

    那次踏雪夜游后,北京的文化单位轮番地召开起座谈会来。有天在一起吃饭,绍棠喝了几口酒,趁兴说道:“开会通知越来越多,哪儿不去都得罪人,我得躲躲。我全靠稿费过日子,不写作吃什么?我准备下乡,连深入生活带写作。”

    几天之后接到通知:全国作协领导要找几个青年作家谈话,要我和林斤澜参加。第二天我和林来到东总布胡同口,就碰见了绍棠和从维熙。我问绍棠怎么还没走。他说:“车票早买好了,为这次谈话又改了期。今天下午一定走!”

    和我们谈话的除去作协一位领导同志,还有两位一向关心、扶持我们的前辈。三位长者对我们四个后进,语重心长地教导了一上午。从左联时期谈到抗战,谈到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说明要做个合格的革命作家,不仅在艺术上要有所追求,更要有坚定的政治信仰,并且不能脱离群众,要积极参加社会活动。以眼前事为例,就该积极参加“鸣放”,帮助党整风。绍棠说他已整理好行装,下午就回农村去。有一位前辈就摇头说:“怎么非这时候下乡不可?你们青年人、党团员不起点带头作用像什么话!票退了吧!”

    就这样绍棠把票退了,留下来参加“鸣放”。

    老前辈的教导与关怀出于爱心。他们那时也不知道还有“引蛇出洞”一说。绍棠后来的发言也没跟他们商量,出事绝对跟他们没有关系。而且开始反右不久,周扬同志惟恐我们出事,专找我们几个人去吹风,并指定绍棠整理他的讲话纪录,嘱咐我要写反右文章。前辈们一直是要保护我们的。而且他们对那场运动的底线也所知不多。我在这里只想说明:绍棠参加“鸣放”,并非出于自愿,更没想借机发泄对党之不满。数十年过去了,绍棠对此事只字未提过。我想再不替他说清楚,将无人知道其历史真相了。

    绍棠在同辈之间,对这类事也很大度。四十年前在团中央召开的那个大会上,我曾奉命上台发言,揭发他下乡带馒头。此后数十年风风雨雨,我们友情未断,绍棠从不提起此事。我自己不能忘记,于是在十年前就写了文章,准备公开道歉。但有关领导劝我暂缓发,就拖了下来。年过六十,去日苦多,再不清理旧账难免要有后悔之日,去年我趁着随张锲、翟泰丰同志到医院看绍棠之便,就把文章带去,在他病床前当众朗读一篇,以示公开悔过与道歉。绍棠边听边含泪说:“我们俩谁不了解谁?提这些干吗?我明白,前台后台的事我都明白……”

    绍棠受难,并不减少对事业的执著和对朋友的义气。“文革”时期,我们被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为了怕翻出来当罪证,我连写日记的习惯都改掉了,除去思想汇报绝不动笔。他却竟能在劳改之余,夜里趴在坑上连续写了几部。气氛紧张时他写好要赶紧挖坑埋进地下,埋了又接着写。待到邓小平同志给我们带来第二个春天,想挖掘面世之时,才发现有的早已腐烂成泥,只得再重新补写。我为他叹息,他却说:“那也没白写,我总还是满足了写作愿望嘛!”他在50年代没正式安排过工作,因而既没有职衔也没领过工资。我们定为右派还受撤职、降级等处分,他无职可撤,无级可降,有些年是挣工分吃饭的。坦白地说,他劳动能力不强,存款也有限,真正挑起生活重担的是他妻子彩美。就在这种情况下,绍棠还要讲义气,顾交情。有在外地劳改的文友回北京探亲,绍棠知道了总要邀请一聚。朋友求帮则倾囊相助。哪怕是咸菜疙瘩下酒,也不能来了白坐着;粮票钱票,无多有少,总不能叫人走时空着手。彩美这位海外归来的华侨小姐,默默地承受这一切,一声不吭地在一边伺候,为他们做菜、买酒,自己和孩子则连饭桌都不上。绍棠一家,跟他的一样,始终保持中国传统文化气氛,不论你赞成不赞成,但面对这家人你不能不起敬。

    绍棠只是个作家,不是圣贤。即使圣贤,身后也有人揭他的短处。但瑕不掩瑜。况且他近年着实在不断自我调整,自我完善。看得出他有不小的改变。比如,多了些深思老成之态,少了点任性急躁之风。不计个人恩怨,常虑团结大局。从老朋友的眼睛看来,他不再只是位“神童”了。

    他的愿望总算在实现中。他求团结的好意也得到了朋友们的响应。因此才有五次作代会上团结共进的场面。

    政协散会那天早上,传来他去世的噩耗。随即就接到陆文夫的电话,他已买好机票要回苏州,要我赶紧陪他去绍棠家行告别之礼。当我和北京文联的同志商量时间时,王蒙和贤亮的电话也来到了。贤亮仔细嘱托要选择什么样的花篮,如何撰写悼辞;王蒙则特别嘱托文夫和我劝彩美节哀,并说他虽然也已买好机票要外出,但走前一定去绍棠家,为老友送别……

    绍棠是在朋友们真挚、深切的怀念声中离去的,是在团结的气氛下远行的,他是含笑而逝的。

    绍棠,放心!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