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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李白最得意时候的诗,也是最具李白风格的诗。( .)

    每读到这里,我们不但能想象得出这位诗人,怎么昂着头,挺着脸,走出门来,迎着太阳,大笑不止的发烧样子,甚至似乎还能听到他情不自禁的,喜从中来的,按捺不住的,兴奋不已的朗朗笑声。

    只有他能这样不管不顾地得意,也只有他敢这样大张旗鼓地得意。

    这就使你懂得,为什么李白写诗最放纵、最肆意、最冲动、最无拘无束。为什么在他笔下,总是写到极致,写到顶点,写到夸张到不能再夸张的临界状态,写到其对比度强烈得不能再强烈的巅峰程度。在中国,也不光在中国,也许他是最精到、最娴熟、最大胆、最醉心于将语言表达到极致境地的杰出诗人。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进酒》)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侠客行》)

    “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襄阳歌》)

    “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江夏赠韦南陵冰》)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江上吟》)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

    “横河跨海与天通,我知尔游心无穷。”(《元丹丘歌》)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北风行》)

    “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少年行》)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梦游天姥吟留别》)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上李邕》)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早发白帝城》)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

    凡中国人,无不知李白。凡中国人,无不能脱口而出数句或数首李白的诗。所以,一部中国文学史,要是缺少了李白这个名字,就好像喜马拉雅山没有珠穆朗玛峰一样,立刻就会失去了那一股顶天立地的感觉。

    李白的诗,对于中国文学的发展,影响至为深远。

    “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韩愈《调张籍》)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杜甫《春日忆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其为文章,率皆纵逸,至如《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殷璠《河岳英灵集》)

    “诗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此李白所得也。”(王安石的评价,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太白于乐府最深,古题无一弗拟,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合而若离,离而实合,曲尽拟古之妙。”(胡震亨《唐音癸签》)

    “唐三百年一人。”(李攀龙《唐诗选序》论其绝句)

    而谈到李白这个人,他的来历,他的出处,他的行状,他的踪迹,就不如他写的诗那样明明白白地便于言说了。

    从公元701年(唐武后大足元年)生,到公元762年(唐宝应元年)死,他的一生,有许多不确定的记载,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说明白的。他自称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先代于隋末流徙西域,因此,他出生于中亚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国的碑城,即托克马克城)。神龙初,随父回四川广汉,居绵州彰明县(今四川江油)清廉乡。也有一说,李白生于蜀中,更有一说,李白具有胡人血统。

    公元724年(开元十二年),“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出蜀后,漫游江汉、洞庭、金陵、扬州等地。娶故相许圉师之孙女为妻,遂定居湖北安陆。

    公元730年(开元十八年),这位倒插门女婿,不知什么缘故,在安陆待不下去,遂西去长安求发达,与张垍、崔宗之、贺知章等交游。

    公元732年(开元二十年),虽得到玉真公主的接待,但未能被她大力引荐,谋官不成,沮丧而归。

    公元736年(开元二十四年),决心遁世,移居山东任城,与孔巢父等,隐于徂徕山,号“竹溪六逸”。

    公元742年(天宝元年),因道士吴筠荐举,应诏入京,突然发迹起来,为供奉翰林,达其人生最高潮。

    公元745年(天宝三载),受权贵谗谤,加之未遂“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政治抱负,求去,被唐玄宗赐金放还。出京后,与杜甫、高适会于梁、宋,漫游齐、鲁,过着行吟放浪的日子。

