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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她叫吴月,因为名字里这个“月”字,所以人们又叫她“月亮”。

    她是个很漂亮的小姐,任何一个男人见到她,都觉得她非常之可爱。而且马上会联想到“秀色可餐”这个成语。但像这样一位标致的淑女,谁也舍不得“餐”掉的,因为那是一碟精心制作的点心或是蛋糕,简直像艺术品,宁可供着她,也下不去手切开来塞进嘴里的。

    “那岂不是对美的亵渎?”杨扬说。

    “算了,你这位护花使者!”吴月的上司,黎芬给他一盆冷水。

    “让月亮去报个名吧,黎姐!”

    黎芬是个不愿别人对自己施加影响的女人,不过因为是他张嘴,才没有马上驳回去。他是个特殊人物,在部机关里特殊,在这个核算中心的主任跟前更特殊。

    这位主任说了,我不但不反对选美,还有点提倡,但我不赞成吴月去参加这项活动。她对这位小姐,不像别人那样赏识。她认为,美,应该是一个人完整全面的总体评价。吴月即或评上了最佳礼仪小姐,又能怎样呢?顶多增加一点资本,那也不是她的功劳,是她爹妈的遗传基因,给了她一张好看的脸而已。

    “黎姐,话不能这样说,美,不管是她的,还是她爹妈的,给人以美感的享受,看上去怡神悦目,就行了呗!”

    “得了杨子,就如同你舍得花钱买画,你拥有了,你精神上满足了,得其所哉,快活一阵以后,又怎么样呢?”

    “精神上获得了,不也很好吗?”

    “不对,杨子,精神能填饱肚子吗?生物的第一本能,是现实,是物质,孩子一出娘胎,第一件事,寻找母亲的乳头。”

    上司是个新派人物,她支持选美,而且也出资赞助,因为中心是全机关最肥的单位,最红的单位,它不但承揽本部门的大量数据运算,连一些在华投资的国际财团,也委托核算中心处理报表,因此,也是一个创收创汇的单位。她一句话,划拨给选美活动好几万元。甚至建议主办者用不着换个什么评选礼仪小姐的名堂,来遮人耳目。

    “全世界都在选美,为什么我们不能搞?”她敢肆无忌惮地说这样的话,但对于下属能否参加此项活动,一直到报名快要截止的日期,还没有明确表态。所以,吴月,这个新来的实习生,虽然好多同事在怂恿她,却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最积极张罗吴月去参赛,认准她有夺魁希望的,就是这位酷哥。杨扬对于黎芬的态度很失望,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黎姐呀黎姐!”

    她瞧着这个年纪轻轻的高工,雅皮士式的人物,凡漂亮一点的女孩子,他都心甘情愿地为她们效劳。“他这花心的毛病,大概改不掉啦——”她心里想,然后说:“我考虑考虑再说。”

    他耸耸肩,对她的别扭感到一点惶惑。几年前,他是她的部下,很受她的器重,是她花钱培养他去读完硕士学位的。现在,他不在她领导之下了,在高新技术处当高工了。不过,他是学计算机的,少不了和核算中心打交道。他对于黎芬,可以说是太了解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花钱让他读完研究生,是要让他回中心的。但他害怕卷入这漩涡中去,现在中心已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他更愿意潇洒快活而无什么精神负担。但黎芬,是一个想做什么,就能做成什么,想企求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女人。截至目前,她还是坚如磐石,是个扳不倒的强人。她要把他弄到手,那么早晚也能达到目的。

    相反,她也能把碍她事的人,一个个给清除掉。当然,上头也有人给她撑腰,大家也心照不宣,要不,她能这么硬气?

    不过,她的确也真是能干,有为,有本事,所以她的强,是一般所谓的“强人”概念,无法涵盖的。她认准了你成,她就能使你成,不成也得成。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位酷哥,没有如她所愿地给她当帮手。同样,她要认准了你不成,无论你怎样努力,怎样挣扎,她恐怕也难会让你成的。因此,吴月那礼仪小姐的冠军称号,她要不发话,报名也不敢的。没准由于她的反对,成不了。

    杨扬笑话这个漂亮妞:“你试都没试,怎么给自己宣判了死刑呢?”

    月亮只能借太阳的光,太阳不给你光,你哪来的光明呢!“算了吧!杨扬!”

    “你先别泄气嘛,月亮!”

    “主任不点头,而且马上报名截止。”

    “我再去找太阳说——”

    原来没有“月亮”的时候,大家想不到应该给主任,起这个“太阳”的绰号。有了吴月这个“月亮”,于是自然而然的,就觉得黎芬当“太阳”最合适了。她看起来不严厉,但那紫外线,会剥掉你一层皮。

    “让吴月去报个名试试吧!黎姐,选上了也是你们中心的光荣!”

    “那也曾经是你的,最初筹建的报告,还是你起草的呢!”

    “好好,那她选上了,我也跟着光荣吧!”

    “杨子,我们是个高科技单位,要是得一个国家科技奖的话,那才是值得夸耀的事!”

    黎芬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这个吴月。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不喜欢。太娇气?也不完全是娇气。太漂亮?也不完全是漂亮。那么是什么?是她太招人?对!自从她一出现在核算中心,把所有的目光全吸引过去了。一个长得漂亮的女人,不但招男人,也招女人。女人其实也愿意多看一眼漂亮女人,不过,主任是从她影响工作的角度考虑,这位小姐给中心添麻烦。

    “女人的天敌,是女人!”杨扬在背后评论他的黎姐。老实说,在机关里,敢于对她评头论足的,也就这位特殊人物了。

    吴月说:“杨工,你说我还去报名吗?”其实,她被大家说动了心,也是跃跃欲试的。她那小市民的爹妈也愿意她出一出风头,往后找对象也好攀高枝。至于戴上后冠以后,有一辆夏利车的奖品,还有香港八日游全程免费,当然也是有诱惑力的。

    黎芬有点后悔招来这个实习生,中心大楼里,这些日子的主要话题,除了选美就是选美。

    吴月被招收进来,倒是黎芬同意的,这怪不得别人,副主任刘虹当然是顺着她的意思的了,不过也提出过一点异议,是不是文化程度低了些,才是职高水平。黎芬对副手说了实话,是她先生受人之托,又来拐弯抹角地同她商量。没办法,收了吧!很简单,中心出国的机会太多,福利也好,待遇优厚,从这里出去,到哪个部门,电脑方面都是一把好手。所以好多本科生、研究生打破头往这里挤。如果吴月不到这里来,职高毕业了,顶多到什么小单位当个会计,连个像样子的男生,都找不到。她爹妈也挺能活动,托门子,走路子,到底把女儿挤进了这个大机关,挤进了这有许多高价未婚夫的超级核算中心。

    这个单位里,有许多高干和名人子弟,弄不好,不知哪儿会蹚上地雷,把人得罪了,一般人真不敢当这个主任,也就是黎芬,敢不买账。她就是这么一个傲气的女人,中国人有时挺贱骨头的,你孬,他欺侮你,你凶,他怕你。钻木取火的燧人氏,没有人烧香供他;火神爷动不动就放把火,烧你个精光,于是给他建火神庙四时奉祀。她就是类似火神爷的太阳。

    老实讲,当初,黎芬没想到吴月一张漂亮脸子,会弄得如此不安生。每想到这些,她就对她先生,那位过气的编导谢子军,一肚子气。

    她先生嘲笑地说:“你不是在英国伦敦,看过老维克剧团演出的《奥赛罗》嘛!嫉妒,是人类最基本的感情,来了这么一位漂亮小妞,把你的风头压倒了,你当然不高兴。原来大家都捧着你,你最光彩嘛!连你们那位下台的老部长,见到你,那脸色也多云转晴了。”

    “一边儿凉快去!”

    “我知道,现在的男孩子,就追求女孩子那张脸,有脸就有一切,自然要移情别恋的啦,所以,你很痛苦,你很失落,我能理解的——”

    “放你的屁,给我滚蛋——”

    谢子军也愿意滚蛋,在家,他是二等公民,得侍候这位夫人。可回到自己父母的家,老头老太太就会侍候他了。一声令下,他乐不得就走了。

    她知道自己厉害,你不想被人打倒,你就得把别人制服,生活,逼得她强硬。

    半年前,吴月来报到那天,黎芬和她谈的话。第一这里很忙;第二这里正因为忙,所以很能锻炼人;第三为什么锻炼人,因为一个萝卜一个坑,来了就要顶用;第四这里是高科技单位,你文化程度不符合要求,必须要补上来,我给你两年时间拿来电大文凭;第五,第六……

    黎芬说完了第七、第八以后,突然问她:“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

    “那你给我重复一遍——”

    吴月张口结舌,一条也回答不上来。

    “你没有听清,就说没有听清,这里全是数据,是一点也含混不得的。”

    吴月赤红着脸,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她活了十八岁,也许长得好看的缘故,从来被人宠惯呵护着的,哪经过这种毫不留情的问话,弄得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这说明你根本没好好在听——”

    她不能承认,也不敢否认,只好望着她的上司。然后嗫嚅地说:“我是认真听着的,只是记不住那么许多。”

    “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这是头一次,我可以原谅。但你要记住,在这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稀里马虎是绝对不行的。你可以走了,刘主任会告诉你在哪个部门,在哪个小组,去吧!”

    好凶,这女人!先给她来了个下马威。

    她回家报告她的父母。“我们这位主任,长得很帅,但挺可怕,人家说她是女机器人,也许不该到那里去上班。不过,那副主任蛮和善的。”

    “别怕啦,”她爹妈安慰她,“我们把人情托到她先生那里,她先生满口答应,主任会好好照顾你的。”

    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先生对于黎芬来说,无足轻重。如果说黎芬这一生,还有什么不完美的,那就是这个她不爱的丈夫,是她生活程序中的一个最不理想的硬件了。

    这就是上帝的公平,不给一个人百分之百的圆满。

    二

    绰号等于人身上的胎记一样,有了,便永远也抹煞不掉。

    “月亮”这个外号,对这位办公室的小美人来说,简直再吻合不过的了。而主任的外号“太阳”,更是合适。在核算中心,她就是太阳,她说了算,按她的程序方式运行。部长也好,副部长也好,顶头上司、计划统计司的司长也好,对这个特区,也在实行特殊政策。有人觉得她其实不错,但也有人觉得她难以相处,可是,这中心是她从第一块砖、第一张图、第一台电脑建起,发展,成了今天这个气候的。卸任的老部长杨栋在位时,笑着为她的跋扈对他人解释:“技术专政,只好让她分封割据。”

    他欣赏她,能干,真干,而且,也没有婆婆妈妈的女人气和小心眼。有时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女人,是不是有家,是不是有老公、孩子,怎么一天到晚地在班上?太阳还有落山的时候,她在中心,是不落的太阳。

    其实,选美的事,早在报端和电视上嚷嚷一阵了,但谁也不知道核算中心是协办单位之一,而且掏了一大笔赞助的。直到报名快要截止前几天,电视台到核算中心采访黎芬,让她发表对于选美的看法,她就说过,谁规定的,资本主义搞过,我们就不能搞?资本主义搞他们的选美,社会主义搞我们的选美,有什么不可?追求美,是人类的天性,女人追求美,更是上帝赋予的特权。说完了,电视台的人直鼓掌,不过,播出时,这番话给剪掉了。大家这才明白怎么回事,中心是协作单位,黎芬还是组委兼评委。这才想起吴月来,如果她去参赛,凭她的实力,再加上主任的一票和在评委间的活动;中国人最讲究活动,还不oK,手到擒来嘛!

    计统局的彭老总,名义上的上司,跑来找黎芬。他嗓门大,底气足,身板好,只要他出现在中心,马上“雷霆万钧”,马上“黑云压城城欲摧”,这是杨扬的形容。他从来没有当过兵,你会觉得他身经百战,他一向连球都不摸的,你会相信他当过美国梦幻队的教练。他就是这么一个管钱,管人,管政工,管科技,放在什么地方都行的,都能指手画脚两下的典型干部。要是问他有什么专长,对不起,万金油。他叫彭克,他反对选美,以革命的纯洁性反对这种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一听说他名义上的下属单位,竟然掏钱赞助,他也就不顾特区特办的老部长在任时的规矩,气冲斗牛地来了。

    刘虹躲了出去,剩下老总和女机器人。

    “有这么回事?”

    “是这样!”

    “咱们参加了?”

    “是这样!”

    “掏钱赞助了?”

    “是这样!”她的话,像电脑一样,只有Y或者N。

    “应该给我打个招呼!”彭老总按住火气,没有朝她吼,“你为什么不向我汇报?”依他的脾气,会这样责问的。但他对于黎芬,有过教训,多次较量的结果,他败阵的情况多,不得不留点后手。这是个厉害的女人,防着点好,尽管再恼火,也采取比较温和的口气对她说。

    “说完了?”她反过来问他。

    他也说不好自己是说完了,还是没有说完,说完了吧,好像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没说完吧,张口结舌,又找不到词了。“好吧,你讲吧!”

    “你看报上登出来选美的主办单位,是谁家?”

    彭克看报,只看一版,因为那里有精神,其余版面,有时连翻都不翻的。

    “你知道,是谁向我提出来,要我们当协作单位,要我们掏钱的?”

    老总别的方面不灵,但嗅觉,这么多年官场生活和政治运动的锻炼,有些特异功能。他意识到这个女机器人话里有话,立刻态度和善起来,“怎么回事?”

    “中国公共关系和社会网络研究会的贾若冰大姐,因为要开新闻发布会,她来不及要我掏钱,你知道她那个性格,杨栋同志都不得不让她三分的。”

    一提贾若冰,彭克的火气全消,甚至握了握黎芬的手,感谢她把事情圆满解决。他敢得罪那个女人吗?贾若冰不但能做前部长的一大半主,而且她还和比她丈夫职位高的干部太太们,过从甚密,成为莫逆之交。什么叫社会网络?也就是中国式的现代信息公路。你只要上了这条永远没有红灯的大道,你就一路通行无阻了。黎芬知道,彭克要想继续坐在司长的位置上,决定他巴结新部长老田的程度,但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杨栋。虽然他下台了,硬件换了,软件并没变,羽毛尚未丰满的新部长,对他的意见,如果他提出来的话,还得言听计从的。因此,黎芬一针见血地对他说:“老总,我掏这几万元钱,也是为您着想。”

    横竖屋里没有第三个人,他说了好几声谢谢,乐呵呵地搓着手走了。

    这些猫儿腻,这些官场之间的润滑剂,这些钩心斗角的权术游戏,她不赞成,但她也并不清高。涉及到中心,涉及她,她是要在这张牌桌上坐着的。杨扬虽是她以前的部下,但也是她唯一可以谈些心里话的朋友,他劝过她,老姐,您别卷得太深。她很清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完全超脱,是办不到的。这些年来,这位特区主任,凭她的技术优势,反正彭老总屁股下的座椅,早晚要让给黎芬坐,只看她什么时候想坐上去而已。她所以愿意维持目前这个局面,彭克坐在那里,别人就死心了。因为,她要当司长,中心就得交给另外一个人,这是她一手经营起来的单位,在没找到一个足以放心的接班者之前,她暂时也不想离开。

    胜者为王,她也就拥有了她黎芬式的漂亮,不是漂亮在那张脸子上,而是她整个的气度,那种成熟的魅力,那种锋利的锐气,那种要不就离她远些、要不就得依她行事的自尊性,真是挺可怕的漂亮。她老公说过,埃及艳后克丽奥佩特拉,你想象什么样,她就是什么样。但吴月的漂亮,则是一泓清水,澄澈见底的漂亮,大家当然愿意看吴月的单纯,甚至有一点小市民浅薄而甜美的脸,她那张柔嫩皎洁,一吹就会破的脸蛋,完美无缺,像晶莹的满月。她的水汪汪的眼睛,笑起来,更像一弯眉月,她坐在她那张办公桌上,若有所思的时候,那面容好像洒满银色月光的朦胧而又温柔的夜。但黎芬则不同了,她是个进攻型的女人,是咄咄逼人的女人。她的美丽或者她的风流,是体现在她的电脑程序化的运作上。虽然她拥有一个成熟女人,所应该有的一切魅力,高高的个子,丰满的体态,结实的曲线,妩媚的面容,但总不能马上给人一个感觉,她是个女人。

    只有一个人,对她说过“你真棒”!那是对她作为女人的衷心赞美。不过,这个家伙,现在却说服她支持那个吴月去参加选美。

    “你这个混蛋!”她在心里骂。“不过,杨子,你要明白,我赞助选美,不等于赞成我手下人去参加,我不是清教徒,也不是老封建,更不是伪君子,一个女人的美,绝不是在台上扭几下屁股,就能表现出来的。”

    “那你就不必掏这几万元钱——”

    “因为是你的继母,打电话找到了我!”

    “你别在我面前提她!”

    “她也许在为她物色一个未来的儿媳妇吧?”

    “算了,不和你说了,说了也没有用的。”他来了他雅皮士的作风,求你是看得起你,你不想让我看得起你,就犯不着再求你了。“那么,再见!”

    她笑了:“你站住,杨子!”

    “干什么?”他停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从她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人时起,没有一个男人敢于向她表示特别亲近的感情,更甭说什么邪心杂念了。其实,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完全可以施展他男性魅力嘛!她不是永远吹冲锋号,叫谁都退避三舍的女人。

    “你怎么断定我就会拒绝你的要求呢?”

    “我还不了解你吗?黎姐,你只要说不,便是永远的不!”

    “杨子,这可太武断了吧?我让你尝过几次闭门羹?”

    “我认识你不是一天。”

    “如果你能说服我,我也许支持吴月参加选美。”

    “得了,黎姐,你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说到这里,他笑,她也笑了,因为这是她的外号。在这方面,她有她的民主作风,不反对别人叫她太阳,不过,除了这位前部长的儿子,很少有人敢于当面尝试。

    “这回,你估计错了,我想了想,可以同意吴月去报名!”

    “真的?”

    “因为既然你三番五次地来找我!”

    “真的?”

    “不妨说,看在你硕士的面上!”

    杨扬忍不住跳起来,对这个女机器人来讲,有点破天荒。他太激动了,跑过来,抓起了她的手,“如果你允许——”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年轻人要干什么,自己的手,已经被他的嘴唇贴住了。

    “少来劲,”她抽回了手,“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不许耽误工作!”

    在核算中心,甚至在计统局更大的范围里,她永远是一轮燃烧着的太阳,谁都围着她转,其实八十年代初,她从大学分到这里,只有给彭老总沏茶的份,可现在那位司长,实际上被她牵着鼻子走。虽然这有点本末倒置,但她太精干了,无她不能,无她不会,无她不料中的事,也无她不插手会办成的事。

    这就是技术专政,那种万金油式的干部,属于历史了。因此,和她一起工作,你得使出浑身解数,不然,她会对你不客气。所以,“月亮”心底里有些怵她,唯恐工作中出了什么差错。自从获准报名参加什么礼仪小姐选美以后,更加兢兢业业的了。

    她最初以为选美,不过到台上去走两圈的事,谁知正式开赛前还有许多节目。像这种小市民家庭出来的孩子,总是想吃怕烫,又想得到实惠,又不肯下苦工夫的,这对她来讲,负担便觉得重了,吴月开始后悔了。

    “大家会帮你的。”杨扬说。

    “我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杨扬太了解这些漂亮的女孩子了,正由于她们的美丽,便有的是为她们效劳的男性,只要小姐一开口,无不乐于奉命,替她跑腿,为她帮忙。于是养成了她们不大愿意费力气、动脑筋的毛病。哪怕举手之劳,也看看周围有没有献殷勤的男士。吴月也不例外,甚至连最起码的参赛必办手续,例如到公关协会选美办事处报名填表,例如缴纳几张全身的、侧面的、泳装的,恨不能最好脱得光光的照片,例如定做晚礼服、旗袍,基本都是别人替她代劳的。这只是开始,还要去集中,还要去走场,还要去会见记者,还要去拍照,还要去试镜头,还要……一想到这些,月亮就头疼了。

    “这不挺好吗?这不正是使大家认识你的机会吗?”

    “我怕!”

    “你得摆脱你的心理弱势,你能战胜那些强手的,这对你来讲,是一条从此高高飞翔起来,还是永远默默无闻下去的分界线。这绝对不可以错过。我会找一个有经验的人,给你重新包装的,虽然我们动手晚了,没关系,来得及的。”

    “杨扬,那你得陪着我,我只有这个要求。”

    他大包大揽,“没问题!”

