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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什么豪门呀,寒门吧。寒门也够不着,人家寒门还出学子呢。就他们家这两位,一个66届初中,一个68届初中,连我都不如。我还好歹混个高中呢。这两人也够霉的,都下了乡。其实可以试试留一个照顾老人的,但两个人都要表现自己进步,何况是全国山河一片红呢。老人呢,心里很想让他们留一个下来,但也不敢,什么家庭成分啊,敢乱说话,敢乱提要求吗。于是两个人都下去了。本来人家以为这两兄弟应该是下放在一起的,互相也好有个照应。但结果这两个人没有在一起。那时候倒是显示出他们比别人聪明一点。他们说,两个在一起,有朝一日有出头希望的时候,这个希望给谁呢?还不是两桃杀三士。所以说他们表现进步真的只是“表现表现”,心里全是假的,人还没下去呢,就想着怎么上来,桃树还没种呢,就想着怎么摘桃子了。结果呢,他们连桃子的核都没见着。桃子是有的,但轮不着他们,给别人摘去了。他们两个一直坚持到最后,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母亲就提前退了休,让弟弟顶替了。为什么是弟弟不是哥哥呢?因为弟弟看上去比哥哥更瘦弱一点,瘦弱的人总是需要更多一点的关心和呵护。其实这是一个误区。哥哥因为个子高一点,人也壮一点,就仍然留在乡下,守望着没有希望的希望,到最后一着,就是办病退。

    替那个哥哥出具假证明的那个人就是我妈。我妈是个医生,应该算个知识分子,但她身上却有很多小市民的习气,她肯定和他们家之间有什么猫腻,就帮他们做了假的病历,做得有模有样,连化验单子都是全套的,滴水不漏,说那个哥哥是肝炎,已经很严重,有腹水什么什么的。事情办妥以后,我妈还叮嘱那个哥哥说,去派出所办户口还是让你弟弟去吧,你看上去也不像个病入膏肓的人。

    哥哥和弟弟就这样回来了,回到这个生养他们后来又抛弃了他们的城市。他们坐在自己家门口的走廊上,看着小天井里荒芜的杂草,井圈的痕印,干枯的石榴树,斜倒的石笋,等等,有些感慨,有些沧桑,但不是很强烈。他们现在强烈的渴望是工作和爱情。

    爱情说来就来了,那就是我。

    我是由我妈带进来的。我很不情愿,别别扭扭的。我妈告诉我,那可是个大人家,好大的人家。但我想象不出有多大。我妈拽着我走进一条很深的小巷,一直快走到底了,我怀疑前面还有没有路,是不是就快断头了。我妈跟我说,你这么大了还不懂,有老话嘛,南州路路通,在这个城里,就没有死路。果然我们终于找到了那扇破烂的大门。

    大门上方有一块乌七抹搭烂糟糟的木板,木板上刻了三个字,字已经很模糊了,而且都是繁体字,我看了一会儿,认出了其中的一个堂字,我妈说,小妹,你没有知识,这就是赐墨堂。听我妈的口气如此的肃然起敬,好像赐墨堂是很厉害的家伙。但在我看起来,这老家伙摇摇欲坠,随时要下来砸人的脑袋了。

    我夸张地抱了抱脑袋,又往后退了几步。我知道我妈急着要我跟她进去,我偏磨磨蹭蹭不往里走,远远地停在一个地方,指着那块匾问我妈,妈,这是什么堂啊?我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她应该觉得奇怪,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更不是一个喜欢多长知识的人,我一直自我感觉我是一个很随意的人,当然,用我妈和我姐的话说,那不叫随意,那叫懒,嘿,懒就懒罢,与我无关的事,我是懒得去问,更懒得去管,再说了,我这还有我妈,还有我姐,哪里轮得上我。这会儿我一改往日随意的脾气,站定了对这个什么堂感起了兴趣,我妈自然是会奇怪的,但她也只是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立刻回答我说,这就是赐墨堂。我妈的口气很重,好像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个什么赐墨堂,今天终于相见,我应该很激动。可惜的是,我从来没听过什么堂,更不会因为走到这个堂来就激动了,我懒洋洋地说,什么是赐墨堂呢?我妈说,赐,这个字你都不理解吗,就是从前皇帝赏给别人东西,墨呢——我说,墨我知道,就是那一条黑黑小小的东西,磨出来的水也是黑黑的,蘸着写毛笔字的。我妈说,冯小妹,你可别小看这幢老宅子,他们宋家多少代人的光耀都在这里了,皇帝赐给他们祖先一段墨,所以这幢大宅就叫个赐墨堂。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嘿嘿,也不怎么样嘛,就赐了一段墨,这皇帝也够小气的,这老宋家祖宗也够没面子的,哪怕赐个砚台,赐一本书,也比赐一段墨强呀。我妈说,那是皇帝赐的,赐什么都是很厉害的。我妈咽了口唾沫,换了口气,又说,小妹,你现在还不懂,等以后你就会知道了,宋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我妈站定了和我解释了半天,最后她才从我的脸色上察觉到了我的意图,说,我说呢,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孩子,怎么关心起赐墨堂来了。过来一拉我的手说,别想花招再磨蹭,早晚得进去。

    我们穿过头顶心“赐墨堂”三个字,进了大门,又一脚高一脚低地穿过一个很长很狭窄又很昏暗的弄堂,最后我妈推开一扇摇摇欲坠的旁门。旁门生了锈的铰链发出的吱嘎声,把我的耳朵都绞痛了,我朝里一探头,说,哧,这就是大人家?

