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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颖在农大拿到研究生文凭时,已经有好几项看好的科研成果了。学校要留她做教师工作,她执意不肯,立志要到基层推广已取得的科研成果,回省到人事厅报到要求分配时,厅里做工作,想把她留在省农科院,让她继续深造搞科研。她有自己的理由,读了农大研究生,就要沉到实践第一线去,已有的科研成果在推广中还有些问题,要在实践中不断完善。其实,还有一条主要原因就是,妈妈和爸爸因工作关系分居两地,她心疼妈妈,更惦着爸爸。妈妈不回家时,就爸爸一个人,不用说,就他对工作那个性子,肯定饥一顿,饱一顿。就这样,她毅然决定回光荣农场,连陈书记劝她留在局农科院或局机关科技处,她都婉言谢绝了。她心里有底:回来也并不单纯是狭隘地为了爸爸,这里也需要自己。她回场后,爸爸和管人事的副场长一碰头,顺理成章地分到了农场科研站。

    农场科研站,也是大家叫俗了的良种站。今天是星期六,刚到下班时间,大家就都走了。小颖走得晚了一点儿,她特别兴奋,一人坐在桌前,把农大导师华彬给寄来的一份科研成果认定书和一封信又看了两遍,知道爸爸今晚没什么事儿要准时回家,便起身走出办公室,闭了灯,关好门,骑上自行车燕子般朝家飞去。

    小颖上了楼,走到家门口,取出钥匙刚要开门,听得屋里传来咔嚓咔嚓的菜刀与菜板的撞击声。哟,一定是妈妈不再和爸爸赌气,回来了。她急忙打开门一探头,原来是爸爸在切菜。

    “哎哟……”高大喜切着菜,听到门口有轻轻的脚步声,侧耳细细听去,脚步声停在门口了,他猜想,八成是苗苗回来了,正在门口偷听家里有什么动静。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急切地盼着苗苗回来,正琢磨着用什么神态、什么话来对待姜苗苗进屋这第一面。忽听钥匙插进锁眼,“咔嚓”一声,门开了。他急忙低头切菜,一下子切掉了左手大拇指甲处的一块肉皮,随着“哎唷”一声,鲜血忽地浸出拇指,直往菜板上滴。

    小颖惊叫一声:“爸,我要车去医院吧?”

    “瞧你,大惊小怪的!”高大喜心情平静了下来,右手紧紧捏着左手大拇指下端,说,“就这么点小毛病上什么医院!你爸爸在上甘岭战场上时,让敌人炮弹炸飞的石头打瞎了这只左眼睛,眼窝里直冒血,我还架着机枪和战士们一直把敌人的进攻打退呢,伤这点儿皮算什么,快去抽屉里拿点儿止血药来,再拿卷儿绷带过来。”

    小颖拿过止血药和绷带,嘴里嘟囔:“爸,你三句话不离过去,张口闭口就是过去,就是上甘岭的……过去不能代表现在呀……”

    “怎么?提过去不好呀,”高大喜一皱眉头,“列宁不是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嘛!”他觉得口气硬了点儿,气走了媳妇,别再气走姑娘,笑笑缓和了口气,“小颖,咱北大荒人什么都能忘记,就是不能忘记过去呀。”

    小颖连连点头:“好好好,不能忘记过去,可也不要忘记紧紧盯着现在呀。”

    小颖知道爸爸是什么意思,还在生气办家庭农场的事儿,不想引起这个话头,笑笑:“我爸爸就是个既不忘记过去,又很注意现实的人!”

    高大喜笑了。

    “爸,”小颖洗洗手,走进厨房,拿起菜刀,一边切菜,一边冲着客厅说,“你说你何苦呢,把我妈妈气走了,还得自己做饭,能做倒也行呀……”

    高大喜走进厨房:“小颖,你妈妈这回也真是有点儿不像话,我发点脾气就不回来了!”

    “叫我呀,我也不回来!”小颖说,“你怀疑的那种事儿要是没有,那么凭空污人清白,我妈妈能受得了呀!”

