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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回老家去

    母亲生我时因是难产,出血太多,身体非常虚弱。但奶水却很好。母亲说这是遗传,她的母亲就奶水充足(后来我和姐姐做母亲时也是奶水充足)。我饱饱地吃了3个月母奶,长势良好。产假一到,母亲在胸前垫上厚厚的毛巾,去报社上班了。

    但一进办公室,她就被通知马上去农村劳动改造,领导说报社里别的右派早都下放了,就差她了,让她赶快安排好了走人。

    母亲一听很焦急。她倒是不怕劳动,母亲出生在一个城市贫民家庭,家里人口众多,她从小就很能干,吃苦耐劳,一个人可以做一大家人的饭,纳一大家人的鞋底,粗活细活都没问题,她喜欢劳动。她焦虑的是我和我姐姐。我当时不到100天,姐姐不到3岁,母亲一个人不可能带着这么小的两个女儿去农村劳动,必须得扔下,而扔下这么小的两个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请求领导宽限几天,她写信和我父亲商量。

    父亲那时仍远在福建的大山里修铁路。

    这里我要不合时宜地插进一个笑话。

    我报名上小学时,老师问我几个问题,比如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想看看我的表达能力。前面的问题我都一一答对了,但当老师问到家里有几口人时我出了错,我说有5口。老师问哪5口?我说爸爸,妈妈,姐姐和我。老师说这才4口啊,还有一个呢?我回答不上了,老师就启发说,是不是还有个奶奶?我马上问:奶奶是什么?

    的确,小时候的我从来不知道世上有奶奶,也不知道有外婆。我曾开玩笑说,我这人生下来就没当过孙子。这是因为无论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母亲,他们的父母都在我出生前去世了,我出生后就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但有意思的是,我没见过奶奶却见过我的祖奶奶,即我父亲的奶奶,没当过孙子却当过重孙子。

    父亲接到母亲的信,就写信给他的奶奶(我的祖奶奶)商量,请她老人家伸出援助之手,接下我这个重孙。我的祖奶奶自是满口答应,说快送回来吧,我正想看看呢。这样,3个月的我,便被送回到了父亲的老家,去当重孙了。

    母亲把我送回乡下交给祖奶奶,安排妥当后,就匆忙返回杭州了。报社里给她限定了时间。母亲坐在回省城的长途汽车上,充足的奶水渗了出来,很快就打湿了她衣服的前襟。母亲想到这正是该喂我奶的时候,想到这个吃奶的女儿从此离开了她的怀抱,不禁悲从心中起,放声大哭,引得一车人侧目而视。他们不明白这年轻女人究竟遭遇了什么,为什么哭得如此悲伤?20多年后我有了孩子,不用揣摩我就能体会到母亲当时的心境了。儿子9个月时我去出差,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泪流不止,毕竟我还没遭难,毕竟我还只是去一个月,而母亲,背着沉重的包袱,一去3年。

    那时母亲安顿好了我,姐姐却是无处再安顿了,只好自己把她带上。简单收拾了东西,领着不到3岁的女儿,出发去了她劳动改造的地方——杭州临安县杨林公社杨桥头大队。

    从此我们一家天各一方,三分四裂。

    7.崇仁镇的日子

    我来到父亲的老家浙江嵊县,那是个越剧的发源地,也是围棋的故乡。父亲很为此自豪,尽管他既不会下围棋也不会唱越剧。父亲的家在崇仁镇,那是嵊县一个大镇。我就在那个镇上,度过了我人生最初的3年。

    这3年虽然我没有清晰的记忆,但对我的影响却非常大。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要一做梦,便会梦见菜地,梦见河流,梦见江南农村的场景,而这些场景,是我有记忆之后没有见过的。

    我却从来没梦见过西湖,那个让我的故乡人感到骄傲的湖。虽然总是在自己的简历里写着:生于杭州。但杭州至今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外地人。每每站在西湖边上凝望湖水时,我的心情很复杂,我提醒自己,这是我故乡的水,是与我血脉相连的水,但这样的提醒又让我意识到,我是个游子,是个始终生活在别处的他乡人。

