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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因为魏玛,使我想起爱克曼在《歌德谈话录》中,所写到的他与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那无言的交融场景。毫无疑义,歌德是值得后生心向往之的文学大师。与他对面而坐,哪怕只是“高山仰止”地瞻望,也会获得一种精神上的鼓舞。

    “我又回想起他坐在书斋的书桌旁,在烛光下看到他穿着白法兰绒外衣,过了一天好日子,心情显得和蔼。我们谈着一些伟大的和美好的事物。他向我展示出他性格中最高贵的品质,他的精神点燃了我的精神。两人心心相印,他伸手到桌子这边给我握。我就举起放在身旁的满满一杯酒向他祝福,默默无语,只是我的眼光透过酒杯盯住他的眼睛。”

    我以为,若是想与大师名家保持最佳的和融状态,应该去寻找他所写过的,隔着烛光的,那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朦胧感觉。

    对于老人,老夫子,老先生,是大师或还不够大师的老作家,自称的或他称的文坛前辈或泰斗之流,宜尊敬,宜礼貌,宜恭谨,宜谦逊,切切不宜靠近,尤不宜亲昵,更不宜登堂入室,深入其内心世界。最好,保持一点点距离,远远地欣赏,可以观察到笼罩在老人头上的真的或不那么真的五彩光环,可以感觉到他整体的真实的美或看上去的美,这就对了。

    距离太近,便知道太多;知道太多,便难免毁誉;其实,对于作家最好的了解,还是要靠读者自己对其作品的品读。知道一,便是一,知道二,便是二,我只能领会出一和二,因我的天资不够,因我的悟性太低,可以待之来日再深入。别人说破嘴,不是我自己的体会,等于白搭。而现在,爱克曼想在书中告诉我他知道的三,那就麻烦。因为他这个三,有可能影响了我已经认知的那一和二。

    太贴近,看到伟大,也就有可能看到难免要败兴的渺小;太细致,看到光辉,自然也会看到生出堵心之感的灰暗。虽然,瑕不掩瑜,但是,瑕疵摆在那里,总不能掉头不顾。因之,像植物学家,站在树干前,用显微镜看那皴裂斑驳的树皮细缝里的真菌,木蛆,寄生虫,具体入微到这种程度,即使不出现颠覆感和破灭感,也会感到恶心的。

    所以,对于名人大家,我习惯于敬而远之,对于具有侵略性的名人大家,我采取惹不起但可以躲得起的逃遁态度。

    虔诚的爱克曼如此心仪于这位老人,从1823年初次在魏玛会见歌德起,一直到1832年歌德去世为止的9年里,与这位大师保持了过多的密切接触,了解得太真、太实、太多、太细。因此,他觉得有义务,应该逐年逐月逐日,记下这位大师的只言片语,公之于世。

    这就不是一件值得赞许的事情了。

    大概,这也是一种必然,作家一旦成名,所有写他的书,也包括他写自己的书,都含有一点拟圣化的倾向。写作家者,也就靠作家吃作家。要想靠得牢,自然要拔高,拔得越高,这个饭碗也更有得捧。作家写自己者,也是因为别人不拔高,或拔得不够他想象的那高度,才亲自下厨操刀的。所有这类生前自己盖庙,死后别人为他盖庙的作家,基本信不得,你信了他,你不但是二百五,而且你原先的认知,也就要动摇了。

    我们没有理由责怪爱克曼最善良的心愿,然而,我们有理由认为他只知道老了以后的歌德,并不是完全的或真正的歌德。正如瞎子摸象,他仅仅摸着了他能摸着的那一部分。何况,所有到了这年纪的大师,都是不拔高不行,拔不高也不行的老小孩。

    于是,我们看到了他笔下的歌德的另一面。

    1823年,74岁的歌德,爱克曼结识他的第一年,这位大师说:“产生伟大作品所必不可少的那种不受干扰的,天真无瑕的,梦游症式的创作活动,今天已不复可能了。在最近这两个破烂的世纪里,生活本身已变得多么孱弱呀!哪里还能碰到一个纯真的、有独创性的人呢!”

