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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代》2002年第五期

    《选刊》2002年第二期选载

    入选《2》

    短篇

    靳师傅接好一壶水,放到阳台外那个搁花盆的铁架上。**.更新快**他知道一会儿太阳就要照过来了,刚好晒着。然后他戴好帽子又戴上手套,才拿上篮子出门。每天早上去菜场买菜,是靳师傅一天中最正经的事,所以他总是穿得周吴郑王,不让自己马虎。

    走到单元门口,靳师傅遇见了住在楼下的老孙头,人家已经把菜买回来了。靳师傅就往老孙头的篮子里瞥了一眼,无非是青菜豆腐之类,当然还有块肉。靳师傅知道他儿子在他这儿吃午饭,没肉不行。靳师傅说,你怎么还买豆腐?老孙头紧张地说,豆腐怎么啦?他想是不是又有坏人在豆腐里搞了名堂?前两天说馒头不能吃,后来说鸡爪不能吃。靳师傅说,豆腐倒没怎么,问题是你昨天不是订了豆浆吗?老孙头说,是啊,那是当早点的。靳师傅说,那你还买豆腐吃,这不是浪费吗?老孙头明白过来,靳师傅是出了名的抠门儿,他不以为然地说,那是两回事,豆腐是我当小菜吃的。靳师傅不放弃原则,和他认真理论说,可里面的营养都一样。老孙头岔开话说,哎,听说今天房产公司的人要来我们楼开会呢。靳师傅说,房产公司?开什么会,未必我们这楼也要拆迁?老孙头说,你想得美。靳师傅一乐,他知道他们这楼已经是厂里最好的楼了,不可能拆迁。靳师傅说,要拆迁我还不乐意呢。老孙头说,人家是个大公司,要在前面那块空地盖楼。靳师傅事不关己地说,他盖他的,我住我的。

    靳师傅回望了一眼他的楼,慢悠悠朝菜市走去。想当初他分到这个楼的房子时,还一个人偷偷掉了眼泪的。他从十五岁起就在这个厂,干了一辈子,一直住在破旧的平房里,临近退休才分到这套房子。他对厂里和自己都充满了感激。

    靳师傅一进菜市就先买了把碧绿的青菜,这是每天必不可少的。走到肉摊前他犹豫地站住了。小贩热情洋溢地说,师傅买块肉吃吧,今天的肉多好啊。靳师傅笑笑。他倒是想吃肉,可是瘦肉已经咬不动了,老是卡牙齿。肥肉女儿又不让吃。但经不住小贩的热情,靳师傅还是买了半斤肉馅,打算炒碗雪里蕻。再买些什么呢?女儿要求他平均每天的菜金不得低于五元。他哪吃得了?炒一份雪里蕻肉末就可以吃三天。靳师傅又买了二两包好的馄饨,算中午饭,又买了把小葱。实在是买不出别的了。老伴在的时候,买了菜总还要买一把花什么的,靳师傅挺不乐意,说花又不能下饭吃,浪费钱。老伴就说,那不是看着舒服嘛。靳师傅说,你要想看舒服,不如站到阳台上往下看,哪家阳台上都有花,你想看多久都行。老伴很生气,说哪有你这样的人?

    现在好了,老伴走了,靳师傅再不用为这个问题烦心了。所有的钱怎么花,都是他说了算。靳师傅走到花摊前。还是忍不住站了一会儿,早春的洋兰花很香。靳师傅老远就闻到了。他站在那儿,用力吸了两下,然后转身离开。

    靳师傅回到家,搁下菜篮,到阳台上摸了摸水壶,已经温温的不冰手了。他把它拎进来,烧到炉子上。他做过实验,晒过的水比没晒过的水要少烧一分钟。少烧一分钟能省多少煤气,这个他算不出来,但肯定是要省的。省就好。

