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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草》2000年第一期

    入选《北京文学》2排行榜

    《月报》2000年第三期选载

    《中华文学选刊》2000年第三期选载

    入选《2精选》(中国作协选编)

    短篇

    有一天下午,准确地说是秋天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脑前写我的文章。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忽然把视线从电脑屏幕移到了窗外,我发现窗外秋色正好,阳光温馨地照耀着树木和草坪,有一种油画的感觉。我不禁怦然心动,就离开电脑,走出了户外。

    我漫无目的地走,无思无虑。如果你此时也在户外,就会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优雅妇人,穿着一条纯棉质地的长袖连衣裙,在那里闲庭信步。裙子是墨绿色的底,上面铺满了细碎的小黄花,与秋日的阳光如出一辙。恐怕你一见之下,也不禁会秋从心来。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附近的一家公园。因为是工作日,公园里的人很少。我走得有些累了,就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我坐在那儿,忽然被眼前的景致吸引住了,不远处的草坪边缘,站着一排并不十分高大的银杏树,阳光下满树金黄。一阵秋风之后,无数的叶片轻曼地舞着,扑簌簌地落入了草坪。

    太美了。这样的美让我有一种想要和谁说说的愿望。我转过身,发现真有一位可以说话的同伴,他正坐在我的旁边,也痴痴地看着面前的景色。我说,这儿可真美。他点点头,说,可不是。我又说,我很喜欢银杏树。他说,我也是。我说,银杏树一年四季都好看。他说,就是,一年四季都好看。我又说,但是相比之下,还是秋天最好看,因为秋天它就从别的树中跳出来了,它黄了。他说,可不是。

    他这样随声附和我,使我没了交谈的兴致。我不再吭声。

    我又坐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秋天的银杏树,再次确定了自己刚才那个说法,然后就打算离开了。我站起来,听见他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姨。我转过脸,我看见他眼里有一种祈求的神情。我马上想,大概他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吧?是不是前面那个坡他上不去?

    哦,我忘了交待,他是一位残疾人,他坐在轮椅上。

    我关切地询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他顿了顿,下决心似的说,我可以和你……和你说说话吗?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犹疑。他说,我在这儿已经坐了两个小时了,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我看着他,点了点头。我想他大概和我一样,在家里闷得太久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轮椅移过来,靠近了我坐的长椅。我发现他的轮椅非常灵活,好像是电动的,不用双手滚动轮子就可以自行地向前或转弯。

    我又坐回到长椅上。这位年轻人——大概有二十三四岁吧——注意到我在看他的轮椅,用手拍拍轮椅,主动介绍说,我这个轮椅非常好,是电脑控制的。你看,只要我用手像点鼠标那样轻轻地一点,它就会执行各项命令。

    他开始演示给我看。真的,我从没见过那么灵活的轮椅。当然,我得承认以前我也从没注意过轮椅这东西。我周围还没有坐轮椅的朋友。我只是偶尔会在街上,看见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他们通常都用两只手去滚动轮子,使自己向前或后退,似乎挺吃力。

    演示完之后,他将一双手伸到我面前,这是一双粗壮的长满老茧的手。我一时有些疑惑,难道他这样一个残疾人,还会干什么重体力活儿吗?他伸着双手说,你看,我以前那个轮椅,得用手去滚动,所以两只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原来是这样。如果他不说,我永远也不会想到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还会有这样一种残疾之外的苦。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猜测,他大概是刚刚得到这个好轮椅,渴望与别人分享吧?

    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从林阴路上走来。那孩子大概只有三四岁吧。他在母亲的怀里扭来扭去,很不安分,大概想要自己下地来跑。他的母亲抱不住了,把他放到地上,他立即欢快地跑起来,跑向草坪。

    我回过头问,这么好的轮椅,不是国产的吧?