    但在梦里,我会梦见江南水乡,甚至梦见地里的青菜。

    我的祖奶奶请了父亲本家的一位婶婶来养我,按辈分父亲叫她小婶,我该叫她婶奶——当然是在会说话之后。婶奶那时还是个年轻女人,大概也就30多岁。可惜关于她我毫无印象,后来也没见过照片。她没有照片。对祖奶奶我也毫无印象,父亲说老人家很喜欢我。我想她喜欢我主要是因为她非常疼爱父亲,父亲2岁时就没了母亲,是她一手把他带大的。她才不管什么右派不右派呢,只要是她孙子的骨血,她就爱,她就管。

    父亲常说,这辈子对他最好的两个人,一个是他奶奶,一个是我母亲。

    我到乡下后不久,大概是半岁左右,不知是因为水土不服,还是对替代母乳的食物消化不良,总之是腹泻不止,很快就拉得脱水,吓坏了祖奶奶和婶奶。她们一面给我找医生,一面给母亲发电报,加急电报。我母亲接到电报后又马上给我父亲发电报,更是加急。因为那时父亲还没见过我这个小女儿呢,倘若就这么丢了命真是终生遗憾。

    父亲和母亲一起赶回了老家。在医院里,医生看我那奄奄一息的样子也摇头。但我依然命大,竟靠了艾炙的土办法活了下来。只是在背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疤痕。

    逃过了这一劫,接下来的日子我都过得很平顺了,一晃3年。似乎我这前半生都如此,凡事皆开头不顺后来顺,磕磕绊绊最后总是有惊无险。父亲每月从他有限的工资里寄回30元钱,我和祖奶奶各享用15元。那时15元可是笔大数目,所以我是吃穿不愁。

    但我知道,养活一个孩子仅有钱是远远不够的,需要更多的是心血和爱。当初我回到老家时才3个月,尚未断奶,祖奶奶就为我找了一位奶妈,奶妈只喂养了很短一段时间就走了。以后的日子,是靠婶奶用牛奶、羊奶或者熬米糊糊把我喂大的。

    从那时的照片看,我白白胖胖,穿得也很整洁。

    如果有声音,还可以听见我说一口地道的嵊县土话。

    8.背着女儿回部队

    1959年夏天,父亲又该探亲了。

    这回父亲把假期分成两半,他先回老家看望了祖奶奶和我。他把1岁零3个月的我抱到镇上的照相馆照了一张照片,那便是我此生的第一张照片。那时的我完全像个男孩子,头发短短的,表情怯怯的,人也很瘦。但不管怎么说,我的生活是无忧的,有祖奶奶和婶奶的疼爱,父亲完全可以放心。

    然后父亲去临安农村看望母亲和姐姐。

    当时母亲带着姐姐去农村劳动时,根本没有住处,村里人就把一个荒废了的祠堂让给她们母女俩住。那时农村正发疯似的搞什么大跃进,大炼钢铁,为此还办起了食堂和幼儿园,让大家都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去,好全力投入运动。可那些农民都是有家有口的,谁会把孩子送到那个空空荡荡的幼儿园去呢?只有孤立无援的母亲,没人替她看孩子,只好把女儿送去了。在那个所谓的幼儿园里,除了我姐姐没有第二个孩子。父亲进村后,东打听西打听,才找到母亲住的破祠堂,空空荡荡的,没有人。邻居说母亲干活去了,女儿在幼儿园。

    父亲就找到“幼儿园”。所谓幼儿园,不过是个破土房。父亲一眼就看见他那个昔日漂亮如红苹果的女儿,一张小脸又黄又瘦,浑身被蚊叮虫咬得疤痕累累,孤零零地坐在门槛上,四周是苍蝇和污水,女儿的眼神也变得木呆呆的,没有一丝笑容。

    父亲一见之下眼圈就红了,一把抱起女儿。

    想当初姐姐在杭州时,是个十分受宠的小姑娘,母亲总是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父亲又是受人尊敬的解放军,母亲报社的一些记者采访回来,常把相机里剩的胶卷用在她身上,她小时候照片很多。一年下来,她完全像换了个人。让父亲心疼不已。

    后来父亲跟母亲商量说,不能让孩子再呆在这儿了,我把她带走。母亲说你把她带到哪儿去?父亲说我把她带到部队上去。母亲说那怎么行?你在那儿修路已经够苦了,怎么养她?父亲说可是留在这儿孩子实在太可怜了,你也苦。