    烧上水,靳师傅拿了报纸坐到阳台上,开始看早报。太阳很好,春天里那种暖暖的有香味儿的太阳。靳师傅一屁股坐在藤椅里,很舒心。原来的阳台很挤,全是老伴的花盆,大到脸盆那么大,小的也像面碗那么大,每次晒太阳得现腾地方。老伴去世后,他叫女儿女婿把所有的花盆全搬走,阳台一下宽起来。他就把藤椅固定在这里,还配了个四脚凳放茶杯,成了他的小茶室。

    靳师傅背对太阳,免得刺眼,然后展开报纸。女儿在早报的财务室工作,可以免费赠送一份早报。女儿问他要不要,他说干吗不要?那是待遇。靳师傅首先看市民版,那是让他感到最亲切最舒服的一版。什么食品出了问题,什么酱油不合格,哪里停水哪里停电,或者下雨打雷的时候哪棵树倒了哪根电线掉了,哪家媳妇对婆婆不好,哪家养的狗会打酱油,等等,全是些真实的事有趣的事。靳师傅把这些装进肚子里,才好到楼下的茶铺去聊天。不然聊什么花头?一个人的日子,单调得不行。

    水开了,靳师傅一看钟,今天省了一分半。看来太阳厉害起来了。也是,三月里了,肯定比冬天的太阳威猛些。靳师傅用新开水给自己泡上一杯酽酽的茶。其他可以省,茶是不能省的,然后继续看报。

    可惜今天市民版上没什么特别的消息。他就翻过来看国际版。这一版对靳师傅来说仅次于市民版,别看他每天呆在家里,世界上的事情他还是很关心的,比如那个中东,总是打来打去的,你打我,我打他,他打你,你又打我,就好像他们住的这个楼,每一家和每一家都不和,这日子怎么过?他实在搞不明白。他每天关注他们,就是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他们不打了,所有的国家都握手言和了,那也算他没白看。至于其他版面,靳师傅都是皱着眉头看的,他既不喜欢足球围棋,也不喜欢股市楼盘,那些都和他无关。至于歌星影星,他就更不要看了,烦都烦死了。每每他看见报上那些明星奇奇怪怪的样子,那些追星族疯疯癫癫的样子,他就想,幸好我们阿娟已经长大了,不然要操多少心。但不管这些版面怎么让靳师傅皱眉头,他还是要看的。不看太浪费。浪费的事情,靳师傅坚决不做。

    有人敲门。靳师傅正看到让他皱眉头的娱乐版。他拿起笔做个记号,跑去开门。原来是老孙头。老孙头进门就埋怨,说把你那个电话扔出去算了。靳师傅这才想起,忘了把电话插上。女儿强行给他安了个电话,怕他一个人在家,万一哪天遇上什么不得了的事,呼天不应,可他觉得一点用处没有,有事没事就把它拔了。女儿叫他不要拔,告诉他,只接不打不要钱的。他说那电总是要的。女儿说电话不要电。靳师傅坚决不相信,不要电怎么能叫电话?为了不让女儿唠叨,他就每天睡觉前拔掉,因为女儿晚上必打一个电话来问问他的情况。女儿打完电话他就拔掉,到早上再插上。今天早上他忘了。老孙头抱怨完了说,走,下去开会。靳师傅说,开什么会?老孙头说,我早上不是跟你说了吗?靳师傅说,你只是说听说要开会,你没肯定。老孙头说,人家来了。靳师傅说,谁来了?老孙头说,那家房产公司呗。走走,边走边说。

    靳师傅不太情愿地跟着老孙头出了门。这一来破坏了他的计划。每天上午九点到十点是他看报的时间,十点以后才是聊天的时间。但老孙头不由分说地把他往门外拉,靳师傅倒回来,拿上他那个大玻璃茶杯。楼下有一家茶铺,说茶铺,其实是原来的自行车棚。因为这个楼的老工人多,给厂里提意见说,他们退休后一点娱乐场所也没有,连个聊天的地方都没有。厂里实在没有财力和精力解决这个事情,就让工会凑合着把自行车棚围了一下,弄成个简易茶铺。虽然无比简陋,但还是蛮顶用的,老师傅们每天都来这儿聚会,打牌搓麻将,喝茶聊天。

    靳师傅走进茶铺,发现他们这个楼资格老一点的师傅都到了。他先找到暖瓶,给自己的大茶杯倒满,然后找了个位置坐下。他看见中间的桌子旁,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坐在那儿,旁边是工会的柳主席。靳师傅想不明白,房产公司修楼,找他们这些退休工人干什么?未必还想请他们搞义务劳动不成?