    公元752年(天宝十一载),北上塞垣,游幽蓟,浪迹天下。

    公元756年(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隐居庐山。

    公元757年(至德元载),应永王李磷邀,入幕为宾。他以为是一次得以报国的机会,谁知上了贼船。

    公元758年(至德二载),永王李磷兵败,李白亡走彭泽,坐系浔阳狱。

    公元759年(乾元元年,即至德四年),因永王事坐罪,本来是要被杀头的,经郭子仪担保,免诛而长流夜郎。

    公元760年(上元元年),未至夜郎,遇赦得释。

    公元761年(上元二年,即乾元四年)往来于岳阳、浔阳、宣城。

    公元762年(宝应元年)往依族叔当涂令李阳冰,是年十一月,以疾卒,年六十二。也有一说,游江上,投水死。

    李白,一方面是有大才华的诗人,一方面也是有大抱负的志士。他实际是有大胸怀,想做大事业。事业上达到他在诗歌上达到的相埒的成就,是他一辈子不停拼搏,不断折腾的目标。可是,在封建社会里,做大事业,必须做大官,也许,做大官者不一定做大事业,但要真想做大事业,还非得做大官不可。这也是李白毛遂自荐,削尖脑袋钻营官场的由来,虽然,他很不愿意“摧眉折腰事权贵”,然而,他又不甘于“我辈岂是蓬蒿人”,因此,李白始终处于相当程度的自我矛盾之中。他有时候是自己,有时候就不是他自己,有时候他在做一个想象中应该是什么样的自己,有时候失去自己,走到不知伊于胡底的地步。

    姑且相信有上帝这一说,不知为什么,衪把人造成如此充满矛盾的一个载体,而人之中的诗人,尤甚。设若矛盾在平常人身上,计数为一,那么,在诗人身上必然发酵为一百。同样一件事,你痛苦,他就痛苦欲绝,你快乐,他就快乐到极点,到狂。诗人与别人不同之处,无论痛苦,还是快乐,来得快,去得更快。于是,诗人像一只玻璃杯,总是处于矛盾的大膨胀和大收缩的状态下,很容易碎裂。

    所以,真正的诗人,短命者多,死于非命者多,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当然,有些诗人后来还苟活着,实际上,他的诗情早已掏空,他的五色笔,也被梦中的美丈夫收回去了,压根儿已不是诗人,只不过是原诗人或前诗人。

    读他的诗,如同读这个人,李白在逝世以前的那段日月,作为一个充军夜郎、遇赦折返的国事犯,羁旅江湖,家国难归,那心境怕是不会快活得起来的,他只能写这种愁眉不展的诗:

    窜逐勿复哀,惭君问寒灰。

    浮云本无意,吹落章华台。

    远别泪空尽,长愁心已摧。

    三年吟泽畔,憔悴几时回?(《赠别郑判官》)

    当他春风得意那一阵,李白在长安城里,过的是他挚友杜甫所写的那优哉游哉的日子。“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

    也许太快乐比太痛苦更不容易激发诗人的灵感,在声色犬马的环境下,诗是绝做不出的,即使做出来,如李白这样的高手,也就不过如此。

    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殿。

    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

    朝天数换飞龙马,敕赐珊瑚白玉鞭。

    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玉壶吟》)

    显然,仰天大笑的蓬蒿人,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欢悦之心,喜欣之色,全在这首诗中赤裸裸地烘托出来了。对于这位诗人的童真、稚情、孩子气,也就只好一笑了之了。

    作为供奉翰林李白,还得哄最高当局的开心,也真是够难为他的。从宋人王谠著的《唐语林》中的一则故事,诗人的马屁术,也挺有水平,能拍得皇帝老子蛮开心的。“玄宗燕诸学士于便殿,顾谓李白曰:‘朕与天后任人如何?’白曰:‘天后任人,如小儿市瓜,不择香味,唯取其肥大者;陛下任人,如淘沙取金,剖石采玉,皆得其精粹。’”

    他渴嗜权力,追逐功名,奔走高层,讨好豪门,是为了实现更远大的目标,宫廷侍奉,更是他必须全身心投入才能把握得住的得以接近最高当局的唯一机会。所以,他忙得很,至少那些日子,分身乏术,忙得脚打后脑勺。从下面这首近似“吹牛皮”的诗中,便可了解他那时的得意心情了。

    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

    自言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

    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

    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

    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

    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

    当时结交何纷纷,片言道合唯有君。

    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

    看这首诗的标题,就可想见诗人那一脸得意之色了。

    英国的莎士比亚,一生中侍奉两位君王,一位是伊丽莎白,一位是詹姆士二世。前者,他只有在舞台边幕条里探头探脑的份;后者,他也不过穿着骠骑兵的号衣,在宫殿里站过岗,远远地向那个跛子敬过礼。何况我们的诗人李白,不仅与李隆基同乘一辆考斯特,由西安同去临潼,一路上还相谈甚密,十分投机。《唐语林》也证实:“李白名播海内,玄宗见其神气高朗,轩然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与之如知友焉。”看来,诗人的“片言道合唯有君”,固然有自我发酵的成分,但大致符合实际。他给杨山人写诗的时候,肯定采取海明威的站着写作的方式,因为他已经激动得坐不住了。

