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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西方传说,天鹅在生命终结的时刻,总是要发出动听的哀鸣,人们遂将文人的最后作品,喻之为“天鹅之歌”。

    公元858年(宣宗大中十二年),晚唐诗人李商隐,被罢盐铁推官,回到郑州荥阳后不久,忧郁而卒。诗人在临终前的这段时间里,曾经写了一首七律《锦瑟》。清代编《全唐诗》,将此诗列于《李商隐卷》的卷首。看来这首天鹅之歌,显然是公认的诗人代表作。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人的绝唱,写得美妙绝伦,意境无穷,堪称之为中国诗歌的天籁。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为之动情,为之倾倒。然而,迄今为止,没有谁能完全读懂它,弄通它。可它的艺术魅力,在心灵上造成的震撼,却是每个读者绝对真实具体的感受,不能不认为是诗的一种奇迹。

    在那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依稀仿佛,似有似无的诗境里,人们所读出来的:那浪漫神秘的恋情,那温馨甜蜜的思念,那绮丽美艳的伊人,那音韵犹存的锦瑟,那讳莫如深的往事,那难能自拔的伤感,那既嗟且怨的命运,那惘然若失的梦幻……所有的这一切,读者忍不住掬心自问,诗人到底想告诉我们一些什么?于是,宋以后,至明,至清,至民国,至当代,一千多年间,中国文人中间好玉溪生者,无一不在费尽心思,破解这首诗一样的谜,谜一样的诗。

    谜,要是一猜即破,也就没有什么意味了;要是总猜不开,也就没有什么兴味了。他让你猜,又不让你猜透,这就是李商隐《锦瑟》的妙处所在。

    实际上,这首约作于公元858年的绝唱,虽只八句,恰是诗人“坎凛终身”(《旧唐书·李商隐传》)的命运写照。他没有料到,在写作这首诗的时候,死神已经在门外恭候着了。

    那年,他47岁,被罢盐铁推官。其实丢掉的这芝麻绿豆大的官,约相当于如今县政府里手工业局的局长,或者党委书记一职,应该不至于当一回事的。可他,曾经做过侍御史,至少是局级干部,曾经补过太常博士,说不定享受副部级待遇,最后,职位剥夺,俸禄取消,成了无所傍倚的平头百姓,对诗人来说,实在够郁闷的。回到郑州的荥阳老家不久,心劳成疾,凄苦辞世。

    47岁身亡,死得也太早了些,《全唐诗》中,我们还能看到崔珏的《哭李商隐》,“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为他抱屈。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按照托尔斯泰“情场得意,赌场失意;赌场得意,情场失意”的事无双赢定律,文人太得意了,通常就写不出什么好东西的。相反,所谓“穷而后工”,所谓“文章憎命达”,对诗人作家而言,倒是想写出好东西的一条绝对真理。

    因此,休看李商隐活得痛苦,死得惨怛,但是,文学史记住了他,读者记住了他。那些当时神气活现过的,不可一世过的,将他踩在脚下的衮衮诸公,那些侯门深似海,豪族目无人的达官高宦,将他晾在大门外干着过的,如今再也无人提起,可我们这位诗人和他的诗,却永远鲜活地存在着,这或许就是历史的公平。

    说起来,很失敬,我对这位大诗人,是在我成为人所共辱的贱民以后,才熟悉起来的。以前读玉溪生的诗,觉得离我很远。直到1958年的春天,戴上“右派”帽子,手里捏着户口粮食关系,逐出北京,发配到新线铁路工地,才有可能重读大师。

    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落脚的地点,适在河南省的博爱县。而据当地文史资料,这里正是诗人的原籍故里。

    这种鬼使神差的安排,一下子拉近了我与大师的距离,想不出来究竟是偶然呢?还是必然?尽管那时,对其知之甚少,统共也背不出他十首诗。但我却知道他是个“坎凛终身”的人,因此,落魄的我,能有幸视他为同类,不禁感到鼓舞。尤其,一想到巨人尚且被侏儒踩在脚下,“右派”的我被人蹂躏,也就差可自安了。

    也许春风得意的人,读不大进去李商隐。那几年里,随身携带的清人沈德潜的《唐诗别裁》,其中所选李商隐的40首诗,曾是我得以寄托的精神绿洲。

    山里的春天来得晚,被山挡住的太阳,也得十点钟以后才露面。在这深山老林里,那些一无去处,二无消遣的民工们,劳动之余,也只有抽旱烟,喝闷酒,兴致上来,扯开嗓子,哼几句梆子腔消磨时间。久而久之,朝夕相处,耳濡目染,我也渐渐地听惯了乡民们所唱的,略不同于正宗豫剧的“怀梆”。