    人到齐了。工会柳主席说,各位师傅,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先生,是宏大房地产公司业务部的经理。他们的公司不久后要在我们厂区前面修栋大楼,他今天来,是特意把涉及到我们利益的一些事情跟大家通报一下,征求意见的。

    被介绍为经理的年轻人笑容满面地说,各位师傅,大家好。我受我们公司杨总的委托,来向大家通报一下我们公司即将开工的旭日大厦的有关情况。首先我向大家介绍一下我们公司的概况,我们公司是一家在全国都很著名的房地产公司……

    靳师傅觉得莫名其妙,管你著名不著名,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再好,我们这些老头也不可能上你那里去工作。他就小声问老孙头,他讲这些闲话干吗?老孙头说,你别急,听他讲,事情在后头。年轻人侃侃而谈,靳师傅听了个大概,意思是他们公司十分有钱,还十分有良心,替大众服务,为大众着想。

    二十分钟后,年轻人终于说到了正题上。他说他们马上就要在一环路东二段(简单地说就是靳师傅他们楼前那块空地上),修建一座十八层高的旭日大厦,市府的批文都拿到了。但是上周他们杨总刚从国外回来,到实地一看就发现了问题。原来这座十八层的高楼一旦立起来,就会把他们——也就是靳师傅他们所住的这栋楼的阳光全部挡掉。

    我们杨总从来就不是那种只顾赚钱不顾一切的人,年轻人说,脸上洋溢着他对他们杨总真心实意的赞美。他当即要求我们暂缓施工,先把这个问题解决好再说。我们经过反复论证,也没有找到一个好的解决方式。所以就来和你们,这个楼的主人们商量。

    师傅们马上议论起来,有的说,那怎么行,太阳光怎么好给我们挡掉的?我们当然不会同意。有的说,你们往边上移移嘛。有的说,你不要修那么高嘛。只有靳师傅没说话,他听是听明白了,还是有些蒙。尽管他是个有着五十年工龄的老师傅,但他不是盖房子的,他只会车零件。那些老家伙也和他一样,都不懂盖房子,他想,他们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呢?他们只知道他们的太阳光不能给挡住。

    这时老孙头说,我们不懂盖房子的事,反正太阳光我们是要的。

    其他师傅也说,对,我们没有什么建议,反正你们不能挡我们的太阳光。

    年轻人说,我很抱歉,让各位师傅为难了。那我现在就把我们公司的想法谈一谈,看大家同不同意吧。因为这个楼肯定是要盖的,根据投资预算和设计,也必须盖那么高。退一步说,就是减掉几层,也是要挡住你们光线的。我们想来想去,只能给你们这个楼的住户做一些经济上的补偿了。因此公司做出决定,给你们这个楼的每户人家,一次性补偿三万元。大家看怎么样?

    靳师傅的头轰的一响,三万元?他觉得有股血一下冲到了头顶。看看那个年轻人,他怎么说出三万元时就跟说三毛钱那么轻松?别的师傅也有些发蒙。只有老孙头很镇静。老孙头说,你不是说来和我们商量的吗?怎么又成你们公司的决定了?靳师傅想,对呀,他刚才说,我们公司决定……靳师傅有些佩服地看了老孙头一眼。年轻人说,可能我说错了,我是想说,我们公司有这么个想法,看各位师傅同不同意。

    各位师傅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比刚才的议论多了些兴奋和惶惑。议论持续了起码二十多分钟。柳主席一个劲儿地说,大家安静了,表个态吧,同意还是不同意?

    但没人听他的,没人能安静。大事啊,太大的事了!