    杨扬,要不怎么叫护花使者呢?就是这点没大出息,看见漂亮女性,迈不动腿。花痴,花心,花花太岁,花花公子,他不在乎别人叫他什么。他有他的理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敢表露出来,你们放在心里罢了。他还是个业余绘画爱好者,什么都画,尤其爱给女孩子画,画得多少还有点意思。因为他是一个高价未婚夫的缘故,好多女孩子都认为他画出了自己的气质,他跟好多部内的部外的女性来往,也不知他专注于谁。三十七八了,仍是单身贵族,按他继母的话说,白长这么大了,人到中年,还没定性,脑子有问题。

    大家都支持吴月去把冠军称号拿回来,也支持这位护花使者的积极性,不活动能行吗?不进行幕后交易能行吗?不臭掉几个竞争对手,什么跟谁睡觉,跟谁上床,跟谁姘居,跟谁生了私孩子之类,你怎么能脱颖而出呢?吴月晚报名也有好处,想编排她的不名誉经历,也来不及了。再说所谓评委,所谓亮分,究竟有多少公正性,明白人全知道那不过是遮人耳目罢了。因此,赛前的幕后活动,私下交易,争取舆论,制造空气,是得大力投入的,否则你就是嫦娥再世、天女下凡,那也未必选上。这要没有一个竞选班子,没有一笔启动资金,狗屁也捞不着的。而能担纲提调这桩事的,非杨扬莫属。

    黎芬见他比本主儿还来劲,有点不是滋味,忍不住打趣这位高工,“是你参赛,还是吴月呀?”

    他从不隐讳自己对于漂亮女性的热心。“我是要让那小姑娘一炮打响的。”

    “打响以后怎么样?”

    “那她面前,就是一条更广阔的道路。”

    看他那志在必得的神气,黎芬笑着说:“现在我明白她为什么叫做月亮了,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爱护她的人,发出的光太强烈了。”

    杨扬不傻,他不是听不出主任话里有话,但她是评委之一,这一票他不能放弃罢了。

    三

    不知谁说过,没有一个人,能把这个杨扬说清楚。

    知子莫如其父,杨栋说他是叛逆,他爸的继任者,现部长老田,按网络系统查,他应该叫老田“uncle”,是他继母的表亲,可能受贾若冰的影响,说他是个扶不上去的天子。司长彭克的评价,只有两个字,“色鬼”。至于他的继母,话就更刻薄了,我们家这位宝贝,其实是个畸形儿,别看他读了硕士,不过是这部分智力成长了,而其他方面,还基本是弱智,尚未成熟。

    杨扬和他这个继母不过话,而且也不和他父母一块生活。他不想沾他老子的光,也不愿吃他老子的挂落儿。杨栋当“走资派”那阵,他没少受牵连。所以他从小学起就住校,宁可离污浊的官场远些,实际上他等于是个无家的孤儿。对他继母这番议论的反应,一笑而已。“她干吗不说我是个怪胎呢?”

    有人问:“那你这个怪胎,认为谁对你的评价,更接近你呢?”

    他想了想,“也许只有黎芬说的,多少接近事实。”

    “她说你什么?”

    他不回答。

    好事者去问过黎芬,“你怎么评价杨扬的,能让他叫好?”

    她说她想不起来了。这个电脑女人会想不起来?鬼也不信。

    一个不说,一个不讲,于是对杨扬这个共产雅皮士的评语,就成了他俩心照不宣的秘密。这两个人,也挺有些让人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少爷脾气,大手大脚惯了,花起钱来不那么计划的,口袋没钱了,就只找她借;她呢,经常出国,往回打电话时,公事不找她的副主任刘虹,私事不找她的先生谢子军,只找他转达。杨扬有两个BP机,一个号码是大家都晓得的,另一个号码,只有黎芬知道。很怪,也弄不清楚是咋回事。后来,大家也想开了,这本是一个糊涂着的世界,不知道、不明白、不了解的事情多了去了,干吗非要一清二楚呢?所以,唯有他敢跑到核算中心来鼓蛊那个小姑娘。别人,这大机关里快乐的光棍汉岂止他一个,谁也没有胆子推开中心的门的,哪怕开着,探下头,都需要勇气掂量一下,黎芬可不是好惹的。

    杨扬是个例外,那时,吴月刚上班不久,这位守护神就关心起这张光艳照人的面孔来了。

    “你真漂亮!”

    她第一面见他,不知他是老几?是流氓?见大家对他很客气,主任甚至亲切地叫他“杨子”,大概不是流氓,可怎么有点轻浮,不那么正经八百的呢?还送她一瓶香水,她不接受,“对不起,我有事——”她站起来要走开。

    “别走,听我说,小姐,凭你这张脸,应该去拍电影,应该去做模特儿,哪怕做公关小姐,哪怕去外企做白领丽人,也比在这里做实习生强。”

    吴月对他的建议,直晃脑袋,她很难接受才第一次见面,就对她的前途发表感想的人。当时有个女孩子对她耳语,他就是这么一个德行,但他不是一个色情狂,你放心好了,他送你什么,你照收不误,不要白不要。但她还是禁不住诧异,你是谁?我认识你吗?你凭什么这样关心我?我请你给我做参谋了吗?

    她父母所以托人求到谢子军,谢子军又求到自己的太太,在这个部机关里,谋一份在计算机房里的工作。第一,出国机会多;第二,工资福利高;第三,掌握一门高新技术;第四,那就是做父母的和这个小姐的盘算,在这里找个对象,哪怕随便捡一个,也比小胡同里、大杂院里上层次,上等级。所以,当她带着杨扬回家,和她父母解释为什么要参加选美,而选美与抛头露面、与邪门歪道是两回事时,那老两口已不甚关心选美,而更注意这个年轻的前部长儿子、硕士、高工这些附加因素。等他告辞走了以后,对这位酷哥的面容,究竟是方脸还是圆脸,都无一点印象。不过,很快两口子观点取得一致,小白脸,不安好心眼,男人,只要有本事,好看不好看,不在话下。弄得送客回家的吴月好窘好窘,“干吗呀,你们——”

    但是杨扬来到她家,似乎等于一次新闻发布会,全家,包括她自己,包括那大杂院里的全体公民,突然都意识到不仅仅是选美,还有比选美更重要的信息。

    那晚,吴月做了一次很荒唐的梦,羞死了,说都没法说。

    尽管离春天还远,但第一只燕子在天边出现,就意味着是春天将要到来的信号。“少女怀春,吉士诱之”,吴月的父母不得不当回事,不得不了解未婚夫的一些详情,不得不求到认识的朋友,找到谢子军,请他了解一下杨扬。一下子提出了一打问题:为什么三十七八,不找对象?是不是同性恋?是不是生理有缺憾?是不是有什么前科?是不是人品成问题?

    谢子军是个稀里马虎的文化人,他只记得三样东西:围棋、麻将和好酒,委托人再三说,悄悄的,打枪的不要,秘密打听一下就行了。他才懒得折腾,于是,把问题扔给了他老婆。

    她一怔,“你说什么?”

    “这都是中国人的毛病,一来就内查外调。又不是发展党员,没这样挑女婿的。”

    “那非把女儿推销给他不可了?”黎芬的话里,好像兑进了二两陈醋。

    “屁,看中部长的儿子,但又怕他搞同性恋?”

    黎芬乐了。“同性恋是不会的,这么说吧,他是骑士,但不是处男;他爹妈是高干,但他们不来往;他应该很能干,但不好好干;他看起来不大像是个好人的样子,但他实际却绝不是一个坏人;他比较喜欢漂亮女人,但很少见他专一于哪个女孩子。他……”她还可以说许多,被她丈夫止住了。

    “你让我怎么回答人家?”

    “是你问我的,我告诉了你,你愿意怎么对人家讲,就不是我的事了!”她心里不怎么痛快,这小丫头,来不及抓挠女婿,而且一下子逮住了大鱼。她明白,她不该心烦,可她是女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第二天,她在上班的路上,碰见了杨扬骑着他那辆本田牌摩托车,载着吴月,风驰电掣地从她身边驶了过去,那女孩飘拂着的白纱巾,伴随着那银铃似的笑声,一闪而过。她知道,是为选美到电视台去拍样片的,但一想到她先生突然向她打听的情况,由不得想,也许杨扬真是打这个小丫头的主意。

    应该说,她自信懂得这个年轻人的品位,他,也许并不是特别愿意同成熟的女性打交道,但他对于幼稚浅薄的小姑娘,兴趣好像不大。调剂一下气氛,或有可能,但让他更多地达到全身心的投入,恐怕就未必了。和他对话的人,没点品位,他都不屑搭理的。可也说不定,这个月亮出众的姿色已经掳住了他的心。机关里,这位面值最高的未婚夫,像游荡漂泊得太久的小舟,终于不耐烦了,落帆系舟,要把爱情的缆绳拴在这个一笑两个酒窝的女孩身上吗?

    “讨厌——”她忍不住从嘴里冒出这两个字。

    走进她的办公室,她的副手对她说:“你气色不错!”

    “是吗?”她不相信她在这种坏心情下,脸上会出现和风煦阳的春天。她太了解刘虹了,是个舌尖蘸着糖说话的伶俐小媳妇。不知她有没有妯娌?可以设想,她大概最讨公婆欢心。

    “彭老总召开了一个会,传达部务会议精神,是班子问题,你该了解。”

    “是这样。”

    她对人事安排,不感兴趣。她认为这是人治社会体系中,那些官僚们手中的最能降服人的一张王牌,不过,进入知识爆炸时期,在技术密集部门,其效能就变得有限。所以,不属于她这一方土地上的事情,她采取闻而不问的政策。

    “吴月去电视台,说你知道的。”

    她不但知道,还亲眼看到吴月在摩托车上,那份眉飞色舞的样子。“看来这位小姐选上,还是选不上,恐怕再也踏不下心,在我们这儿工作。我要的是一把拿起来的好手,不是摆摆样子的礼仪小姐!”

    核算中心里大多数人,和她的看法不尽相同。有一个礼仪小姐,放在办公室里,不也很赏心悦目嘛!正如屋子里摆一盆鲜花,令人心旷神怡一样。工作能力差点,大家多伸一把手,也把她欠缺的补上来了!

    其实,黎芬挺新派,挺开放的,不死板,不别扭,如果不是部里不让她带这个头,她是打算试验现在欧美实行的弹性工作时间制。而且她也不习惯官僚体制中的人身依附,拉帮结伙那一套,不以个人好恶,不以对自己忠诚与否来用人。这一次,这位大主任,一反常态,对拥护吴月的群众舆论,大皱眉头。我不是弄一个女孩子来给大家调剂空气的,我要的是一个工作人员。

    多别扭!

    大家觉得奇怪,因为她反常,这位小姐是你弄来的,你现在又不感兴趣。后来,大家也不奇怪了。慢慢明白这位女机器人,终究还是一个女人,逃脱不掉女人的本性。吴月摄人魂魄的美丽,夺走了往常人们对于主任的注意力。

    “早先,你是顶尖的,现在,你还是顶尖的,我们始终向你致敬,不是吗?”

    黎芬大笑,“我可不是艺术品,你别高抬我。‘本田’!”有时叫他这个日本人姓氏,不等于他就是日本人,不过,有一辆本田牌摩托罢了。她明白杨扬当着大家的面,说这句话的用意,“你别替我作这种精神分析,你还不如到中心来,不但有我这样顶尖的,还有比我更顶尖的呢!”

    杨扬举起双手:“老姐,咱们免谈行不行?”他怕来这儿,因为这里是官场争夺战的要地。第一,高科技;第二,高收入;第三,高知名度;第四,高台阶,很容易往上爬。黎芬要不是有后台,早被人咬得遍体鳞伤了。

    他在大学的硕士论文,就是计算机网络系统的拓扑学运用。学成回来后,中心事业正如日中天地扩展,黎芬一年之中,越洋飞行十次不止,忙得四脚朝天。好几次要把他调到核算中心,他婉拒了。“老姐,我可以来帮忙,但我这个性格,不适宜长久呆在你那个数字的沙漠里!”

    “你不是这个原因!”

    “是这样,我不瞒你,这儿终究不会太平的。”

    “胡说。”

    “但愿我是在瞎说八道,老姐,我想离得远一点。”

    “你真浑透了,你怎么能这样消极?”

    对这个强按牛头不饮水的家伙,前部长为他气出了心脏病;老田,当时还是副部长,劝她:“黎芬,算了,他是扶不上去的天子!”而司长彭克,暗中得意这个局面,杨扬若到核算中心,那么,黎芬就要坐到他的位置上来。杨扬不来,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女机器人,不会放心把中心交给一个她不信任、不胜任的人手中。

    “真糟糕!”彭克做出遗憾万分的样子。

    她也真不够客气,给他讲了农夫带着狐狸和鸡,以及一袋米过河的故事。老总除了政治嗅觉异常灵敏外,其他方面,通常是智商不高的。但即便如此,几十年的官,也当过来了。这道智力测验题,他竟摆弄半天,也没过得河去。反正他懂得一点,那位花花公子一退套,黎芬的戏就唱不成。黎芬是个想做到,无不能做到的女机器人,但独有对这个杨扬,她一手栽培起来的高工,无计可施。她不好硬行调动,怕伤了感情,只好等待他觉悟。

    也许杨扬真是个艺术爱好者,对于当官什么的,从心里感到没兴趣。尤其厌恶官场斗争,他父亲一生虽然没有垮台,但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使他恐惧至今。于是,黎芬也能理解他为什么爱好一切美的东西,尤其喜欢漂亮的女人。从幼年起,这种官场的险风恶浪,吓得他只有往这个避风港里逃。

    当“月亮”还没有升起来的时候,这个共产雅皮士,是挺被她不一般的成熟女人所吸引的。尽管现在,月亮有她年轻的优势,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是无法和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争高低的。但黎芬是懂得营造自身魅力的女人,始终保持她的风采。春天固然美不胜收,金黄色的秋天,成熟和收获的季节,不也同样令人陶醉吗?

    按照这位业余美术家的评价,吴月的美,是现代的,又是古典的,是东方的,又是西方的。“你不觉得那小女孩的鼻梁,很有些古希腊的风韵吗?”

    “得了,‘本田’!”黎芬打断了他,“她不是维纳斯!”

    上帝对吴月太偏心,给了她无可挑剔的美。黎芬也承认,这个实习生,确实受端详。眉毛,鼻子,眼睛,嘴巴,简直挑不出什么缺点。身材,个头,皮肤,手脚,都生得那么恰到好处。更甭说腰、胸、臀三围,如何的合乎标准,连头发也像乌云,像瀑布,绝对可以去做香波的广告。

    但是,黎芬提醒这位艺术爱好者,“女人,不仅仅是观赏动物!”

    四

    核算中心,是黎芬的一个杰作,没有她,也没有这个领先走进二十一世纪的产儿。前部长杨栋,一位被称做在官场中永远不沉的船,会被她说动了心,舍得在他离任前,下这么大本钱,说明时代也会改变人的。

    部里的人私下里议论,杨栋在为自己学计算机的儿子铺路,也认为黎芬这个女机器人,之所以笼络着杨扬,表示与众不同的亲昵,也是想通过这个年轻人,达到抓住前部长的目的。果然,黎芬在官场运作中,从此处于一个有利的位置。而且你不得不认可,在知识爆炸的今天,技术专政的事实。这也是她得以垄断住这样一个庞大的电脑帝国,不容他人置喙的手段。

    “这个女人哇,不寻常!”她的上司彭克,哼着《沙家浜》里的唱词。

    这里,像杨扬形容的一样,是一望无际的数字沙漠。除了表格、数据,和一年到头在不停运算的电脑作业外,没有别的风景,中心里的工作人员,像沙漠之舟似的不停地跋涉下去。把生命之水,一点一滴地耗尽在这大戈壁里。一想到这里,杨扬就为月亮痛心疾首,这不是美的毁灭吗?

    “月亮,你得离开呀!”

    黎芬心里打鼓:“这小子,十有八九,真的迷上了!”

    “老姐,撇开你的成见,不觉得这小姑娘,在你这儿,可惜了吗?”

    “得了,年轻人,人不是为脸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也是像月亮这么大小年纪,走进计算中心的,那时这里只有算盘。青春会过去的,谁也不会永远十八岁!脸和鲜花一样,会谢的,也包括你,多情的骑士!最后,要想自己结结实实地站立在地球上,靠头脑,靠手和脚。”

    杨扬打量着她:“你曾经说过,一个人应该享受青春。”

    “是这样!”

    “你还说过,你甚至没有青春!”

    “是这样!”

    “我发现,你比以前的你,退后了许多!”

    她知道这个共产嬉皮士,决不会无的放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吴月,她情绪就会偏激。其实她有时愿意向杨扬敞开心扉的,那是她唯一的听众。但这一回不,反而问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本田’!”

    “算了——”他不愿讲出这种属于女人的本能,那不仅得罪她,也会伤害她,在这个大机关里,除了他,没一个人再能理解她的了。

    黎芬改变了口气,换一种谈话方式。“当年我走进这间屋子时,别人把空下来的桌子和椅子,让我坐,因为我也有实力坐。我呢,也会像我的前辈一样,走出这间屋子,把桌子和椅子让给别人。那时,只凭一张漂亮面孔的吴月,能坐稳那把椅子吗?”

    “得了,主任,”杨扬说,“你早晚会把彭老头赶走,你说不定还会上升,因为正如你所说,已经进入电脑时代。而像你这样按程序运行的,谁也不可阻挡的幸运儿,全机关也只有你一个。”

    “你甚至比我还有条件!”

    “谢谢啦!你知道我是个愿意离战火远一点的人。”

    “你别胡扯,中心是谁也不敢动,谁也不会碰的。反正我等着,不久的将来,你觉悟了,你会振作,你会回来的。”

    他对这位老姐,感情也是挺复杂的。希望她成功,怕她失败,但也预感到,她成功得越大,那么等待她的失败也越可怕。她只知道她面前的这一条路,殊不知中国,是每条路都相连着,这就是所谓的“网络系统”。你纳入了这个系统,这系统就制约着你,这是个必然结果。像她这样,有时,粗暴得令人难以接受;有时,电脑程序似的不可改变的固执;有时,过分的近乎强迫的要求;有时,自以为是的相信技术专政的强权……她忘了,在这个一方面挺原教旨,一方面又挺官僚的集体中,上帝并不会永远朝你微笑的。

    但是,杨扬在机关内,唯一能够倾吐内心,而不被嘲笑的,也就这个黎芬了。

    也就只有她敢说:“杨扬,我并不赞成你,可我也不会反对你,如果你觉得这样,对你很合适的话,我也能努力地理解你……”她,尽管半点不赞成他的业余爱好,不过,她从不笑话他,“既然你如此热衷,那我,你不反对的话,找我那位先生,去求求名师指点指点如何?”谢子军奉她的命,请名画家,请名教授,看过他的几幅代表作。

    独是在吴月这个问题上,她不支持杨扬,也不理解他的积极性。

    “也许他在改变他的嬉皮士观点,要当真地爱了?”她斜着眼睛打量他。

    他能明白黎芬未说出口的想法:“你别往那方面想,我只是觉得在这沙漠里,再美丽的花,也会枯萎的。哪怕让她辉煌以后再谢,不好嘛!”

    月亮,并不像杨扬那样焦虑,她从大杂院进入这一个崭新的世界,好像还来不及想这些。她刚刚走进沙漠,还想不到最后是走出沙漠,还是死在沙漠里的问题。她不到二十岁,关心化妆品,关心服装,关心歌星,关心流行歌曲,关心杨扬直皱眉头的金啊银啊的,还来不及呢!在这一点上,月亮和大多数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找不到什么差异。而杨扬,逃不脱所有男人都要犯的错误,一旦被女人的美丽所吸引,便不及其余,哪怕极其明显的毛病啊,缺陷啊,也看不到的。

    黎芬不会明明白白地告诉杨扬,那小女孩的浅薄。杨扬有思想,他不需要指点,而要自己觉悟。黎芬相信,越辉煌的花季,也越匆促,樱花怎么样,一个礼拜就落英缤纷了。

    “你老姐有这个自信,杨子,时间会让你清醒。”她在心里发誓。

    上帝给了吴月美丽,但并没有给她更多的聪明。正如黎芬很聪明,但四十出头的女人,就不可能再如吴月那样鲜艳了。要是,那位小姐既美丽又聪明,黎芬也许就退出这场角力了。如果,黎芬既不聪明,也不十分地有姿色,她连想都不会想这件与她无关的事的。

    世界总是这样的尴尬,给你,又不给你;不给你,又来逗你。她暗地里在笑,这大概是电脑所不能演算的一个难题。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女人则尤其奇怪,是啊,黎芬问自己:你既然不喜欢她,她也不适合在这里工作,那就动员她离开,另谋高就。干吗又不肯轻易放她走,要把她控制在自己手里。而这个吴月呢,也无法理解,她替那位小姐想:既然怕这位女机器人的上司,既然有更多更适合她发展的前途等着她,干吗不一走了之,而宁可守在这里?