    我妈一手扯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对着空中划了一个大圈子,说,从前,这整个大宅子都是他家的。我翻了翻白眼,反唇相讥说,从前老地主刘文彩家的庄园有多大?我妈“呸”了我一声,不理我了,拉着我就站到了他们家的小天井里。

    他们家的天井真是很小,屎眼样,院子的墙壁也很恐怖,斑斑点点,有发霉的青苔,还有一些不知什么枯藤爬在上面,只有一棵芭蕉,虽然不大,却长得郁郁葱葱的。他们家的屋子也很小,很破烂,像旧社会的穷人家,虽然一字排开有三间,但三间屋子都很拥挤,里边堆满了乌七八糟的旧家具破烂货,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他们家的人就在那些东西的夹缝中钻来钻去,而且他们的动作很轻盈,幅度又小,都是无声无息的,像蟑螂一样潜伏和滑行在这个阴森森的老宅子里。

    当然这些都是我以后才渐渐发现的,现在我还没有走进这个家,我只是被我妈紧紧拽在小天井当中,我看到有两个长相很像的男人坐在走廊上,这两个人很像,但一个戴眼镜,一个不戴,两个人的轮廓和身材也稍有区别,一个比一个大一点,一个比一个小一点。

    这就是我说的那两兄弟。他们看起来很老相,头发稀毛瘌痢,脸色如丧考妣,要谈对象了也没有一点点喜气。他们毕竟多年在乡下吃苦,饱经沧桑了呀,我应该理解他们,但这跟我心目中要谈的对象差太远了,我一眼就没看中他们,还觉得很逆面冲。我很生气我妈竟要把我介绍给他们中的一个。一气之下,我用力甩开了我妈的手,说,这么老!我妈赶紧“嘘”一声,又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憋着嗓音说,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自己怎么啦,我比他们年轻,比他们有活力,还有,最重要的,我的运气也比他们好一点,至少我没有到乡下去做几年农民再回来。当然我的运气也只能跟他们比比而已。那个时候,就算留在城里,也没有多好的果子吃,我被分配在一家砖瓦厂当工人,砖瓦厂就是生产砖头的,到处都是黑乎乎的,跟煤矿工人也差不多,过去听人家说,煤矿工人的老婆小便都是黑的,我们做砖头的也差不多少,至少冬天我擤出来的鼻涕是黑的,或者有时候我哭了,眼泪肯定也是黑的。在这样的单位工作,我能不哭吗,我隔三差五地淌一点黑眼泪,脸弄得像个要饭的叫花子。

    后来我费心在厂里观察了一阵,想找个轻松干净点的活,那也不是没有,比如科室干部,坐办公室的,哪怕打打算盘,收收信件,给领导撩一撩门帘都可以,但我知道那轮不上我。研究来研究去,最后我觉得还是推板车的活爽快些,也干净一点,至少呼吸的空气不是黑的。我就要求领导给我换工种,我说我要推板车。开始领导根本不同意,说没有女孩子推板车的,我左缠右磨,最后他们无奈地同意了,但我在他们心目中就有了一个对工作挑肥拣瘦的不好印象。

    后来的事实证明,厂领导的想法是对头的,从来没有女孩子推板车,是因为女孩子根本就推不动装满了砖头的板车。我头一次试着推的时候,不仅车子纹丝不动,反倒把我自己推了一个跟斗,我气得说,像死猪。板车班组的工人笑话我说,你说这里有几头死猪?他们开始对我还不错,也想照顾我一点,少装一点,但即使装一半我也推不动,后来没办法了,我就想办法,反过来,在车上套上绳子,绳子背在肩上,像驴和牛那样拉车,但还是拉不动。推板车的男人嫌我碍手碍脚,影响了板车班组的荣誉,特别是我们的板车组长,看见我就朝我翻白眼,叫我小姐,还叫我走开。但我不走,我是板车组的人,后来他们拿我没办法,我的活就由他们每人带一点带掉了。于是,我被全厂的人叫作板车小姐。那时候小姐这个称号是很难听的,资产阶级娇小姐的帽子一旦扣上了,几十年都拿不掉人家对你的偏见。我努力想改,但是我又吃不来苦。好在许多年以后小姐的含义变了,小姐成了时髦的叫法,可惜那时候,我早已经是小姐她妈了。

    所以,当我瞧不上那两兄弟时,我妈就叫我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推板车的,还能怎么样?

    但是就算我照清楚了自己,我还是觉得自己比他们强。一看这两人坐在那里死沉沉的样子,面目呆滞,眼睛发定,像从棺材里倒出来的,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想说话,想攻击他们一下,可我妈不许我说话,我就走到井边朝着井下说,死样。

    他们家这口井的井围很小,水倒蛮清的,还能看见我两条小辫子一晃一晃的,我“哧”地笑了一声,说,比我们家门口的井小多了,我们那是三眼井,井围有那么大,我做了一个手势。他们听了我说话,只是无声地笑了笑。我知道他们并不觉得好笑,只是表示礼貌而已,这就是装模作样的大人家吧。我妈批评我说,这是一家人用的井,用得着那么大吗?不知道我妈为什么天生要拍他们家的马屁,我妈这样的人,是很势利的,要拍也应该拍拍干部或者别的什么有权势的人,不知我妈哪根筋搭错了,才有了我的命运的走向。

    两兄弟就这样死沉沉地坐在走廊上,只是看到我们进来的时候,稍微欠了欠身,过了好一会儿,在我对着小井骂了声“死样”以后,其中有一个才站了起来,对着屋子里说,妈,她们来了。我一直模模糊糊没有记住站起来说这话的是哪一个,是哥哥还是弟弟。但是我也一直没有忘记有一个人说了这句话,口气完全是一个小孩子在向大人求助的口气,我差一点又要说话,这时候他们的妈妈就从屋里出来了。

    下面的事情,就由他们的妈和我的妈商量,跟他们两个好像没有关系,跟我也没有关系。俩妈谈了一阵后,他们的妈就对我说,小冯啊,来看看我们的家吧。她引着我向左边的一间过去,我偏要往右边一间去,我说,先看看这边一间吧,这一间干净一点。她笑眯眯的,说,小冯,你搞错了,右边的这一间,是别人家的。我朝我妈看看,我妈说,本来是他们家的嘛,只是暂借给别人住住罢了。

    也许我妈看到我的脸色不好看了,赶紧把我拉开来,直截了当跟我说,他们两个都没找呢,你喜欢哪一个?不等我开口,我妈又急吼吼地说,我看就老大吧。我说,我不要,他有肝炎,肝都腹水了。我妈急了,说,你有意气我,你知道那是假的。我说,我不知道是假的。我妈说,那,就老二。我说,我不要,四眼狗。我有意放开眼睛周转身体尽情地打量他们的院子和房子,说,这房子,从前是佣人住的吧。我妈又过来拉扯我,倒是他们的妈比较大方大度,耐心跟我解释说,小冯,这是大宅里的偏厅,不是佣人住,是客人住的。