    惟一没参加议论的是靳师傅,他脑袋发晕,事情实在是来得太突然了。他转头问老孙头,到底什么意思?老孙头说,这不简单,人家要花三万元买你家的太阳光。靳师傅说,我家的太阳光?哪个是我家的太阳光?老孙头不耐烦了,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呀,他们说,他们的那个大厦一造好,就把我们这个楼的太阳光全都挡住了,我们就没有太阳了,所以他们就用钱补偿我们,等于是买我们的太阳光嘛。靳师傅似懂非懂,但不好再问了。老孙头当年是做过车间主任的,不像他,到退休都是普通工人一个。

    年轻人见大家总是不安静,有些急了,求救地看着柳主席。柳主席只好拍拍桌子,说,各位师傅安静了,一个一个地谈谈你们的意见吧。

    大家安静下来,却没人说话。老孙头终于说,这么大个事,我们怎么能马上表态?我们得回去想一想,还要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其他师傅七嘴八舌地附和说,对对,哪能说表态就表态呀。这是桩大事情。我们要好好想想。

    年轻人说,那好吧,明天我再来,到时候希望大家能有一个明确的答复。要知道每户三万元可不是小数目,你们这栋楼有六十户人家,等于我们要拿一百八十万。我们公司拿出这笔钱不是容易的,这说明了我们的诚意。而且大家也看见了,现在盖了那么多高楼大厦,我们公司是第一家这样做的,希望各位师傅能理解我们的心意。

    会散了。靳师傅走在最后,他脑子里仍是一片混乱,比中东局势还乱。但他也没忘了提起暖瓶,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水再回家。

    靳师傅回到家,马上跑到阳台上,去看他的太阳光。

    十一点的太阳,正好照满他的阳台,还涌了不少到里屋。他住的是六楼,当初刚分到时老伴还嫌高,后来发现光线特别好,每天太阳照射的时间长达五六个小时,就是冬天也能有三四个小时。靳师傅观察过,每天早上太阳照到他家,要比照到老孙头家早半个小时呢。他为此暗暗得意过。由于日照好,靳师傅冬天从不用电暖气。早上气温最低的时候他就在阳台上晒太阳,晚上嘛,就进被窝了。而且夏天时,靳师傅的洗澡水都是晒出来的,正午开始晒,到天黑正好洗澡。

    靳师傅眯缝着眼睛坐在藤椅上发呆。太阳再好,他也从没想过属于他。在他的脑海里,这个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属于他的:一套房子,一份退休金。连那个乖巧的女儿他都感觉是属于女婿的。现在突然有人说,要买他的太阳光,他、的、太、阳、光!就是说,照到这里的太阳光是他的。这个说法让他又糊涂又兴奋,一时还真没法接受。他天天看报纸,也没看到过这样的事情。

    靳师傅坐在那儿反复想,反复梳理,渐渐弄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太阳光本来是属于大家的,属于每一个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的,谁都有权利照太阳。但现在有人要让他照不成了,就等于剥夺了他的权利,所以就要赔偿他。

    靳师傅一旦弄明白了这个道理,心情无比激动。原来这太阳光也有他的一份。他甚至有些感谢这个房地产公司,不是他们来捣这个乱,他永远都不会想到这个问题,永远都不知道除了房子和退休工资,这世上还有那么重要的东西属于他。

    那么,他现在应该怎么办?

    靳师傅在屋子里转了两个来回,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五年前老伴发病时有过,心慌慌的,坐立不安。想来想去,他把电话插上,拿出号码本给女儿打电话。他得和女儿说说,女儿在报社,也许知道的比他多。他想问问从前别的地方有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别人是怎么办的?