    “唉……”高大喜长叹一口气,“小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我也不光是听了石大庆的话,从那以后,我脑子里总有那么种幻觉,你妈妈和贾述生太亲近。我去找她的路上还想,她能不能是和贾述生诉苦去了?赶到小江南农场,你是看见了,果然不错吧,还眼泪汪汪的……”

    “爸,你还是大英雄呢,就这么小心眼呀,”小颖想起妈妈哭得伤心也有点儿火,“你蛮横一通,不兴我妈妈掉眼泪?贾述生是个工作狂,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见我妈妈一人在屋,准会感到奇怪,说是家里有事儿,回光荣农场怎么又回来了呢?就不兴进去说几句话呀!”

    “就是呢,我也这么想,”高大喜低着头在思考,“没说嘛,我有种幻觉,这么神使鬼差似的。小颖,你们都说我粗,我是粗些,有时候冲着别人发火,事后直后悔,心软嘴硬,也不见得像大家,像你们,包括你妈妈认为的,我就粗成那个样子。说实话,不知怎么的,我觉得我大脑里常有种幻觉,很微妙。还得说在朝鲜战场时,有那么两天夜里,我就是睡不着觉,你说怪不怪,没有侦察员报告,也没有上级的情报,我就幻觉着敌人要来搞偷袭,说什么也睡不着觉,神使鬼差地急忙布置侦察力量,果然都没错……”他说到这儿,朝小颖跟前凑两步说,“小颖,我脑子里又出现了那种幻觉,总感到贾述生和你妈妈的影子在一起晃来晃去……”

    “爸……”小颖口气硬了,“你别疑神疑鬼的,人家贾场长也不是那种人。再说,都多大岁数了,嚷嚷出去让人家笑话!假的也让人当真的传,你们这场长还怎么当。”

    高大喜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小颖停止了切菜,冲着高大喜说:“爸,我妈多好呀,叫我评价,既是贤妻型,又是事业型,到哪儿找去呀!我妈妈要是不理你了,看你后悔去吧……”小颖有意要带气带娇地数落爸爸,压压他这股子男子汉大丈夫气,“爸,你去把我妈接回来吧!”高大喜笑着探探身子:“小颖,来,我做饭,你替我去把你妈接回来。”

    小颖一晃脑袋,继续切菜:“爸,这事儿我可代替不了你。”

    高大喜问:“小颖,你妈说我什么没有?”

    小颖说:“你把我妈气成那个样子,你俩老夫老妻了,能说什么?也就是赌气不回来呗!”

    高大喜问:“小颖,你得劝她回来呀!”

    “劝了,就是个不吱声……”小颖编开了谎话,“后来,我说,妈,要是我爸爸来接你呢……”

    高大喜忙问:“你妈怎么说?”

    小颖说:“我妈斜瞧我一眼,还是没吱声。我瞧那样子,你去准能接回来。”

    “小颖,”高大喜尴尬地一笑,心里想的话到嘴边上又打起了摽,“你去,就说我说的,让你替我来接。”

    小颖忍不住“扑哧”一笑:“爸爸,爸爸,你的大男子汉主义可真得消一消了,都什么年代了!”她故意装出难为高大喜的腔调:“这样吧,你写个条吧,就撒个谎说你忙,正开会,写上委托我去接。”

    “行,行,”高大喜催小颖,“洗洗手,快去,我给你要车。”

    小颖放下菜刀要去洗手:“爸爸,咱有话在先,你要是再有一回把我妈气走,我可是说什么也不管了!”

    高大喜只是笑,打电话要了车。

    小颖穿好衣服,一下子想起兜里的两份函,掏出来凑到高大喜跟前,高兴地说:“爸爸,你看。”

    高大喜接过两份函一看,一份是农业大学实验基地的报告单,直接写给小颖的,只有简单几句话:

    高小颖同学:

    你研究发明的稻壳无土育秧科研项目,已在大学实验基地通过实验鉴定,特此通知,并向您表示祝贺!

    东方农业大学科研成果实验基地

    19××年×月×日

    高大喜又展开另一份函,只见上面印着工工整整的仿宋体字:

    高小颖:您好!

    热烈祝贺您在校期间的科研成果——稻壳无土育秧在本校通过实验鉴定。这项重大科研成果对发展我国水稻事业,对保护土壤,对环境保护,都将产生很好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为了推广这一科研成果,在我国各地主要水稻产区尽快应用,学校决定最近召开一次《稻壳无土育秧》科研成果推广应用报告会,拟邀请各省市地区有关人员参加。届时,请您作主报告,并进行实地参观。请您接通知后抓紧准备报告材料,具体时间另行通知。

    谨此

    祝贺!