    我们说话的时候,他们兄弟两个一直坐在走廊上,一个在看书,另一个在发呆,始终不参与我们的谈话。等到我们要走了,那个小一轮廓的弟弟却忽然跟我说,这本书你要看吗?他把他手里的那本书递到我眼前,我一看,是《基督山伯爵》,没听说过,我不喜欢看书,何况这书名五个字里就有三个字我觉着眼生,我根本就不想要他的书,也不想理睬他们。可我妈手长,一伸手就接过去了,说,我们家冯小妹最喜欢看书了。又把书塞到我的手里。我知道我妈要给他们面子,我也勉强就给了我妈一个面子,接下了这本书。

    这个弟弟挺吃亏的,他借给我书,结果我却嫁给了哥哥。

    我要嫁给哥哥,他们哥俩就不能再同住一间屋了。只能在小天井里搭建一个简易的房子,让弟弟去住。在搭建的时候,和隔壁那人家吵了起来。其实说吵起来也不太符合实际情况,因为这架其实只有一方在吵,就是那个借宋家房子住的老朱,老朱一家三口齐上阵,不光夫妻俩上跳下蹿,连他们那个小不丁点的儿子,一边哧通哧通地抽着鼻涕,一边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我看不惯他那种小流氓的腔调,骂了一声小杀胚。但他们吵得厉害,没听见我骂。

    吵架的这一方是没有多大声息的,两兄弟一声不吭,他们的妈妈则耐心地跟他们解释,说哥哥要结婚了,弟弟没地方住。老朱家不讲理,说,你们结不结婚跟我们没关系,你们搭了这个房子,天井就更小了,我们怎么过日子。当时我也在场,我看不过去,跟他们计较说,你们不要眼皮薄,我们是结婚的大事,如果你们儿子结婚,你们也搭一间好了。他们的小杀胚儿子才八岁,我是呛他们,不料我这一呛,却呛醒了他们。结果他们也在小天井里搭了一间,才算太平了。这是再违章不过的违章建筑。不过那时候谁也没想到,后来这两个违章会让我们占到大便宜。

    我结婚前几天,我爸回家了,他给我带来了一只樟木箱,是他自己砍的树,自己打造的,虽然造得粗糙,但毕竟有樟木的香。这个散发着浓浓香味的樟木箱让我知道了体面,我的女友和同事,来我家看我的嫁妆,他们看到樟木箱,都很羡慕我,明明香味四散开来,满屋子都是,他们还凑到箱子跟前去闻它,说,好香啊,好香啊,这就是樟木箱哎。我爸在一边比我还受用,说,在我们林场,每天都能闻到樟木香,还有其他许多树香。

    我爸原来在一个叫农林局的地方当一个小官,前几年被打倒了,放到一个林场去劳动改造,后来又没说他有什么问题,就地安置了,当了林场的副场长。那时候林场的活就是砍树,我爸身先士卒,带头砍树,还创造了一种冯氏连轴砍树新法,把砍树的产量提高了一大截,我爸成了劳动模范。

    我爸给我的樟木箱夹在他们家的旧家具中,我看着很养眼,也很舒心,我的樟木箱鹤立鸡群,十分骄傲,相比之下,他们家的旧家具是那么的寒酸,那么的灰头土脸。

    我爸也围着樟木箱看了看,他的神态起先也和樟木箱一样骄傲,但后来他的脸色有点变,他小心翼翼地蹲下来,凑到一只很不起眼的小茶几跟前,先是左看右看看了半天,接着就伸出手去抚摸,我起初以为他只是摸一下而已,哪知他那只手搁到茶几上就不肯下来了,摸过来摸过去,横摸过来竖摸过去,从上摸下来,又从下摸上去。看他那急吼吼的样子,我也忍不住朝那小几子瞥了一眼,那小茶几简简单单,也没有雕什么花,而且面目很丑,就是四条腿撑一块板这么简单,灰头土脸的,都不如我们家新买的夜壶箱神气。可我爸却像着了魔似的,喃喃呢呢地,又自问自答、又自我怀疑地说,这是鸡屎木?不会吧?难道真的是鸡屎木?

    我“噗”地笑了一声,说,爸,你们林场有鸡屎木吗?我爸脸色严峻地说,没有的,我们这地方长不出鸡屎木。我爸咽了口唾沫,扯了扯我的衣袖,神神秘秘地跟我说,小妹,你家里有好东西。他的角色换位真快,已经把这个家叫成“你家”了,喜酒还没有开宴呢,他已经跟我一刀两断了。我妈在外面喊我,我爸赶紧就对我说,你妈喊你,你快出去吧。我感觉出我爸想要支走我,我见爸的神色模样有点古怪,我就没搭理我妈,守在我爸身边看他要干什么。结果看到我爸动作十分迅速,环起胳膊就将那鸡屎茶几一抱。我爸在林场干过活,力气好大,那茶几在他怀里像一团棉花,我爸抱了一会儿,舍不得放下,但因为我站在一边紧紧盯着他,他有点难为情,就放下了,我爸一放下,我就运足力气上前一试,结果那一身的力气都白运了,没想到那鸡屎茶几竟然轻飘飘的,我不由得泄了气,鄙视说,屁轻,不是什么好东西,烂木头罢了。我爸立刻正色地说,小妹,什么东西并不是越重越好的。我反唇相讥说,那是越轻越好啦。我爸说,反正,鸡屎就是轻的,如果是轻的,就是鸡屎。停了一下,又压低嗓音,鬼鬼祟祟说,小妹,我告诉你,真正的鸡屎就是轻的,就是好东西。

    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爸怎么变得像我妈那样鬼里鬼气、小鸡肚肠,看他说“好东西”时那馋样子,口水都差点淌下来了,比我妈说“大户人家”的口气还馋,我心里有点瞧不起他了,我抬手对着空中划了一个圈,说,难怪你们要把我嫁入豪门——屁眼大的豪门。