    可是,天宝三年(744),第二次离开长安以后,李白虽然有点失落,但未完全失落。有点失落,怨而不怒,是写风、雅、颂的最佳状态。完全失落,风雅不起来,颂也没兴致,一心舒愤懑,就有失温柔敦厚之意了。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

    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

    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

    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

    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

    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春日醉起言志》)

    正因为他还有一份对长安的憧憬,才生出“浩歌待明月”的期冀,无论如何,他终究是和皇帝在一辆考斯特车上坐过,很官方色彩过的。所以,他有一时兴来的正统情感,虽然自己倒未必坚持正统,尤如他习惯了写非主流的作品,兴之所至,偶尔主流一下,也未尝不可。大师出神入化的诗歌创作,在物我两忘的自由王国里任意翱翔,就不能以凡夫俗子的常法常理来考量他了。

    对李白这样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来讲,要他做到绝对地皈依正统,死心塌地地在体制内打拼,恐怕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继续做笼中的金丝鸟,无异于精神的奴役。这也是他第二次终于走出长安的原因。如果我们理解李白,他在人格上,更多的是一个悖于正统的叛逆者。但是,也别指望他能大彻大悟,李白与文学史上所有大师一样,无不处于矛盾之中:一方面,建功当世,以邀圣宠;一方面,浪迹天涯,啸歌江湖,徜徉山水,恨不能归隐山林;一方面,及时行乐,声色犬马;一方面,四出干谒,曲事权贵,沉迷名利场中而不能自拔。所以,公元733年,他第一次离开长安后,东下徂徕,竹溪友集,人在江湖,其实,还是心存紫阙的,这是诗人一辈子也休想摆脱的“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攀高心结。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一诗中的这两句名言,注定了诗人不能忍受的,就是不堪于默默中度过一生。公元742年(天宝元年),他的机会来了,由于他友人道士吴筠应召入京,吴筠又向玄宗推荐了李白,唐玄宗来了好兴致,征召我们这位诗人到长安为供奉翰林。于是,他写下这首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歌。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

    凡诗人,都有强烈的表现欲,哪怕他装孙子,作假收敛,作假谦谨,那眼角的余光所流露的贪念,也是欲盖弥彰的。所以,像李白这样不遮不掩、不盖不藏的真性情,真自在、真实在的内心,真透明的灵魂,倒显得更加真率可爱。

    李白倒不是浪得大名,“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深信自己具有“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能力,正是这一份超常智慧,卓异才华,使他既自信,更自负。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说,成年以后,“仗剑云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可以看到他读百家奇书,求治国韬略,历江湖河海,涉名山大川以后,诗创作越发成熟,求功名之心越发强烈,做一番大事业的欲望越发坚定,求一个大位置的野心越发迫切。

    在《与韩荆州书》中的他,那豪放狂傲,不可一世的性格,和他干谒求售时急不可待的心情,两者如此巧妙地结合,不能不令人对其笔力所至,无不尽意的折服:“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偏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皆王公大人许以义气,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把自己狠狠吹了一通以后,又把荆州刺史韩朝宗足足捧了一顿。“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然后,进入主题,凡吹,凡拍,无不有明确的目标。“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今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李白的吹,吹出了水平,吹出了高度,以上引文,不足百字,要吹的全吹了,要达到的目标全达到了,而且,文采斐然,豪气逼人。

    文人好吹,当然不是李白开的头,但不管怎么说,李白的诗和文章,却是第一流的,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有得吹的吹,并不是一件坏事,让人痛苦的,是没得吹的也吹,充其量,一只瘪皮臭虫,能有多少脓血,硬吹成不可一世的鲲鹏,吹者不感到难堪,别人就会觉得很痛苦了。