    年轻人说,对,瑞士产的,国内没有,是别人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相当于5万多人民币呢。我不禁咋了咋舌。看来他们家经济条件不错。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说,这是人家送的,要让我自己买,那可买不起。我有些吃惊了,竟有人送他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说,这个人,送你轮椅的人,对你可真好。他点点头,说,可不是,他和我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他是我们家隔壁公司的老板,还是个很著名的企业家呢,经常上电视。

    他说出一个名字,但我不熟悉。

    他说,不过我只叫他于叔,我从不叫他于总。他的公司刚来我们家隔壁开张的时候,我才19岁。有一天我坐轮椅从外面回来,上不了街沿,他就过来帮我推。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后来只要他碰见我出门,总会过来帮我一下。今年他到欧洲去考察,看见了这个轮椅,就给我买了一个。

    我感叹说,他可真是个善良的人。

    年轻人说,花那么多钱还在其次,关键是为了带回这个轮椅,他麻烦得够呛。

    我说,是吗?

    他说,可不是。这个轮椅自重就200公斤,没法当行李带,于叔想了个办法,自己坐在轮椅上,把它当交通工具。他正好有风湿病,就在医院开了个证明,然后坐着轮椅去了机场。没想到人家真把他当残疾人了,一路上都特别关照他。尽管轮椅是自动的,总有人主动过来推他,机场的保安,服务小姐,甚至是旅客。他还没上飞机,机场就用对讲机通知了飞机,说有个残疾人要登机,请多多关照。他一上飞机,空中小姐把他安置在第一排,然后拿了张毛毯盖在他的腿上,每隔几分钟就过来问他,您需要帮助吗?于叔说他都被照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恨不能站起来了。直到进入到国内机场后,才没人理他了。

    年轻人说得笑起来,我也听得津津有味儿。我想这是个挺好的故事呢。善良人帮助善良人。我说,你这位于叔,真是个好人。你父亲母亲一定很感激他吧?

    年轻人说,我是个孤儿。

    我吃了一惊,说,对不起。

    年轻人说,没什么。我16岁的时候,我们一家遭遇了车祸,父母都死了,我成了残疾。

    我说,那你靠什么生活?

    年轻人说,原来靠父母单位的抚恤金,后来街道上让我帮着抄抄写写,每个月给我基本的生活费……不过现在我有工作了。于叔让我学会了电脑打字,我现在在他的公司里当录入员,工资比原来多多了。于叔说如果我愿意的话,他还可以送我去电脑培训班,学深一点儿,将来可以编程序……

    年轻人似乎不愿意说自己,更愿意说于叔。我想,这个于叔大概已成了他生活的主要支撑了吧。也是,一个残疾人,一个孤儿,遇到这样好心肠的老板,的确是一件幸运的事。

    但是我忽然发现,年轻人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黯淡了。我正有些不解,他就没头没脑地说,我对不起于叔,我今天整了他的冤枉。

    你说什么?我一时没听清,你整了谁的冤枉?

    年轻人垂着头说,他让我在家等着,我却偷跑出来了。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从昨天下午他告诉我以后,我就一直烦躁不安,我要是不偷跑出来,会发疯的,我可能会当着那些人大喊大叫的。真的。上次我就有点儿控制不住了……

    我更糊涂了,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难道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于叔的事?但我没有问,我知道他自己会说的。他一定是为了说后面这番话,而不是前面那番话,才下决心和我交谈的。他心里一定有非常难忍的苦恼。

    我耐心地等着。

    那个年轻母亲牵着孩子走进了草坪。孩子忽然发现了满地的落叶,挣开母亲的手扑向那些树叶,好像它们是糖果。他捡到一张就跑过去交给母亲,很自豪的样子。母亲微笑着,索性在草坪上坐下来,等着收获。

    年轻人下决心似的开口说:我知道于叔是个好人,对我有恩,他的恩我这辈子也报答不了,他是我的大恩人。可是……我还是受不了。开始我很乐意,人家问什么我就说什么,只要于叔高兴。可是后来……后来……我有些受不了了。只要于叔一打电话通知我,说有人要来看我,我就紧张,身上出冷汗,发抖。无论我怎么想他对我的种种好处,还是不行。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没良心……

    我有些明白了。

    年轻人接着说,从今年年初他买回这个轮椅,我已经被人看过20多回了,无论是什么人,他的朋友,报社记者,或者是来和他谈生意的,他都会把他们领来,看我,看这把轮椅,一次次地讲述着,他是如何费力地把这个轮椅从欧洲带回来的,他是如何地为了我不怕麻烦的。然后我就一次次地表演给大家看,转弯,上坎,前进,后退,告诉大家这个轮椅是多么好,多么轻巧灵便。每次表演时,我都带着感激的笑容,表达我对于叔的感恩之情……我不是不感激他,可是我真的有点儿受不了了,我觉得我就像是公园里的猴子……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儿不正常?