    我说粗话,我爸竟一点也没在意,他还点头赞同我说,是豪门,是豪门,屁眼大也是豪门。

    说了这么多,有一大半都是废话,因为一直在讲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情,真正的主人公,到现在还没有登场呢。前边他只是露了一露脸,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呢。

    不过,你们别替他着急,他自己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人是一辈子都不会着急的那种性格,这就是我嫁的人。

    我一个急性子的人,要跟他过一辈子,现在回想起来都后怕。可谁让我当初急着要嫁人呢。当然,后怕是后怕,以后几十年的日子也会一天一天过下去的,结果只有两种,一是离婚,一是不离。不过现在还没到那时候,时间还早呢,我才二十五岁。

    第一天早晨起来他就跟我说,小冯,你晚上睡觉磨牙,是不是有蛔虫啊。婚都结了,还叫我小冯,好像我没有名字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妈头一次见面时喊我小冯,他以后也就一直喊我小冯了,不过我也会不客气的,我说,老宋,你睡觉说梦话。他笑了笑,好像知道我是在报复他,没有跟我计较。我刷了牙,把牙刷朝杯里一插,他看了看,就把它倒过来重新插到杯里。我看不明白,说,你干什么?他又慢条斯理地说,小冯,牙刷用过了,要头朝上搁在杯里。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牙刷,说,为什么?他说,牙刷头朝下,就会一直沾着水,容易腐烂,容易生菌。我说,把茶杯里的水倒干了,牙刷就浸不到水了。他说,倒得再干,也总会有一点水积在杯底的。我说,这是你们大户人家的讲究?他说,无论什么人家,都应该这样的。等我洗过脸,挂了毛巾,他又过来了,我赶紧看看我的毛巾,我那是随手挂的,等于是扔上去的,当然是歪歪扯扯,确实值得他一看。他看了后,就动手把毛巾的两条边对齐了,然后退一步看了看,又再对了一下,那真是整整齐齐了。我说,怎么,两边不对齐容易腐烂吗?他说,不是的,两边不对齐,看起来不整洁。

    我很来气,我说,老宋,你是嫌我没有家教是不是?他和气地跟我说,我没有嫌你没家教,你怎么会没有家教呢?他说得倒很真诚,可我怎么听也像是在挖苦我,也可能是我自己心虚。虽然我爸我妈都是有点儿知识的人,但我家里却从来没有家教,他们都忙于工作,没有时间做家教。我心虚了一会儿,看着老宋一动不动的后脑勺,我渐渐地又来了气,看起来他还真以为他家是什么大户人家了,竟如此不知道谦虚。我说,你不看看自己的家,还嫌我不整洁。他说,这也是你的家。他一边说,一边弯腰把我脱在门口的鞋转了个向,朝里,摆正了。见我瞪眼,他又说,这不是腐烂和生菌,主要是习惯,一个家庭养成一种习惯,总是有道理的。我说,摆鞋子还有什么道理?老宋说,鞋头朝里放,人能够安心地待在家里,鞋子朝外放,人就会在经常在外面奔波。我“噗”地喷笑出来,说,原来大户人家的规矩就是封建迷信啊!老宋说,这不是封建迷信,这是心理作用,小冯,你年纪轻,你可能还不大知道心理作用的作用。我朝他翻翻白眼,他没有看到,继续说,刚才是说自己家人放鞋,如果来了客人,就应该朝外放——我打断他说,对的,朝里放了,客人就赖着不走了。老宋点点头说,客去主人安。

    说到客,客就来了。我没想到,来的竟然是我的客,是我的厂领导。我结婚的时候,很想请我们厂领导参加,想给自己长点脸。但是领导怎么会来喝一个板车小姐的喜酒呢,我说也是白说,请也是白请。可奇怪的是,我的婚假还没有结束,我们领导却集体登门来拜访了,还带了贺礼。进门的时候,他们看了看我家的地板,说,哟,这是老货,我的鞋底有钉,别踩坏了,换拖鞋吧。我希望老宋说,不用了不用了。可老宋偏不说,他们就只得手忙脚乱地换鞋,把脱下来的鞋乱扔,我怕老宋当着他们的面去替他们摆鞋,丢我的脸,我乘他们和老宋寒暄时,赶紧用脚把他们的鞋子都踢成鞋头朝外的摆式。不料老宋还是不满意,因为我踢得不太整齐,有点斜,他过去重新摆齐了,才坐下来说话。

    我满脸臊热,不敢看我们领导的脸,不料我们几位领导坐下来就异口同声说,到底是大户人家,到底不一样的。我也没能听出来他们到底是赞扬还是挖苦,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到底”,是到底在哪里,我只是朝老宋瞪眼,心里想,下次你有客人来,我让你有好瞧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鞋子摆放的原因,我们领导稍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临走时,领导跟我说,小冯啊,我们商量过了,等你婚假结束,给你换一个岗位,一个年轻女同志,拉板车肯定是不对的,你调到资料室怎么样?如果你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

    我简直怀疑我的耳朵或者脑神经出了问题,我呆呆地看着他们的嘴一张一合的,又呆呆地看着他们换好鞋,我和老宋送他们出来,送出旁门,我们还要送,他们坚决不让,跟我们挥过手,他们就走了,沿着又长又窄又暗的备弄,一直走出了这个大宅。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耳朵里嗡嗡的,脑子里也嗡嗡的,我问老宋,刚才他们说什么?老宋说,他们说再见。我说,不是再见,在屋里临出来时说的。老宋想了想,说,临走时?也是说再见,噢,还说了,早生贵子。他脸也不红,还光想着自己的事,真的很惹我生气,我说,你心里只有你,他们明明说了我的工作问题。老宋这才说,是呀,他们是说了你的工作问题,调你到资料室工作。我说,这怎么可能?老宋说,是呀,你读的书太少,资料室工作要博古通今博闻强记博学多才才行。他的思路老是跟我走岔,我急得说,你搞什么搞,我是说他们怎么会调我到资料室去,那可是个清闲轻松人人想去的神仙界。老宋说,小冯,你这个想法不对,说明你不了解资料室的工作性质和作用。他还是往岔里走,但这正是我大喜过望的时候,我不想跟他生气,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老宋,你搞清楚,这可不是大学的资料室,是砖瓦厂的资料室,里边有什么,就几本记录怎么生产砖头的本本。老宋说,你还是小看了它,这是很有价值的,你如果不了解,你怎么能够做好你的工作呢。我不再理睬他,我只是研究着自己的快乐而又迷惑的心思,领导怎么会开恩让一个板车小姐到资料室去上班呢?