    那时没有样板戏,因而唱过野台班的老于此道的李商隐乡党,工余之暇,断不了串上几出,作为消遣。若不去考究说雅不雅、说俗不俗的半吊子唱词,只是倾听、欣赏、品味其声调,这些业余演员,唱到投入时,来劲时,也是蛮能煽情的。怀梆苦戏较多,如泣如诉的悲哀,呜咽缠绵的伤心,一唱三叠的感叹,愁肠百结的情思,那苍凉,委宛,幽怨,深沉的唱腔,着实令我为之回肠荡气,胸臆共鸣。而且,最奇怪的,总能使我想起李商隐,想起他那首谜一般的《锦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不也同样如此么?

    戴上“右派”帽子的我,不是罪人,胜似罪人,这等无刑之刑的日子,相当难熬。但比起公元九世纪的唐朝晚期,被卷进朝廷党争漩涡之中的李商隐,我觉得他的际遇,可能要更糟糕些。

    然而,李商隐的痛苦,在于他在当时的朋党之争中,始终扮演着一个两面不讨好的,被唾弃,被卑视,被排斥,被打击的可怜角色,而不能自拔。

    在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一书中,对李商隐的尴尬处境,有着深中肯綮的论述。

    至于李商隐之出自新兴阶级,本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乃忽结婚李党之王氏,以图仕进。不仅牛党目以为放利背恩,恐李党亦鄙其轻薄无操。斯义山所以虽秉负绝代之才,复经出入李牛之党,而终于锦瑟年华惘然梦觉者欤?此五十载词人之凄凉身世固极可哀伤,而数百年社会之压迫气流万为可畏者也。

    牛,即牛僧孺,主角其实为李宗闵,史称牛党。李,即李德裕,史称李党。前者代表新贵阶层,属于浮薄新贵一派,后者门阀色彩较浓,维护旧族利益,很看不起暴发户。两派交锋的实质,说起来振振有词,似乎是思想意识形态之争,其实,纯系扯淡,归根结底,仍是官大官小,权力分配之争,吃肉喝汤,获益多寡之争。

    这几位“狗咬狗,一嘴毛”的晚唐朋党主角,都曾是不大不小、不香不臭的诗人。在《全唐诗》中,至今保存着他们在朝时酬应唱和,在野时失意牢骚的诗篇。中国旧时文人,说句不当的话,其实是顶没起子的。第一,无一不是削尖脑袋想当官,第二,无一不是拉帮结伙搞圈子。

    这种劣根性,也仍是今日许多文人的痼疾。

    文坛文坛,其实没有这个坛,只有大大小小的文学圈子。

    但只要形成圈子,第一抱团,第二护短,第三排外,第四利益共沾,这四大纲领,便是铁的纪律。因此,当李德裕、李宗闵、牛僧孺这班小人式的文人,文人式的小人,官做到节度使、兵部尚书、翰林学士、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高位,进入政坛,握有权柄,吆五喝六,原来的圈子,就会发展成为同进同退,同枯同荣,同声共气,一致对外的宗派主义政治集团,也就是朋党。

    文人不能弄权,凡弄权的文人,不是制造别人的悲剧,就是制造自己的悲剧,自古以来,莫不如此。据宋司马光《资治通鉴》:“自是德裕、宗闵各分朋党,互相倾轧,垂四十年。”我们看到,知识分子要是恶斗起来,那也是相当下作,无所不用其极的。后来,弄得皇帝也受不了,叫苦连天,“上(唐文宗李昂)患之,每叹曰:‘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

    于是,本是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门生的李商隐,忽然跑到泾原节度使王茂元那里,成为上门女婿。而令狐为牛党,王为李党,党同伐异,是人性恶本质的必然,皇帝都摆不平这帮打红了眼的朋党斗士,像他这样虽然声名籍甚,但仍须仰求乞食的诗人,为自己走错的这一步,当然,也未必就是完全错的这一步,不付出代价,行吗?