    1824年,75岁的歌德,爱克曼结识他的第二年,1月份,这位大师开始向他抱怨:“人们对我根本不满意,老是要我把老天爷生我时给我的这副面目换成另一个样子。人们对我的创作也很少满意。我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用全副精神创作一部新作品来献给世人,而人们却认为他们如果还能忍受这部作品,我为此就应向他们表示感谢。如果有人赞赏我,我也不应庆贺自己,把这种赞赏看作是理所应得的,人们还期待我说几句谦虚的话,表示我这个人和这部作品都毫无价值。”

    到了4月份,这位大师告诉他,面临着“人数很多”的文学对手,并对他分析了敌情。第一类反对他的:“由于愚昧,他们不了解我,根本没有懂得我就进行指责。这批为数可观的人,在我生平经常惹人厌烦。”第二类反对他的:“由于妒忌,我通过才能所获得的幸运和尊荣地位引起他们吃醋。他们破坏我的声誉,想把我搞垮。”第三类反对他的:“很多人自己写作不成功,就变成了我的对头。这批人本来是些很有才能的人,因为被我压住,就不能宽容我。”第四类反对他的:“我既然是个人,也就有人的毛病和弱点,这在我的作品里,不免要流露出来。不过我认真促进自己的修养,孜孜不倦地努力提高自己的作品,不断地在前进,有些毛病我早已改正了,可是他们还在指责。”

    1830年,81岁的歌德,爱克曼结识他的第八年,他索性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他的憎恨:“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许多人的眼中钉,他们很想把我拔掉,他们无法剥夺我的才能,于是就想把我的人格抹黑,时而说我骄傲,时而说我自私,时而说我妒忌有才能的青年作家……”

    这位老人没完没了的埋怨,一直持续到1832年的3月22日逝世。

    死前不久,他对爱克曼还爆发了一次:“你知道我从来不大关心旁人写了什么关于我的话,不过有些话毕竟传到我耳里来,使我清楚地认识到,尽管我辛辛苦苦工作了一生,某些人还是把我的全部劳动成果看得一文不值,就因为我不屑和政党纠缠在一起。如果我要讨好这批人,我就得参加一个雅各宾俱乐部,宣传屠杀和流血。且不谈这个讨厌的题目吧,免得在对无理性的东西作斗争中我自己也变成无理性的。”

    这部书的中文译者朱光潜先生,对歌德的这段夫子自道加以注释:“歌德因政治上的保守而为当时进步人士冷落甚至抨击,他到临死前还耿耿于怀,这也体现了伟大诗人和德国庸俗市民这两重性格的矛盾。”

    这还不仅仅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了,而是人老了以后,老一旦成为精神上的负担,比纯生理的老,更麻烦。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弄不好,都会成为灾难。文人之老,作家之老,好像又不如一般人之老。而文学大师之老,包括真正的大师和不那么够格的自以为的大师,因为像蜗牛背负了太重的包袱,老起来以后,更令人为他捏把汗。

    不过,我们从爱克曼记录下歌德的谈话里,也还能读到他对于前辈,同辈和后辈的肯定。这种对别人成就的坦然,可以体会到真正大师的胸怀,其包容性,其多面性,其变化性,其丰富性,都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可以概括,也不是一两年,两三年可以结论。

    “每个重要的有才能的剧作家都不能不注意莎士比亚,都不能不研究他。一研究他,就会认识到莎士比亚已把全部人性的各种倾向,无论在高度上还是在深度上,都描写得竭尽无余了,后来的人就无事可做了。

    “莫里哀是很伟大的,我们每次重温他的作品,每次都重新感到惊讶。

    “莱辛之所以伟大,全凭他的人格和坚定性,那样聪明博学的人到处都是,但是哪里找得出那样的人格呢!

    “雨果确实有才能。

    “弗勒明是一个颇有优秀才能的人。

    “席勒在创作才能方面,可以说,在德国或外国文学界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

    “曼佐尼什么都不差,差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个很优秀的诗人。

    “我对拜伦的作品读得愈多,也就愈惊赞他的伟大才能。除掉拜伦以外,我不知道任何其他人可以代表现代诗。

    “梅里美确实是个人物。”

    这都是歌德誉扬同行的话,当然还可举出很多,就从略了。

    歌德,这位文学巨人,既不自我封王,也不粪土同行,尽管有时也偶尔开开玩笑:“听众对于席勒和我谁最伟大这个问题,争论了二十年。其实有这么两个家伙让他们争论,他们倒应该感到庆幸。”但就冲这一句话,可以看到歌德从未认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横空出世的唯一,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唯一,是文学史上就他绝户老哥独自的唯一。

    凡大师(真的,而不是假的),应该像参天大树,在属于自己的方圆世界里,巍然挺立,不倚不傍,但并不反对别人的存在,也不在意别人活得比自己更好。天地如此之大,阳光如此之足,空气如此之新,水分如此之多,让每个人拥有他自己成长发展的份额,岂不“万类霜天竞自由”地相得益彰?若是能够共襄盛举,乐助其成,相互联结成一片绿荫,岂不“环球同此凉热”,进入更美妙的文学世界?

    人之老,若能如树之老那样,共沐阳光,同受雨露,那该是多平和,多自如,多惬意,多自在的晚景啊!