    不久就有老宋的客人来了,我是个记仇的人,上次他不给我面子,这次我也不会给他面子,我蓄谋已久地等着这一天。

    我守在进门的地方,就等着他们换鞋,然后我去替他们把鞋头朝外摆好摆正,我还想好了,如果他们表现出奇怪的表情,我就告诉他们,这是老宋的规矩,客人的鞋头要朝外摆,否则客人就会坐在我家不肯走,我还要告诉他们,老宋说了,客去主人安。

    可是我的阴谋没有得逞,老宋的客人有条有序地脱下来的鞋,根本不用重新摆放,怎么脱的,它们就怎么整齐划一地鞋头朝外搁着,比老宋放的还规矩。我的妈,原来老宋的客人早就被老宋训练得中规中矩了。

    过了不多久,我姐从乡下回来看我。我姐下乡十年,种了几年田,又当了几年代课老师,别的知青都回来了,她就是不回来,我妈催她,她还批评我妈思想落后。可是她来看我时,一见我面她就撇嘴,酸溜溜地说,哟,结了一个婚,就从板车小姐变成资料员了,命好啊。我说,是呀,我也不知道撞了什么好运。我姐又撇嘴说,哎哟,谁不知道你嫁了个好人家。我说,什么好人家,你又不是不长眼睛,你看看这破屋子,再看看屋子里这些破烂货。我姐说,得了吧,谁不知道他家的奶奶宋乔氏。

    这是我头一次听说宋乔氏。可我姐不相信,说,冯小妹,你才结婚几天,你都学会装样了。说着说着她就来气了,一来气她就没完没了了,说我妈偏心,明明应该姐姐先找对象先结婚,偏偏把好事是先给妹妹,没道理的。我说,姐,是你自己说要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是你自己说要嫁给贫下中农的,妈不敢破坏你的革命大事。我姐说,呸,我知道我是捡来的,你才是妈亲生的。我说,一个秃子老宋,就这么稀罕?要不,我跟你换,你把你的男朋友给我,我把老宋给你。我姐说,你以为我不敢?

    等老宋回来,我问他,你奶奶是谁?老宋说,我奶奶就是我奶奶。我说,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我?老宋奇怪地看看我,说,我瞒你什么?我说,你奶奶。老宋说,我奶奶怎么瞒你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奶奶吗,你不是看见过她吗?老宋的奶奶我确实是见过,她八十多岁了,我们结婚的时候,她特地从上海赶来,拉着我的手,往我手指上套了一个黄铜戒子,还说,长孙结婚,我是一定要来的。这就是宋乔氏?我跟老宋说,我不知道她是宋乔氏。老宋疑惑地说,宋乔氏?这有什么呢,我爷爷姓宋,我奶奶姓乔,她就叫宋乔氏,这只是我奶奶的名字而已。我气得鼻孔里往外冒气,说,而已而已个屁,你奶奶不仅是宋乔氏,她还是一座大园林、一座大宅、一口青铜大钟,还是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我说得口吐白沫,手朝着天空划了一个大圈。就像当初我妈带我走进这个小天井时,我也这么划过圈,但两种划法,含义是不一样的。

    我唾沫横飞地说,老宋默默无闻地听,他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我说着说着,就发现不对,无论如何,从前家里有这么多东西,老宋至少应该表现出一点点骄傲吧,但是老宋始终面无表情,我分析了一下,断定这肯定就是他表现骄傲的一种方式。所以我有意气他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那时候人人都这样,都捐,我外婆把一个马桶都捐给政府了。老宋也不反驳,反而还赞扬我的说法,说,是这样的,那时候就是这样的。我真拿他没办法,这是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软硬不吃的家伙,不好弄。

    我也懒得去弄他,更懒得去弄明白他,既然天上砸下来砸到我头上的好事,我还有什么好计较的,我乐得轻轻松松上班享福去。

    我没想到我的好事竟然还是接二连三的,换了工作不久,就落实政策了,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赐墨堂也是被宋乔氏捐掉的,她只给自己家留下赐墨堂里最小的这一进三间屋。隔壁的那个老朱,是前几年从乡下进城到街道工作的造反派,在城里没有房子住,硬抢了一间,现在被赶回乡下去了,临走的时候,老朱老婆说,我们好几年没有种田了,现在回去种田,不知道会不会种了。老朱说,现在的事情又反过来,从前你们下乡种田,我们进城造反,现在你们回来了,我们又要回去了。两个人伤心巴拉的,全没了从前那种住人房子还要欺负人的样子,连他们那种小杀胚儿子,也不神气活现了,只是哧通哧通地抽鼻涕。

    老宋把他们送到门口,居然说,要是乡下不好过,你们再回来——我在背后狠狠地掐他,他也不怕疼,仍然说,再回来想办法吧。老朱却比他有志气,说,我们不会回来了,我们也没脸回来了。一家人就走了。我说,老宋,你活该,热脸贴个冷屁股。

    接下去,又有更多的好事来了,老宋的弟弟宋绍礼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搬出去了,一下子家里的三开间就成了豪华阵容了,别忘了,天井里还有两处违章呢。其实那老朱很笨,他至少可以把他那间违章的材料拆了带走呀,那可是他自己出钱搭的,不是抢我们老宋家的。老朱大概气伤了心,精明人也变糊涂了。就把这违章白送我们了。