    陈寅恪出于对诗人的同情,说出“此五十载词人之凄凉身世固极可哀伤,而数百年社会之压迫气流万为可畏者也”的话来,为其诿过于当时之社会风气。其实,我觉得很正常,诗人也是人,也是饮食男女,也是性情中人,也是人间烟火之一员。因此,如果他有些卑鄙龌龊,有些投机取巧,有些急功近利,有些小人心肠,也是大可不必求全责备的。所以,诗人在错误的时间,在错误的地点,所选择的这门错误婚姻,以及随后所付出的一生,我同情,也能原谅,但也无需为贤者讳。

    顶多,为其惋惜,大师啊大师,前辈啊前辈,你的诗写得美妙绝伦,你的人怎么做得如此一塌糊涂呢!

    也许,大师未必时时刻刻都大师,未必没有不地道的时候,未必不做不地道的事情。因此,李商隐的苦果,很大程度上是他自找。俗话说得好,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也是不必为之回避的。

    现在弄不清楚李商隐为何要离开令狐楚家,投奔王茂元?

    商隐幼能为文,令狐楚镇河阳,以所业文干之,年才及弱冠。楚以其少俊,深礼之,令与诸子游。楚镇天平、汴州,从为巡官,岁给资装,令随计上都。开成二年,方登进士第,释褐秘书省校书郎,调补弘农尉,会昌二年,又以书判拔萃。(《旧唐书》)

    也许历史,只是让人看到一半,那是字面上的东西,另一半,隐藏在字面背后,是谁都看不到的。因此,前人所言“史无信史”,“尽信书不如无书”,绝对为腐儒所深恶痛绝的看法,是有其道理的。而且,即使字面上的那一半,还有很大的存疑成分,更何况未知的,允许后人猜测、推断、想象的那一半自由空间呢?所以,新、旧《唐书·文苑传》里的《本传》,不过是诗人表面现象的描写,那首《锦瑟》,其中的暧昧情节,才是几百年来的文人学者搜索枯肠、费尽思量的所在。

    李商隐,生于公元812年,死于公元858年,是个很不顺的晚唐诗人。中国文人,自古以来,顺者少,不顺者多,也是无争的事实。但如李商隐这样“坎凛终身”(《旧唐书·李商隐传》)的不顺者,而且不顺到只在世上活了47年,就一命呜呼,还是不太多的。

    “坎凛”,以字义来解,当有老百姓口头上常说的,沟沟坎坎,坑坑洼洼,不很平坦的意思。李商隐的一生,十岁丧父,三十岁丧母,四十岁丧妻,三次考场败北,五次幕府下岗,七次转业另就,这条实在太艰难的人生道路,真够我们这位诗人在其短促一生中,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熬的。

    因此,这首在最后岁月里写成的《锦瑟》,凝固着他的全部人生历程,缩微着他的全部感情体验,如同贝多芬那支《命运交响曲》,每读每新,总能敲动着人们的心扉,与之共鸣。

    这种以千年为单位衡量出来的不朽,才是货真价实的不朽。

    唯其不朽,一千多年来,李商隐,成为关注之焦点,研究之重点,大有成为一门显学之势。虽然他的作品费解、深奥、晦涩,隐喻之处,往往人言人殊,不得要领。但美不可言之处,对整个唐诗而言,可谓枇杷晚翠,异峰突起,形成闭幕前的高潮,结束一代盛事。尤其他的这首天鹅之歌,从宋之苏东坡起,一直到近人钱锺书,或注或释,或议或评,无不竞为时尚,显示高见卓识。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人学者,把功夫用在《锦瑟》上,这在中国诗歌史上,也是颇为罕见的现象。

    所有琳琅满目的名人解读,概括起来,无非两类,一类认为诗中有人,一类认为诗中有物。认为有人者,又各有所指,或情人,或恋人,或爱人,或亡人,或诗人本人。于是,这首诗的热烈精彩,就都从这方面着力,也都从这方面出戏。

    诗中有人,有一个极曼妙的女子,为最早出现的说法,也是最有影响的说法。

    李商隐有《锦瑟》诗,人莫晓其意,或谓是令狐楚家青衣名也。(宋刘放《中山诗话》)

    刘贡父云:“锦瑟,令狐绹家青衣。”亦莫能考。(宋张邦基《墨庄漫录》)

    或云,锦瑟,令狐楚之妾。(宋计有功《唐诗记事》)

    适怨清和,昔令狐楚侍人能弹此四曲,诗中四句,状此四曲也。(宋许恺《彦周诗话》)