    但是,假冒伪劣产品,由于质次价廉的缘故,碰上贪便宜的顾客,相对要卖得好些。货真价实的李白,一脑子绝妙好诗,一肚子治国方略,就是推销不出去,第一次到长安,他只有坐冷板凳的份。

    愁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

    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

    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

    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

    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

    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

    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玉真公主别馆苦雨》)

    好容易走了驸马爷张垍的门子,以为能一登龙门便身价十倍,哪知权力场的斗争,可不是如诗人想象的那样简单。他两进长安,兴冲冲地来,灰溜溜地走,都栽在了官场倾轧、宫廷纷争之中。大概,一个真正的文学家,政治智商是高不到哪里去的,同样,一个真正的政治家,其文学才华,总是有限,这是鱼和熊掌不可得兼的事。驸马将李白扔在了终南山里那位道姑的别墅里,再也不理不问,细雨蒙蒙之时,希望渺渺之际,能不发出感叹系之的悲鸣吗!

    毛泽东曾用毛与皮的关系,比喻知识分子的依存问题。封建社会中所谓的“士”,也是要考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李白为了找这块可以附着的皮,第二次进了长安。这回可是皇帝叫他来的,从此能够施展抱负了,虽然,他那诗人的灵魂,“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不能完全适应这份新生活,只好以酒度日,长醉不醒。而李隆基分派下来的写诗任务,不过哄杨玉环开心而已。他无法参与朝政,得不到“尽节报明主”的机会,眼看着“光景不待人,须臾发成丝”。最后,他只好连这份吃香喝辣的差使也不干了。终于打了辞职报告,卷起铺盖,告别长安。

    本来他以为从此进入决策中枢,能一显才智。可在帝王眼里,供奉翰林与华清池的小太监一样,一个搓背擦澡,一个即席赋诗,同是侍候人的差使。也许,他未必真心想走,说不定一步一回头,盼着宫中传旨让他打道回朝,与圣上热烈拥抱呢!我们这位大诗人,在兴庆宫外,左等不来,右等不到,只好撅着嘴,骑着驴,出春明门,东下洛阳,去看杜甫了。

    这就是封建社会中的知识分子,总是处于出世与入世,在野与在朝,又想吃,又怕烫,要不吃,又心痒的重重矛盾之中的原因,也是历代统治者对文人不待见,不放心,断不了收拾,甚至杀头的原因。

    第二次漫游,李白走遍了鲁、晋、豫、冀、湘、鄂、苏、浙,公元753年(天宝十二载),在安徽宣城,又写了一首感到相当失落,但仍不甘失落的诗。

    青春几何时,黄鸟鸣不歇。

    天涯失乡路,江外老华发。

    心飞秦塞云,影滞楚关月。

    身世殊烂漫,田园久芜没。

    岁晏何所从,长歌谢金阙。(《江南春怀》)

    也许,一个人的性格可能决定了他的命运,同样,一个人的命运也可能支配着他的心路历程。十年过去,无论他兜了多么大的圈子,从那首“浩歌待明月”,到这首“长歌谢金阙”,轨迹不变,仍旧回到最初的精神起点上去。

    真为我们的想不开的诗人痛苦。老先生啊,文学史记住的是你的诗,至于你的官衔,你的功名,你的房子,你的车子,你的医疗待遇,你的红本派司,那是一笔带过的东西,即使写在悼词里,光荣、伟大、正确、英明,外加上高尚、雄伟、辽阔、壮观,一直到呜呼尚飨,节哀顺变,全写了,又如何?念完以后也就完了,没有一个人会听进耳朵里去。说实在的,屁还有臭味,这些谀词,连屁都不如。李白应该明白,人们记住的,是你的诗,而不是别的。

    当然,能让人记住你的诗,也要写得好才行,撒烂污是不行的。现在有些诗人,诗写得很狗屁,还指望有人记住,那就是感觉失灵。其实,他人还没死,那些狗屁诗早就销声匿迹了。

    我一直在思索,若是李白死心塌地去做他的行吟诗人、云游山人、业余道人,或者大众情人,或者长醉之人,有什么不好?可他偏热衷于做官为宦,总是心绪如麻地往长安那个方向眺望不已,难道他还看不出来,那个不可救药的李隆基,已离完蛋不远了吗?就算朝中的清醒者,聘他回长安施展治国才能,坐在火药桶上的李唐王朝,引线已经点燃,开始倒计时,他能阻止这场帝国大爆炸吗?