    女儿接到他的电话吓坏了,他从没主动给女儿打过电话,更不要说是上班时间,女儿尖着嗓子说,爸你怎么啦?靳师傅在那一刻得到些满足,女儿还是在乎他的。他说我没怎么,我只是跟你说个事情,很重要。

    靳师傅说没怎么,嗓音却微微有些颤抖。他咳了一声,也没能让自己恢复正常,他只好简单地说,是这样的,有人要买我的太阳光。女儿说,什么?你说有人要买你的什么?靳师傅一字一顿地说,要买我的太阳光。女儿更加莫名其妙:爸,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不要急,慢慢讲。靳师傅急了,女儿怎么一点儿都听不明白呢?听老孙头说,每讲一分钟电话就要花一毛多钱。看来要把这件事跟女儿讲清楚,起码要花半小时。她一定是从没听过这件事。靳师傅决定不在电话里讲了。他对女儿说,这个事情电话里讲不清楚的,你中午到我这来一下吧。女儿说,中午我要回去给东东烧饭的呀。靳师傅皱起了眉头,你看,不是你的东西你就是不能随便用。女儿妥协说,要不我晚上过来?靳师傅敷衍说行啊随便你,连忙搁掉了电话。

    靳师傅决定自己来处理这件事情。这是他退休之后生活中发生的最大的事情。其实认真地想,也是他一生中发生的最大的事情。想想看,他这一生,有谁为什么事情征求过他的意见吗?没有,从来没有。就连女儿出嫁,也是生米做成熟饭之后才通知他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从没有在任何事情上做过主。

    靳师傅又走上阳台。他朝下面看,看见了那块空地,用红砖头围着,里面生满了杂草。他早知道那块地要修房子,但从没想过和自己有关系。那个位置离自己这座楼大概只有十多米远,要是修一座十八层的大楼,肯定会把他们挡得结结实实的。

    如果被挡住会怎么样?靳师傅想,首先晒不成开水了,更晒不成太阳了,屋子里面阴冷冷的。他的房间本来就简陋得不行,如果再变得阴郁,肯定很凄惨。幸好没有种花。老孙头才倒霉,本来就住在一楼,还种了那么多花,太阳光一卖掉,他的花会全部死掉的。

    可是,那个家伙说,要为这个,补偿他们三万元。

    三万元啊!

    靳师傅不是没见过钱,靳师傅也是有存款的。现有存款一万五千元。可这一万五千元是怎么来的?是老伴去世后他辛辛苦苦省下来的(老伴在世时他一分也存不下,老伴手太松)。靳师傅在省钱上有着许多鲜为人知的事迹,完全可以举行一场报告会,并且能让与会者唏嘘落泪。简单地说吧,靳师傅的一万五千元存款是他用近乎吝啬的方式存下的,时间长达五年。

    可是,这家房地产公司却一开口就说要给三万。三万是什么概念?是靳师傅存款的一倍,换句话说,靳师傅还得像现在这样辛苦勤俭十年才能攒下那些钱?他一下觉得十分闭气,原来的成就感荡然无存了。

    午饭的二两馄饨靳师傅只吃下一两,把不该省的也省了。

    晚上女儿来了。靳师傅关掉电视,把客厅的大灯打亮,很郑重地向她传达了今天会议的精神。女儿听完后马上说,居然有这种事?简直可以登到我们早报上了。靳师傅想,对呀,这个事情可是比他们早报市民版的内容有意思。靳师傅说,那你赶快叫你们那儿的记者来采访嘛。女儿说,我又不是领导,管他呢。靳师傅说,你可以建议嘛。

    女儿没兴趣说这个话题,兴奋地说,爸,这下你要发财了。

    靳师傅说,你简直没良心。我发财?你也不想想我以后住在没有太阳光的房子里日子怎么过?女儿说,不会完全没有吧?中午太阳在顶上的时候什么高楼也挡不住。靳师傅说,那才几分钟?再说在房顶上和在我屋子里是两回事嘛。女儿说,那你上我那里去住好了。靳师傅说,这个房子怎么办?女儿说,可以出租呀。靳师傅生气地说,我的房子,我谁也不租,我要在这里住到老,住到死。

    女儿赶紧说,你不要生气嘛。我还不是替你想。你那么喜欢存钱,现在一下有了那么多钱,以后的日子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嘛。靳师傅说,我从来不觉得我的日子辛苦,我喜欢这么过。女儿说,那就随你喽。反正你怎么样我都支持,我也不会要你的钱。不过你要问我的意见嘛,我还是倾向于卖掉。太阳光哪里不好晒呀,实在不行你还可以每天上公园去嘛,反正你也没事。三万元可是不少哟。