    当然,最早的说法,不一定是最具权威的说法。但刘贡父,即刘敛(1023—1089),北宋史学家,是最接近李商隐《锦瑟》写作年代的北宋文人。姑且说他的传闻,很大程度是道听途说,但应该比他年代稍后的那些所浮想,所附会的说法可信性要高。其次,刘攽参与过司马光《资治通鉴》的编撰工作,应该有着历史学家治学的严谨。所以他在行文口气中,加了“或谓”两字,以示存疑。然而,他的“青衣说”,对这首诗,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锦瑟》是青衣名,见唐人。宋人认作咏物,以适怨清和字面附会穿凿,遂令本意懵然。且至‘此情可待成追忆’处,更说不通。学者试尽屏此等议论,只将题面作青衣,诗意作追忆,读之当自踊跃。(明胡应麟《诗薮》)

    此诗自是闺情,不泥在锦瑟耳。屠长卿注云:义山尝通令狐楚之妾,名锦而善弹,故作以寄思。(明周珽《唐诗选脉笺释》)

    再以李商隐为令狐楚的得意门生,亲信下属的双重身份而言,也为“青衣说”提供了重要佐证。据《旧唐书》李商隐本传:

    商隐幼而能文,令狐楚镇河阳,以所业文干之,年才及弱冠,楚以其少俊,深礼之,令与诸子游。楚镇天平、汴州,从为巡官,岁给资装,令随计上都。(多次科举失败后),开成二年,(经令狐楚力荐),方登进士第。

    算起来,他从十八岁,大和二年(828)起,投靠、追随、信奉这位恩师,直到二十六岁,开成二年(837),令狐楚病故,另谋高就止,近十年工夫,他是以首长秘书的身份生活在令狐楚的节度使府,备受呵护,几乎成为其家庭一员,这是可想而知的。

    因此,风流蕴藉,满腹才情的诗人,与一个名叫锦瑟的漂亮侍女,耳鬓厮磨;或者,与一个善弹锦瑟的美丽乐伎,过从亲密;或者,与一位身份为令狐楚之妾,另有一说为令狐楚之子令狐绹之妾,有过不伦之恋的私昵,这些足够编成电视连续剧的爱情故事,曾经在令狐老爷或少爷府里发生过,是很容易推想而及的。

    当然,这些很世俗,也很庸俗的设想,会令正经人摇头不迭。但以今观古,诗人也是人,也是饮食男女,也是性情中人,也是人间烟火之一员,也是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的供求者。因此,要求一个18岁至26岁,时值青春期的李商隐,成为蹈规循矩的正人君子,也太道学先生了吧?

    何况在唐代,整个社会风气趋向浪漫,男女情爱持开放态度,因此,文人风流,视作雅事,即或逾矩,也不至于出现《锦瑟》诗中那样严重的后果。所以,稍晚于刘敛的苏东坡(1036—1101),对《锦瑟》持相反看法。

    山谷道人读《锦瑟》,殊不晓其意,后以问东坡,东坡云:“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案李诗,‘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蓝田日暖玉生烟’,和也。一篇之中,曲尽其意,史称其瑰迈奇古,信然。《刘贡父诗话》以为锦瑟乃当时贵人爱姬之名,义山因以寓意,非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黄朝英《缃素杂记》)

    然而,也有人提出质疑,不以为然。

    此诗说者纷纷,谓锦瑟为贵人爱姬者,刘贡父也;谓为令狐楚之妾者,计敏夫也。自东坡谓咏锦瑟之声,则有“适怨清和”之解,说诗者多奉为指南。然以分配中两联,固自相合,如“无端五十弦柱”、“思华年”则又何解以处此?详玩“无端”二字,“锦瑟弦柱”当属借语,其大旨则取五十之义,“无端”者犹言岁月忽已晚也,观下句自见。顾其意言所指,或忆少年之艳冶,而伤美人之迟暮,或感身世之阅历,而悼壮夫之晼晚,则未可以一辞定也。(清王清臣、陆贻典《唐诗鼓吹》)

    一首绝妙好诗,是不尽,也品味不完的,这就是文学的不朽。

    每个读者,所读出来的《锦瑟》,其实都是加上了自己感受的镜中之像,掺进了自己体味的水中之影,不但不会同于别人,甚至也不会同于上一次时的自己。因为这首诗中,那缠绵悱恻的思绪,伤感怅惘的情调,典故隐喻的深奥,诗人生平的附会,为读者时的二度创作,提供了太多的想象空间。