    看来,只有一个谁也不愿承认的事实,那就是感情上的矛盾了。

    五

    这间很大的电脑机房和办公室,全部是打通的,至少相当于百货大楼的一层营业大厅,这头看不到那头,每一个间隔里,两个人或者三个人面对着电脑。吴月确实不是一个很有逻辑概念的女孩,对于数目字,从心底里产生拒绝情绪。她觉得在这大屋子里,不但国库的报表,流水似的传来,好像连联合国的账单,也要从这里经过似的。那些国际财团的数据分析,有时像印度女人穿的纱丽一样,能有好几十米的长度,一看到这些雪片似飞来的报表,在桌上堆积如山,她看着,头皮就发奓。

    尽管她努力使自己不烦。

    “你赶紧逃掉吧,小姐!”杨扬是护花使者,他为此痛心,“别人糟蹋美,是罪过,自己浪费美,也是不可饶恕的!”

    那是他和她第三或者第四次见面,就要让她试镜头。她认为是玩笑,没当一回事。后来,听说一部电视剧的女主角出了车祸,急如星火的导演到处物色替补人选,竟开车来到中心楼下,等着见她。往楼下一看,果然有电视台的车,“不行,不行!”她赶紧躲进洗手间不出来。

    她上班半年多了,每天不停地把来自全国各地的各种数字,输入电脑,然后把这些演算结果,存储起来,放进柜子里去。那些铁柜,像巨兽一样,吞进数字,也吞进人们的青春年华。

    还有好多个办公间隔空着,一到月底,忙不过来,那些临时来帮忙的人,就会坐到这些桌椅上加班加点。这些被找来帮忙的,是从彭老总手下别的部门暂借的,都是黎芬点名要的工作干练的小伙子。只要这些突击队一来,吴月就真像十五那晚的月亮一样,格外地放光了。那是她一个月里最盼的几天,也是很多人向她献殷勤的几天。她喜欢这种办公室里难得的节日气氛。到了夜深,副主任,一个几乎没有什么自己想法和看法的女人,一个基本上以黎芬意志为意志的女人,就会张罗照例的夜宵。吴月最年轻,跑腿是她的事。于是杨扬自告奋勇陪同她去买,他的本田摩托就派上用场了。

    “买麦当劳?”

    “当然!”

    “买比萨饼?”

    “当然也可以。”

    “刘虹会批准吗?”

    “要不,我去问问她。”

    刘虹最会做人了,连忙跑过来向杨扬讨好地说:“你就看着办吧,杨工!”

    这个刘虹,早年,曾经在全国珠算比赛中,获得过行业冠军。黎芬刚上班的时候,她是当时中心的头儿,一进屋子,只听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响。“这都是过去的历史了,不值一提!”谁要是当面说起这些,她总是谦逊地一笑。而且还要赞美一番,“现在,我们提前进入二十一世纪了。”这恐怕就是她能够跟黎芬合作的原因。一个不拔尖、不靠前、不多说、不少道的副手,一个和颜悦色、笑容满、把琐碎事务料理停当的副手,黎芬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大家也挺佩服她,和这样一个太强的人合作,不容易。但好像补偿她似的,谁也比不上她日子过得幸福,她先生早晨开车送她来,下班准时接她走,温柔体贴,呵护备至,天天都像是过蜜月,幸福得让所有人都羡慕。而且这位中外合资企业里的中方经理,挺有活动能量,因为他背后有个财团。

    有一次中心搞过一次团体三峡旅游,就是他,从北京包了一架飞机到重庆,又包了一艘游轮到武汉,最后又包了两截卧铺回北京,全程安排,有接有送,一路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最诧异不止的,刘虹的先生根本没露面,把事全办了。在这个世界上,从哪儿能找到这样神通广大的丈夫呢?

    每到加班的日子,她先生会专门派人给她送吃的来,于是,就大家共享了。

    除了每月的这一两天,办公室里有点生气。余下的时间,可能因为黎芬是一个最标准的职业女性的缘故,就只有严肃正经和埋头工作了。她是从来不带头谈她的家,她的先生、她的小孩的,好像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核算中心,别无其他。

    吴月渐渐地也风闻这位女机器人,并不是事事都那么痛快的。在家庭方面,黎芬不如脸上总透出满足的副手。黎芬跟她先生不那么融洽,她先生是个没什么正形的文化人。一个性格太强的女性,大抵会碰上这些不如意的事,很难找到美满的爱情和满意的丈夫。有人说过,正因为丈夫弱,妻子才不得不强;也有人说过,正因为女人太强了,男人就显得弱了。

    但在表面上,谁也看不出黎芬内心里有些什么痛苦。不过杨扬能体会出来,所以,他愿意她在事业上有成,那是她最大的愉快了。

    她讲究穿着,讲究风度,讲究修饰,她永远那么帅气。她绝对买名牌,买价钱最贵的,吴月好几次,在燕莎,在赛特,看见过她,吴月躲开了,没敢跟她打招呼。她的先生垂着手在后面尾随着,从主任在班上这样那样地要求大家,吴月能想象她先生该怎样不好侍候她了。吴月想,她先生大概和自己处境有点类似,弱者对于强者,总是难免有一种本能上的敬畏。

    她真是有点怵黎芬,只要一跨进机关大门,她就心情紧张,怕出错,还偏偏老出错。

    黎芬也没想到吴月,人长得倒秀气,反应却迟慢,心手不够机灵,也拿她不知怎么办才好。人的敏捷反应是天生的,不是教得会的,所以黎芬观察了几天以后,对这个心不在焉的月亮,有些懊悔招她进来。主任有个理论,漂亮女孩供观赏,呆一点无所谓,而在她的核算中心里,需要干活的快手。幸好,黎芬是个说了算,做了就不后悔的人,如果是别人介绍来的,她早把吴月踢出办公室了。

    办公室里的同事,倒不怎么要求吴月多么多么能干。世界上只有一个黎芬,而黎芬,也不是每个女人的标准。你精力过剩,你干劲十足,你头脑清醒,你巾帼英豪,不是谁能比拟的。幸亏刘虹不是黎芬,两个太阳还不把老百姓晒焦烤煳了?不过,刘虹要也是黎芬一样的强,两个人必有一个得离开中心。吴月嘛,小姑娘,调剂一下办公室的气氛,有什么不好呢?有这样一位秀色可餐的少女,让人们看得顺眼些,胃口大开,不也是提高工作效率吗?

    漂亮的女孩子,容易有人缘。那些月末帮忙的小伙子,原来不大肯来的,给加班费也不乐意。自打吴月上班以后,他们就不再抱怨主任找麻烦了。有事没事,还到办公室晃晃,或者给她来个电话。约她看个电影啊,一块儿到樱桃沟、到康西草原玩啊,坐上杨扬的大摩托,满世界兜风啊!

    吴月有时候向他们请教一些业务上的小问题,本来一句话可以说明白的,常常要多说三句四句。求他们办件什么事,别人很难马上得到结果,她总是很顺利。每当这个时刻,黎芬就要皱眉头,要打开过滤器,换点新鲜空气。然后对刘虹说:“这些男孩子,真能缠吴月。”

    刘虹一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作为女人,她挺嫉妒吴月的父母,会生出这样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儿。黎芬也有个在爷爷奶奶家上小学的女孩,她说她就从来没有这种羡慕的感觉。刘虹笑着说:“黎芬,这就是你能当主任,将来当司长、当部长助理的原因。”

    她看了刘虹一眼。

    “黎芬,你不要误会我讽刺你,我是说的真话。我先生夸过你,说你是一个大手笔的女人。”

    “得啦!”

    有人说,主任是快手,嫌吴月这个新手不顶劲,别人完成一百份单据时,她只能弄好五十份,说不定还要返工,为此,恼火她。也有人说,女人对比自己更具备女人魅力的对手,哪怕是她的下级,也不会高兴的。

    这是杨扬在麦当劳排队时说的。

    “你可别瞎说——”月亮紧挨着他站,把那拳头似的乳胸贴着他。

    六

    那些来帮忙的年轻人,总是围着月亮转,大概使黎芬不很开心。尤其她一手提拔的杨扬,对月亮的美,到了心醉的程度,无论如何,这是她挺忌讳的,虽然她并不表现出来。

    月亮未出现之前,她是年轻人的中心,黎芬的魅力就在于她理解这些二三十岁的男男女女。第一,她思想不陈腐,和年轻人能找到共同语言。第二,她是实力派,凭本事,凭能力,实干出来的。第三,她认为只有现代科学技术,进入管理阶层,才能使官僚体制淡化。

    “好!”大家轰然叫绝。

    在杨扬眼里,这个唯美主义者,只看到她那成熟女性的健康、丰满、优雅和风度,这是最棒的女性,他对那些年轻人说他的陶醉,其他什么,他不感兴趣。

    “是啊是啊!你什么都有,便着眼于女人的本身了。”

    计统司里的年轻人,所以争着向她献殷勤,就因为她在头儿们那里,有发言权。很简单,分房出国,提级加薪,她一句话能起决定作用。彭克做不了她的主,但她却能左右老总,甚至部长老田,也不得不屈尊来征询她的意见,什么软科学啊,模糊理论啊,拓扑学啊,她总是比那些吃政治饭,只会当太平官的人,要明白些。所以,加班的日子,吃完夜宵,出了机关大门,准有年轻人义务保镖,抢着送她回家。

    因为,离机关不远,有一段三四百米的僻静马路,两边都是围墙大院,院内树木葱茏,墙外路灯晦暗,曾经出过几起抢劫和流氓侮辱妇女的案件。尽管后来加了灯,加了岗,那种阴森森的气氛,弄得同是行路人,也互相戒备着提防着,等走对面了,方知是同一单位的人,不禁哑然失笑。黎芬不像她的副手那样有福气,先生坐在大门口的轿车里等候。可她虽指不上那位败落干部谢子军,却有好多青年自愿者,有一天,她只顾加班,忘了看表,那些骑士们,打了一会儿乒乓球,见她老不出来,以为她先离去,便也散了。

    等她十一点多出来,惨了,末班车都收了。

    这时候,她最恨的就是她那不争气的先生了,你可以完蛋,你可以自暴自弃,你可以像一条癞皮狗,成天趴在窝里,但你至少应该尽到做丈夫的责任。这么晚不见人影,你能安心在家稳坐着看电视吗?当她一个单身妇女,穿过空旷的机关大院时,那种轰轰烈烈的感觉,再也找不到了,而是凄清孤独,无依无靠。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位酷哥,在机关大门口等着她呢!

    “你——”她惊喜地快走几步,扑向那辆本田摩托。“你怎么知道我没走?”

    “那些人回来说你早走了,我给你家打电话没人接!”他给她扣上头盔,说,“上车吧,我送你,免得坏人把你打劫了!”

    黎芬下了班,严肃就少一点。“老姐我还怕你小子打劫呢!”

    “你不上车,我可要走了!”

    杨扬从来不掩饰对于黎芬的亲昵感情,他根本也不在乎别人说长道短,表面上,人们理解是黎芬好像在巴结这位部长的儿子,其实,倒是杨扬从一开始不知什么原因,有一种对于这个女人的依恋。说句良心话,她坚持要他去读研究生时,并不了解他是谁的儿子。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融洽亲近起来,是存在着一种说不出的“场效应”的。这也许就是缘分吧?

    “那好,就让你打劫一回吧!”她坐上了他的摩托。通常情况下,他见有人陪着,就往后站,但若是没人伴她走过那段路的话,他总会出现的。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她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但在月末加班的日子,那肯定要坐他的车了。

    深夜,空荡的大马路上,风驰电掣,疾风从耳鬓飕飕掠过,也是在办公室里找不到的乐趣。这时候,她不再是按程序运行的女机器人,甚至鼓励杨扬加速,“快点,再快点!”反正夜深人静,出出洋相也无妨,她甚至情不自禁地“呼啸”。

    “你真会疯!”

    她回答:“我为什么不会疯呢?”

    但不论怎么疯,也不论怎么晚,第二天,住得离机关最远的黎芬,总是第一个来到办公室,而且已经做过了韵律操,冲了淋浴。相比之下,月亮这少不经事的小姐,就显得慵懒了,她从家里到机关,走大马路,骑车只要十分钟,抄近路,还要快些。但每天,她总是最后一个打卡,而下班铃一响,是她第一个走出办公室。她一出门,黎芬就摇头。

    似乎她有专门盯着这位小姐的第三只眼。

    刘虹在核算中心,大家特别佩服她的僚机精神,她年纪比黎芬小一岁,学历却比黎芬高一截,她是幸运儿,当了珠算冠军以后,就保送工农兵进大学,后来又读了研究生,而黎芬则是下乡插队,恢复高考才读计算机专业。刘虹对这些好像无动于衷的样子,那圆乎乎的脸上,永远挂着知足和快乐的笑容,要不然的话,黎芬大概早想法把她赶走了。她现在扮演的角色,就是女机器人和大家之间的缓冲器。黎芬需要这样一个人给她补台,而群众也需要这样一个人,能对她施加一点影响。刘虹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在长长的楼道里,撵上了那个漂亮小姐。“月亮——”

    “有事吗?刘老师!”

    “我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吴月望着这位细皮嫩肉,日子过得很舒心的副主任,猜不透她什么意思,但她一笑起来,很甜很甜的样子,使吴月放下了心。尽管杨扬对自己说过,他不喜欢这个副主任,说她整个儿的俗气外,还有一点点邪气。吴月不是艺术家,看不出来。但刘虹经常帮她业务上的忙,特别吴月动不动糊涂出错的时候,刘虹总会为她悄悄地纠正,而且不像主任那样沸沸扬扬地,弄得她无地自容。所以月亮很感激,很尊敬她的。吴月甚至还知道她在主任面前,说过自己的好话。这年轻女孩不是笨,是没有开窍,谁都有这个过程,适应以后会慢慢地好起来的。主任反正看不上她,反驳刘虹说,“我们都是这样进机关的,怎么没有这个过程?”刘虹当然不愿得罪主任,便笑笑,不再坚持己见。

    “老师——”吴月连说句客气话也不懂,站在那儿。

    “这不是主任的意思,你放心!”

    一听黎芬的名字,她有点条件反射,立刻紧张起来。

    “其实吧,月亮,你现在参加选美,断不了活动,耽误不少工作时间,既然让你去了,那你最好不要踩着上班铃进来,踩着下班铃离开。”她笑着说,“当然,那也不能算迟到和早退,不过,主任是个严格要求的领导,所以,这也是一个印象问题。”

    吴月傻了,她最怕主任一句话,收回成命,不让她去参加选美。

    “那倒不会的,黎芬是个说了就算,不算不说的人,这你放心,你要是注意一点,总是有益无害吧!”

    那天回家,她心里也想讨黎芬的好,也想做出些好的表现,不过睡了一觉以后,第二天清早,月亮把副主任的嘱咐,忘了。一上班,走过刘虹的办公室,看见那双朝她笑的眼睛,才意识到自己的忘性太糟,刘虹半点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但她心情却坏透了。

    上午,心乱如麻的她,至少做错了二十份单据,需要返工,以致杨扬来了两次电话,告诉选美的进展,她也提不起精神和他谈。下班铃响,她要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黎芬把她叫去,很客气,先问她:“今天晚上,选美有安排吗?”她摇了摇头,“那好!你多留一会儿,把这些出错的单子,再重复做一遍。”主任声明,这当然是没有必要的事,因为你已经发现并改过来了,大可不必多此一举。但这个女机器人说:“这绝不是惩罚,只是想让你加深印象,以后再碰上类似情况,便会产生一种职业的警觉。”

    “这有点破天荒。”黎芬走了以后,刘虹对吴月说,“主任一般不这么太让人过不去的,也是为你好吧!算了,你就努力地做吧!”

    大家都走了,偌大的办公室里,就月亮一个人,她哭了。

    七

    在作出这个决定,离开办公室后,黎芬自己也不高兴。她觉得和一个比她小二十岁的小女孩制气,第一无聊,第二太没档次。

    女人,永远是女人!她发现了这个其实算不得真理的真理。嫉妒不是女人的专利,但女人要嫉妒起来,那可挺难控制住的,总不能回去撤销这个命令吧?

    她给自己一个不好的评价,你这位老姐差点劲!接着替那位小妞想,一份单据,若是她做,不到一分钟,掐过表的,五十四秒,全机关都知道她是一把快手,正如当年对刘虹打算盘创下冠军称号一样的遐迩闻名。在电脑上,她神话般的速度,快得令人不能置信。而在月亮那笨磕磕的手指底下,至少五分钟才弄妥一份。十份,她就需要五十分钟,做完那二十份,而且还要保证不出任何差错,免得重做,那也得到八点钟以后,才能完事。对这样一个漂亮而笨磕磕的女孩,有一种胜利的快感。想到这里,她在心底里笑了,不是笑月亮,而是她这超乎常人的清算速度,是自己并没有花费太多的力气去苦练,便得到了别人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未必有的成绩。她笑,因为她心情好,上帝虽然没有给我一张好看的脸,但却给了我才能。

    小姑娘,你呢?漂亮有什么用?顶饭吃吗?杨扬被你的美吸引,但你面前的那台电脑,才不管你是国色天香,还是丑八怪呢!想到这里,她已经走在那爱出事的林荫路旁,突然想到:“要是吴月弄得太晚的话,这段路可不怎么太平呢!”

    她马上停住了脚步,折回头来往机关走。“算了,让这个小美人回家吧!要不,就在那儿手把手地教她。”黎芬心软了,要是结婚早的话,说不定自己的孩子,也该有月亮这么大了。

    算了,算了,这些娇生惯养的年轻人!

    等她走到机关第三道门卫,突然发现那辆挺眼熟的大摩托,横在那儿。她,明白了。那门卫自然认识她,要给她开门,她摆摆手,转身就回家去了。

    是他,那个杨扬,这辆车是他在东京打工时置下的产业。原先她曾经是这车后座的常客,自从月亮出现以后,这后座便不专属于她了。他肯定是在那个灰姑娘身边当骑士,在诅咒她这个老巫婆吧?

    她曾经明确地问过他:“我不会猜错,你喜欢月亮?”

    “我对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喜欢。”

    “也许对吴月更感兴趣些,你别否认——”

    他说:“美是无法准确比较的,你猜我欣赏吴月什么,是那种简直无可挑剔的完美。不过,凡是不让我讨厌的女性,都有值得喜欢的地方,正如每一幅名画,都有个性,都有吸引人的魅力。”

    “女人不是画!”

    “从审美意义上说,这两者有共同的东西!”

    杨扬是那种不是很正经,但也不是很不正经的时代青年,他很聪明,他很潇洒,他很自由,他过着他自己愿意过的生活,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和追求。黎芬记不得自己从哪年起,就和美术馆,就和画展“拜拜”了,也想不出这个小伙子花一大笔钱买《世界美术全集》,有什么必要?更不可理解,大礼拜两天时间,跑到荒郊野外去写生,乐趣究竟何在?但他,这个挺不错,应该挺出息的杨扬,却把心思全用到艺术的爱好上面。她替他可惜,给了他四个字的评语:“莫名其妙!”

    他反诘她:“主任,什么才不莫名其妙呢?”

    “你不是画家,你也成不了画家。你是搞电脑的专家,你和程序、数字打交道……”她还没有把话讲完,他拍拍屁股走了。

    她不习惯他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什么都无所谓。因为这不是她的人生态度,她主张积极进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要做些事情。她说的做些事情,并不非常政治色彩的,只是作为一个地球人来要求。所以,她弄不懂他,那些他应该得到,而且能够得到,但别人却很难得到的东西,竟丝毫也不珍惜。有,或者无,多,或者少,得到,或者失去,都好像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似的。

    她觉得他犯浑,按她的脾气,如果到了可以给他两下,使他清醒的亲近程度,她会捶他一顿的。不过,她明白,捶也不中用。有一次,她坐他的车,还真的推心置腹地对他说过,“杨扬,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立事了。”

    杨扬说:“算了,主任,你不必要当唠唠叨叨的老太婆,来开导我!”他叫她主任,而不是老姐或黎姐的时候,就不怎么友好了。

    “你晓得我等着你回心转意吗?”

    “谢谢你啦,主任!”

    “你知道将会有人事安排的新举措吗?新头不会久久地按你老爹的路子走,他要建立自己的班底。”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傻瓜,你该醒醒了!时间对你对我,都不太多了。”

    “我不会到中心去接你的班的,我简直不能想象,我不让吴月在那浪费她的美丽,而我却要支使她往沙漠里,越走越深——”

    “你那么关心她?”