    到这时候回想起来,我妈虽然有点俗气,却还是有些眼光的。

    天下雨了,我搬了一张藤椅,坐在我家的走廊上,架起二郎腿,看着雨打芭蕉,心里得意,就晃悠晃悠地摇起藤椅来,哪知这藤椅太不经摇,没怎么两下子,“啪”的一声,椅腿断了,我摔在地上,屁股摔得好疼,又觉丢脸,不好意思喊出声,只有嘴里“咝咝”地抽冷气。我婆婆听到声响从屋里出来,看到我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显然她想笑,但她是有礼数的,没好意思笑出来,忍了笑说,小冯,摔疼了吧。这不是废话吗,活生生地从椅子上摔到地上,能不疼吗。我悻悻地爬起来,说,什么破椅子,早该更新换代了。我婆婆笑了一笑,没有接我的话茬,只是把破椅子扶起来,看看它折断了的腿,说,找绳子绑一绑还能用,坐的时候小心一点。真是有其子必有其母。我不服说,你们家宋乔氏把那么多的东西都捐掉了,这些破玩意儿倒舍不得扔了。这回轮到老宋回答我说,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这不等于在放屁吗。

    说话间就开饭了,我顾不得再生气,今天有一道笋瓜炒肉丝,是我喜欢的,不客气夹起来又咬又嚼,真是又脆又香,打嘴不放。开始的时候我也没觉着有什么异常,但吃着吃着,我渐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身上像是长了刺似的不舒服,我一边吃,一边四下看看,没发现什么异样,再看看,仍然没有什么异样,大家都闷头吃饭,能有什么异样呢,但我仍然觉得身上长刺,这刺一直长到了我的喉咙口了,让我咽不下饭去,我只好停下来。这一停顿,才让我恍然醒悟,原来异样不出在别人身上,是出在我身上,我吃饭和他们吃饭不一样,尤其是咬嚼笋瓜这样的食物,我尽可能咂巴咂巴,才能咬嚼出它的滋味来,才能吃个痛快。而他们吃饭,他们咬嚼,完全是没有声音的,只是抿嘴嚅动,这时候我才想起来,老宋先前也跟我说过几回,说他们小时候,吃饭出声是要被大人骂的,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在提醒我,要纠正我。可我偏不信了,稍停顿以后,我又重新开始咀嚼,咂巴得更响更爽。可我咂巴得再响,对他们也没有影响,他们仍然不出声地咀嚼着坚硬嘣脆的食物,我仔细盯着他们的嘴一看,我的妈,这不就是兔子吗,兔子就是这样吃东西的嘛,他们的嘴,像极了兔子嘴,我忍不住就“噗嗤”一声喷笑出来,将满嘴的米粒喷了一桌。他们也不吱声,也没笑,我婆婆拿来一块抹布,将桌上的米粒擦干净,继续再吃的时候,我很想示威性地再加大咀嚼的力度和幅度,可是我发现我发出的声音沉闷了,低哑了,怎么也咂巴不出先前那气势来了。我心里的气无处撒,扒完了饭就起身走开,恰好看到墙角那鸡屎小茶几,过去便踢它一脚,说,就你是个该留的。结果踢痛了自己的脚。老宋笑眯眯地看了看我,说,老话说,一怒之下踢石头,踢痛自己的脚指头。

    就是这个被我踢过的鸡屎小茶几,我爸对它可是垂涎三尺,我早就知道,在我结婚前,我爸头一次来到我的新房,我就看出来了。我结婚以后,我爸每次从林场回城,都要来看我,开始我还自作多情,以为我嫁人了,我爸舍不得我呢。后来才渐渐发现了,他才不是来看我的,他是放不下我家的鸡屎小茶几,但是他没有理由来拿我家的鸡屎鸭屎。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许多年里一直伺机守候着。

    后来终于给他找到了一个机会。那时候我女儿妞妞三岁了,到了上幼儿园托班的年纪,我挖空心思找关系,要联络幼儿园园长或老师,结果把枯肠搜索尽了,也没有找到一麟半爪的关系,我问老宋,老宋想了想,说,没有这层关系。我又找老宋他妈,我婆婆的神态和口气都和老宋一样,想了想,说,没有这层关系。我来气,说,那就让妞妞上个街道幼儿园算了。他们娘俩不作声,我算是将了他们的军了,但其实也是将了我自己的军。正犯愁犯难的时候,我爸从林场回来,没有回他的家,直接到我家门上来了,说,小妹啊,你没有忘了吧,妞妞今年要上幼儿园了。我朝老宋和他妈看了一眼,说,我正准备到街道幼儿园给妞妞报名呢。我爸一急,说,小妹,你这是对孩子不负责任啊。我说,我倒是想负责任,可老宋家没有这层关系,我也怪不着他们,我自己也没有这层关系。我爸满脸通红,兴奋地说,可是我有呀。谁能料到天下又掉下个大馅饼来了,我问我爸那关系跟他是个什么关系,我爸说了半天,我先就泄了气,说,原来是九曲十八弯的关系。我爸说,虽然九曲十八弯,但是我一定会把它拉直,拉近,近到就像你我的关系一样。我爸果然去拉关系了,关系也果然给他拉直拉近了,虽然不可能近到像我和我爸的关系那样,但至少,那幼儿园同意接收妞妞入托了。我大喜过望的时候,不忘寒碜老宋几句,我说,唉,妞妞倒像是我爸的亲孙女儿,不像是他的外孙女儿。他微微笑了一笑,还是不作声,涵养真好。

    我爸把关系拉直了,他人却一去不来了,我跑回娘家去催促他,我爸却又扭捏起来,很不爽快,推三托四,一会儿说,不知道那个阿姨的力度到底有多大,幼儿园的园长会不会不买她的账,一会儿又说怕那阿姨没有跟园长沟通好,万一被人家回绝了,脸往哪里放,什么什么,等等等等。本来鸭子已经煮熟了,结果我爸却绕出这么一大堆废话,分明是在告诉我,鸭子要飞走了。我一气之下,就跑走了。我爸却又紧紧追来了,嘴上说,小妹你跑什么呀,我打算今天就帮妞妞去办入托手续了嘛。一边说话,一边拿眼光在我家到处乱射。我说,那你还推三托四的干什么?我一问,我爸支吾起来了,脸都红了,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但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我看他心中有鬼的样子,就起了怀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看,又想了一想,我恍然大悟了,说,爸,你是相中了我家的鸡屎木吧,那就做个交换吧,你帮妞妞入托,我把鸡屎小茶几送给你,别说鸡屎小茶几,就算有鸭屎大茶柜,我也给你。我爸有点难为情,说,小妹,我可不是和你做交易,哪有替外孙女办事还要交换条件的,这算什么外公呀。我作弄他说,那你是不要我们家的鸡屎木?他又急了,说,我也没有说不要,你要是放在家里嫌累赘,就放到我那儿去好了。你瞧我爸,也够虚伪的,明明想那鸡屎小茶几,还说是我嫌累赘。不过要说我嫌累赘也没错,我对我家的许多旧东西烂货,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既然我爸喜欢鸡屎木,给了他也罢。