    靳师傅不满地说,你就知道钱。没有太阳光,我这个房间一天到晚要开灯,浪费多少电,而且……他本来还想说“我也晒不成水了”,但又怕女儿嘲笑,改口说,很多事情都没有意思了。女儿说,嗨,开电灯不费电的,再说电才多少钱一度?六毛多,多用十度才六块多。靳师傅说,那不是钱的问题。女儿说,那是什么问题?靳师傅说,我不喜欢没有太阳的房间,你会喜欢吗?靳师傅反问道。

    就在反问的一瞬间,靳师傅忽然想清楚了,他不愿意。于是他理直气壮地说,不跟你讲了。反正我不卖,就是不卖。那是我的太阳光。

    女儿哄孩子般地说,好好,咱们不卖。行了吧?

    第二天早上,靳师傅照例打开早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早报上真的登了他们的事,很大一个标题,叫做《收购阳光》。是谁写到报社去的?莫非女儿真和领导汇报了?靳师傅仔细地看了全文,文章很短,不过两百个字,就是大致说了事情经过,但最后一句话说,对于房地产公司的建议,住户们还在考虑之中。

    靳师傅拿报纸的手莫名其妙地有些发抖,他什么时候上过报纸啊,尽管那报纸上说的是他们这个楼的全体住户,可那六十家里就有他,他是六十分之一。他后悔昨天没把态度表得明朗些,那样的话,登在报上多气派。“还在考虑之中”,含含糊糊的,好像他们会同意卖一样。他们不会同意卖的。

    电话冷不丁响了,吓了靳师傅一跳,接起来,听见老孙头嘲讽地说,难得啊,接电话了。快下来开会。靳师傅说,哎,早报登了我们的事情。老孙头说,那好啊。靳师傅说,你怎么想的?老孙头反问说,你怎么想的?靳师傅说,我觉得这事让我心里不舒服。老孙头说,有钱拿还不舒服?靳师傅说,我总觉得那钱不该我拿。老孙头说,怎么不该拿?我还嫌少呢?

    靳师傅很吃惊,三万还嫌少?老孙头到底是老孙头。他本想在老孙头这儿讨个定心丸的,没想到老孙头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怏怏地放了电话,把还没烧开的水先灌进暖瓶,然后下楼去开会。

    茶铺里乱哄哄的,人比上回还多。会议由老孙头主持。

    老孙头说,今天下午房地产公司的人就要来咱们这儿一家一家征求意见了。我想这是个大事,咱们应该在房地产公司来之前先商量一下,统一思想。因为这件事情要同意就得全体同意,要不同意就全体不同意,总不能把这个楼切割了,现在咱们可是绑在一个战车上的。

    三单元的张师傅首先说,这有什么好商量的,肯定是不同意嘛。

    老孙头说,你已经拿定主意了?

    张师傅说,当然。未必你愿意?你愿意你们家的花都死掉?你愿意每天过得像黄梅天一样?

    五单元毛师傅家是老伴来的。毛伯母说,是啊,我家老毛的关节炎那么厉害,下楼都困难,全靠有点太阳光在房间里照照。

    老孙头拍拍烟杆说,太阳光当然很重要,我住一楼,比你们更怕被挡。可是,想想人家要补偿咱们那么多钱呢。三万可不是小数目。

    张师傅说,老孙头,你是我们这些人里面最有钞票的了,还嫌不够啊?

    老孙头说,你们不知道,今年我儿子炒股赔得厉害,把我孙子的学费都赔进去了,孙子马上要上中学了,我能不管吗?