    “难道她不值得关心?”

    “哦,很高兴你终于使我明白,你终于承认,爱上我们办公室那位小妹妹了。”她知道她说这话透着一丝丝酸,她终究是女人,就逃脱不了女人的基本感情,这也是她每次坐在他摩托后座上的时候,一个总忘不了要转弯抹角提出来的问题。

    “又来了,你这道永远的智力测验题!”

    “那你就明确回答吧!是,或者不是——”

    杨扬说,即或月亮也爱他的话,他大概很难下决心去接受这份爱的。这是他心里的话,但黎芬哪里相信。“得了得了,年轻人,你要讲谎话以前,先看看对方是不是一个能被谎话欺骗的人。”

    “我没有撒谎,我干吗要对你撒谎呢?”他回过头来辩白。

    “喜欢一个女人,可又下不了决心去爱她——”

    “按常规来说,是不可理解,但不按常规的话,那就又当别论了!”他一直认为她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那么她应该不同于凡俗,应该能够了解他喜欢一个女人,和热爱上一个女人,并非一回事的观点。

    他讲了半天他的哲学,谁知身后的她,没有反应。

    他把车停下,掉过头来。“老姐,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你管?”

    “我真的一丝丝也不愿意伤害到你的。”

    她还是头一回听到他这样表白,这样看重她的个人情绪,不禁心头一热,竟很愣了一会儿,说不出一句话。

    “你怎么啦?你!”他掉过头来看着她。

    她学他的说话方式,“怎么也不怎么!”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后背。“走吧,天太晚了。”她又兴致勃勃了,“踩油门吧,年轻人,过一段快车瘾!”

    “你可要抱紧啊!”

    “放心,你这台大本田是甩不掉我的。”她很为她此刻能想起这一语双关的话,感到得意。心里想,小伙子,你听得出来吗?

    看样子,他根本没有听,因为他突然冒出来一句莫名其妙的感叹,黎芬便知道他心思用在什么地方了。“黎芬,真是想不到的——”

    “想不到什么?”

    “你别往心里去,黎芬,在我认识的女人当中,要数你最女人的了!”

    “这是什么话呀?”

    “你丰满得让我痛苦!”

    其实,她清清楚楚这个男孩子的赞美,但她装作没听见:“你说些什么呀?”

    杨扬不觉得他发自内心的这番话,有什么不妥。他的感觉告诉他,在他车后载过的女性当中,这是个最柔软,也是最温馨的女性,他享受的就是这一刻,才不去管她别的什么呢!

    他说:“我一点没有恭维你的意思,黎芬,你是最棒的,你真棒,你简直棒极了……”

    “什么棒?”

    “还要说吗?”

    她的心有些发颤,不知他要说出些什么,不过,她很想听。“当然!”

    “我说了!”

    “说吧!”

    “你不要怪我。”

    “唔——”

    “老姐,你的**,是所有人中最数一数二的——”

    “哦!天晓得,你这个混蛋,说说就离谱了!”她警告他放老实些。

    他笑了,“主任,你不愿听真话?有一年,在北戴河海滨,说是鲨鱼,我把你抱起来往回走,你的泳衣突然断了的那回,你还记得吗?”

    “你太过分了。”黎芬要他停车,不停,她就要往下跳。

    “别,别!”他急刹住车,“我想你会知道我是真诚的,黎芬。”

    她用手戳他的脑门:“你跟我这些年,你会不了解我这个人?要是换了别人,我不会饶的。”

    杨扬陷入窘境之中,这是他少有的。“我一点不是坏意。”

    “谁知道!”

    这句话,对这个自尊心臭强的小伙子,简直缺乏最低限度的信任,杨扬把火熄了,一言不发地站在马路中央。

    她也觉得自己太言过其实了。于是都愣在那里,都不说话。

    黎芬在思索,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让人家受了委屈,自己有什么不对的感觉。她先生就经常受她冤枉的,动不动莫名其妙地朝谢子军发火宣泄,没碴找碴。可这一会儿,大概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回,站在摩托车旁的她,觉得自己失态了。但她,又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女人,不过她没有一甩袖子就走,好吧,她对自己说,那就陪着这个男孩子,在这儿看天吧!

    深夜,在那无人的大街上,他不走,她也没有走。他不说话,她也没有说话。也不知僵持了多少时间,他才说了话:“谁让我是男子汉呢!”示意她上车,推着那辆摩托送她到家。

    她进屋,一看客厅里的钟,已经误了她做韵律操的时间了。“哼,男子汉,走着瞧吧,我会等到那一天的。”她也说不好那一天是什么样子,但她坚信,会有那一天。

    “你说什么?”谢子军问。

    她朝她先生吼:“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烦不烦?”

    八

    吴月后来不哭了。

    哭,有个屁用?“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她想起了这句话,便给杨扬,还有其他经常来帮忙的小伙子,像海上遇难似的,发出了SoS求救信号,逐个呼叫了一遍。

    这些骑士们,一听到小吴月快要在水里溺毙的声音,急急忙忙地赶来了。

    杨扬接到呼机最早,来得倒是最晚,月亮嘴角挂上一点小小的失望,她生起气来,也挺动人的。

    不过,幸亏他来迟了,没把车推到机关存车处,而是撂在了大门口。否则,黎芬看不到他那辆摩托,会兴冲冲地抱着顿时博大起来的胸怀,来帮助这个受惩罚的人,若是推开办公室的门,见她的核算中心,竟被几位骑士弄成KTV歌厅的样子,要不火冒三丈,也会一口气闭过去的。

    那辆她太熟悉的摩托,有些刺伤她的自尊心了。那种深夜大马路上兜风的快乐,那种肆无忌惮的笑声,那种从心底里冲出来的放任的呼啸,看来不是专属于她的特权了。难道,她搂着那个年轻人,贴着他结实宽阔的臂膀,嗅着艺术家特有的苯烯颜料气味,所产生出的想入非非的念头,那个小姑娘也和她共享了吗?

    虽然这种嫉妒,说白了,是多余的,但不成其为感情的感情,还是搅得她好不愉快。于是,站在那辆来不及放好的大本田旁边,刚才涌上来的兴致,一下子跌落到最低点,顿时,扭转头走了。

    杨扬来到之前,那二十份单据早被大家弄完放在一边,这群年轻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好了。可大家不想马上离开,月亮也有等一等杨扬的意思。大家干坐着陪一位漂亮小妞,没有节目助兴,那怎么行呢?于是,稍一张罗,音乐有了,啤酒和小吃有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就这样开始了。

    月亮觉得很幸福,这么多朋友,随便拽出一个,也比大杂院一张嘴“丫挺的”小伙子强,每个人都向她献殷勤。有一个得过国标舞大奖赛的青年,指导她跳一种拉丁风格的恰恰舞。因为这次选美,其中有一个表演项目,就是国标舞。不过她也的确笨些,女孩子几乎都有这方面的天赋,可吴月美丽却不够伶俐,学什么都比较迟慢,踩得那年轻人直叫唤。剩下的几个,有的架着二郎腿,有的啃着邦尼炸鸡,在侃着机关轶事。

    “知道吗?”

    “知道什么?”

    “陪新部长出访考察的代表团里,有谁?”

    “管他有谁,反正没有我的份。”

    “你简直想不到——”说话的人喊吴月,“你们那位副主任,怎么样?”

    正在跳舞的吴月说:“挺不错的呀,她一点也不厉害。”

    “你赶紧巴结巴结她吧,说不定她要把你最恨的那个女机器人轰走呢!”

    有人插嘴:“她不会的,她是黎芬的影子,凭刘虹那两下子,她敢造反?”

    也有人嘬着牙花子:“那娘儿们,一脸笑容,你们可也别光看表面,没准是在韬光养晦呢?”

    “反正这回部头出国,点了她,而把黎芬晾在那里。你们不能不承认是一种人事变动的前奏曲。”

    “唉!管她们谁上谁下呢,咱们喝——”

    如果不是杨扬出现,这欢乐良宵就得天亮见了。年轻人一玩,就没有时间观念的。一见他进门,吴月丢下舞伴,迎上去。杨扬向她解释他的迟到,“月亮,对不起,你猜怎么着,我刚要来,我和你谈过的那位舞蹈演员,跑来找我有别的事。谈起来,才知道她的舞蹈训练班,也在培训那些参加选美的女孩。我对她说,你报名晚了,来不及充分准备,她建议你跟着她上几课,学点基本动作,比赛时扎实些。将来,跳出这中心,去从事舞蹈啊,演艺啊,歌星啊,模特啊,也是有用的。”

    “干什么,干什么?”好几个人反对杨扬的主意,“当模特有什么意思,吃青春饭,一过三十,没有业务,没有专长,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们懂个屁!”他把恰恰舞的音乐关了。

    “你别误人子弟,杨扬。”这几个年轻人,不大愿意吴月从此在他们眼前消失。她的一颦一笑,都能让这些围着她,追逐她,向她献殷勤的人感到开心。虽然也看出来杨扬更占一点优势,可名花尚未有主,那么谁都有竞争的资格。

    “她要在这儿呆下去,她也就完了。月亮,在这里,你是不会放光的。”

    大家看到杨扬拿起那二十份单据,掂一掂分量时的那种晃脑袋的神态,说了一句“你们忍心她在这些表格里淹死”,也就没话说了。尽管觉得他太主观,太霸道,可对他也没什么法子。不是畏惧他,也不是尊崇他,而是习惯了他就是这个德行。有人说:“刘虹没准要上台呢,那么……”杨扬是不大爱听别人话的人,只好由他硬拉着月亮走了。

    坐在杨扬后面的吴月,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杨扬,他们说——”

    “说什么?”

    她把刚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杨扬笑了一笑,摇摇头,不是不信,不过,他不大相信黎芬会败,那是一个认输的女人吗?而且他对吴月讲,他不喜欢那个有抹布气味的刘虹,“这个女人,总流露那种性满足的幸福,让人讨厌。”

    “你真能瞎掰!”

    “不是吗?”

    “我看你眼里只有主任,可我见她就怵,今天,她真给我下不了台。”

    “你根本不怎么了解她,她其实不厉害,月亮!”

    “我也看出来了,她也只对你例外。”

    杨扬说:“我承认,也就只有她,算是了解我,不像别人那样看我。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个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是很难的。”

    自从那天杨扬到吴月家里去过以后,她已经明白她父母,其实是鼓励她和他来往的意思,尽管年龄稍大了点,但人是不可能鱼和熊掌兼得的。你在这方面感到欠缺,可在别的方面,又得到补偿,杨扬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未婚夫。她贴住他问:“那我就不了解你吗?”

    “你,还是个黄毛丫头呢,连你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呢!”

    “是啊,如果我换个新地方,也就没有了你,没有了这些朋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朋友,天晓得,真正的朋友,一辈子碰不上几个,我老爹干了几十年革命,连一个知心的,能说上话的朋友,也没有。连我那后妈,也不是他的知己。他的周围,只有需要他的人,和他需要的人,没有朋友,剩下的便大概是他的敌人了。政治这东西,官场这地方,可怕得很。”

    他说了半天,月亮不明白,也不感兴趣,戴上“沃克曼”,听性感歌星麦当娜了。

    杨扬没注意到身后的吴月,根本没有在听,但他还在接着往下讲:“其实,你知道,我挺替黎芬担心的,她太自信了。只要走进这个怪圈,你就得按他们的游戏规则,想自行其是,不碰得头破血流才怪。月亮,你以为那个刘虹,真那么对黎芬服帖?”他听她没有反应,回过头去看她。

    “怎么啦?”她摘下耳机,问他。

    “哦,没有什么,你听吧!”

    月亮随他到了那个模特队,见到了那位演员秦小琴。看了那些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其中也有几个是参加这次选美的,都在那里汗流浃背地练功,她先从心里打退堂鼓了。

    她对杨扬说:“我是个没多大出息的人,算了吧!”

    “别胡说,月亮!小琴同意个别辅导你,这就表示你有入围的条件。”

    月亮本来很害怕辛苦的,听说有希望,又有了点信心,但是,还有些不安,“我行吗?我怕不行的!”

    “什么行不行的,从明天起,你下了班,就来上课。”这就是杨扬的风格。

    九

    黎芬心里不很开心,一个小妞搅进了她的程序系统,但她也批判自己:“四十多岁的女人,孩子都上小学,还玩那种争风吃醋的游戏,真无聊。”

    心宽体胖的谢子军,半躺在沙发里,一边看电视,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对她说:“这种狗屁片子,居然有人拍,居然还在黄金时间播出来,真他妈的!”

    “那你拍一个精彩的给我们看看!”

    他是一家音像公司的领导成员,这种所谓的官办公司,其实是个赔钱赚吆喝的三产企业,说白了,也是对像他这样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得又得罪不得,打又打发不了的人物,一种过渡安排。这个谢子军,让他干,干不出名堂,不让他干,他又不服气,这样似干似不干的营生,又有一个听起来响亮的经理、编导啊的名称,对他再合适不过了。早些年,他在影视界也算是有点知名度。现在,不行了,按他的话说,他被那些没有真才实学的会巴结、会溜须、会跑腿、会咋呼、会吹嘘、会包装、会造声势、会不顾羞耻的王八蛋,排挤出局了。

    “得了,你不过是一条共产党的蛀虫,只要有社会主义,就有你的饭局。要把你挤出去,社会主义还有救了呢!”黎芬损起他来,是不留口德的。

    “你才是挤对社会主义的人呢!”谢子军想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汇,来形容他的妻子,不过,他觉得这个女机器人,一步一步按着她设定的程序运行。谁挡她的路,谁碍她的事,碾不扁,压不碎,也要推到一边凉快去。可他搜索枯肠,也无一个解恨的字眼,来回敬这个越来越鄙视他的女人。

    瞪着大眼珠子,恨自己脑袋里空空如也,一无所有。

    “行啦,”她奉劝他,“你得承认,每个时代总有它的排泄物,你已经成为垃圾,再埋怨也不能改变现状了。”

    黎芬发现,所有像他这样被时代淘汰,不得烟儿抽的主,都不甘心这种扫进垃圾桶的命运。她的顶头上司彭克,也是为自己的失落,不停地痛恨这个世界,具体就是痛恨她。他不知道时代抛弃他,实际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一个社会背上太多的脑功能失灵的植物人,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灾难。他老人家那时代的政治万能,对于粗放经营的农业社会,也许能起到作用,但到了科技密集度高的现代社会,便成了被历史所抛弃的狗皮膏药。若是仍由手工业作坊里的匠人,管理现代企业,裹着羊肚子毛巾的老农,领导高新科技,那将是世人的笑柄。彭克,不过是昨天的庄稼汉而已,不把他挤对到墙角里老实呆着,你就得老给他擦屁股。

    杨栋还在位的时候,就因为几次工作上的纰漏,要把他撤掉。他走了贾若冰的门子,而贾若冰又来找她,才没有把他赶回家。他其实应该感激的是她,但他恨死了她,老总认为,老部长放手让她建成那个核算中心,她就像是放出笼子的老虎,不但控制不了她,而且还要张开血盆大口吃人的。他,是第一个尝到她科技专政的受害者,如今,他在这个特区里,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我是垃圾?”她丈夫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不是垃圾,也是废品。”

    一提到废品,或者废物之类的话题,他就有一种心理上的怯懦。“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辩论。黎芬,言归正传,介绍那个小姑娘到你单位上班的朋友,受她父母之托,刚来过电话,跟我说,万一女孩有什么不让你满意的,望你多担待!还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嘛!”

    “怎么啦?”

    “没有必要像教师把孩子留在班里,不让放学回家!”

    “哦,她家里消息灵通,动作够快。”

    “人家不是反对你高标准,严要求,只不过,希望你不要太挑剔了,弄得年轻人手足无措。”

    “你以为我有当托儿所阿姨的瘾?”

    “你,我会不了解,要不对你脾胃,一百个看不上人家。”

    她本来没好气,经他一说,恼了。“以后你少管这些闲事!”

    “年轻人,能坐住,就是好样的!”他听她埋怨过吴月不顶劲,活慢,还老出差错。他也知道他妻子的脾气,一切以她为标准,只要她能做到,她要求别人也该做到。连他都受不了她的苛求,更何况娇生惯养的孩子。“现在哪个小姑娘不爱美,不爱玩,你要求是应该的,着急大可不必,上火更没必要。你看你,为一个小孩生气,有必要吗?”

    她冷笑:“所以你胖,正因为你心太宽的缘故吧?”

    “拜托,少联系我。”他见黎芬没好气,关了电视站起来,惹不起,躲得起,要走。

    “我真羡慕你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好了,好了,你今天一脸邪火,我不招你。天也不早了,我睡觉去了。你别忘了关客厅的灯!”她先生懒洋洋地趿拉着拖鞋,迈动着至少二百磅的身躯,回屋去了。

    这一家三口,每人有自己的房间,互不干扰。而且小女儿因为上学,住在爷爷奶奶家。于是这四居室,就他和她两个人,真够宽敞的,加之感情歧异,再拉开点距离,便觉得这房子更空旷了。

    先生一走,眼不见为净,黎芬开始做她的韵律操,这是早晚健身的功课。那一套韵律操下来,必定是大汗淋漓,浑身湿透。她钻进浴室里,拧开喷头冲洗。这一刻是她的享受,也是她最舒心的时候,甚至忍不住要当一回浴室歌唱家的。不过,今天她不那么开心了。因为她意识到存心和丈夫过不去,是毫无道理的。嫌他发福,嫌他疏懒,嫌他蛀社会主义,纯属没碴找碴,是啊,她问自己,就他一个人在蛀社会主义吗?用得着拿他出气,这大概是北京人说的,见着□人压不住火。好了好了,她给自己一道命令,不再想子虚乌有的感情问题。管那个杨扬和那个小姑娘,此刻是在办公室里卿卿我我地谈情说爱呢,还是坐在大摩托上满世界地兜风呢。跟她这样一个有家有业,有孩子有丈夫,有前程有名声的女人,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关好客厅门,回自己房间了。

    本来打算上床的她,因为换睡衣,掀开裹着的浴巾,她一惊,衣柜上的镜子里,竟是一个丰满的她都觉得生疏的自己。她站在镜前,作为一个陌生人,端详着对面站着的那个一丝不挂的女人。

    她突然想起杨扬买的那套《世界美术全集》里的圣母像。

    “他怎么说来着?”她在回忆,那个镜子里的女人,脸上飞起一丝红云。“说真的,黎芬,你的**,真棒,这是什么话?笨蛋,连恭维一个女人都不会!可他对那些小姑娘花言巧语的时候,不是挺会说话的嘛!”

    她本不想此刻去找她先生聊天的,但在这间屋子,唯一可以谈谈的男人,除了他还有谁呢?总不能到机关去吧?让那个年轻人再重复一次“你真棒”吧?也许正因为这句最朴素也是最真实的赞美,使她产生了一种女人的满足感,于是,披着浴巾,推开她先生的门,她想要和他探讨一下,“请你以一个男人的眼光看,你会觉得我是真的棒吗?”

    谁知推开他的房门,拧亮了灯,他已经睡了。

    于是兴致全没,转身就走,想不到谢子军被惊动了,揉着眼睛问她:“什么事?黎芬!”

    “唔,我想找本书看看。”

    “大半夜,看什么书?还不早点休息?”

    其实,他看到了她是光着身子的,那是一个成熟女人的完美胴体。不过他也仅仅是看到了而已,连一点点的兴奋之火,也燃烧不起来。随后,脸朝里翻过身去,又呼呼地睡了。

    那一夜,她真的失眠了。

    “混蛋,全不是东西!男人,是以自己的需求去对待女人的。”

    第二天,她上班,经过杨扬的高新技术处,找了个理由,进屋和那位处长,说了两句话。无非是又到月底了,恐怕需要人力上的支援。这当然是没话找话了,因为即使她不打这个招呼,那位处长也会派人的。她是个很干练,很有威信,而且很有前程的女中强人,很可能是明天的司长,后天的部长助理。那位处长站起来,客客气气地说:“那还有什么问题呢?您点谁,您说吧!”

    她还没有张口,办公室里好几个小伙子,都是曾经帮忙突击过电脑运算的,伸出手来向她报名。

    黎芬笑了,吓唬他们:“这一回,可是讲无偿奉献的啊!”

    “那我们也去!”谁都知道她出手大方,是个有气魄的领导。

    她顺眼看了一下里外屋,那位置上没有杨扬的影子。于是,她心里更不是味了,究竟什么事,使那个年轻人睡过了头呢?她走出技术处的时候,那位处长也随之走出来,在楼道里,好像无所谓地问了一声:“那天的人事吹风会,你怎么没参加呢?”