    的确,母亲那时在农村不仅是生活上苦,还有精神上的苦。当地人都把她当成坏分子看,没人帮她不说,还常常欺负她。比如冬天了,就强“借”她的棉衣去穿,一借不还。孩子们看到我姐就在身后起哄,喊她“小右派”。她们孤儿寡母的,的确很可怜。

    母亲想来想去,只好同意父亲的想法。

    走的那天,父亲用军用背包带将姐姐背在背上,母亲送他们到村口。母亲泪水涟涟,可姐姐一听说父亲要带她离开那个地方,竟很痛快地和母亲挥手告别了,没有一点儿舍不得的意思。她是实在不喜欢那个地方啊。这让母亲伤心加心伤。

    父亲背着姐姐到了杭州后,母亲的二姐,也就是我们的二姨妈,听父亲说要把姐姐带到部队去养,实在不忍心,就提出把姐姐留在他们家由她来代养。当时二姨妈家已有两个孩子了,年龄都还小,姨父的身体很不好,这让父亲有些犹豫。但二姨妈态度很诚恳,父亲想到部队毕竟在山沟里,每天的工作又那么忙,终于同意将姐姐留下了,自己一人回了部队。

    这样,姐姐就寄养在了二姨妈家。我们一家四口继续天各一方。

    一年后,母亲从临安农村回到了报社的农场劳动,那个农场在杭州附近一个叫石莲亭的地方,那儿有报社的幼儿园。母亲就把姐姐接回到了身边。母亲从小生在多子女家庭,家境不宽裕,所以很能吃苦。无论是到农村还是后来在农场,她的劳动表现都非常好,吃苦耐劳,以劳动为乐事。她后来回忆说,由于养鸡养兔子,天天拔草劳动,她的肠胃病及神经衰弱都不知不觉地医好了。

    9.怀念一个人

    1961年,母亲被宣布“摘帽”。但经历过那场运动的人都知道,所谓摘帽,其实是换汤不换药的,母亲仍被人称作摘帽右派,仍受到歧视,仍没有恢复政治待遇和原来的行政级别。但她毕竟回到报社了。

    1961年8月,母亲将我也接回到了她身边。我们母女3人得以团聚。父亲专程回来探亲,于是照了第一张全家福。

    父母将我从乡下接回杭州时,我怎么也不肯离开婶奶奶。这一点我完全能够想像得出。一个孩子从出生到3岁,正是最容易建立起感情的时候。不要说孩子,就是一个小动物,你从出生起就喂养它,它都会对你产生无比的依恋,以为你就是它的母亲。而那3年中我是每天和她睡在一起的。尽管我对那时的生活毫无记忆,但我坚信我当时一定是把这位婶奶视作母亲了。

    父亲母亲只好让婶奶一起随我到了杭州,在家中住了些日子。

    那时我留着马桶盖头,穿着花棉袄,说一口地道的嵊县话,对父亲母亲和姐姐都很生疏。婶奶走后,晚上和母亲睡在一个床上,半夜醒来一眼发现身边不是婶奶,虽没有哭,却马上转过身去紧紧地贴着墙壁,不挨母亲。这让母亲很伤心。

    有一天吃饭,我忽然听见楼下有婶奶说话的声音,高兴得一骨碌从凳子上下来,摇摇摆摆地跑下楼去。当时我的小脑袋里大概是在想,只要找到婶奶我就有靠山了,就可以不怕父母了。父亲母亲见我突然离去很奇怪,不知我去做什么。后来他们也听见了楼下那个说话的声音,判断出一定是我听差了。果然,我下楼后一看,那人不是婶奶,而是个陌生的女人,她们只是声音相像而已。这下我害怕了,感觉自己闯了祸,灰溜溜地上楼来,重新爬到凳子上端起碗,一声不吭地继续吃饭,眼里却含着泪水。父亲母亲看我那个可怜样,就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一句话没说,继续吃饭。