    一单元的邓师傅大声地说,要说需要钱我最需要,医生要我安个心脏起搏器都说了两年了,可厂里只出百分之三十的钱,大头要我自己拿的。我上哪儿去拿?但我宁可自己哪天心脏不跳了,不跳就算了,我也不卖我的阳光。莫说三万,三十万我都不卖,他们有钱人不要以为有了钱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靳师傅终于听到了他想听的话。他一个人琢磨的时候,总觉得这件事是哪里让他不舒服,现在邓师傅的话让他明白了,他是被有钱人给狠狠地压抑了。靳师傅站起来说,老邓头你说得太对了,咱们的太阳光咱们自己要用,不卖。

    好几个人都说,是啊,他们有钱人住了好房子不算,还要霸占太阳光,太过分了。

    晒不到太阳,潮湿起来多么难受啊。

    咱们没他们有钱,但太阳还是要晒的。

    老孙头摆摆手让大家安静,说,看来大家都倾向于不同意了?还有没有其他意见?

    靳师傅说,干脆举手表决好了。他希望赶快把这事定下来,这样明天的报纸上就会写出来:全体住户一致拒绝了房地产公司的建议,保卫他们的阳光。

    这时二单元的李师傅开口了,他说,我当然也不愿意。可是你们不知道,咳,我实在是难啊,我女儿去年得了尿毒症,每个星期都要做透析,太花钱了,我和老伴存的那点钱都用光了,我恨不能连房子都卖了给女儿治病。三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可以给她多做五十次透析?做五十次透析就可以多活一年。晒不到太阳算什么,只要女儿能活着,让我拿命都行。

    李师傅的话让所有的人都不出声了。

    靳师傅很难过,他知道李师傅的女儿得了病,但不知道那么重。他有些歉疚,但又不知说什么好。

    有人说,是啊,三万元对咱们来说不是小数目啊,谁叫咱们是穷人呢。

    还有几个人附和说,到死我们也挣不到那么多钱的。

    这时邓师傅开口了,邓师傅很义气地说,这样吧老李哥,我们都听你的,如果你同意我们就同意。我们就不晒太阳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命要紧。

    李师傅说,不不,我不能拖累大家,我不能表这个态。你们已经帮过我不少了。再说三万元也会很快用完的,以后的日子要是没有太阳光会很难受的。咱们这个楼差不多家家都有老人,没有太阳怎么行呢!

    一时出现了沉默。

    老孙头说,看来意见不能统一,我看不如这样,咱们就跟他们说,三万元是肯定不卖的,如果房地产公司有诚意,就加一倍。行不行?到那时咱们再作考虑。

    靳师傅吃惊地看着他,简直想不到自己楼下还住着那么个野心家。

    李师傅说,人家肯定不同意的,要多出一百八十万呢。

    邓师傅说,不同意拉倒,我还不想卖呢。

    靳师傅走出茶铺,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他们不但不拒绝,还要加价,这么做怎么让他觉得有点儿像敲诈呢?靳师傅心里很难过,他想,明天的报纸上也许会写出来,住户们要求房地产公司提高补偿金。那可太丢人了。

    老孙头真是讨厌。

    靳师傅决定去说说老孙头。

    靳师傅走进老孙头的家,一眼就发现他们家的电视机开着。靳师傅指着电视机说,你怎么白天还开着电视?老孙头说,怎么啦?靳师傅说,白天开电视太浪费了。老孙头说,那能浪费什么?靳师傅说,浪费电嘛,你看你家的电费为什么那么高?就是这些小地方不注意。

    老孙头不想和他辩论,只好走过去把电视关了。靳师傅这才坐下来。所有的浪费都让他不舒服,管他是浪费谁的。

    靳师傅坐下后开口道,你怎么能提出那种建议呢?

    老孙头说,那个建议怎么啦?

    靳师傅说,你怎么能那么贪心呢?

    老孙头说,我贪心?你没看报上经常登着,那些精神损失费还上百万呢。靳师傅说,可咱们这个又没有精神损失。老孙头说,怎么没有,晒不到太阳,人的基本权利都被剥夺了,当然是精神损失。靳师傅说,你可以不干嘛,人家又没强迫你。

    老孙头说,你倒挺想得开。

    靳师傅又说,我总觉得这事不能答应,管他多少钱都不能。答应了丢人。咱们住不上他们那种好房子,过不上他们那种日子,但咱们可以和他们晒一样的太阳。在太阳光下面咱们是平等的。平等很重要你懂不懂?