    “刘虹回来跟我说了说。”

    “是吗?”声调有点上扬,是典型的疑问句。

    大概他们同属于机关里的技术官僚层的缘故,有点惺惺相惜。很明显,她听得出来话里有话,分明是在暗示什么。不过,她很自信,吹风会的事,老田有一次问过她的想法,还明确说过,以后高新技术方面人事安排,要她多提供一些意见,我们过去吃过太多片面性的苦头了。

    “那我就不参加会了,快到月底,又是季度末,国家计财委要材料,总是很紧迫的。”

    那天老总传达部务会议精神,她说她去不了。

    “好吧,好吧,派个人来听听吧!”

    难道会上有些什么变数?刘虹怎么没有谈及?她从来不相信那个幸福得要命的副手,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会在她手下安居乐业。这位前珠算冠军,原先曾是彭老总的左膀右臂,本来是作为第二梯队,要接那位老总的班。后来,官场的变化和这六月里的天气也差不多,刘虹失宠了,到中心来当她的副手。不过,黎芬并不在乎这位副手,究竟有多大能量,现在已经不是珠算时代,不会有太多的戏好唱。

    黎芬谢了那位处长,刚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还没有来得及注意一下,那个小女孩是否和杨扬一样无影无踪。这时,彭克像在阅兵场喊口令似的,以振聋发聩的大嗓门,从老远就吵吵巴火地来了。他陪着一位贵客,径直推开了她的门。

    “你们看,是谁大驾光临?”

    刘虹笑着迎上去,“贾大姐,您来了!”

    正在忙着礼仪小姐竞选的贾若冰,是个很洋派的女人,很有洋味地同黎芬拥抱,还贴了贴脸。黎芬明白,这位夫人,一旦用得着你的时候,感情马上就会升温。心里想,总不会又是来拉赞助?她好像风闻这次公关协会的选美活动,声势造得很大,支持者很多,赞助拉了不少,但由于国家银根收紧,资金到位率不高,她有些着急,所以,她很怕老太太再张嘴要钱。

    然后,老太太转身和刘虹握手。很一般化地寒暄了两句,最后她问:“唉!怎么你还没有去集中啊?这次你们好像要走七八个国家呢!”

    刘虹有点窘,不知怎么应答。

    彭老总可以称之为老糊涂,有时连句整话都说不下来。但他在官场混了如此之久,也锻炼了钩心斗角方面的应对能力。这时候,他又一点也不糊涂,否则,他岂不是早就被这官场绞肉机给吞噬了。马上那有名的哈哈笑声像雷动似的滚过来,赶紧把刘虹的尴尬场面遮掩过去。“老贾,还没有正式通知刘虹,她怎么知道?连黎芬也没有来得及征求意见呢。”

    黎芬“哦”了一声。

    这就足够了,她应该能感到一丝不祥的征兆,但她,这个女机器人,这一回失算了,她太相信自己不是很容易吓住的,而忽略了部机关里大气候的变化。

    彭克对黎芬解释:“你是知道田部长要带一个团,出去考察的。他也说过,科技方面派谁去,要听听你的想法。因为季末月终,你是走不开的,有些重要的统计分析,结论恐怕还要你来做,这是杨栋在的时候就形成的惯例嘛!老贾,你说是不是呀?更主要的,是老贾这一摊事,离不开你这位组委会成员。她,这不是专门来请你来了!”

    黎芬是有名的女机器人,很难从她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出任何感情色彩。她看着那不很自然地站在一边的刘虹,心想,连贾若冰都了解到,什么集中学习之类的细节,那么肯定是早就拍板了的事,不过只是不给她一个思谋和对策的时间而已。在这种情势下,Y、N这两个键,她唯有按前者一途了,这就是官僚们玩心机的厉害了。他们有足以钳制住你的力量,让你在不同意的心理状态下,硬捏着鼻子,还做出自觉自愿的样子同意。

    老总知道这是一个不好惹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个有后台的女人,赶紧补充了一句,“还没最后定下来。”他老人家这一套官场伪善,她更熟悉了。此人这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当这种不需要真本事的共产党官。什么“还没最后定下来”?鬼话!不过是对付她的障眼法罢了。

    等她被贾若冰拖走,坐进老部长的专车里,她也很诧异自己的冷静,注意力的重点,无论如何也该是面临的这场政治游戏,但心里却十分牵挂着那个没上班的杨扬,和同样也未在办公室出现的那个小妞,这真是挺莫名其妙的。其实,出国考察看来是个小问题,但它反映了某种人事上的动向。这个刘虹砝码突然之间的加重,形成倾斜的信号在提醒她,那次吹风会很可能预示着逐步坐稳江山的新部长,渐渐有了自己的部署。可在她的脑海里,怎么也推不开的是感情的纠缠,两个家伙,到底干什么去了呢?为什么不露面呢?

    “你怎么啦,黎芬——”贾若冰也不是等闲之辈,她看出身边这个女强人,心里不平静。

    “我没有什么呀!”

    “刘虹出国的事,叫你心烦了?”

    黎芬无法对这位老太太说,正在惦念着的,其实是她丈夫前妻的儿子,于是只好默认了。老实讲,她也不在乎刘虹,跳,又能跳多高。可那个月亮,倒真有可能把杨扬吸引住,她拥有的青春,拥有年龄优势,拥有天真无邪,这些,黎芬怎么可能成为她的对手呢?

    “你说有没有一点奇怪啊,刘虹跟彭克,不是几年前就掰了嘛!起初,这位老总三天两头跑到我们家来磨,要老头提拔这个长得还挺顺溜,也挺能上洋劲的小媳妇,我都怀疑彭克这家伙未必老实,不知怎么欠了她的情,才报答她的。后来,不晓得什么过节,翻了脸,又是他拼命反对把她列入第二梯队,到底在上报组织部前,从名单上抠下来。弄不清这个人精,最近怎么又和他挂上线了?”

    黎芬没有答话,她不大相信贾若冰的判断。对她,这两位一上一下的同僚,从来是统一战线。

    “可能旧情复燃?”

    黎芬摇头,她告诉贾若冰:“刘虹特满意她的丈夫,有钱,有势,还有精力来满足她的性欲,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刘虹要找这位戴羊肚子手巾的老农?图他什么?钱,还是人?还是他的性能力?你没有听说过吧?这个要求很强的女人,两口子每天都要做爱的。有时候,连中午那一会儿,也不肯放弃,大白天要关起门,来一次短促出击的。”

    “是嘛,她先生真是大老板?”老太太对这位老板来了兴趣。

    “好像是什么中外合资的集团里的中方经理,背后是个大财团——”

    贾若冰笑着说:“很显然,她先生要挣钱,肯定未必能满足她的性要求,天天上阵,难免有歇空的时候,找这个老庄稼汉,临时抓壮丁,打打替补呗!”

    黎芬笑了,认为夫人的看法,未见得准确。彭克一百八十度地转变,是不是新部长那里,摸着了什么气候?他一辈子只玩政治,会有这份特异功能的。

    “这世界也真复杂,黎芬!”夫人感叹一番。

    她点头,可不嘛,那小小年纪的吴月,来了半年多,就把杨扬搅得颠三倒四了嘛!此刻,吴月肯定坐在那辆本田的车后,如何的欢畅开心地当飞车族呢!说不定还在心里嘲笑她:“主任,不属于你的,永远也不会是你的。”

    “你今天好像特别的不舒服,我就不和你谈更具体的难题了。黎芬,我跟你交个底,直到今天,到位的赞助,只有三分之一不到,接下来的戏怎么唱,我真是犯愁。你在搞核算中心的时候,老头子全力支持,没尝过坐蜡的滋味,现在,我的日子可不太好过呢,你说怎么办呢?”

    黎芬最害怕听到的话,终于从夫人嘴里吐出来。

    钱,她的中心是有自主权的,哪怕要调外汇额度,她拨个几十万美元,也是不在话下的。不过,她不愿意,或者是情感上的拒绝,去资助使那个小姑娘一举成名的选美活动,心理上的这个障碍,她没法克服。如果没有月亮介入其中,而且直到此刻,两个人连个影子也不见的话,她也许不会使夫人白张一次嘴。多多少少要掏一笔钱,来搪一搪这个不好答对的债主。

    就因为那个小妞,她半分钱也不想拿了。

    贾若冰见她一个劲地拧太阳穴,一点也不干脆痛快,也就不好再逼她了。“我想我有办法解决。你只要给我把好这一关,这次选美现场的声光电,一定要搞出点名堂来,这是你专家的事了。”

    等到走进了体育馆,在那预定将要进行实况转播的选美现场,同那些正在布置现场的制作人员,商量怎样使用电脑多媒体手段,如何表现得更加有声有色的时候,她把一切的不愉快,都置之脑后。

    黎芬的性格是事业型的,这时候的她,便是百分之百的投入了。电脑和她,她和电脑,融为一体,其他事情没工夫想了。

    十

    昨天晚上,月亮被罚重做那些报表时,先是想坚强一点,能够经受住主任对她的磨炼,是要争一口气的。同事们陆陆续续地走开了,最后,刘虹离开办公室,经过她桌旁的时候,还说过,“要不,吴月,你回家吧,明天我对主任解释。”但她谢绝了这份好意。

    “要实在不习惯这儿,将来我给你找份更好的工作吧?”

    “谢谢你啦!”

    “那我走啦!”

    “你走吧!”

    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便显得非常之大。随后,清扫工也撤了,好像整座大楼里,只有她一个活人,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于是她从心里发冷,开始害怕了。不是怕人,而是怕鬼。她听同事讲过,这座机关大楼,在以往的岁月里,每经过一次政治运动,就会发生几起自杀事件,或跳楼,或上吊,或服毒,或割脉,听得她毛骨悚然。此刻她仿佛感觉楼道里,有鬼走动的沙沙声。加之,数据时不时地出错,输进电脑,显示器总提示她错了,好像连电脑也在闹鬼了。

    先是委屈地哽咽,后来索性哭出了声。除了用眼泪安慰自己外,别无他法。她觉得自己就是灰姑娘,而可恶的皇后,除了那个黎芬,还会有谁?正是这个古老的故事,提醒她想起了年轻人的BP机,马上跳起来,一一地呼了他们,而且很快有了回音。她甚至暗暗许愿,谁第一个出现在她眼前,那就是她的白马王子,她希望杨扬最先冲进来,因为他有一辆本田呀!

    可没想到,他竟是最后一名,因为他未能如她所愿地先到,她的抛彩球式的许诺,自然也就不作数了。然后又被他拉走,到模特班练功,她这才知道,选美可不是凭一张脸去晃一晃就行的事。杨扬说他还有事要同这位教练商量,因为竞争太激烈,还未正式开场,互相之间的残酷斗争已经开始。中国人就这么一个毛病,不把别人挤下台去,就剩下她一个,是无法称王的。他给她叫了部出租车,让她自己先回家了。

    一推开家里的门,她爹妈就扑了过来,“天哪,天啊,我们以为你丢了,快要到公安局报案了。”

    “至于吗?”

    “因为见你没按时下班,还托人给你们领导,那位黎主任捎过话去了。”

    “干吗,干吗?”

    “也无非让她不要太难为你呀!”

    “用不着的,我会跟上的。”她挺自信,而且她也很自尊,她说她无需乎谁可怜,她要靠奋斗改变局面,让主任挑不出她什么。其实,倒并不完全为黎芬,也是让杨扬看看,她不是那种没出息的女孩,她会干得很出色的,包括这回参选,非要拿到名次不可。她觉得很幸福,是为一个她所爱的人做这一切的。

    她妈问:“你们主任怎么回事?单跟你过不去?”

    吴月没有敢说晚回来的真正原因,那她父母也许会不让她上班的。她把被子蒙住头,下了决心。第一,从明天起,要早半个钟头上班。第二,也是从明天起,每天晚半个钟头下班。第三,让主任再挑不出她的什么错。第四,那就是她说不出口的秘密了,只有出类拔萃,才能赢得杨扬的心。她还看不出来吗?他那么敬服那个女机器人,不就是她有数一数二的头脑嘛!

    第二天,由于头天晚上,闹钟定得太早,六点不到就响了,天色还没大亮,而且离机关不远的那段路,不很太平,总不能让父亲起来送她。于是她又关灯稍稍眯了一会儿,等再一睁眼,竟比平素还要起得晚。

    糟了,糟了,她知道糟了。

    等吴月到机关,那个黎芬已经全城兜了一大圈,办了许多事情,回来了。

    她在体育馆,把贾若冰要她介入的事,和那些影像、音响、电脑的工程师们,谈好一个大概的方案,让他们分头去准备,不过资金没落实,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随后,又随贾若冰回家,路上没敢再提钱的事,不过,她知道,这些夫人们活动的能量,是不可低估的,虽然在家里练书法的老部长,已经不在台上,并不等于他无足轻重,下台自然是要贬一点值的,但行情并不弱,就因为他的网络系统还未失灵。“会搞到钱的!”她安慰着夫人。然后,就和迎上来的老部长热烈握手了。

    在黎芬眼里,他虽然也是一位地道的官僚,然而,他是一位政治上的不倒翁,一位权术上的大师级人物。他能把握时代发展的总趋势,精明,而不僵化,原则,但更灵活,他也高举,不逾矩,可策略上,他却是不怕走钢丝的老戏法家,这是黎芬敬佩的一点。有的人虽然权术有一套,但思想保守,也不会有什么建树;有的人,能摸着时代脉搏,但在官场中经营乏术,也成不了大事。如果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规定的田字格里跳舞,那他就是一个最出色的舞手。

    核算中心,就是他在任上的时候,下决心,费了很大本钱建成的。黎芬认为,在这个新旧更迭的年代,一些人不适应新的变化,可以理解,但只要不碍事,那就是好样的。但奇怪的是,几乎所有这类人的一个特点,就是反对任何变化。因此,也就是他,能够顶住上上下下,部里部外的压力,非要搞成不可。那时,她在美国、西欧、日本订设备,也不知他从哪里调拨来的外汇,而且那气魄,也让她感到震惊。当时,一天要打几个越洋电话,向他请示,他总是一句话:“你认为是必需的,不可少的,你就做主签这个合同。出问题,我兜着,有错误,我检查,要坐牢,我进去。”

    这种敢作敢为的性格,犹可从他儿子身上看到。杨扬这家伙,想做什么,想怎么做,和老子一样,别人很难使他改变主意的。强按牛头不饮水,杨扬不也如此嘛!

    谈了一会儿,杨栋问起她来:“怎么样啊,黎芬,有什么麻烦吗?”黎芬是他越级提拔的干部,一步到位就让她负责中心全盘工作,所以在部里,都认为是她的后台,说不定因为这么一种公众的看法,新部长才有什么措施吧?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坐一会儿就告辞了。她相信,她走以后,贾若冰会把她想讲的话,一五一十地对老头讲的。这位夫人的话,要比她的更有效。

    其实,她估计失灵了。

    这就是电脑思维的弊端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贾若冰对杨栋讲:“看来,这个女人以为自己翅膀长硬了,就有点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

    黎芬要真是百分之百的女机器人,倒也罢了,问题在于感情这东西,有时候掺杂进来,反而坏事的。如果不去计较月亮选美,你签给夫人一张支票的话,也许结果又是另外一种样子了,生活,从来是瞬息万变,不可预卜的。

    回到她的办公室,刘虹还未摆脱刚才的窘状。黎芬知道是刘虹的事,但还是说:“刘虹,这不是你的事,不必往心里去。”

    刘虹也知道,黎芬不会相信这不是她的事,但也明白,任何解释,都不会改变这个女机器人的看法。一句话不讲,比讲多少话要好。于是,她把月亮昨晚复做的二十份报表,拿给黎芬看。

    本来已经淡化了的感情烦恼,又被勾动了。“她人呢?”

    “好像还没来。”

    黎芬只随手翻了一下,那双专门挑错的眼睛,像聚焦似的发现了破绽。这是她与数字打交道久了的功力,瞒不住她呢!这些报表,完全是别人替这个小丫头代劳的。

    “你看看,刘虹。”

    “怎么啦?”

    “小小年纪,就懂得支使男人!肯定是那些突击队的小伙子们,帮的忙!”

    尽管刘虹学历高,但对电脑,只是入门水平。要不是黎芬指给她看运算上的不同途径,她也看不出门道。

    “哦,这有点糟——”

    “不是有点,而是很糟。”

    如果是以前,她准会附和,“是的,是的,很糟,很糟!”今天,她不同往常了,保护起这个女孩来,她自己也为这种变化诧异。她说:“不过,她总还年轻嘛!”

    黎芬倒没有觉察副手,言谈举止上的不同往常,关键是没把她当做对手,根本没瞧起她的对抗力量。“刘虹,你我不也年轻过来的嘛!我刚刚上班的时候,你那时是带班的组长,你教我们的第一课,就是诚实。你说的,如果不具备这点基本品质,是不适宜在我们这儿工作的。你还记得吗?”

    “多少年前的事了!”刘虹口气很平淡,心里却不是味。

    如果不是黎芬从国外进修回来,把老部长说服,建了这个现代化的核算中心,她也不会一步登天,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工程师,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也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据说,如果老部长不退,她很可能要当部长助理的。望着这个盛气凌人的上司,心里想,不知谁笑到最后呢?再说,就算你笑到最后又怎么样?

    刘虹替她掰指头算,除了事业,她还有什么可以夸耀的。那个胖子丈夫不称她的心,两口子的婚姻关系,实际上形存实亡。她的孩子,由于她顾不过来,在祖父母那儿长大,跟她一点感情也没有。而且她几乎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她的电脑,被她看得上的人,能够对话的人,寥寥无几。刘虹真想做一位老朋友提醒她:“四十多岁的女人,应该是成熟和收获的秋天,正是女人最佳季节。往后,一阵秋风一阵凉,一场秋雨一场寒,不会再有多少欢乐的日子了。看起来,名誉、地位、风光,轰轰烈烈,你好像什么都得到了,其实,你什么也没掌握在手中。归根结底,你并没有享受一个女人应该享受的幸福。”

    想到这里,刘虹不那么心怯了,相反,她有意识地要为那个小姑娘说两句好话。“尽管吴月找人帮忙,但她能够听话,没有一撂手走人,就算不错。她把你的话当做耳边风,你能拿她怎样?”

    要是没有发生这两个人,莫名其妙地不见踪影,要是谈话的对象,不是这个背后搞动作的刘虹,黎芬不会失态的。她有点沉不住气,提高了嗓门:“怎么没有办法,她的试用期还没有结束。”

    刘虹早看出来,月亮来了以后,夺走了黎芬的光彩,使她恼火。那些原来围着黎芬转的年轻人,把视线投向吴月的时候多了,这个非拔尖不可的女机器人,未必受得了。大家也看出来,黎芬再头脑清醒,再电脑化,也逃脱不了她终究是女人的实质。尤其那个杨扬,一个她最器重的,下本钱培养的硕士生,那样关注月亮,恐怕是她最不开心的事了。所以,黎芬直到最后一刻,才同意月亮去报名,参加选美,也是怕那位小美人风头太足了以后,她岂不是更黯然失色了吗?

    “打算不让她转正?”刘虹摇了摇头。

    黎芬也心中有数,凡试用者,不过是个形式。无大过错,是无道理不让人家按期转为正式工作人员的。万一不行,岂不是留个话柄在这个对手手里。黎芬站起来,使自己放松,不能由这个珠算能手,牵着自己鼻子走。“哦,还不至于到这一步,无论如何,她是我介绍来的关系!”黎芬为自己迅速地一百八十度转弯,让对手意料不及,愣在那里,而在心里感到得意。这娘儿们希望激我走极端,休想办到。

    “要不这样——”刘虹说,“我让她自动要求离开咱们这儿。”因为她先生背后那个财团,肯定能收下这个绝对拿得出手的小姐的。

    她没有反应,也不习惯刘虹那副同她做交易的表情,而且她的自尊心,也不能接受的。“谢谢,我会让她跟上来的。”放走了月亮,不等于也放走了杨扬嘛!