    但诗人不,撇开他的私念不论,应该说,他还不是像我所认识的那些同行,利欲熏心,不能自已。他的心胸中,那一份爱家爱国的执着信念,那一份立功建业的强烈愿望,还是令人感动。尤其那一份“欲献济时心,此心谁见明”的急迫感,简直成了他的心狱。在登谢朓楼时,还念念不忘“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那个昏聩的唐玄宗,早把醉酒成篇的诗人,忘在九霄云外。时隔十年以后的李白,还自作多情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忧国忧民不已。读诗至此,不能不为从三闾大夫起的中国文人那种多余的痴情感到深深的悲哀。

    他不爱你,你还爱他,这单相思岂不是白害了吗?

    公元755年,李唐王朝的盛世光景再也维持不下去,安史之乱终于爆发,从此,大唐元气不复,走向衰弱。同样,这场动乱也将李白推到皇室斗争的政治漩涡之中,成了牺牲品。他还没有来得及弄清谁是谁非,急忙忙站错了队,便草草地于垢辱中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

    李白当然不知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他是个快活人,即使在逃亡避难、奔走依靠途中,不乏行吟歌啸、诗人兴会、酒女舞伎、游山逛水的快活,这是他几乎不可或缺的人生“功课”,该快活,能快活,还是要快活的。但是,诗人是个矛盾体,快活的同时,也有不快活,便是那场血洗中华的战乱,他不能不激动,不能不愤怒,不能不忧心忡忡。

    马如一匹练,明日过吴门。

    乃是要离客,西来欲报恩。

    笑开燕匕首,拂拭竟无言。

    狄犬吠清洛,天津成塞垣。

    爱子隔东鲁,空悲断肠猿。

    林回弃白璧,千里阻同奔。

    君为我致之,轻赍涉淮原。

    精诚合天道,不愧远游魂。(《赠武十七谔》)

    他那诗人的灵魂,总不会与国家的沦亡、民族的安危,了无干系的,他不可能不把目光,从酒杯和女人的胴体移开,关注两淮战事与河洛安危,“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河山灰烬,社稷倾圮,爱国之情,报国之心。还是使得这位快活的诗人不快活,夜不能眠,起坐徘徊。

    所以,为李白辩者,常从这个共赴国难的角度,为他应诏入永王幕表白。但那是说不通的,很难设想关心政治的李白,会糊涂到丝毫不知这个握兵重镇的李磷正在反叛的事实。他所以走出这一步,是经过了慎思熟虑的。我认为大唐王朝建国初期的玄武门之变,这个历史上的特例,对诗人的那根兴奋了的迷走神经来说,是一种隐隐的,说不出口,可又时刻萦注在心的强刺激。他心中有个场,就是在决胜局尚未揭晓之前,既没有胜者,也没有败者,谁知这位皇子,会不会是第二个李世民,明天的唐太宗呢?

    诗人是以一个赌徒的心理,押上这一宝的。他哪里想到,这一步铸成他的大错,这一错加速他的死亡。

    当他被李磷邀去参观那一支王牌水师,走上楼船的甲板时,官员们呐喊欢呼,列队欢迎,水兵们持枪致敬,恭请检阅。穿上军衣,戴上军阶,挎上军刀,行着军礼的李白,总算体验到一次运筹帷幄之威风,指挥统率之光荣。顿时间,忘乎所以,啸歌江上,脑袋发热,赞歌飞扬。把身边的野心家,当成明日之星,大发诗兴,一下子泉涌般地写了十一首颂诗。

    马屁拍得也太厉害点了,诗人哪,你也太过分了吧!这实在有点破天荒,当年,李隆基点名请他赋诗,他才写了三首《清平调词》。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其二)

    他也不掂掂分量,就把自己比作指挥淝水之战的名将。牛皮之后,又别有用心地暗示李磷。

    龙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

    春风试暖昭阳殿,明月还过鹪鹊楼。(《永王东巡歌》其四)