    东方农业大学

    19××年×月×日

    “小颖,”高大喜忍不住内心的喜悦,瞧着小颖正要赞许几句,一下子看见了她微笑时眼角上泛出的细细的鱼尾纹,埋在肚子里的话一下子借题奔涌出来,“我说小颖啊,好倒是好事儿,爸爸为你在事业上有成绩高兴,可也为你犯愁……”

    “愁什么?”

    “还愁什么?!”高大喜又来了急脾气,“你没算一算,你多大了,你的成绩越大,名声越高,对象就越难找,高不成,低不就……”

    小颖再也耐不住了:“爸,你累不累呀?!”

    高大喜气冲冲地说:“要说累就是为你这事儿累,干工作不管多忙没觉怎么累!”这话显然是气话,还有股子火药味儿。

    小颖瞧着爸爸真要生气了,又一下子心软下来,爸爸还不是为了自己好嘛。其实,自己又何尝不着急呢,这是终身大事,要是没有合适的,宁肯独居,也不能对付。她想,不能再和爸爸为这事儿生气了,脸上缓出笑容,口气也软了:“爸爸,你放心吧,我定了,今年就是我确实的婚姻年,今年之内,准保给你和我妈妈领回个称心如意的好姑爷。”

    “好……”高大喜也高兴了,“可说准了呀。”

    从楼门口传来了喇叭声。

    小颖从高大喜手里拿过两份函,一边叠着一边说:“爸爸,我和你说件正经事儿,等我去大学作报告看完实验结果回来,先在咱光荣农场推开,这里不是也有几万亩水稻嘛!”

    “小颖,”高大喜语重心长地说,“当前,你爸爸第一位关心的问题不是推广什么科研成果,是保住国营农场这支全国农业战线的国家队!”

    小颖刚要说什么,高大喜催促说:“快走吧,要唠回来再唠,车等着你呢。”

    “爸,”小颖推开门要关时,在门缝里露着半个脸儿调皮地说,“我去是去,也不一定接来。”说着“砰”地关上门噔噔噔下楼了。

    小颖坐的车嘀嘀两声一走,高大喜心里嘀咕起来,要是真像小颖说的不一定接回来可怎么办?他打电话又要来一辆油罐车坐上,一个劲儿嘱咐慢点慢点儿,司机以为场长腰疼,或者在思考什么,同时也奇怪,刚启动一辆小车拉着小颖去了小江南农场,这高场长又紧接着尾随,还一个劲儿嘱咐慢点儿,慢点儿。一般情况下,领导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司机都能猜出个八九,这回却蒙了。

    小颖坐车到了小江南办公楼门前下了车,见小会议室灯亮着,断定场领导正在开会。她走上楼在门口停了停,只听里面声音激昂,知道又是在讨论办家庭农场的事儿,敲敲小会议室门,让人喊出姜苗苗,娘儿俩说了一阵子,姜苗苗急急火火地又进了小会议室。

    姜苗苗朝座位上走去,一抬头,透过窗户玻璃,一下子发现门口一辆油罐车门口站着一个人影正往上瞧,一眼就看出是高大喜,又好气又好笑,深吸口气,回位子坐下了。

    高大喜迎着小颖问情况,小颖说贾场长领着场领导班子正和各队队长在开会,为办家庭农场的事情,争论得很激烈,妈妈走不开。

    高大喜问:你妈妈说没说回来还是不回来?

    小颖回答:“妈妈没回答,就说是争论得正激烈,走不开。”

    高大喜问:“那,咱们放回一台车去,等开完会一起回去。”

    “听妈妈口气……”小颖说,“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完,弄不好,半宿、通宵都是它。”

    高大喜说:“明天是星期天。”

    “妈妈说,明天一早要去局里,”小颖回答,“说是星期一局里召开全垦区计划生育工作会议。”

    高大喜一想,可不是,光荣农场分管抓计划生育的副场长也打招呼了,说是星期天一早出发,参加局里的计生会议去。

    小颖说:“爸,咱们回去吧,要不,让贾场长他们出来碰上,以为咱家出了什么大事儿了呢!”

    高大喜轻轻迈开脚步,在想什么。

    吉普车开了。油罐车开了。

    月升起,星满天,凄清幽静的夜,风里带着几分寒冷,轻轻地刮着,树梢在微微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