    我爸轻轻一抱就把鸡屎小茶几抱起来了,我不知道我爸为什么这么馋它,不过我也没想去深究,一是因为我天生懒,二是因为我爸这人天生古怪。你看他满脸通红的,似乎觉得有点理亏,又啰里巴嗦道,小妹,你可别以为亲生父女还做交易,小妹,就算你不给我茶几,我也要帮妞妞入托的,反过来再说,就算我不帮妞妞入托,你也会把茶几给我的。我说,凭什么我会给你。他居然说,我想它都想出相思病来了,我都瘦了十几斤了,做梦都梦见它。

    我爸爸就这样把鸡屎小茶几搬走了。这鸡屎茶几在我家平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就随意地丢在屋角落里,不显眼的。它在不在那位置上,不细心的人是不会关注到它的。但老宋是个细心的人,我担心他回来后向我追问鸡屎茶几的下落呢。可奇怪的是,那天晚上老宋回来,似乎根本就没在意小茶几不在了,或者他明明知道了,就偏偏不问我?当然,他不问,我才不会主动跟他说呢。老宋上了床倒头就睡,我也就释然了,也有理由劝慰自己了,本来嘛,一个小破茶几,我犯得着那么紧张吗?

    哪里料到,第二天一早,我一开门,竟然看到我爸抱着那鸡屎木站在门口,像个挨批斗的走资派,丧魂落魄的样子,他双手把鸡屎木紧紧搂在怀里,嘴上却说,小妹,鸡屎木还给你。我一急,说,爸,你不能反悔啊。我爸说,小妹,你放心,妞妞的事我已经办好了,但是鸡屎木我不要了。我不知道他搭错了哪根筋,问他,他也不说,放下鸡屎木就走。我追到天井拉住他问,他才说,我昨晚一夜没睡,心里堵得慌,好像要发心脏病。我说,爸,你不是心脏病,你是心病吧。我爸说,我做了个梦,有个人托梦给我,说那鸡屎木不是我的,我不能占有,我一急,就醒了,觉得很不受用,还是物归原主吧。我说,你梦见的是谁,不会是老宋吧?我爸想了半天,恍恍惚惚地摇头,说,不记得,没有看清楚,有没有脸都不知道,但反正是有一个人,他跟我说的。

    我回头看看,老宋若无其事在水龙头那儿刷牙呢,怪不得鸡屎小茶几不见了他也不着急,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爸会乖乖地送回来?

    我原来就知道我爸古怪,一个人有点特别的脾气,那也不能算不正常。但我没想到我爸的古怪后来会发展到如此那般。自从他抱走了我家的鸡屎木又主动还回来以后,他就变了一个人,不说别的,单说他的工作吧,从前他是天天砍树,为了砍得快,砍得多,他还发明了冯氏连轴砍树新法,现在他不再砍树了,他开始种树,天天种树,每次见到他,他总是在说种树,看他这阵势,过不多久,他就会从一个砍树模范变成一个种树模范了。我跟他说,爸,你昨天砍下来,今天又种上去,不都白忙了?我爸却说,砍有砍的道理,种有种的道理,不一样的。我说,你是不是又要发明冯氏连轴种树新法加快种树?我爸说,我现在不仅要讲速度,更要讲质量,我正在研究南木北种。我没听懂,也不想弄懂,就懒得追问了。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爸自从退还了我家的鸡屎木茶几以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消沉了一阵以后,他鼓起了战斗意志,决定在林场试种只能生长在南方的鸡屎木,他决心要拥有一件自己亲手栽种亲手打造的鸡屎木茶几。后来我老爸老了,再也种不动树,更砍不动树了,他躺在藤椅上回忆往事的时候跟我说,我那时候真是利令智昏啊,我明明知道金丝楠木只能生长在南方,我还偏偏要叫它在我们林场长出来,我又明明知道金丝楠木的生长期很长,旺盛期要六十年,我即使栽种成功,等它长成了,我已经一百几十岁了,我能活那么长吗——这都是后话了,以后等有机会时再说吧。

    我现在还年轻,甚至还不知道鸡屎木是个什么东西,更不知道我爸独自一人在林场发狠发飙跟我家的鸡屎小茶几有关,我现在只关心我的女儿妞妞,最后如愿以偿让妞妞上了那家还说得过去的幼儿园,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马上我姐就要来了,我姐来了后,我的日子就要发生一些变化了,我的心满意足的日子也差不多要到头了,这是肯定的,我姐是一根搅屎棍,她不仅搅自己,还喜欢搅别人,连一些与她无关的人和事她都爱搅和,就更别说我是她的亲妹妹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嫁了个“好人家”这个事情刺激了我姐,本来准备在农村待一辈子、嫁给农民做老婆的姐姐在我结婚后就迅速回了城,迅速搞定了工作,又迅速嫁了人。那是一个干部子弟,好多年一直在追我姐,可我姐因为闹革命,一心想嫁给农民,一直不理他,后来又突然回头找他。那时候他其实已经绝望,刚刚开始了一段新的恋情,可是架不住我姐的一个眼神,他就乖乖地抛掉了新恋人,投入我姐的旧怀抱了。