    最后,则认为天下已定,佐驾有功,就等着永王磷记公司的老板给他分红了。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永王东巡歌》其十一)

    一个本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诗人,现在,成为政治上的糊涂虫。这种文人见木不见林的短见,太实用,也太庸俗,让人不禁为误入歧途的大诗人李白叹息。

    公元756年(至德元年)七月,太子李亨即位于灵武,十二月,一看没戏的永王李磷,公开打出反叛旗帜,割据金陵。公元757年(至德二年)正月,永王率水师东下,经浔阳,从庐山把诗人请了下来。政治家有时需要文学家,只不过起个招牌作用而已,李磷举事,民心不附,当然要打这样一位名流作号召。诗人有其天真的一面,当真想象他就是东晋的“斯人不出,如苍生何”的谢安,胡子一撅一撅,下山辅佐王业去了。

    其实,李磷集结军队,顺流而下,分兵袭击吴郡、广陵,已引起江南士民的抵抗,李白是清楚的。急于扩大地盘,另立中央的行径,几乎没有州县响应,更无名流支持,李白也是了解的。否则就没有犹豫再三,最后经不起敦劝和诱惑,才入幕为宾的过程。

    他哪里想到,那个刚登上皇位的李亨,一见后院着火,大敌当前也顾不得了,回出手来便狠狠地收拾他的兄弟。二月份在镇江的一场激战,曾被诗人歌颂过的英武水师,被打得溃不成军,诗人至此,吃什么后悔药也来不及了。

    李白先是亡走彭泽,后被捕,下浔阳狱,待定罪。幸好,得到御史中丞宋若思的营救,取保释放,免受牢狱之灾。出于感激,赶紧写了一首题目很长的诗——《中丞宋公以吴兵三千赴河南军次寻阳脱余之囚参谋幕府因赠之》,献上去。这个马屁,我们应该体谅他不得不一为之了。

    独坐清天下,专征出海隅。

    九江皆渡虎,三郡尽还珠。

    组练明秋浦,楼船入郢都。

    风高初选将,月满欲平胡。

    杀气横千里,军声动九区。

    白猿惭剑术,黄石借兵符。

    戎虏行当剪,鲸鲵立可诛。

    自怜非剧孟,何以佐良图。

    所以把这首泛泛的诗作,抄录出来,因为我实在怀疑,是不是原来打算献给永王的?如果那个野心家真的坐江山的话,这不是一首写他创业建功的现成的诗吗?

    这期间,李白还请托过大将军郭子仪,为他在陛下那里缓颊,“表荐其才可用”,但李亨很生气诗人一屁股坐在他弟弟那边,为他写诗,而不为自己写诗。那好,长放夜郎,让你明白站队站错了,必须付出代价。最可笑的,那个主犯李磷,没有定罪,而从犯李白,李亨却不肯原谅。李亨不保他,谁保也不行,诗人保外的日子很快结束,最后,给他定了“从磷”罪,流放夜郎。

    《旧唐书》为史家著,对于李白之死,是这样写的:“永王谋乱,兵败,白坐长流夜郎,后遇赦得还,竟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新唐书》为文人撰,对于同行多所回避,连醉也略而不谈了。但宋梅尧臣诗《采石月下赠功甫》说:“醉中爱月江底悬,以手弄月身翻然。”宋陈善《扪虱新话》记苏东坡赠潘谷诗句:“一朝入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元辛文房《唐才子传》:“白晚节好黄老,度牛渚矶,乘酒捉月,沉水中。”李白醉酒落水而死,杜甫过食牛肉而亡的传说,在民间一直流传至今。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这是两个经常提及的例证。有一说,诗人醉酒泛舟江上,误以为水中月为天上月,俯身捉月,一去不回。有一说,诗人看到江上的月影,以为是九霄云外的天庭,派使者来接他上天,遂迎了过去,跃入江水之中,有去无归。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临路歌》)

    这是他最后一首诗作,这个一辈子视自己为大鹏,恨不能振翅飞得更高的诗人,忘了万有引力这个规律,终于还是要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的。诗人最后选择了投入江水怀抱中的这个办法,也许他想到了老子那句名言:“上善如水”,这个结局,说不定能给后人多留下一点遐想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