    于是,许多不一定站得住脚,但未必不无道理的推论一一出现:或曰追思他的艳遇;或曰悼念他的亡妻;或曰他的人生总结,或曰他的创作回顾,或曰顾念唐室,故国凋零,伤时感世;或曰羁旅他乡,久客思归,不胜懊悔,等等。

    我不禁想起法国作家福楼拜,当他的名作《包法利夫人》出版后,得到很大轰动和赞誉,从此享誉法国文坛。有一次,他在与朋友的交谈中,曾经语出惊人地宣告:“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我就是包法利夫人!”曾令人目瞪口呆过的。因为,那个肉欲的荡妇包法利,与多病的老单身汉福楼拜,风马牛不相及,毫无共同之处。

    但是,这位文学大师却道破了一个极其深刻的道理,不管作家笔下的描写对象,为天为地,为山为水,为人为物,为虚无缥缈的空,为柴米油盐的实,其实都是在写作家自己。因此,真正的文学作品,总是作家寄托其心灵的所在。不是文如其人,而是文中有其人。法国另一作家布封说,“风格即人”,是至理名言。

    作品的不朽,也是作家心灵的不朽。

    因此,清人王清臣、陆贻典所说的:“或忆少年之艳冶,而伤美人之迟暮,或感身世之阅历,而悼壮夫之晼晚,则未可以一辞定也。”倒有可能是理解这首天鹅之歌的一把钥匙。

    也有论者引用李商隐一篇《上河东公启》的骈丽短文,用诗人的自白,为其艳情作品并无所指辩解。虽然,在他的诗中,欲言又止的浪漫之思,吞吞吐吐的情爱之怀,钗头粉钿的香脂之气,衣衫窸窣的肌肤之亲,使人忍不住浮想联翩,但是,李商隐向这位显然太正经的老爷子申诉:“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兼之早岁,志在玄门,及到此都,更敦夙契,自安衰薄,微得端倪。”这段话的要点是什么呢?柳大人,我尽管写了一些芳菲悱恻的浮艳篇章,但诗只是诗,并无实指对象。

    我是守身如玉的,他想让他的领导相信。

    河东公,即柳仲郢,是他最后的顶头上司,当然也不是白痴。此时诗人四十岁,丧妻不久。这位上级特地物色了一位乐籍女子,为其续弦,显然考虑到他应该更能接受这类风尘中人。不知李商隐为什么要婉拒,遂有这封表态的信,谁都看得出来,不过是此地无银的信口白说罢了。

    我才不信,一个不善浪漫,不擅情爱的文人,会写好浪漫和情爱?一个从无大爱、更无大恨的文人,会写出震撼人心的爱恨情仇?一个把性和泄欲画等号,把性和生殖画等号的文人,你能指望他写出比三级片更高一点的性文学吗?唯其如此,把爱写得那么奇丽,把情写得那么深秘,把性写得那么美妙,把女人写得那么灵动精致,呼之欲出的李商隐,才在这首回眸一生的《锦瑟》中,写出来千古传唱的深情来。

    显然,那是一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性,或许正因为她,一个名叫锦瑟,或者弹奏锦瑟的女子,而不得不与从他18岁(公元829年,文宗大和三年)起,到27岁(公元838年,文宗开成三年),追随了近十年的令狐恩公家分手,走自己的路。从而铸下难以挽回、后悔莫及的大错。或许他想活得更好,或许他想把握自己,或许他想冲绝而出,或许他想远走高飞……现在已经弄不清楚李商隐为何要离开令狐楚家,投奔王茂元,并且做了他家的女婿。但在当时朝廷的牛、李朋党之争中,这种背叛是被整个社会视作不齿的。于是,这位领衔晚唐诗坛的领袖人物,成为被唾弃,被卑视,被排斥,被打击,两面不讨好的,一直到死也没顺过的倒霉角色。

    所以他的这次出走,既有令狐少爷那忍无可忍的一纸逐客令,也有庭院深处漂亮女子擦拭不尽的泪水,和那具弦断柱裂的美人锦瑟,更有“十年京师,寒且饿”(李商隐《樊南甲集序》)的难耐反弹。因为做文人者,在政客眼里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不会始终高看的。出于伙计对老板所给工资待遇的不满,遂有这次不得已而跳槽的决绝。更何况当时皇帝走马灯似的你上我下,朝臣贴烧饼似的变来变去,朋党之争纠缠得难解难分,胜负未卜的混乱格局中,良禽择木而栖,我李商隐为什么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自己而不头脑灵活、另觅主子、改换门庭、别开生面呢?