    我姐叫冯美丽,她一生下来,护士一见到她的小脸,就叫喊起来,哟,好漂亮一个丫头噢。那时候我爸就脱口说,那就叫个美丽吧。躺在产床上的我妈表示赞同,我姐就叫了这么个美丽的名字。等到我出生了,我爸我妈可犯难了,想跟着我姐排名一个美字,可怎么排都不满意,美华,美英,美娟,美什么,美什么,美什么什么也没有美丽好,我爸我妈想得都不耐烦了,说,先叫个小名吧,等想到好的再改过来。我爸我妈真是一对不负责任的爸妈,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为我考虑过我的大名,结果我就一直叫个冯小妹,许多年中我也曾经气愤地想自己给自己改名,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和冯美丽差不多或者至少差不太远的名字,我也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就任自己叫个冯小妹了。唉,不说我了,说了我我自己都来气。还说是我姐吧。

    我姐名字好,气质好,高贵样,从小就是个骄傲的公主,到哪儿屁股后面都有一群人追着讨好拍马屁。我姐嫁了干部子弟后,马上就鸟枪换炮了,她来看我的时候,说,小妹,我家卫生间的地毯你知道怎么样吗?我不知道。我姐又说,那毛有多长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我姐就比划了一下,等我看明白了,她又说,光着脚踩上去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我哆嗦了一下,说,痒,肯定痒死了。我姐说,是呀,从前一个农妇,想象皇后的幸福生活,说,她肯定在吃柿饼。我说,柿饼我也喜欢吃的。我姐说,冯小妹,我知道,你虽然表现得无所谓,但你心里不服我呢。她倒是看得到我的心灵深处呢,看她那牛哄哄的样子,我心里还真不怎么服,想,哼,别以为你干部人家就怎么了得,老话说,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正这么暗自安慰着自己,我姐就来破灭我的梦想了,说,老话到底是没道理的,到底饿死的骆驼也没马大。

    我把姐姐的话转达给老宋听,老宋听了,慢慢吞吞地说,马也会死的。我听了,气了一会儿,又觉得好笑,老宋的话似乎也是有点道理的,我就笑了一声,但听着自己干巴巴的笑声,我又来了气,说,马当然也是要死的,可是骆驼已经先死了,而且是饿死的,马呢,说不定是胀死的。我这话,傻子也能听出来,那是有意说给老宋听,有意刺激他的,可老宋说,饿死和胀死,还不都是一个死。我说,那你是愿意饿死还是愿意胀死?老宋说,活得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我才不愿意死。噎得我一口气堵在心里,闷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渠道发泄出来。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我姐家的横财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反正我总觉得太快太神奇,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我都还没睡醒呢,我姐家就已经应有尽有了。房子小的换大,家具旧的换新,家电一应俱全,有了录相机以后,我姐他们经常呼朋唤友到她家欣赏外国电影,有一次我姐也叫我去。

    我到得早,其他客人还都没到呢,我进去的时候,我姐夫正在客厅里,他看也不看我一眼。人家都说姐夫惦记小姨子,可我这个姐夫,心里只有我姐,因为我姐太牛了,我呢,又太□了。那时候他正在打电话,哇哇啦啦地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对,都说妥了,六百台,就是六百台,一台也不会少的!我悄悄问我姐,什么东西六百台啊?半导体收音机吗?这么多哇!我姐说,是冰箱。我晃了晃身子,眼睛都模糊了,我姐夫一下子弄六百台冰箱,我怎么不要晕过去,那时候别说我们家,就是我们领导家里,也都没有电冰箱呢。

    我被六百台吓晕后又醒过来,脑子也清醒了,我鼓了鼓勇气,跟我姐说,我也想要一台。我姐说,冯小妹,你不知道行情吗,你没听说过冰箱票有多难搞噢?我听说过,所以我立刻就蔫了,低了头不吭声。我姐又大度地安慰我说,不过小妹你放心,姐会给你搞的,你把钱准备好就是了。

    我火急火燎跟老宋商量买冰箱的钱,老宋说,买冰箱就买冰箱罢,这么着急干什么。我说,老宋,天大的事,到了你嘴里,就成了一个屁,气死我。老宋笑道,小冯你说话比较夸张,第一,哪来天大的事,第二,嘴里哪里有屁,第三,你还活着嘛,没有气死嘛。我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老宋说,我心里想的什么呢?我说,你认为我们天井里有一口井,夏天把西瓜装在篮子里吊下井去,效果也不比冰箱差,还省电。老宋说,这是你说的。我说,我说到你心上去了,小气鬼。我懒得再跟他兜圈子,干脆说,你懂不懂,买的不一定就是冰箱,冰箱里装的也不一定就是西瓜。老宋说,那是什么?我说,是面子。老宋说,面子?面子难道是买来的。我说,那是哪里来的,井里吊上来的?终于问得老宋哑口无言。原来他只知道面子不是买来的,但并不知道面子是从哪里来的。

    既然老宋哑巴了,买冰箱的事就由我做主了,何况自从我一进宋家,我们家的财权就落在我手里了,可惜的是,我算来算去也算不出家里多余有一台平价冰箱的钱。我只得去找我姐,哭丧着脸跟她说,冰箱我不买了。我姐笑着朝我姐夫说,你瞧我们家冯小妹,就这穷酸样。我姐夫几乎从来没有直接和我说过什么话,但这一回他却开金口了,不过他仍然没有正面和我对话,只是和我姐说,她可不穷噢,她那叫守着金饭碗讨饭。我没听懂,我姐到底比我聪明,听懂了,说,小妹,你们家那些老货,出掉一样,就够你买几个冰箱的。我还在犯傻,说,我们家哪些老货?我姐说,我听爸说,你家有一个什么木的小茶几。我赶紧说,鸡屎木。我姐和我姐夫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我听得出他们是在嘲笑我。用这么大的声音来嘲笑别人,一定是被嘲笑的人太可笑了,但我并不知道我可笑在哪里,我也没有跟他们计较,因为,在他们的大笑声中,我忽然就开了窍,拔腿就走。

    我回家后还没来得及视察老宋家的老货,忽然就断电了,妞妞作业还没做完,急得号叫起来,我出去问了一下,才知道是同大院的一户人家新买的一个电水壶给搞的。老院子里的电线是几十年前排的,早就老化了,又超负荷,谁家一用家电,准跳闸。

    我姐够意思,把冰箱票给我送来了,可是我说,姐,我命苦啊,就是有了电冰箱,我家也没有电供应给它用。我姐冲我直撇嘴,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