    靳师傅越说越来情绪,以前他可从来没这么说过老孙头。

    老孙头叹息一声,终于说了真话:不行啊,养了个没出息的儿子。他听说了这个事,一定要我答应,还要多要钱。因为他现在急需一笔钱。

    靳师傅想,原来是这样。当初老孙头有了儿子时,在他面前多神气。现在却被儿子这么活活拖累着,没有出头之日。靳师傅知道老孙头的儿子一直不安分,一会儿倒腾木材发了,一会儿又倒腾钢材赔了,眼下据说在炒股,赢的时候把一家人拉到饭馆去吃海鲜,赔的时候天天上他老爸这儿蹭饭。靳师傅欣慰地想,还是女儿好啊。

    老孙头说,你放心吧,我知道房地产公司的人不会答应的。我这样说嘛,是好给儿子一个交待,他们下午就要来征求意见了,要一家一家地问,据说只要有一家不同意,他们就做不成这件事。

    靳师傅这下明白了,也放心了,起身就走。但他忽然想起了李师傅。李师傅怎么办?他的女儿实实在在地需要钱啊。他们倒是痛快了,一句不同意就完了,李师傅怎么办?

    靳师傅就倒回来对老孙头说,我还有个建议。老孙头说,什么建议?靳师傅说,咱们给李师傅捐点钱吧。老孙头一笑,说,你舍得?靳师傅马上一梗脖子,说,你简直把我看扁了,我肯定比你舍得。

    靳师傅说完这话,心里马上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取五千块钱出来,给李师傅的女儿治病。他被自己这个决定吓了一跳。走到三楼时他想,五千太多了,李师傅不会要的,两千吧。等走到六楼时他又想,两千也多了,别的师傅会有压力的。五百吧,就这样,五百。靳师傅拿出钥匙开门,同时下定了决心。他要做一件他这辈子都没做过的事。

    下午,房地产公司的人真的来了。

    靳师傅早已收拾干净屋子在等了。他还给自己换了身比较新的衣服裤子。坐下来一看,鞋太旧了,是外孙淘汰下来的一双运动鞋。他本想夏天快到了,坚持到秋天再买新鞋的。靳师傅打开鞋柜,看到惟一一双新点儿的是凉鞋,去年夏天买的。管他呢。靳师傅就把凉鞋拿出来换上,还穿了袜子。

    再一想,得准备喝水的杯子。靳师傅打开壁柜,拿出一个用塑料纸包着的纸盒,再打开纸盒,里面是一套漂亮的刻花玻璃杯,六只,老伴在世时买的,二十多块钱呢。靳师傅一直把它小心地保留着,本想等哪个老工友的孩子结婚时当礼物送的。幸好还没送出去,现在可以派上用场了。

    一切准备做好之后,靳师傅就坐下来,开始想他该怎么接待房地产公司的人。靳师傅一想到将要发生的情景不禁有些激动。还从来没有人上他家征求过他的意见。他想他一定要有礼貌,先请他们坐,再给他们泡茶,然后让他们说说他们的理由和难处,再然后他说他要考虑一下。他一定要表现出他的慎重,至少考虑十分钟再说话。

    当然,态度肯定是表的,既然人家这么尊重他,他就得担起这份儿尊重来。

    他想他要这样说,太阳光是我的,也是大家的,是我的那一份我珍惜,我不会卖掉它。我承认我缺钱,很缺钱,但我不会用我的太阳光来换钱。我宁可一分一分地攒,我宁可吃咸菜宁可扇蒲扇宁可晒水,总之我宁可自己过得省一些,我也不会卖掉我的太阳光,我不要没有太阳光的日子……

    靳师傅想,自己说得多好啊,也许明天早报会把这些话登出来呢。

    靳师傅头一回钦佩起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