    然而,他没有想到,他尽管很不得意,但也并非名不见经传的等闲之辈,在诗歌上,按唐李涪《释怪》载:“商隐词藻奇丽,为一时之最,所著尺牍篇咏,少年师之如不及”,是位拥有极大成就的诗界领袖。在文坛上,据唐裴廷裕《东观奏记》载:“商隐字义山,文章宏博,笺表尤著于人间”,也是位拥有极高声望的文学大师。因此,他的一举一动,影响观听,非同小可。这轻率的一步,前脚迈出去,后脚物议即至。在水火不容,冰炭难共的党争天下里,诚如陈寅恪所言:“不仅牛党目以为放利背恩,恐李党亦鄙其轻薄无操。”

    于是,他栽了,而且栽得很惨,结果,他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在政治上,依五代刘昫的《旧唐书》所写:是一个被朝野公认的,“背恩,尤恶其无行”的投机分子;在人格上,宋欧阳修、宋祁的《新唐书》载,在大众眼中,是一个极不可靠的卑鄙小人。“诡薄无行,共排笮之”,成了过街老鼠。这种极低评价,极坏舆论,与他在文学上的极高成就,诗歌领域的极大声望,所造成的强烈反差,使他身心受到冲击的程度,可想而知。

    命也运也,想想都替他累死了。

    老实说,上帝不会给人百分之百,那些真正意义上的纯粹文人,不可能得到锦绣才华的同时,又得到巧言令色,圆滑世故,长袖善舞,吹拍钻营的本领。正如那些名利双收,左右逢源,春风得意,一路绿灯的作家诗人,总是写不出什么像点样子的作品一样。鱼和熊掌,是很难兼而得之的。李商隐,就是这种除了能做得一手好诗外,在现实生活中,一无能量,二无能力,到处碰壁,无不失败的人,这一辈子便只有一连串的不走运了!

    文宗大和二年(829),18岁,入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幕。

    大和七年(833),22岁,应举,知举贾悚不取。

    大和八年(834),23岁,入兖海观察使崔戎幕,不久,崔亡故,被遣散。

    大和九年(835),24岁,二次应举,知举崔郸仍不取。

    开成二年(837),26岁,三次应举,因经门师令狐楚的力荐,终于登进士第。此年,令狐楚亡故。

    开成三年(838),27岁,又应博学鸿词科,初试得中,复审除名,败出。赴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

    武宗会昌三年(843),32岁,王茂元病故。

    宣宗大中元年(847),36岁,再入桂管观察使郑亚幕。

    大中二年(848),37岁,郑亚贬循州,幕散,又一次被遣归。

    大中三年(849),38岁,又入武宁节度使卢弘止幕。

    大中五年(851),40岁,卢弘止病逝,幕罢,回籍。此年,妻王氏死,困窘无奈,转投令狐绹。被婉拒,入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

    大中九年(855),44岁,因柳仲郢调回长安,幕散。

    大中十年(856),45岁,为盐铁推官。

    大中十二年(858),47岁,罢盐铁推官,不久病逝于郑州。

    看他这份靠山山倒,靠水水干的履历,便知诗人这短促一生,该是何等倒霉的了。

    东奔西跑,南投北靠,四处碰壁,落寞蹭蹬,郁闷到47岁的他,终于再也活不下去。情人飞了,老婆死了,朋友倒了,官职丢了,希望没了,前景完了,赌场情场,双双败北,也就只有悄没声地,独自恹恹而死。

    一想到文人的命途多舛,谁也比不上四十年被人按住脑袋,不让抬起头来的李商隐了。所以,我对《锦瑟》第一句的“无端”二字,差不多可以读出一部中国文人的哀伤史。那些平白无故的灾难,变生不测的事端,祸从天降的惩治,猝不及防的凶险,毫无来由的迫害,平地风波的运动,别出心裁的整肃,大张旗鼓的镇压,无一不是突然间“无端”而来,让你招架不住,让你屁滚尿流,让你倒霉到底,让你不得翻身。因此,这首《锦瑟》,若与“坎凛终身”的诗人际遇,一并吟味的话,前瞻后顾,上下求索,触类旁通,见微知著,说不定还会得到一种感悟认知,意会神注的新体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