    这些都是我成年后父母告诉我的。

    后来母亲将我和姐姐都送进了报社幼儿园。每到周末家长们来接孩子时,惟有我是不愿回家的,而每到星期一去幼儿园时,惟有我是欢天喜地的。母亲为此很伤心。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我终于发现还是跟自己的父母在一起好,也发现城里比乡下好。所以到1962年,父母亲带我回嵊县去看望祖奶奶和婶奶时,我高兴是高兴,却不愿再留下来和她们一起住了。小小年纪已经知道杭州比乡下好,自己家比亲戚家好了。

    这事也许让婶奶很伤心。

    但她究竟是否伤心,她对我的离去究竟是怎样的心情,我却一无所知。因为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婶奶了。不仅没见过她,索性连老家也没再回过。5岁时我离开了浙江,跟随父母东奔西跑,后来当兵,上大学,工作,一直在外地,成了一个远离故乡的游子。一直到上大学后,我才知道我的生命中曾有这么一位婶奶。也许是父亲觉得我大了,应该知道自己的成长史了,就把小时候的事告诉了我。我很好奇,马上提出假期里去看看她,但却未能成行。

    几年后,当我终于下决心要去看她,并把这个想法向父亲说出来时,父亲告诉我她已经去世了。最初几年,我对此事还没有什么感觉。但这些年,不知为何,我开始越来越多地想到她,越来越多地后悔自己的错过。人们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对这样一位于我有涌泉之恩的人,我却滴水未报。想到此,我的心里真的很难过。

    我甚至连她的一张照片也没有,不知她长的什么样子。现在我只能在心里怀念她,永远的怀念。有些事情,是不能错过的,错过将永难弥补。

    可是我却常常在事后发现自己错过了,发现自己已无法弥补了。这样的一些错误,让我永远也不敢骄傲自满地活在世上。

    10.名字里的故事

    我在乡下时,名字叫小禾。

    这个名字从未在我的任何表格上出现过。并不是它不重要,而是它只对我一个人重要。它和我的一段特殊经历连在一起,也随着那段经历而消失。

    很多人都以为我现在的名字“山山”是笔名,是当了作家之后或者为当作家而取的。其实不然。还有很多人常常将我的“山”误作“珊”,想一个女子,能和“山”有什么干系?所以我向人报名字时,总是不厌其烦地说一大堆话:裘是求衣裘,上面一个要求的求,底下一个衣服的衣;山是大山的山,两个一样的。

    第一次听到的人总是好奇地看我两眼。

    没见过我的人还老把我想像成高大威猛的女子。

    也有人以为我叫这个名字是和我父亲有关,因为他这个铁道兵工程师总是在大山里修铁路。其实也不然,“山山”这名字恰好与父亲无关。父亲给我取过的名字就是小禾。

    母亲生我时横遭大祸,哪还有心思取名字?远在部队的父亲就取了一个名字寄过来:小禾。他想用这个名字,暗喻我是母亲那片焦土上的一株禾苗,同时又希望这株禾苗能茁壮成长。当然,我姐叫小桦,他这样取也是为了姐妹俩有个延续性。

    我从乡下回到母亲身边后,母亲总觉得我的名字不太理想,太弱了。有一天她从杭州的中山公园门口过,突然发现那个“山”字漂亮极了,用母亲的话说,既遒劲有力,又秀挺。母亲当时就想,用“山”做名字多好!她想我是个女孩儿,遂取了叠音:山山。

    那时母亲哪里想到我会成为作家?她只希望我能平安地度过一生。后来我回杭州,专门到母亲说的中山公园门口照了张相,拿回家给母亲看。母亲连连叫道: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山了,原来那个山字漂亮得多!

    可惜我没看见。

    因为“裘”字太复杂,上学之前我始终学不会。我就只会写“山”,更要命的是,我连“山”都写不对,不是山口朝下,就是山口朝左或朝右,很少有让它站起来的时候。母亲直担心我的智力有问题。可我偏偏非常喜欢写,到处都写,用小刀在门上刻,用铅笔在墙上画,不嫌丢人地到处留下了我是个傻瓜的证据。

    后来我上了学,看见那些个躺倒的山字和头倒扣的山字,坚决不相信是自己写的。如果不是我妈我爸和我姐一起指证,我真可能会抵赖掉。

    山山这两个字,听上去和三三没什么区别。有人以为我是家中老三,总问我妈老大上哪儿去了,是不是当兵去了。还有叔叔阿姨逗我说,三三得九,你就叫小九得了。我一点儿不生气,他们叫我小九我也答应。不过父亲后来却成了名副其实的“老九”,被批得够呛。