    这时,吴月满脸通红地上班来了,她只想到的是她的迟到,早忘了昨晚的事,年轻人的心里,是存不下太多烦恼的。但一看大屋子里每一双瞪着的眼睛,和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以及摊在她桌上的一份份报表,她顿时蒙了。这种无言的场面,也许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遇到。没有一个人向她点头,跟她说话,因为主任刚才和副主任的交谈,大家未必知道什么内容,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吴月出了问题,而且是报表出了问题。在核算中心里,数据就是生命,报表绝对开不得玩笑的,这个吴月怎么搞的,选美把头都搞昏了吗?所以,一个个的目光,比主任还要严厉,注视着吴月。办公室里静得连风吹动了纸的声音,都听得见。这比什么责备都要厉害,吓得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泪水都吓出来了。

    刘虹走出来,把她叫进主任的办公室,然后给她们关上门,离开了。

    黎芬没有注意进来的人,而是盯着那个离开的人,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的副手,有些和往常不一样,谦恭少了,不驯多了,尤其那穿得太紧绷的裙子,连股沟都显现出来,好像存心要表现那肉欲过剩的屁股似的。一边走,一边拧歪着那团肉,生怕人不注意地特别强调着,真让她恶心。应该说,女人的年龄,到了四十开外,差一岁就有明显的区别,也许他们两口子太不加节制的缘故,黎芬觉得她比自己,看上去要大好几岁似的。也许,那个感情的黎芬,已经让位于理智的黎芬,更多考虑的是刘虹和那位老总,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原因,联手起来的?对于吴月,倒不想让她太难堪的了。

    “吴月,你看看你——”

    她想不到这个月亮,竟比自己的孩子还坦率,不懂得瞒人。她那读小学的女儿,有时回来过礼拜天,还和她丈夫串通一气蒙骗她呢!虽是小市民家庭出来的孩子,虚荣心盛,但终究还没有学会狡猾。月亮说,她本想一个人干的,后来,她怕鬼,越想越怕,才找到他们来帮忙的。

    “谁?”

    她报了几个小伙子的名字。

    “还有谁?”

    她说了杨扬,“不过他来晚了,没帮我做报表。”

    听“被告”说到这里,黎芬的警惧心情,涣然冰释,看来事情还不至于紧迫到非马上动手解决不可,是啊,还是自己太沉不住气了。

    “好了,下回注意就是,你不能永远依靠别人替你帮忙。”她虽然口气仍旧硬邦邦的,但实际是在化解她的精神压力。黎芬心里轻松地笑了,已不把这个哭鼻子的女孩当做情敌。真正的对手,倒有可能是那个眼波里流露着色欲的刘虹。月亮嘛,构不成什么威胁,问题明摆着的,如果她黎芬很在乎那个男孩子,吴月想得到他也难;如果,杨扬除了一般的喜欢月亮外,还对那小美人有什么更进一步的打算,她对自己怎么说也是四十多岁的女性,能有多大的实力,也不禁怀疑。但她相信,水滴石穿,感情这东西,是需要积累的,这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绝不懂得的人生道理。

    那一天,她始终没见到杨扬的人影,这使她的心又悬了起来。

    她不好再到他的办公室去,也不好向那个眼泡红红的月亮探询。有几个找吴月的电话,她挺在意地听了听,好像也是冷冷地说两句便挂了,并不像是杨扬。因为那个家伙不会按别人意思办,他要想跟你打电话聊聊,即使你挂了,他不想住嘴的话,还会再拨的。思来想去的黎芬,弄不懂自己为什么坐立不安?她应该担心的是刘虹,或者那位老总,有可能在她背后,搞些什么对付她的名堂,但她并没往心里去。而见不着杨扬,她真有点不能忍耐的烦躁感。难道,她想,一个人真的有第二青春期吗?

    好容易挨到了下班,月亮不像往日踩着铃声走,黎芬也没有马上离开办公室,她估计月亮在等着杨扬来接,结果倒是有几个小青年,来门口探头探脑过,独是见不到那位骑本田车的硕士。又呆了一会儿,月亮走过来:“主任,天太晚了,我该走了!”

    “那我送你吧!那条路——”

    “没事的,以后,我爸准七点半,在门口接我。”

    黎芬心一热,不过未流露一点声色,等吴月走了,她忍不住责备自己的卑劣,竟在想法盘算一个小姑娘,一个不是情敌的情敌。她真想马上追出门去,搂住她,向她赔不是。

    但是那个理智的黎芬,止住了她的一时心血来潮,“老姐,你还是回你那没有爱情的家吧!”

    十一

    说实在的,她缺乏回家的兴致。

    在这一点上,她嫉妒刘虹。刘虹的先生总开着那辆标致车,在机关门口接她。车虽不算豪华,比起无车的黎芬,自然优越。但让黎芬丧气败兴的,车有无,是无所谓的,只要有一个真值得爱,也懂得爱自己的丈夫,哪怕在地狱里,也会是天堂。反过来,你和一个你一点也不想爱的人,生活在一个屋顶底下,天堂也和地狱差不多。她有那个谢子军,还不如没有呢!

    所以她有时坐在杨扬的摩托后面,在深夜的大马路上疾驰着,总觉得路突然好像缩短了,甚至还未过瘾,车已经停在了家门口,又得和那个提不起气来的谢子军磨无聊的牙。班上那股精神劲,一进家门,全散了架。

    “真遗憾——”她坐在车上不肯马上下来。

    “怎么啦?黎芬!”

    “你知道有一句咖啡的广告词,是‘滴滴香浓,意犹未尽’吗?现在,我就是这个状态了。”

    “那好,我再拉你到机场高速路,当一回飞车族,让交通警罚上几十块!”

    说归说,她还是下了车,因为飞车以后,你不是还得回来面对现实嘛!“算了算了,谢谢你这位骑士了。”

    杨扬其实是挺有心的人,这就需要慢慢品出来,虽然他做出吊儿郎当、粗枝大叶的样子。从那以后,她上了车,就有意识地绕得远些,一直到她想回家为止。杨扬和她一起工作了那么多年,虽然不明白她的个人生活上的苦和乐,但她很少谈及自己,便可体会到她实际上没有什么可说的。坐车,遂成了她为数不多的快乐中的快乐,他也愿意她能有这份高兴。于是形成惯例,月末加班,他总是要送她的了。她渐渐也盼着每个月都有的兜风啊、飞车啊、呼啸啊、放纵的大笑啊这些刺激项目。夜深人静,路上行人稀少,她可以抱着这个小伙子,躲在他宽阔的背后,任那嘶嘶的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面孔。这种由兴奋和顾虑,冲动和挑战,交织在一起的快乐,够她半夜半夜地不能平静。

    刺激和鸦片一样,是能成瘾的,每到月底,就等待着这一刻。何况三十多岁的杨扬,和那个五十出头年纪,已经臃肿不堪,浑身赘肉的丈夫,终究是不一样的男人了。她丈夫,好像阉割得不彻底的公鸡,还打鸣,但已经出不来正声。他不但失去了早日的青春活力,甚至连在影视界和年轻人争一争的勇气,也荡然无存。

    她说过他,你别在家里贬这损那,有本事跟他们比试,哪怕你斗不过他们,失败以后剖腹自杀呢!

    后来,她不再对他抱什么希望了。因为这种保护懒汉、保护弱智、保护低能儿、保护所谓社会主义蛀虫的体制,养成了这些人只能享现成了。像谢子军这样过气的文化人,过去完全是官家用公款扶持着的,再狗屁也能放能播能演,一旦进入竞争体制,便一个字也创作不出来了。与此同时,人也就跟着废了。吃了那么多治阳痿的药和偏方,聋子治成了哑巴,动不动就回到他那有学问的父母家住,逃避这种对男人痛苦的局面。

    跟这个人在一起,欲哭无泪,从哪儿能找到风驰电掣的快乐呢?

    要是他此刻骑着他那辆本田,出现在眼前,她真敢冲上去,任他的车把她带到天涯海角,也不后悔的。

    在机关门口,她看到那个吴月,被她的父亲接走了。她所以一定要目睹这样的场面,也无非证实杨扬确实不和她在一起。那么,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她一路往回走,一路不停地琢磨这个问题。连她自己也不明白,那个年轻人怎么会这样牵她的心呢?现在她明白了,他要是被那个小姑娘夺走的话,她连这为数不多的快乐,也不会再有了。

    有一次,她跟他开过玩笑:“杨子,其实我挺愿意跟着你飞车,但我一看我自己这张面孔,又有点不配搭你的车!”

    “为什么?”

    “我观察了,凡在你车后挎着的,无一不是够打上八九十分的漂亮妞!”

    他很坦率。“你是知道的,我喜欢漂亮的女孩,这是实情。”

    “那我,岂不是让你失望了吗?”

    “你别谦虚,你的特殊魅力,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从我分配到你手下那天起我就想把你这股劲画出来,可惜我太笨。”

    “得得,你不善于拍马屁,就别说违心话了。”

    他笑着说:“你想要我说真话嘛,冲你这魅力,说不定会向你跪下求爱的!”

    “那可真要把我吓死了……”她记不得当时是怎么结束这个敏感话题的。

    最初,她下本钱送他去攻读电脑研究生,并不是看在他老子的分上,她那时不知这个分来的大学生是杨栋的公子。她从不热衷政治,别人的背景、来历、身份、资格,根本不感兴趣。她只看人品和才干,而且是凭直觉,才下这个决心的。他死活不肯去办入学手续,谈崩了好几次,不欢而散。最后,他到底扭不过她,去读了硕士研究生。

    这家伙疯啦,居然要向我求爱?混蛋,是开玩笑,还是当真?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太可怕。从那以后,大白天,即使相遇在路上,哪怕他诚心地要顺路带她一段,她也会摆摆手婉谢的。只是月末加班,只是在夜深人静那一会儿。

    “你怕坐我的车。”他生气了。

    “我不是没有坐过。”

    “我是说,你实际不大敢坐在我车后,是不是?”

    “瞎说,我又不是没麻烦过你一次次送我回家——”

    “那都是加班,一般讲,只要是白天,你从来不。”

    她掩饰地说:“大白天,有的是车嘛,何必给你增加负担。”黎芬知道,即使坐在他身后,别人也不会在意的,她是个太正经的,令人不会往坏处去想的女人,她有这点把握。不过,因为常有花花绿绿的女孩子,吊在他车后满街出风头,她很不愿意把自己,降到与那些年轻姑娘一个水平。所以,他有时猛地刹车在她身旁,她也决不领情的。

    “你真怪!”

    她把话岔开:“你说,你车屁股上挂的都是你喜欢的女孩,能不能给个准信,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不要满世界撒网了!”她那时说话,是希望他到核算中心来。第一,他是专家。第二,他要认真干起来,会比她出色。第三,那样,她就能放心地离开中心,按杨栋的想法,接替彭克,这盘棋就活了。很惋惜他怎么也不上路,老田一上任,还会如此安排吗?恐怕成泡影了。没有办法,如果能有个好女孩,让他收了这份花心,把力气用在正道上,该是多好的事情啊!

    “什么意思?”

    “我看你后座上带过的女孩子,至少我看到的,也有一打了吧?还不算我们那位新来的小姑娘,好像你带过她两回,你对她有点意思?”

    杨扬笑了,“你这是奇怪的逻辑,凡坐过我的车的女性,难道都是我追求的?那么你呢?黎芬!”

    “你呀!说说就不上道了。”

    “我跟你讲,你最好不要像别人那样看我,因为我也不像别人那样看你。你真的不同凡响,你也真是了不起,成功也罢,失败也罢,你一直奋斗下去。我呢,没你坚强,也没你成熟,我宁可失败在我追求的美术上,也不情愿失败在那些愿意看我失败的人手里。明白嘛,我佩服你,也喜欢你,甚至心疼你,但我帮不了你的忙——”

    “你越来越学得会哄人了!”

    直到把他送到大学读研究生,才从杨栋嘴里,知道这小子是谁。她埋怨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那你非要我深造,而我为你去读书,那性质不就变了吗?你是为了拍我父亲的马屁,而我沾了干部子弟的特权,还有什么意思?”

    她拦住了他:“等等,你说什么,你为我去读书?”

    “难道不是嘛!”

    “这真是岂有此理!”

    “我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

    她拿他没办法,“你这个共产嬉皮士啊!”

    黎芬渐渐懂得这个杨扬,他是一个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然而,他又是一个什么都明白的人。他所以热衷绘画,喜爱艺术,不过是一种对现实逃避和不闻不问的挡箭牌。然而,她为他想过,他这种样子的爱好和追求,又能有什么意思呢?你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黎芬替他着急,让她先生谢子军,把杨扬糊涂乱抹的写生啊、绘画啊拿去请教专家评定。“你只要问有没有一点发展前途?”

    如果有,那就支持他到美术学院去,如果没有,对不起,你得干正经的。

    谢子军三教九流的人认识不少,找了几位看过,无不摇头,回来告诉她:“人家说了,这一位画家,也许下辈子能成功。”

    “真的?”

    “都是院长教授一级的。

    “没蒙我?”

    “唉,黎芬,你透着不正常呢!我可从来没见你这样关心过谁!”她先生纳闷了。

    她眉毛扬了起来。“你话里有话?”

    “这个羊啊羊的人,怎么老在你嘴上出现,如此地牵挂着,真让我吃醋呢!”

    “你居然还有这种嫉妒的感情,真不容易。那你最好也有让我牵挂的,值得我为你牵挂的地方呀!”

    一谈到正格的,他连忙挂起免战牌。“哦,算了算了——”

    她也不想和他斗嘴,口气缓和下来。“我跟你说实话吧,这个年轻人,要是上正道的话,是一块好料。你知道的,从来是栽树的少,摘桃的多,打天下时人人盼我失败,现在我成功了,又想设法谋我这份差使!万一将来落在一个光会吃政治饭的白丁手里,落到一个裹羊肚子手巾的老农手里,这中心就会完蛋啦!”

    “你不干得挺起劲?”

    “总不能老坐在那位置上。”

    “怎么?要调动工作?”

    “不是不存在这种可能性。”

    “所以,你就指望着这个羊——”他笑了。

    “可他迷上了艺术,拿他没一点办法。”

    “你告诉他,真的,绝对是专家的意见,三个字,瞎胡闹,让他别耽误功夫了,艺术这碗饭,可不是他吃的。”

    她把这话拿去“打击”杨扬,他笑笑,根本不往心上去。对于这位老姐的热心,既不感激,也不反对。他说:“我早悟了,不能出人头地,不能成为艺术家,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从中找到自己的乐趣,也就行了。干吗非要成功,失败的人就活不下去了吗?”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在黎芬听来是绝对的胡话,她摸了摸他的脑门:“你是不是在发烧?”

    “干吗?”

    “杨扬,你应该冷静了。”

    “那又怎么样呢?”

    “回到中心来,当初,你也是积极筹备者之一啊!”

    “你要我干什么都行,我就是不卷入任何是非,我惹不起,我躲得起。”

    “你胡说什么呀!”

    “我是我老爸的儿子,别的我没学到,但懂得政治、官场、权术,以及不留情的生死斗争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你已经骑在了马背上,你只有向前,我不劝你下来,可我绝不会上的!”他说。

    “天哪,杨扬,你年纪不大,却把社会看得这样阴暗,太可怕了。”

    他不愿打击这位正在兴头上的女人,便不和她辩解了。

    “就算是为了我们共同投入过的这份事业——”

    他只要不想讲话,紧闭着嘴,即使用铁棍也撬不开的。

    “真是榆木疙瘩,怎么也不开窍!”

    她问自己,这个小伙子如果对她确实有超乎一般的感情,那么,他就该像帮助吴月去参加选美似的卖力气,同她一起把这好不容易建起的核算中心,搞得更出色些。他在她的位置上,而她在彭克的位置上,那是最理想的架构了。为什么总是躲之不迭,宁肯在高新技术处干一份闲差昵?要不是他说的那种官场的可怕斗争,使他如临深渊似的畏惧,便是他对她表白过的,那些求爱啊、喜欢啊、心疼啊的语言,是在哄她的了。如果再进一步分析,他是真话,百分之百地发自内心,那么,这股机关里顽固的后退势力,也太可怕了。

    “杨扬——”

    他把自己的耳朵捂住,“谢谢你老姐,你一定要演说的话,那你下车,另找听众吧!”他下逐客令了。

    “好,好,不说不说,而且你也不用撵我,反正这后座,快有一个固定乘客了。”

    “不说那个,又说这个。老姐老姐,我拜托了,你能不能换个新鲜话题?”

    “我只是说,以后不可能再坐在你车后面兜风了!”

    “还用我说一千遍吗?只要你肯赏光,我永远乐意为你效劳,因为你是第一位的。”

    他有时说话挺戗人,有时说话也挺能哄人,她虽是他车后坐过的女性当中,最不花枝招展的,而且年龄比谁都大的一个。可是,也只有她,敢对他说些他未必爱听的话时,他很少玩世不恭地对待她。连他老子也说过,这个小子,对你还算恭敬。还说了句笑话,也许一物降一物吧!

    她也不晓得是否真的如此,是他降她,还是她降他,说心有灵犀,说互相默契,也许更合适些。不过,那句“你真棒”、“你不同凡响”的话,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向来对自己的外观形象,不怎么充满信心的女人,真像醍醐灌顶一样,从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找到了自己。要早有这点自信,也不会嫁给这个不称心的丈夫了。

    “看样子你好像轻松得多了!”那是月亮没有出现以前,谢子军根据他妻子在做韵律操的用力弹跳,和在浴缸里哼的歌曲,作出了这个结论。

    她不讳言,新部长刚上来,基本上是按前任的既定方针办的,所以,她的感觉很好,老田甚至说,中心要往全国第一的大目标奋斗,只有技术密集的优势,才能走在时代的前列。“大发展的前景,是肯定的。”

    “你情绪好,就是我们家中的晴天。”

    但是,老田的豪言壮语,也就停留在口头上,未见付诸行动。再加上把那个月亮招来做实习生后,夹在她和这个杨扬中间,也使她心中不快。她望着谢子军那萎靡不振的样子,好像共产党欠他多少钱似的永远不满,觉得和这种男人在一起,真是没劲到了极点。她怎么不热切地盼望着,每个月两三次的半夜飞车的快乐。无论如何,那个有男子汉气的男人,才是她真心想拥抱的,只要挨着那强健有力的后背,总是令她心里发热的,更何况还有那种冒险的刺激性呢。但一想到那位快成选美冠军的小姐,她的心就凉了一半。

    四十出头的女人,还能有多少黄金岁月呢?不能让那个小妞得到她想要的夏利车,香港十日游,以及一顶后冠。如果她如愿以偿的话,黎芬给自己作了个判断,老姐,你就从此彻底没戏了。

    这时,一辆标致车从马路上驶过去。

    人,有一种特殊的感觉神经,这是一条大马路,往来的车辆不断,但她偏偏认出来这辆是刘虹丈夫的车。她自己也感到诧异,而且天色昏晦,路灯未明,那一瞬即逝的车牌号码,她看清了,还记得是谁的车。她多了一个心眼,要看它开往哪儿去,便停下脚步,站在路旁。很奇怪,那辆标致车进了部机关,她纳闷,刘虹比她下班早多了,已经接她回去了,为什么老板又亲自驾车跑来一趟?

    于是,她想起早晨那位处长的眼神。“好!”黎芬本来也不急着回家,“我倒要见识一下,到底他们联袂要演一出什么好戏?”

    没有让她等多大工夫,那辆车又从部机关大门口出来,正好左转,赶上红灯。她远远地透过车窗看去,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映入她的眼帘。

    她笑了,觉得根本没必要往心里去,一个昨天的农民、一个只会卖狗皮膏药的吃政治饭的老家伙和那个小媳妇,能跳得多高呢?

    十二

    等她推开自家的门,烟气缭绕的客厅里,坐在她丈夫对面一个劲抽烟的,正是杨扬。

    “咳!”她差点惊叫出来。

    谢子军如释重负,“哦,天,你总算回来了!”

    “怎么啦?”

    “他,来了半天。这个年轻人,也不说自己是谁,可我知道他就是你挂在嘴边的什么羊,他那辆车告诉我的。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找你。我说你还没有下班,他说他知道。那我说,既然找你有事,那我给你打个电话,让你早点回家来。他又不让我打,说就在这儿等着。”

    她对她先生说:“他就是这脾气。”

    “那大概就是艺术家的风度!”谢子军说。

    杨扬直撅撅地说:“拜托,你的幽默档次能不能再高一点?”

    “先看看自己一脑门官司的那张脸再说——”

    她制止住先生再往下说:“老谢,求你了,能不能分分时间、地点、对象,再开玩笑!”

    “好好。你们谈,你们谈,我去给你弄饭。”他站起来要到厨房去。“黎芬,因为你这位同事来,我陪着说话,现在只好请你吃面条了。”

    “你看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她把他推进厨房,然后转过身来问杨扬:“一整天没见你,你上哪去了?”

    “去活动选美的事——”

    好像一盆水浇下来:“为月亮?”

    他不否认。“是这样,结果,才知道,各派势力都不肯让步,这就不说了,反正这也是中国常见病。问题是我这么一抻头,倒霉了。”

    “你遇上了麻烦?”