    年轻人的眼圈红了。

    我找出一张纸巾,递给他。我说,不,你是正常的。

    年轻人平息了一下,说,昨天下午他又打电话告诉我,对了,电话也是他给我装的,他说电视台的记者今天要来拍片,到时候也会来采访我,他叫我把房间收拾一下,换换衣服,总之做好准备。我从接到电话后就一直心烦,几乎整整一夜都没合眼。一想到我又要被一群陌生人围着,被好奇的目光打量,在这些好奇的目光前表演这个轮椅,并且面带微笑,我心里就烦躁得起火。我好几次拿起电话想打给于叔,说我生病了,说我不想见人……可是我始终没有勇气开口。我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呢?

    我说,后来你就跑了,是吗?

    年轻人点点头,说,对。今天中午一吃过饭,我就跑出来了。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快走吧,快走吧。一出门我就直直地往前走,从城东一直走到了这儿……现在他肯定找不到我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会在这儿。

    那个捡树叶的孩子快乐地从草坪那头跑过来,咯咯咯地笑着,他的母亲连忙起身紧追过来,手中的树叶散落,重新飘进了草坪。母亲边跑边喊,小心摔跤!母亲话音刚落,孩子就摔倒了,但还没等母亲跑近,他已经爬起来,咯咯地笑着,跑开了。

    我回头问年轻人,我说,你今天跑了,以后怎么办?

    年轻人不说话,看着远处。这个问题显然他还没想好。我替他想了想,也想不好。我们沉默着,看草地上那个跑来跑去的孩子。

    年轻人终于说,我想了很多办法。最简单的,就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要这个轮椅了,我就用原来那个。昨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我想让他把这个轮椅给别人吧。我宁可累一点苦一点儿,也不想让别人来参观我。而且,我也不再在他公司上班了,这样我就和他没有关系了。

    我感到意外。能那么简单吗?我说,你想好了?

    他说,我在这儿坐了两个多小时,就是一直在想。

    我问,现在决定了吗?

    他摇摇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这样笑,看上去像个孩子。他说,刚才来的路上,我坐着这个轮椅,简直就像开车一样,好多人惊奇地看着我,包括交通警察。老实说我真舍不得它。以后我就是有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何况我……永远不会有那么多钱。

    我点头。我只能点头。

    他抚摸着轮椅,说,中午我跑出来的时候,简直像发疯一样……我当时只想报复他,报复于叔,我一想到他扑空以后那个失望的样子,我就觉得痛快……可是后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快,反而更难过了。我想……我还是回去吧。

    他抬起头看着我,说,阿姨,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没志气?

    我连忙说,不不,这和志气没有关系。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你中午,不过是一时用气罢了。年轻人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对,书上说,年轻人就是爱意气用事。

    孩子又一次摔倒了,这回他刚好摔倒在我身边。我起身去扶他,他还在咯咯地笑。他的母亲跑过来,抱起他心疼地说,看看,让你别跑,摔疼了吧?孩子仰起小脸脆生生地说,俺老猪皮厚,不怕摔。

    我和那位母亲都笑起来。年轻人也笑了。

    母子俩走远了。

    年轻人说,我觉得跟你说了以后,心里已经没那么难受了。真的,好受多了,那就这样决定了,我回去,回去跟于叔解释一下。就说……回去再说吧。谢谢你了,阿姨。

    年轻人说完,在轮椅的扶手上轻轻一点,轮椅就转了方向,上了林阴路。

    我站起来,目送他。忽然我脑子里闪出个念头,我追上去对他说,你不是一直想报答于叔吗?其实对你来说,最好的报答方式,就是满足于叔的……这个……这个虚荣心。这样想的时候,你心里可能会好受些。

    年轻人听了,想想说,好的,阿姨。我以后就这样想。反正,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把轮椅开走了,速度很快,真的就像汽车,不一会儿就把我甩在后面了。我发现不少人注意到了他,或者说注意到了那个轮椅。那的确是一把少见的好轮椅。

    我漫步回家,如来时那样,无思无虑地走。但那把瑞士轮椅硌在我心里,令我无端地伤感起来。黄昏临近,秋日的阳光温馨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