    再大一些,我们家搬到了四川,名字可就给我带来不少麻烦。四川人的脏话里就有个“求”字,我就成了他们取笑的对象,姓少见名字又怪,连在一起似乎很有趣,放学时常有调皮的学生跟在我的身后,出其不意地大喊一声:裘山山!我一回头,他们就一哄而散,好像在喊一个怪物。

    有一次课间休息时,不知是谁在黑板上写了一排字:求:三三得几?惹得全班哄堂大笑,气得我整节课都没上好。当时我是班长,下课时我就拒绝喊“起立”。那天老师也不知是怎么了,我不喊起立她就坚决不下课。那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了,同学们饿得够呛,于是开始追查到底是谁写的,要求写的人站出来道歉。当然,没有人站出来,而我也饿得坚持不住了,终于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起立”了结了这个无头案件。

    一个少女,常常被男孩子这样捉弄,自然受不了。于是我就缠着爸爸妈妈改名字。妈妈不肯,说这么好的名字上哪儿去找?爸爸则在模棱两可中倾向于我——名字毕竟不是他取的。终于有一天,在爸爸的支持下,妈妈勉强同意给我改名字了。

    改个什么样的呢?问我,我说只要平平常常,不引人注意就行。比如说裘平。我妈马上说,念起来就像是旧瓶子(浙江话的发音就是如此)。我爸想复辟,说其实原来那个“禾”字不错。我妈妈说,求和(裘禾)?还投降呢。我爸又深思熟虑一番说,我倒是想了一个,则灵,意思是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还好听。妈妈当即又反驳说,求(裘)则灵?不求就不灵了?她又不是菩萨。爸爸大愧,说主要是我这姓不好。倘若是跟你姓(徐)就好了。妈妈不领情地说,徐则灵?还林则徐呢。

    如此这般,几个回合妈妈都赢了。我妈一副不屑耽误时间的样子,说,我该去做饭了,你们爷俩慢慢想吧。我和爸爸只好不了了之。

    后来我当了兵,上了大学,并开始用这个名字发表作品。改名字的念头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了。有时想想,幸好没改。

    茅周:

    继续讲螃蟹的故事给你听。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那只小杯子横倒了。心里一愁:逃了吗?真是逃了。我诚惶诚恐地把这消息告诉两位小姐。大的把眼睛富有表情的一翻一白,摊开两手,啊呀一声,表示很惋惜。实际上不很在乎。可是老小却把手放在背后大兴问罪之师:妈妈,你为什么不看牢?妈妈睡觉了,怎么样看得住呢!那你为什么不先看牢再睡觉呢?你要不要睡?你要睡,妈妈也要睡呀!格末,你大呀,大人要先做事再睡觉!好厉害,问得我无话可答。我在门外敲门,小白桦嘴上很快答应:喔,来开了!门一开,却是山山开的。有多次是这样。山山现在已和我开始谈心了。她说:在幼儿园里,孩子们是不洗碗的。谁洗?杨阿姨!为什么你们不洗?我们年纪小啊,不会洗!居然能从平凡的生活中总结出一条真理!她也开始恋家,但也愿意去幼儿园,那边她很习惯了。

    当作家后,我很想为自己的名字找一点儿文化渊源,附庸风雅吧。喜欢考据的父亲就为我提供了一个说法,他说西湖边上有一对联,里面就含有你的名字。我连忙跑去看,果然:

    穿牖而来,夏日清风冬日日;

    卷帘相见,前山明月后山山。

    实在是“正合孤意”。我想以后谁再问我为什么取这个名字,我就给他好好文化一下。可至今为止,我还从没这么跟人解释过。假的就是假的,我这名字的确是母亲灵机一动的产物。

    不过我想说的是,我叫小禾的日子与后来叫山山的日子,真是截然不同,前者就像我的前世,它对我影响很大,却无从说起无从考证,什么也没留下来。后者与我如影相随,我似乎一直走在山上,一直在向上攀登,翻了一座又一座,却总是山外有山,到不了山顶。

    这让我不得不相信,名字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