    他点了点头,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她抱着胳臂,端详着这个小伙子,刚才那阵不愉快消失了,因为他为那个小妞碰了钉子,结果跑来找她,而不是找月亮或者别人,心里涌上来一股难以名状的快慰。“如果你不想说,你就别说,你只要告诉我,我该怎样帮你这个忙吧,如果我能帮上的话。”

    杨扬被这位老姐的无任慷慨,深深感动了,把手中的烟蒂揿在烟缸里:“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突如其来,碰到了这个难题,把我弄蒙了。而且,马上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研究对策。你说我除了你,还可信赖谁,跟谁说?可是我又怕你骂我,这大半天,像游魂似的,只好开着摩托到处跑——”

    黎芬摇着头,从心里可怜这个年轻人。“唉,你以为我真的骂你吗?傻子!”

    “跑能跑出个什么办法来呢?后来,我也不知怎么搞的,鬼差神使,车停在你们家门口,我哪儿也不去了,就找你。”

    黎芬不急于知道他即将说出来的下文,忙什么,她要享受这份和他来往过的别的任何女人都得不到的被信任的快乐。她十有八九猜测到他发生了什么样棘手的事,这样一个花花公子(虽然她并不这么看),除了男女之间的问题,还会有什么呢?“你大概还没有吃饭吧?这一天!”她走到厨房门口,“您再多下点面吧,谢先生!”

    她告诉他:“你放心,天塌不下来,没有了不了的事。你沉住气!”

    杨扬先说:“老姐,你保证不说我!”

    “你怎么孩子气?”

    “我真不想让你对我失望——”

    黎芬笑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

    杨扬说:“不知我跟你提起过没有,我有一套我父亲给我要的房子?”

    “听别人说过。”

    “那你大概不会知道,有一个女孩子,一直住在我那里!”

    “不会是月亮吧?”她后悔提出这个傻问题,但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还是问了。真没有办法,女人,一碰上这类感情上的纠葛,哪怕是小小的漪涟,远远构不成波澜起伏的程度,就有情绪失控的可能。她甚至好像看到那小美人,如何穿着极薄极透的睡衣,在他那套听说是三居室的房子里,和这个当然也是来者不拒的嬉皮士在一起鬼混。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主任!她还是个孩子。”

    “你说得对,她是个孩子,可别忘了,她是个女孩子。”她听到过那位刘虹和别的女同事的议论:如今这些小姑娘,早熟得厉害,可不要小看,比起三四十岁的女人,床上经验还要丰富呢!谁的手袋里,不揣着半打避孕套?尽管她阻止这种无聊粗俗的议论,不过,她不怀疑。

    “我谈的不是她。”

    她恢复了正常,她不想失去他的信任,她了解这个年轻人,对于鼠肚鸡肠,小家子气的人,一百个反感,而且绝不隐蔽自己的观点。所以,一边吃着先生端上来的排骨面,一边把话题拉回来。“你可以不必说那些细节,简明扼要,那个同你住在一个屋顶下的女孩子,怎么你啦?”

    因为她先生厨房事了,妻子和客人也吃上了,便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不碍你们事吧?”

    黎芬不知说什么好。“哦,谢先生,你识相一点好不好?拜托啦!”

    杨扬说:“无所谓的啦,既然我跟你说,老姐,我不在乎你先生听的。”

    “你们放心!今晚上是连续剧的大结局,我顾不上听你们的。”

    她苦笑着对沙发上的一摊肉说:“那好吧,我们就当你是隐身人了!”

    谢子军自我解嘲地说:“其实,我不过是聋子耳朵,摆设而已。小伙子,作为过来人,给你提个醒,娶老婆,千万别找太能干的,将来有你的苦头吃哦!”

    “少听他放屁——”顺手把自己碗里的那块大排,夹起来放在杨扬面前的碟子里。“看你的胃口,这一天,你真是滴水未进!”

    杨扬很少在这些生活琐事上,被女性关照过,他望着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在柔和的灯光下,既热烈又温馨,既多情又亲切,还有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母亲般的慈爱。因为他父亲进城后,娶了贾若冰,又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所以,他一直从小学住校到大学毕业,母亲的疼爱也好,家庭的温暖也好,对他来说,是挺生疏的。他参加工作后,就在这套多少靠父亲特权搞来的房子里,独立过活了。

    他生母是农村妇女,一直在家乡,和父亲离婚以后,几乎是孤寂地死在了乡下,那时他还很小,他妈妈是什么样子,已非常模糊了。因此,他从黎芬这双明亮的眼睛里所发现的,犹如他在沙漠里踯躅徘徊,终于找到了一口他久盼的清泉那样亲近。如果,不是有那位使人联想起东坡肘子的丈夫在,他会去吻那双清秀的眼睛的。他问自己,为什么认识黎芬这些年,竟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会是这样无与伦比的美丽?亏我还是一个美的欣赏者和崇拜者呢。

    连最后几滴面汤也喝得干干净净,杨扬才缓过劲来。他说:“其实,我要不把月亮带去,向她提出来,要求她培训,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黎芬坐在他的对面,手拄着头,听着他讲。

    “我知道一点她要参加这次选美,如果我要早了解到她是这样看重,志在必得,也就不会惹她了。她说得也对,选美对她这年龄的女孩子讲,过了这村,再没这店了。你想,我给她添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还要她训练,她能痛快吗?当然要跟我过不去,要我出洋相!”

    “慢着,你刚才说她住在你那儿?”

    “不错。”

    “既然在一起,你也晓得她要参加选美,那你还去刺激她!”

    “因为后来,无论她对我,还是我对她,既然连半点激情也找不到了,何必还要勉强着呢!我也想让她明白,大家不如彻底分手算了。”

    “你们这样的关系,维持多久了?”

    “一两年吧,如果算从她给我当绘画的模特儿起,可能还要长一些。”

    “哦,天!”她想不到她的天空里,月亮之外,还有星星。

    “看,你不高兴了!”他很在意那个面露不悦的黎芬。

    “你这个人,怎么啦,你先别管别人怎么看,先管你自己。”黎芬固然高兴他为吴月的事碰上这个钉子,可一想冒出一个更强劲的对手,还要参加选美,可见不是一般人物,那就更值得注意了。她问:“她曾经住在你那儿,你们之间,有过婚姻契约之类的东西吗?”

    他摇头。

    “我的傻子,你再仔细想一想,有没有过口头上的许诺,录了音的,或者情书啊、信件啊、类似缔结婚姻的文字,现在还在她手上的?”

    “我这个人从不肉麻,也不喜欢感情泛滥,不会搞什么海誓山盟的。你也知道,喜欢和爱,是两回事。我只是喜欢她,从来没想到会爱她。”

    “如果她没有法律上的依据,那她有什么能使你过不去,要出你洋相的呢?”

    “可她今天一早跑来跟我说,她怀孕了!”

    黎芬倒抽一口冷气,想不到事情糟到这种程度。

    那位谢先生,眼睛看屏幕上的电视剧,耳朵却在听生活中的电视剧。“年轻人,你也太荒唐了。肚子弄大了,板上钉钉,那你吃不了就得兜着走了。”

    “我请你闭嘴——”她不客气地斥责她丈夫。

    杨扬说:“她还威胁我,要跟我父亲说去,要闹得部机关里全知道,而且她已经跟贾若冰在电话里约好了会面时间,明天上午九点。你猜她要干什么?要老太太给她打通冠军道路上的绿灯。”

    谢先生有点幸灾乐祸:“一到生米煮成熟饭,那就晚了。肚子里的那块肉,便成为不可切断的纽带。再想分就分不了啦!”他望着他的妻子,意味深长地问:“你说呢?黎芬!”

    “要按照你的逻辑,就非得认输了,漫说他们没有结婚,就是结婚多年,哪怕过了这一辈子的夫妻,也有离婚的!什么都存在着可能与不可能,没有永远不变的道理。谢先生,你最好还是研究一点辩证法吧!”她冷冷地回敬着她的幸灾乐祸的丈夫。

    她早年的命运和杨扬有点类似,也是因为肚子里有了孩子,才不得不嫁给这位文不成武不就的谢先生的。

    十三

    谢子军宣布,这种事情,神仙都管不了的,你呀,不是我打击你,这个消防队员的任务,不好干。

    “你就幸灾乐祸吧!”若是他不将军,黎芬也许不会马上披挂上阵。作为一个女机器人,总得把程序设计好。现在,她不但为了杨扬,或许更为了早年不得不嫁给他的自己,义无反顾,偏要插手管下去了。

    其实这时那位高新技术处的处长,给她打来一个电话,告诉她一个传闻。“你说可笑不可笑,彭克这老家伙,神经兮兮地来到部机关大楼,你猜他要干什么?要腾他的办公室。”

    “别瞎说,一个小时前,我看他老人家被人接走。”

    “是吗?”对方将信将疑,因为他也是道听途说。

    她笑了:“如果他真有这一天,还不得痛哭流涕,还不得上吊寻死?他要不赖到最后一分钟,他不会退出历史舞台的。也许这是大家太希望出现的这种局面,因为这些人,早走一天,早清净一天,也少折腾别人一天。”

    对方也笑了。

    “谁呀?”杨扬问。

    “你那位处长——”

    杨扬说:“是不是说人事要有大动作?他消息总是很灵通的。”

    “那又怎么样呢?”她是卓有把握的,所以不大在乎。

    “也许,我真不该这时来打扰你的!”

    她见他站起来要走,“你干吗?”

    “你还是忙你的吧!甭管我了!”

    “不——”她很少感情用事的,这个晚上,她跟那个被电视剧大结局吸引住的过气编导较上劲了。“我要看看,我能不能帮你扑灭这场火!”她拖着他一块儿出去。但是她想不到的,她疏忽了这个很重要的信息,因为只要给中心值班人员打个电话,跑去看一眼就可证实的。

    彭克确实又回到了机关,而且确实是在腾出他的办公室。

    但有一条出乎她预料的,既未痛哭流涕,也未上吊寻死,而是哼着他家乡小曲“过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断,走一岭,又一岭,岭岭相连”。

    这虽是古老的民谣,但也符合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的网络理论。狗扯羊皮,一嘴毛,就是这么连成一团的。

    可她,顾不得在这样温馨的夜晚里,去想那些不温馨的事,她更关注的是身边这个小伙子。于是,敲他的头盔,“你呀你呀,真不愧为护花使者——”

    “我只是喜欢她,老姐,你还要我说多少遍?”

    “又来了你这一套!”

    依据杨扬的爱情观,就像公共汽车行驶路线,喜欢是始发站,而爱,则是下一站,下两站,说不定是永远也到达不了的终点站。那么,黎芬在心里衡量了一下,她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感情,大概是刚刚驶出始发站吧?她想她真的“喜欢”上他了,要不然,从来深思熟虑的她,决不会打无把握的仗的,竟和他一块跑去找那位舞蹈演员,这种贸然的行动,岂不是很荒唐吗?到那,一句话就能把她撅回来,“你是谁?你是杨扬的什么人?用得着你狗拿耗子,多管这份闲事吗?”

    可她觉得,如果不帮他扑灭这场恶火,也许会永远失去他了。再说,在他最困难的时刻,在她伸出求援之手这一会儿,既然承认自己喜欢上他,也不忍心背过脸去嘛!

    在机关里,谁不晓得她,精明透顶,不操胜算,她不会轻易动手的。核算中心不就是她一手策划,一手建成的嘛!当然也有人知道一些背景,没有杨栋的支持,她天大的能耐,也会一事无成的。中国的许多事情,都是长官意志的产物,让你成功,你就成功,不让你成功,你即使成功了,最后也会失败。所以,也觉得她没有什么了不起。但也不得不承认,她有办法使杨栋给了她一次成功的机会,说明她还是个有板眼的女人。按她的一贯做法,不会这样冒失行事的。

    女人哪!她在心里叹息,你的最大的优点,同时也是你的最大弱点,感情这种东西,是挺能蒙住眼睛的。只要那是你认准了,要去喜欢的,要去热爱的男人,你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既不犹豫,也不吝惜地把自己全部奉献出去。

    此刻,在疾驰的摩托上,她不得不设想马上要出现的场面:假如那位演员,真把她臭损一顿,她该说什么?说“他是我的,请你离开”?说“他已经不再爱你了,小姐,他现在只爱我”?说“这个孩子,你有什么证据是他的”?说“勉强的结合,永久的痛苦”这一类其实不顶用的话吗?

    杨扬说:“我怎么可能跟一个钱多就多爱些,钱少就少爱些的女孩子,交往得多深呢?爱和喜欢,接纳,甚至性关系,是两回事。”

    “你就少来你的谬论了,她已经跟你撕破了脸,就不可理喻的了,说什么喜欢不等于爱,只会火上浇油。”她坐在他身后。“问题在于她怀孕,否则,我们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她不可能怀孕的!”

    摩托开得很快,她没有听清楚。“这里有个道德问题,我那位你看到的狗屎编导说得对,只要存在着这块肉,纽带往往不容易挣脱。她一嚷嚷,舆论马上不在你这一边。”

    “我跟你说了,小琴打死她,也不肯怀孕的。”

    她听到了,她要他停车,要他再重复说一遍。

    他急刹车,跳下来,反而气势汹汹地冲着黎芬来了。“你也不动动脑筋,她是搞舞蹈的,现在还办了一个舞蹈班,一个月能挣好几千块钱,弄好了能上万。这种高消费女性,只图享受和快活,才不愿怀孩子,去浪费时间呢!她和我分手的原因之一,嫌我没有私家车,没有信用卡,没有……”

    “这么说,她没有怀孕?”

    “我早就不跟她在一起了,她只是把东西存在我那儿。要不是我激怒了她,也不会搞这一手来收拾我。”

    黎芬只是在事后才觉得自己失态了,也许太高兴的缘故,她跳下车,抓住他。“这太好了,傻子,为什么不早说?”

    “她手包里,从来装着避孕药和套的。”

    “哦!”她激动得一把抱住这个年轻人,没头没脑地亲起他来。“你这个混蛋,真替你犯愁呢,她要咬定是你的孩子,就一贴烂膏药,怎么也揭不掉啦!”

    他对她的突然狂热的吻,从额头、面颊,一直到紧紧地贴在他嘴唇上,竟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等他意识到并把这个身体匀称、柔软丰满的女人,搂在怀里的时候,黎芬来不及从他胳膊中脱身出来,好像挨火烫了一下似的,急忙离开,前言不搭后语地埋怨自己太过分了。“你看我太糟糕,糟透了,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那个小伙子,虽然抱了她,但也未往心里去,连她叨叨些什么,也没注意听,仍旧一脑门官司地犯愁。“她要硬说她怀孕,还闹到我老头子那儿,你能想象,我那个继母,会消停吗?你知道我是不愿意和他们官场之间的我咬你、你咬我搅在一起的,肯定我爹的反对派,会拿住这条新闻大做文章。”

    黎芬告诉他,如果没有怀孕这个前提,那么一切就好说好商量了。“不过,我问你,你们俩越走越远,总不是一天的事。为什么偏偏现在,加剧地恶化起来了呢?”

    “我不是告诉你了,小琴见我带了个女孩子去,打她选美的破头楔。”

    “你不要不承认,你把月亮带去,也有一点想让她明白你态度的意思在内!”

    “我不想瞒你,也许有一天,我有一种预感,会突然地爱上谁。干吗把现在的麻烦,拖到那时候才解决呢?总是要彻底拜拜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是很郑重的,一点也不嬉皮士。

    他的严肃,引发她的思虑,她本决定不问的,但不知怎么搞的,话竟脱口而出:“这很新鲜,你终于不再泛爱了,那你的心上人该有个影儿了吧?”

    他愣了一下,看着她那张脸,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求你了,能不能在这个时候,不要问?”

    顿时,黎芬为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懊悔了。这种女人的本能,真让她没有办法。问什么?她暗自寻思,你这个笨蛋,你也不想想,是你的话,早把你抱住了。肯定不是你,那你何必让他再一次印证,在你面前敲实呢?只要他不断然地说出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你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认为那只是不确定因素,唯其不确定,你就有竞争余地。反之,他要是告诉你,那个你想知道的谁,就是月亮。你的年龄,你的身份,你是有家有室的人,你是他打心眼里敬重的老大姐,你只有成人之美的义务,若想再插足其间,至少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她把话咽了下去,总算没有完全丢掉这一分。“走吧!我们去找那个小琴,是叫小琴吧,那个舞蹈演员!”

    十四

    摩托虽然开得飞快,黎芬却没有兜风的心情了。因为接下来的尴尬场面,肯定是很难办的。

    她想不出什么杀手锏,让那个演员放杨扬一马,不闹得满城风雨。

    官场,确如杨扬所怕的那样,是一块是非之地。你势盛的时候,连神鬼都给你让路;你衰微的时候,连猫狗,连蟑螂、蚤子、臭虫都会欺侮你。捧你的时候,你放个屁,闻到的人无不说奇香扑鼻,“人间哪得几回闻”;踩你的时候,你就是躲进阴曹地府,也会从棺材里扒出来鞭尸。杨扬受他家庭的影响,这种恐惧症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么,只有满足这个舞蹈演员的要求,第一是大把的钱,第二是选美的后冠,第三那大概是黎芬最不愿意的,就是促成两个人重归于好。这种和事老的任务,大概不费唇舌,那演员虽然嫌他钱少,但并没嫌他这个人。老实说,像这样的未婚夫,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若是这个结局,漫说杨扬不干,连黎芬也不会答应的。可要当说客,说服她乖乖地听命,离开情人,搬出房子,不声不响,一刀两断,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

    黎芬很怵头马上到来的交锋,一个女人使出这最后一招,也就是背水一战了。

    如果不是两部轻骑左右包抄地追上来,黎芬这失败的消防队员角色,非当上不可的。

    其实这是一个很愉快的夜晚,假如没有这份要去当说客的任务,该是多么惬意啊!过去坐在车后这个位置上,她和他无论挨得多近,心和心之间,还是多少有点距离的。现在,他对她的信赖,表明和她不存在着任何隔阂。所差的,也就是没有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对他的真实感情而已。

    若是再激动些的话,她真会忍不住告诉他,从一开始,从他到她核算处(那时还不叫中心)来报到时,她就被这个运动员身材的小伙子吸引住了,尤其喜欢他不那么拘束,不那么小家子气,侃侃而谈的风度。

    感情的融合,也真是无法搞得清楚的过程,她现在也不明白,到底是他的气质、他的聪明、他的那种“酷哥”式落寞的表情,还是他的某种依恋的眼神,使她为之动心呢?现在她对自己不讳言,一直要把他调到计算中心来的内心隐秘了,无非就是想经常看到这个年轻人罢了。于是也就一通百通了,人和人的来往,是被缘分牵制着的,深些,两个人也就亲近些,浅些,自然就疏远些。她也看出来,这个杨扬,尤其后来都知道他的身份后,明显巴结他的人,主动追求他的女孩子,渐渐多起来,可他仍是那股不冷不热的样子,对谁都不怎么买账的。独是在她面前,那眼神除乖顺和不敢放肆外,仍像第一次见她时,闪烁着异样的神采。这和他看吴月时,看别的漂亮女孩时,相同以外,又有不相同的特殊感情。

    他每次这样打量着她时,总是使她心灵感到震颤的。

    想到这里,黎芬觉得好笑,你太多情了,老姐,四十出头的人,最好的年岁,早像流水似的,白白地度过去了。你疯啦,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你还来个什么劲呢?你以为自己还有什么吸引力吗?于是,她想到了丈夫、孩子、家庭、事业和那在官场绞肉机里,吉凶未卜的前途,心头的那种热度开始冷却。可是转念一想,禁不住又可怜起自己,难道这么一直平平淡淡地活到老,活到死,活到弥留之际,在记忆里,只有那个谢胖子和他的阉割了的性无能,和他无所作为的低智商,和他的生不逢时的怨愤,以及那张好像共产党欠他一辈子,永远要账的面孔?那么,她问自己:你不也寻找着什么吗?为什么要回避这个现实呢?你愿意接近他,不正因为他值得你接近吗?

    于是,你笑了,你批驳过这个年轻人的荒唐理论,喜欢是一回事,真正的爱又是另一回事,但你现在不正在身体力行吗?只是你害怕那下一站,才不得不把自己的心,躲开那始发站,拼命在中心那幢大楼,消磨全部时间罢了。

    “你怎么啦?”

    这时,两部摩托车和他俩的车平行了。

    “嘿!带妞的哥儿们!”

    “抱得够紧的。”一个家伙掠过来,用手抠了黎芬一把。

    “混蛋——”她才不怕,“小流氓!”

    “别惹他们!”杨扬说。“你抱住了,千万别松手,我来甩掉他们!”

    但他估计错了,这倒是地道的车匪,是冲着他的本田车来的。而且这时才发现,他们已经行驶在那条离机关不远的爱出事的路段,而且时近夜半,巡逻的岗哨早撤了,路上连一部车、一个行人也没有了。

    “本田”开始加速,按说,轻骑车是追不上的,但其中的一个家伙,竟准备了一根在草原上用来套马的绳套。黎芬觉得身后一阵冷风,没想到“啪”的一声,那绳索,甩了过来,正好套在黎芬的脖子上,一下子把她拉离开后座,这真是出乎意料。幸好这个在草原插过队的黎芬,眼明手快,反应够敏捷的,没等那辆车收拢绳索,她抓住了并且死命拽着。“走,别理会他们!”

    “老姐,你吃不消的!”

    “杨子,快开,拖死这个王八蛋!”

    他说:“你行吗?”

    “别婆婆妈妈,我不信治不死他!”

    果然,没有走出十米,那个骑手倒被黎芬拉下了他的轻骑,车子歪倒在地,他因为绳子是缠在自己胳膊上的,一下子解不开,只好像死狗似的在马路上被拖着走。这类亡命徒是不服输的,破口在骂。

    “把绳子松开,老姐!”

    “不,你尽管开吧!”

    “那要出人命的!”

    “活该他倒霉,杨子,你用不着仁慈的。”

    又开了一小段路,那个被拖的家伙再不嚷嚷了。黎芬抛开绳子,让杨扬开车离开这伙人。但这个年轻人,一脚把刹车踩死,跳下车,走到那个流氓跟前。以为这家伙大概差不多奄奄一息了,毫无防备地俯下身去察看,哪晓得这小子是在装死,突然间,一跃而起,从裤管里抽出匕首,“你小子想整死我,看谁把谁收拾了!”一刀朝他腿部扎去。

    黎芬听杨扬痛苦地“噢”了一声,偌大的个头,矮了半截,蹲在那里。她惊叫着跳下车冲过去,把他扶住。也许她声音太尖锐了,真像发了疯的狮子一样,那家伙愣了一下,没敢再刺第二刀。然后,另外一个家伙,打了一个唿哨,好像是约定好的信号,被拖的这一个,抛开扎伤的杨扬,直奔那辆日本名牌摩托,骑上去,飞也似的走了。

    一眨眼工夫,那两辆车无影无踪了。

    “你让我看一下你的伤。”

    “大概擦破点皮,不碍事的。”

    “血都洇到裤子外面来了,不行,得包扎一下。”

    “不需要的啦!”他躲着她。

    “杨子!你真是够呛,这么大的人,还怕难为情!”她到底把那条名牌西裤,从扎穿的地方扯开了,“你放心,老姐会赔你这条裤子和你那辆摩托的。”

    “别开玩笑!”他说。

    “我怕你哭鼻子。”

    虽然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也是活该,谁教我发善心来着,我好心去救他,却让他给我放了血。老姐,要听你的,屁事也不会发生。”

    “就别吃后悔药了。”然后,她说:“总站在这儿也不是事,杨子,听我话,走吧,这里离机关不远,到卫生所去把创口洗一洗,消消毒,免得感染。”她给他裹好伤,就要扶他走。

    “没有关系的啦,扎一下两下,也死不了,我在插队那阵,就因为我爹牵连,受的苦与这简直不能比。算了,老姐!你给我拦一辆出租,我回宿舍,自己会弄得挺好的,神不知,鬼不觉,只当没发生这回事。要是这样子到机关大院里,明天,就成了部里的头条新闻。那时,还不知该怎么给我编故事了。这是中国人最大的本事,对不起,我不给他们嚼蛆凑材料。”

    尽管是深夜,这里的路灯也不甚亮,但黎芬注视着他的眼神,杨扬也感觉到了。

    “杨子杨子,我没想到,你活得这样谨慎!”

    “从懂事起,我们家就这么提溜着心过日子的,正因为我爹一辈子没趴下,才更是度日如年地熬过一个一个政治运动。天哪,你无法想象那种熬煎,一个个都整趴下了,你还没倒,那恐惧还不如一抹到底呢!”

    她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走开了。不多一会儿,找来了一辆面的,架他上了车,还有那辆扔下不要的轻骑。一开动,他问道:“这是上哪儿去?老姐!”

    “你不是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吗?再没有我那儿更保险的了。明天九点以前,我还得去和那个演员讨价还价,你住在我那儿,也好随时联系呀!”

    他想想也是,何况腿上的痛楚,使他明白,这时候最需要的,正是身边这个女人的“母亲”似的爱。他在这世界上生活了三十多年,没有一个女人给过他这种崇高而神圣的感情。

    “老姐,给你添麻烦了!”

    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拍着。

    回到她的家,叫了半天门,谢子军竟没有出来给她开门。“怎么搞的,这胖子?会睡得这么死!”等她拿钥匙打开门,进了屋,才知道他不在家,而在客厅沙发旁的小茶几上,有一张他留下的便条。

    “怎么回事?”

    “老一套,他回他爹妈家去了。”

    “是因为我吗?”杨扬问。

    她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这样“女人”过,她盯了他一眼:“因为你,又能怎么样呢?”

    十五

    这天早晨,是黎芬若干年来,第一次改变了雷打不动的生活规律,没有做她的韵律操,也没有当她的浴室歌唱家,引吭高歌。因为那个在客厅沙发上和衣而卧的“伤病员”,还在梦乡中。他睡得那样香甜,以致不忍心吵醒他。

    于是,给他把点心饼干、速溶咖啡、热水壶安放在他伸手就能拿到的近处,让他醒来时用。但她马上嘲笑自己,至于嘛,他不过划破了点皮,拿他的话说,离心远着呢,又不是不能动弹。“女人哪,女人,你要一上劲,就往往情不自禁,真要命!”她一面笑话自己,一面还是把他吃完早点以后,可供消遣的书籍报刊之类的东西,堆在枕头旁边。然后,才踮着脚离开,关好门,走出去。

    在大街上,她拿寻呼机给中心打了个电话,让值班的人告诉一声刘虹,她可能晚一点到机关。

    电话那端的人回答她,“刘主任还没上班来呢。”

    她觉得奇怪,怎么回事?这个因为有丈夫的专车,一向不迟到的女人,居然有睡过头的时候,真是蹊跷。随后,又给高新技术处的那位处长,为杨扬请了假,她借口说,有一份国外寄来的信息高速公路的光盘样品,要他提出一个专家看法,所以,就没和你商量,找他给办了。这是常有的事,也是杨扬分内工作,对方并不在意。可最后那处长却说:“黎芬,昨晚上,老总是来过部机关的。他还跟人说,他真的要跟大家告别了!”

    “不可能!”她说。

    “我也不太相信。”

    “这位老总呢?”

    “好半天了,还没听到他雷霆万钧的大嗓门呢!”

    她关了机,不禁联想到自己那位副手,居然也未出现。从昨天到今天,或者,还要从前后部长更迭开始,这些可疑的迹象凑在一起,向来崇拜技术专政,相信泥鳅翻不起大浪的女机器人,似乎意识到一些什么变故将要发生。这时,她仿佛听到了远处滚动的雷声,她抬头看了看天,不像有雷雨的样子。今天早晨她也忘了数年如一日的老习惯,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拨121听天气预报。

    她有点不安,有点惶惑,甚至有些她向来也不曾有过的恐惧。倒不是因为这可能出现的雷阵雨,而是说不定什么时候来临的官场地震。

    她可以不在乎,部长不是跟她说得够清楚的了嘛!可她又不得不承认部长更是一位搞政治的行家。作为一个政治家,他的任何话,都会因时因地而有不同的诠释。如果确实是一场地震,她不知道她的核算中心,是处于震中,还是边缘地带?地震波的影响,究竟能产生怎样的结果,难以预料。也许一处房倒屋塌,而另一处只有一点摇晃的感觉,那只是一阵惊恐不安而已。假如一处天崩地裂,那就保不齐另一处也要跟着出现可怕的灾厄了。

    是啊,这大白天的早晨,有些怪异,一边是刚升起的太阳,一边是未落下的月亮,没有一点雨云,却有远远的雷声。她站在马路上,怔住了,这是什么天气啊?

    她记得,当年,筹建核算中心的方案,通过论证,最后经最高层决策,快要拍板的那一刻,杨栋也在未卜之中的时候,和此刻一样,是干打雷的天气。于是,他笑着对她讲过一个在她听来是很可怕的“真理”,至今记忆犹新。

    老部长告诉她:“小黎,你得记住,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像小学生用的田字格本上,写我们的一生。你的字,写得再好,你是王疼羲之,你是书圣,但你的字写出了格,老师不会给你打分的;相反,你的字,写得跟狗爬的一样,可是在格子里,你也许得不到高分,但不会拿个零蛋。明白嘛,这就是生活让我们必须学会的聪明。”他这位边缘游戏的高手,说话时的忐忑之情,表明他也是生怕被人视为出格的。

    “难道,”黎芬思忖,“他那时其实是在告诫我?”

    电报大楼的钟声响了十下,糟了,她想起那演员九点去找贾若冰。于是,她什么都顾不得了,便叫了一部出租车,直奔昨天晚间要去而未去成的舞蹈训练班,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个演员把什么怀孕的假情况,捅到贾若冰那里去。要想尽一切办法将谎言,堵死在这个卑鄙女人的嘴里。

    车子一直开到一家文化馆前,看到那个穿着一身黑练功服的舞蹈演员还在,这才松了一口气。可她端详着这个女人,那体态、那举止、那一张给画家做模特儿的脸,简直无与伦比的优雅,一点点她意料中的无耻下作都没有,使她一路上准备下的许多刻薄的语言,都飞到爪哇国去了。

    对这样漂亮的女人,她简直不忍心诅咒。然后她埋怨上帝,为什么把这么多的完美,给了吴月,给了秦小琴,而对她却不那么大方呢?

    她那位死看不上的谢先生,一直在开导她,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该有的全都有了,甚至你不该有的,你也不比谁少,还要什么呢?她也曾经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可现在,她悟到了,她先生羡慕她得到的那些,无非是名声、地位、权势和财富。站在这个演员面前,黎芬明白了,那些似乎并不十分重要,她这个从来不和别的女性,在外在的美上比长较短的人,所缺乏的正是这种漂亮女人的竞争力。虽然她拥有别的女性所没有的精力、干练、智能和气魄。但对男人来说,更注意的是你的漂亮面孔、你的窈窕体态、你的性感魅力和你的天生丽质。她可真有的气馁了。

    今天怎么啦?理智的黎芬也在问自己。

    不过,她弄懂了一点,的确,像她先生所说,她无所不备,她应有尽有,但是她没有浪漫,没有情爱,没有使她牵肠挂肚地渴慕着的男人。作为一个女人,而不拥有这一切的话,这“女人”二字,就只剩下填履历表上的性别意义了。

    她不想和这位情敌说太多的话了,已经失去志在必得的信心了。“我能不能跟你谈谈?”

    “什么事?”

    “我是为杨子来的。”

    “他人呢?”

    “昨晚上为找你来,让车匪扎伤了,车也丢了。”

    她也不由得一惊。“出事了吗?”

    “流了不少血——”她故意夸张地说。然后问这位演员:“这下,你该称心了吧?”

    “你什么意思?怎么这样说话?你到底是他什么人?”

    “你先别管我是谁,但我至少不是想把杨子置于死地的人。”

    秦小琴眼睛一亮:“哦!我明白你是谁了,在我认识他的这些年,只有一个女人的名字,是他常挂在嘴边的。原来是你——”她忽然伸出手来:“能不能让我们握握手?”

    “干什么?”

    “我终于认识你这个强人了!”

    黎芬苦笑,“一个女人,再强,又能强到哪里去?”她现在对这个女孩没有什么太多的敌意了,从小琴嘴里听到的关于杨扬和小琴的一切,使她那失去的信心,又回来了。“小琴,你能不能听一个比你大几岁的人,说两句也许你认为不中听的话?”

    “好吧,你说吧!”

    “他能给你的,他全给了;他不能给你的,我想,感情这东西,你即使强求在手,也未必真是你的。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他过去能给你的,也同样给了别的女孩子,但是,他现在不能给你的那些,却在我的手中,你相信吗?”

    她点头:“我也弄不懂他为什么,他喜欢许多人,但真正爱的,也许,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大概只有你。”

    这些闻所未闻的话,简直让黎芬有些不知所以了,她觉得她的心跳加快,心头一阵一阵地发热,假如她不是负有使命,来说服这个演员,她差点要搂抱这位情敌,道一声谢谢了。

    紧接着,这位舞蹈演员所说的一切,倒和渐渐阴沉下来的天气一样,山雨欲来风满楼,不但她心头仿佛充斥着滚滚乌云,而且意识到灾厄和雨点一起,落在她的头顶上了。

    一开始,她还是不在意地交谈着。

    “我相信缘分,大姐——”秦小琴颓丧地说,“不成说是不成,勉强不来的。”

    “是啊,强扭的瓜不甜。”她没有说“瓜熟蒂落”这四个字,因为她现在正尝到这种果实的甜蜜。她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到底比月亮大几岁,要成熟些,要明白些,而且也不那么市民气,因此,好像容易沟通些似的。

    “要是杨子不引来一个小女孩,存心跟我过不去的话,我也不会要他难堪的。我不瞒你,我得不到他,我服命,但不让我得到选美冠军,那是不公平的,因为对我来讲,只有这一次机会,过两年,我人老珠黄,连半点竞争力也不具备了。贾若冰是说了算的主办人,那好,逼得我只有走这条捷径。否则的话,要我去跟这个人睡觉,和那个人上床,使我拿到这个冠军,我可绝对不干的。”

    “不至于吧?”

    “但愿不那么黑暗就好了——”

    “我还是组委会成员,我不会允许出现这些乌七八糟的!”

    “大姐,你再正直,你只是一票的权力。”秦小琴说,“这是需要后台老板和大把的票子在起作用的事情。不过,你来得正是时候,总算一切圆满解决。你放心,你也让杨子放心,已经达成了协议,我和那位小姐,就是杨子领来的——”

    “吴月?”

    “对,就是她。初步安排,我们并列冠军!也许,她另外再得一个青春小姐的头衔,我呢,再给我一个最上镜小姐的称号吧!”

    黎芬还没有听她说完,差点就要蹦上房顶了。“这是什么话,我这个组委会成员,我这个评委——”吼了两句,话音断了,仿佛喉咙噎住了,说不出话。

    秦小琴关心地问:“你怎么啦?”

    她摇摇头,“你说我这个人,多想不开啊!好像我不是中国人,不了解中国人爱搞的这一套把戏似的。这里还没有投票,那里已经当选了。这稀奇吗?其实一点也不稀奇的。”她哈哈大笑,那个并列冠军兼最上镜小姐,也乐了。

    “而且,你还不知道,我和这位吴月小姐的未来,也给安排了。你想象不出那老板的气派,他说,要下大本钱,把我们重新包装。我将以‘多面女郎’的冷艳,进入演艺圈。那位吴小姐,将以‘玉女’的清纯,进入流行歌坛。老板拍胸脯全包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全部,也就不必跟杨子过不去了。”

    “哦,天!”她无法信以为真,但又觉得这肯定不是神话。她掏出寻呼机,拨通了贾若冰的电话,“喂”了半天,对方显然很忙,拿起听筒,来不及和她说话,只传过来乱哄哄的一片声响。估计是在昨天去过的那个选美会场,发号施令呢!看来老太太把钱张罗到位了。

    “你这电话在找谁呀?”秦小琴问。

    “杨子的后妈,不是这次选美的主办单位负责人吗?”

    “找她干吗?”

    “这么大的事,没有她点头,能行吗?”

    “问什么呀?就是她和这个老板签的协议啊!当时我在场,因为约好了九点钟去同她见面,没想到他们正在为合作的愉快前景干杯呢!”

    “在她家?”黎芬更惊诧不解了。

    “当然啦,那老板给了贾若冰所需要的钱,一张支票上画了六七个零,可见数目不小,那么贾若冰也就要满足老板的要求了。那老板我认识,本来是要保我夺魁的。可老板的太太,却要让那位吴小姐当冠军,当场僵在那里,那老板对他太太还挺唯命是从的,眼看我要砸,到底还是老同志见识高明,那位老部长踱到客厅里来说,冠军还怕多吗?无非多一份奖品的事,那就一鱼两吃吧!一句话,成了。”

    一种警觉使她向秦小琴打听:“你说的那位太太,什么样子的?”

    “怎么说好呢?那是一个又雅气,又俗气,又贵族,又市民,又像大干部,又像小职员的女人,好像姓刘,人们管她叫刘司长。”

    黎芬不等贾若冰回话了,赶紧改拨了另一个电话号码。

    她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问那位高新技术处长:“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眼下机关里,大概正处于里氏七级以上的震中吧?”

    “哦!太爆炸性了。彭老总告退,到刘虹她先生的公司里,进董事会拿干薪去了。他的司长职务你猜谁上?”

    “那还用问,交易嘛,当然是要平等互惠,互通有无的了。这就是我们那位老田的新举措了?”

    “不但新部头同意,连老部头也赞成这样安排,你说怪也不怪?”

    黎芬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哦?”

    “据说,杨栋一开始有些犹豫,显然他心目中另有人选考虑。不过,他太太,就是主持选美活动的贾若冰提醒他,说刘虹早就列入后备干部名单,早就是第二梯队,又是老劳模,还是老牌的全国珠算冠军,甭提历史的光辉,就算轮流坐庄,也该是她了。”

    “这就是说,有了一位新上司了?”

    “你知道,在中国,不晓得从哪一朝兴的风气,皇上做不了娘娘的主,太太总爱专丈夫的政。你想,彭老总的让贤,新部长的安排,内当家的保荐……”

    她没有再往下听,不过,她在想,当时,给这位夫人划拨过去几万块钱的话,事情也许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了。是啊,她在心里嘲笑自己,你不雪中送炭,就得让人家锦上添花了。

    “喂喂……”可能因为雷雨天气的缘故,传呼机里杂音太多,她关了机,站起来,揽住这位演员那婀娜多姿的腰身,亲切地说:“那我提前先向你祝贺了,等你戴上后冠那一刻,我和杨子会给台上的你,送一个特大特大的花篮的。”

    “是吗?”她高兴得直跟黎芬贴脸。

    “有什么话要捎给杨子的吗?”

    秦小琴想了想:“我希望他好好珍惜这份感情,我更希望你幸福,大姐!”

    等她冒着瓢泼大雨,回到自己的家,那个“伤病员”甚至比她还要早的,知道了部机关里已经发生的一切。他对这毫不感到新奇,也没有太劝慰她。他知道她不是需要廉价同情的女人。他只是把这个浑身湿透了的女人揽在怀里,提醒她:“老姐,这也许还属于前震,更强烈的地震说不定还在后头。不过,没关系,该来的,就让它来吧!无非这雷,这雨,这风,这电闪!”

    黎芬可不是马上就会泄气的人,她望着窗玻璃上倾泻的暴雨和那刮得东倒西歪的行道树,以及震耳欲聋的雷声,反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他。“该来的固然要来,别忘了,该去的,总归也是要去的。”

    “老姐,你不后悔?”

    她说:“杨子,你难道不晓得,我从来是按程序运行的女机器人吗?电脑没有懊悔这个键。”

    “那你也不害怕失去的这一切了?”

    “也许我还会失去更多,可你别忘了,就在我失去的同时,也得到了一个世界。你明白吗?”黎芬亲了他一下,接着,又给了他一拳。这个腿不得劲的“伤病员”,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乐得合不拢嘴的她,一件一件地脱掉身上的湿衣服,扔了一地,跑进浴室里去,打开喷头,哗哗地冲洗起来。

    杨扬倚在门外,朝浴室里的她说:“老姐,你知道我等你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她在浴室飞溅的水声中,听不清楚,“你说什么呀?”

    “你绝想不到的,老姐,从那一年大学毕业,分配到机关,然后,人事让我到你那儿去报到的那一刻起,就爱上你了。”

    黎芬只听清了一个“爱”字,对她来讲,也就足够足够的了。

    “求你啦,先生,你能不能进来,跟女士明明白白地表达这个字眼呢?至少让我的电脑,准确地获得你的这个信息吧!”

    杨扬推开了浴室的门,他觉得眼前像电闪似的一亮,用他的话说,是一尊“真棒”的裸体女神,像一堆洁白的雪,像一丛盛开的花,像一束奔泻的瀑布,像一汪深情的碧波,更像从他最喜爱的波切提尼作品里走下来的画中人,在那里朝他微笑,朝他招手。

    他和她只隔着几步远,其实伸手可及,但这两个人,却用了几年工夫,才走完了这段距离。

    现在,他和她融合在一起了,尽管这是一个雨狂风骤、电闪雷鸣的世界,但在这一刻,他们得到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